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马蜂》看雅典陪审法庭运行中的弊端

2022-04-29 00:44杨荔媛张春梅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克勒演说家马蜂

杨荔媛 张春梅

喜剧是雅典古典时期非常流行的一种文化形式,具有明显的教育、政治以及娱乐的社会作用,对雅典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作为雅典著名的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具有鲜明的严肃性,其作品涉及民主的运作、战争与和平以及公民道德等领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雅典的社会状况,他的作品《马蜂》便是围绕着陪审法庭的弊端而展开的。故事的主角是一对父子,父亲对陪审法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爱,但是儿子却非常反对父亲参与庭审。最后,儿子通过欺骗等手段,成功地改变了父亲。父亲不再要求去参加庭审,但是又惹出了更大的麻烦,甚至被告上了法庭。在喜剧《马蜂》中,阿里斯托芬对陪审法庭的讽刺直截了当,揭露了陪审法庭运行过程中存在的不民主现象,陪审员具有盲从性;与此同时,阿里斯托芬又进一步地批判了造成这个现象的罪魁祸首——平民领袖。因此,通过对陪审法庭和平民领袖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能够有助于了解古典时期雅典民主的状况。

雅典人被普遍认为是好诉讼的,这得益于较完备的司法程序以及人们对于演说口才的追求。在阿里斯托芬的另一部喜剧《云》中,苏格拉底的门徒给斯瑞西阿得斯画出地图时说:“这是全世界的地图。你看见吗?这是雅典。”而斯瑞西阿得斯说:“你说什么?我不信!因为我没有看见那些陪审员坐在那儿。”这足以看出当时雅典人对陪审法庭狂热的态度。在喜剧中,“马蜂”指代的是雅典的陪审团成员,因为两者有很强的相似性:“第一,没有一种动物在被招惹的时候比我们更暴躁,更怒恼。其次,一切事情我们都效法马蜂。我们成群结队,很像一窝马蜂……我们自有别的谋生之道,每个人我们都刺他一下,靠这个办法生活。”这些陪审员对于一个在法庭上的受审者是具有杀伤力的,他们态度强硬,迫不及待地给受审者定罪。

在陪审法庭的运行过程中,法庭演说也是不可忽略的。人们在谈到雅典法庭演说时总是以苏格拉底的审判为例子。苏格拉底在他的法庭演说过程中,激怒了陪审员,被认为是蔑视法庭,最终被判处死刑。虽然《马蜂》上演比苏格拉底的审判要早20年,但也足以说明喜剧里讽刺的现象并不是凭空捏造。《马蜂》中这样描述陪审员心理变化的过程:在还没有开庭时,“他们向我鞠躬,怪可怜地恳求我说‘老爹,怜悯我吧,我求求你,要是你也曾在担任官职的时候偷偷摸摸……经他们这样一恳求,我的火气也就消了。”恳求者的告饶和祈求,让这些陪审员先做出了一些主观的判断,认为“(他们的)权力不在任何王权之下”。在法庭辩论的过程中,有的人感叹自己的穷苦,想要博得同情;有的人讲故事、讲笑话,想要使陪审员平息怒气;甚至有人把自己的孩子也带到现场,想要以小孩儿的哭啼打动陪审员。最后赢得了官司,也要感谢陪审员,或是吹一支曲子,或是将女儿许配给某位陪审员。庭审结束后,陪审员带着他的津贴回家也能够得到家人的尊重。这种掺杂着情感的判决在当下看来十分的荒谬,但在古希腊较为常见。陪审员本是普通的公民,但是法庭赋予了他们更多的权力和尊严,他们自认为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然而这些陪审员所不知道的是,实际上他们还是在为政治家服务:“你不是万人之主,你侍候别人,却以为你是主子。父亲请你告诉我,你刮剥希腊,自己得到多少报酬?”

阿里斯托芬注意到了津贴制度的实行同样对陪审法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公民大会和陪审法庭频繁召开的情况下,居住在偏远地区的居民通常不愿意来回奔波。因此,为了避免浪费干农活儿的时间,除了涉及到切身的利益,他们通常不参加城邦的公民大会、陪审法庭等城邦公共事务。这也意味着他们对公民权力的放弃。伯里克利的陪审津贴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参加陪审法庭便可获得2个奥波尔的津贴补助,减轻了部分公民的经济负担,使他们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公共生活中。《马蜂》中提到雅典每年都要将150塔兰特作为陪审津贴发放给陪审员,相当于年收入的十三分之一。《马蜂》中塑造的父亲的角色“菲罗克勒翁”就是因为这3个奥波尔(陪审员每天的津贴最初为2个奥波尔,后来变为3个奥波尔),十分注重自己的审判权力,甚至到了极端的地步,“要是没有坐上前排的凳子,他就唉声叹气。他夜里一点也睡不着。”因为陪审法庭是雅典民主制度运行的重要机构,老人对法庭狂热地向往,其实也证明了雅典公民的民主参与度随着津贴的发放也得到了提高。喜剧将这一有趣的现象进行了深刻地刻画,这其中不免带有一定程度上的夸张效果,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让人们了解到雅典民主制度的运行机制。

