贯穿始终的拯救意识

2022-04-29 00:44张铭锐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摩西小说

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是双雪涛的代表作之一。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拯救意识不但贯穿这篇小说的始终,而且成为了小说最终呈现的命题。无论是“父一代”还是“子一代”,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间均存在着一种关乎命运的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小说情节也藉由这种关系而展开。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主线人物的庄家父子身上呈现着“救”与“暴”同一的复杂属性,这是造成小说悲剧意味的重要原因。小说结尾,对苦痛心灵的安慰和疗治为拯救提供了最终实现的可能。

一、拯救的提出

《平原上的摩西》虽然冠有“平原”之名,小说却以“父一代”庄德增、傅东心泛舟的湖面开始,以“子一代”庄树、李斐泛舟的湖面结束。这两处情节显然不只是简单的映衬和呼应。如果仔细观照“父一代”的湖面,可以发现,这一场景本身就蕴含着独立的价值。

首先,在对傅东心这个人物的刻画上,双雪涛可谓秘设机巧。傅东心与庄德增见面时,手中有“一个外国人写的关于打猎的笔记”。傅东心讲述了一篇《县里的医生》。可以推断,这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但傅东心讲述的故事,却又与原著情节不符。《县里的医生》中,地主家的小姐临死前爱上了为她诊病的医生,这一情节在傅东心的讲述中转化为溺水女人在临死前爱上了前来救她、带她游向岸边的陌生人。不过,傅东心的新故事与《猎人笔记》中的原版本仍有近似之处,如男女主角之间施救与被救的关系、女主角无法避免的死亡以及突然产生的爱情。这种对原著的改编,在双雪涛的另一篇小说《自由落体》中也有一个翻版:女孩小凤给“我”讲述了一个改编自书中的故事。

傅、庄二人的身份设定可能也受到了《县里的医生》原故事的启发。原故事中,女病人从小受到良好教育,但她爱上的医生却是一个没有文化、才貌平平的人。傅东心同样学养深厚,庄德增则几乎不读书。此外,女病人家和傅家都是知识分子家庭,都育有三个孩子,医生的名字“得利丰”在俄国文化中是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庄德增”这一非常传统、普通的名字,仿佛也是作者刻意为之。

回到傅东心讲述的故事,同原故事相比,故事的视角发生了转变。《县里的医生》通过医生视角展开叙述,女病人在其中只是被讲述、被诠释的角色。而傅东心从溺水者的视角出发来讲述这个故事,视角则从“施救”转成了“被救”。可见,虽然有所改动,“拯救”仍是被傅东心有意保留的一个要素。而且,傅东心的新故事显然对“拯救”进行了提炼和放大。原故事中,治病救人对医生来说是被动的职业要求,且并不会使他本人面临生命危险。但在傅东心的故事中,施救者是主动下水救人,不管水性如何,他都有牺牲的可能。这就使“拯救”更带有奉献和牺牲的意味。再者,原故事中,正如医生所说,女病人的爱,更多是出于临死之前还没有体验过爱情的遗憾。而对溺水女人来说,“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她看见那人脖子后面的汗毛,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因为使劲儿而凸露出来的脖筋,她在临死之前爱上了那个人”,这里的爱显然并不涉及对爱情的渴望或遗憾,而纯粹是由“拯救”引发。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傅东心对原故事进行改编,实是为了将“拯救”凸显出来。

在一个因拯救而生爱、对施救者产生爱情的故事中,拯救变得如此重要,而爱情则只能从拯救中产生,建立在拯救之上。由于傅东心是这个故事的改写者,因此可以推测,她其实也是在表达自身的婚姻观念。傅东心接下来的问题“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你相信吗”则表明了她对这种爱情观的信念。而对庄德增来说,回答这个问题则相当困难。他不像傅东心那样除了现实生活,还有一个形而上的世界。傅东心所说的“这样的事情”,在他则指向了意外溺水,因此他的回答是:“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

对两个在思维方式上有着明显差异的人来说,对话中往往很难避免误解。虽然庄德增错会了傅东心的本意,但却没有走向失败。这是因为其回答恰恰呼应了“拯救”的命题。对知识分子家庭的傅东心来说,曾经的创痛不会轻易去除,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的不安仍然会存在。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傅东心认可的爱情必须建立在拯救之上。而庄德增的“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恰恰把自己置换成施救者、保护者的角色,这对傅东心来说相当于一个劫后余生的承诺。因此可以理解,在婚姻上,学养深厚的傅东心为什么没有把志趣作为优先考虑的因素。现在的工厂科长庄德增恰恰具有提供安全保障的能力,就像他说的那样:“但凡这世上有人吃得上饭,我就吃得上,也让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绝不让你吃次的。”这无疑会使傅东心感到安心。她对庄德增说“你出现的时间很对”,对她来说,庄德增就是那个前来救她的人,这就已经构成了婚姻的基础。

二、拯救的悖论

傅东心和庄德增的湖面故事之后,作者有意将“救”与“暴”糅合到庄家父子身上,造成了两代人的道德困境。而父子两代、庄李两家之间的“拯救”互动,则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基本命运逻辑。

(一)“父一代”的悖论

婚后生活中,庄德增也在有意无意地扮演着“施救者”的角色。傅东心被人针对,庄德增就去向主任反映,并把她调到了印刷车间。当傅东心把这件事告诉庄德增的时候,庄德增还装作不知,以维护傅东心的自尊。他还考虑到,这一调动能使傅东心的美术天赋得到施展。“她想了想说,谢谢你,德增。”可见,他的保护确实也曾令傅东心感动。

但傅东心很快发现,她所认定的“救”却恰恰是曾经的“暴”。生下儿子庄树之后,她得知庄德增就是曾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幸的团伙中的一员。这无疑会使她感到痛苦。形成对比的是,傅东心发现,因妻子难产死亡而与女儿相依为命的邻居李守廉,则是救了她父亲一命的人。这样一个“施救者”的身份,或许是使她对李家格外关注的原因。

而对儿子庄树,傅东心却不太尽心。在庄树的回忆里,傅东心始终和他不怎么亲近,并把时间更多地花在李斐身上﹐甚至搬迁之后,傅东心还一直在打听李斐的下落。这或许是因为,少年李斐代表的是“救”,而少年庄树却酷似其父,让傅东心产生“暴”的联想。在处理庄树打伤同学的事件时,傅东心即使碰到自己儿子打人,也仍然会有“手抖”的不自然表现。“在我们三个人里,他们那么相像”,在傅东心的眼中,儿子庄树也沾染了暴力,她自己则成了这个家庭里的“零余人”。而“下岗潮”的来临,又使她要面临与李家父女的分别。他们父女,一个是曾经的“施救者”,一个则与年少的自己非常相像,寄托了自己的才学和理想,与他们的分别,无疑会令自己更加痛苦。在分别之前,她与李守廉一段看似暧昧的对话,其实就是这种复杂心境的体现。最后,李守廉决然离开,而她,则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

日子“嗒嗒”地响着,向前走了。我留了下来。看着一切都“嗒嗒”地向前走了,再也没见过老李和小斐,他们也走了。

连“施救者”也抽身离去,她成了真正的零余人。

(二)“子一代”的悖论

在小说最后,庄树与李斐会面的湖面,施救的努力再一次出现。

1995年,造成李斐瘫痪的事件,看似与庄树没有必然的关系,但作为认真赴约的一方,李斐付出的巨大代价却因庄树的失约和遗忘而变得一文不值。在那场事故中,李斐失去了双腿,李守廉犯了罪。与如此惨烈的代价相比,庄树的失约和遗忘反而消解了李斐此行的全部意义。而当庄树在湖面上将这一切挑明时,李斐的心灵无疑又会受到伤害。

显然,庄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要带李斐回到岸边。但这对李斐来说几乎是无法实现的事情,她的父亲已经犯罪,而庄树恰恰是警察。所以,她才会这样说:

如果你能让这湖水分开,我就让你到我的船上来,跟你走。

一方面,使湖水分开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正体现了李斐的艰难。另一方面,摩西的故事又体现着拯救和希望的力量,提出这样的条件,是否也隐含着李斐对某种解脱或拯救的渴望?

在故事的结尾,庄树拿出了早年傅东心设计的绘有少年李斐的平原牌烟盒,放到水面上。风把烟盒吹动,恰如李斐走向岸边。庄树用这一极具想象力的方式,实现了“把这里变成平原,让你走过去”。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留下无尽余音。

无论结局如何,庄树总算成长为了一个“拯救者”。他最后试图将李斐带回岸边的施救行为,恰如当年水面上,庄德增对傅东心的承诺。正如张悦然所说:“决定悲剧悲的程度的是,这一番付出是否值得。是否值得,取决于庄树的态度,他会怎么做。”显然,到最后,庄树还是没有令我们失望,温暖、安慰和感动还是出现了。

三、谁来拯救

王德威在《艳粉街启示录》中指出:“事实上,摩西率领子民出埃及、寻找迦南美地的典故仅仅点到为止,并不主导小说情节主线。哪个人物最令人联想到摩西也成为评者莫衷一是的话题。”有意思的是,王德威用了“最令人联想到”这样的说法,即“谁更像摩西”而非“谁是摩西”,这就隐含着一个基本的论断,即,摩西精神并不只在某一个人物身上体现。

黄平曾重点关注摩西的反抗性,从而得出“李守廉真正承担了摩西的角色”。因为他“始终在保卫那些沦落到社会底层的下岗工人,从接到下岗通知的当天起,就一而再地反抗欺辱”。而且,李守廉没有独立视角,他是主要人物中唯一一个保持沉默的角色。但“反抗性”上最贴近摩西的李守廉,在“拯救”的层面上仍然只是一个凡人。摩西的反抗总是得到上天的眷顾,李守廉的反抗却总是走向失败。李守廉的复仇使女儿无法体验正常的人生,而他曾救助的傅家、孙家、卖苞米的母女,其苦痛并不能依靠复仇而消除。李守廉理解不了傅东心对“施救者”的执念,也改变不了孙天博母亲出走的现实,更无法挽回卖苞米母女的悲剧。这一点也为黄平察觉,所以他特别加上了一条 :“李守廉作为‘摩西,停留在青年摩西之后,遇到‘上帝之前。”

这样的李守廉,仍然实现不了“拯救”。李守廉的视角缺失和沉默,作者也早已解释过,一是“没有能力把他的声音写好”,二是“他是一个不用说话就可以塑造的人物”。更为可能的原因是后者,因为李守廉既有沉默寡言的性格,又是下岗工人、失语群体的代表。

摩西的其他“候选人”,也不能使人满意。从“平原上的摩西”出发,在形式上最贴合的是被画在平原牌烟盒上的李斐。但李斐也是受害者,是需拯救的对象。庄树在不断成长中最终走向“拯救”,但他身上又没有摩西的反抗精神。傅东心只是摩西故事的讲述者,她和李斐一样,都是被损害的对象。

在与张悦然的对谈中,双雪涛直言,他很难说清楚摩西的具体所指,或具体的象征意义。但他也指出,摩西“多少跟个人对生活的希望有关,跟信念有关,也跟逃亡,故乡有关。当然也跟小说中的烟盒有关。”从“最令人联想到”出发,我们会发现,“摩西”并不局限于某一个个体,而是泛化在所有人物之中。如庄德增对傅东心的保护,孙家父子对李家父女的守护,李守廉为不平之事出手,庄树试图带李斐回到岸边,等等。甚至在次要人物上,“拯救”的意味也十分明显。比如那个没有编制的辅警,是他让庄树懂得了“想干点儿对别人有意义,对自己也有意义的事儿”。

四、拯救:最终的命题

如何实现心灵的救治,而不是让创痛悬置?唯一“解铃”的可能就是让“系铃人”现身,就像庄德增的余生承诺,就像庄树的水面魔术。但庄德增无疑失败了,他始终没有直面和痛悔曾经的行迹,也就谈不上对傅东心的拯救。而庄树则超越其父,获得了“拯救”的可能。他直面李斐的苦痛,担负起了“拯救”的职责。他希望把李斐从漫长的“地下”生活中拯救出来,让李斐“回到岸边”,这很像傅东心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中的施救者。

因此,只有庄树的“拯救”构成了真正的可能。从整篇小说来看,这一拯救从傅东心那里就开始了递进式的传承,由无所希望走向了渐露曙光。傅东心送给庄树的那个画着少年庄树和李斐的毕业礼物,也许就是“拯救”移交、传承和实现的象征。

五、结语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拯救”成为了主要人物的基本诉求,构成了基本的人物关系,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平原上的摩西》主线情节仍然是一个悲剧,但我们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怀着希望的悲剧,是一个有点儿温和的悲剧。这希望和温和就体现在拯救之上。有了这拯救,即便备尝侮辱与损害,饱受创痛与折磨,也仍然会对人心,对生活,对未来,产生新的信念与希望。这信念与希望,就是拯救的力量。

[作者简介]张铭锐,男,山东东平人,滨州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研究方向为鲁迅研究及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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