津贴制的实行也产生了负面的效果。边缘地区的农民仍旧无法像城区中的公民一样,频繁地参加公民大会或陪审法庭,这就使他们的口才与城区中滔滔不绝的政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成为城区居民的嘲笑对象。这又大大打击了农民的参政热情。阿里斯托芬还认为,平民参加陪审法庭也仅仅是想领取那些津贴,正因如此这些人往往会被有意蒙蔽。阿里斯托芬借布得吕克勒翁之口道出陪审员们对民主的狂热追求被有心人利用而成为自己的政治工具,而蒙蔽他们的人主要指的是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出现的平民领袖。

《马蜂》的核心人物是一对父子,这对父子的名字就很耐人寻味——父亲的名字菲罗克勒翁,意思是“喜爱克勒翁的人”,儿子布得吕克勒翁意为“憎恨克勒翁的人”。在《马蜂》中,克勒翁的形象是不可忽视的,他是公元前5世纪末至公元前4世纪初雅典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家之一。他出身平民,同时也是雅典的一个皮革厂主,阿里斯托芬在作品中称他有“腐朽的皮革气味,臭得很”﹐以此来挖苦克勒翁的出身。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克勒翁在处决米提林人这一部分中登场。公元前428年,米提林拉拢斯巴达发动了反对雅典统治的暴动,暴动很快被雅典镇压,但是恼羞成怒的雅典人在如何处置米提林人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克勒翁主张将成年男子全部处死,将妇女儿童变卖为奴隶。狄奥多图斯则认为应温和地对待米提林人。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狄奥多图斯的主张有利于提洛同盟内部的稳定,同时可以减小雅典财政上的压力,满足民众对和平的渴望。但是克勒翁以出色的演说击败了狄奥多图斯,公民大会通过了克勒翁的提案。然而,雅典人民很快便感到后悔,后悔对米提林人的处罚太过苛刻和残忍,想要收回对米提林人的判决,重新进行投票。这时,克勒翁又站了出来,指责雅典人太过软弱,“同情只能给予那些和我们互相同情的人们,而对于那些自然的和必然的仇敌们,则不能有同情心”。第二次投票,之前通过的提案被推翻,公民大会采用了狄奥多图斯的和平建议。米提林事件往往被认为是雅典民主政治反复无常的代表,从有关米提林人的辩论可以看出,雅典民众在做决定时摇摆不定,而在整个过程当中,演说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演说家为达政治目的巧言令色地“煽动”民众满足他们的愿望。

克勒翁在米提林辩论中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但在不久之后的派罗斯事件中,克勒翁成功煽动雅典民众接受了主战的意见。公元前425年,斯巴达与雅典在斯法克特里亚岛交战,斯巴达的重装步兵被雅典军队包围,在岛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由于重装步兵中有许多贵族服役,所以斯巴达想要与雅典议和。但克勒翁在公民大会上怂恿雅典人提出极为苛刻的条件,拒绝了斯巴达的议和请求。但是双方都无法将对方完全打败,长时间的作战使雅典人再次后悔没有议和。克勒翁在公民大会上批评雅典将军的无能,当时的雅典将军尼西阿斯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克勒翁﹐克勒翁在损失极少的情况下迫使斯巴达人投降。公元前422年,在和斯巴达的对抗中,克勒翁死于安菲波利斯。次年,雅典与斯巴达缔结《尼西阿斯和约》。克勒翁以高超的演说技巧一次次鼓动雅典民众采取主战的外交政策,他死后,雅典与斯巴达之间和平的障碍也就此消除。

阿里斯托芬对克勒翁的讽刺在多个剧本之中都有所体现。在公元前426年创作的《巴比伦人》中,阿里斯托芬描述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和一群巴比伦人来到雅典,却被当作奴隶使唤,最后狄俄尼索斯让雅典的领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在剧中,阿里斯托芬对克勒翁及其外交政策进行了讽刺和挖苦,以至于克勒翁对阿里斯托芬提出了法庭指控;在公元前424年上演的《骑士》中,阿里斯托芬再次对克勒翁进行了嘲讽,称他是“一个奴隶,一个硝皮匠,绰号帕弗拉工,最无赖,最喜欢诬告” ;在《马蜂》中,阿里斯托芬也对克勒翁大肆嘲讽,直接将克勒翁塑造成一只狗的形象,形容他“活像个小偷,他露齿而笑,是想欺骗我”以及“又是一条拉柏斯,他善于吠叫,善于舔瓦钵”,讽刺了克勒翁和拉柏斯在西西里远征问题上的矛盾。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克勒翁“最大限度地破坏了平民,而且是第一个在讲坛上嘶嚷和辱骂的人,并在讲话蛊惑平民之前把外衣翻卷起来,而其他人讲话时都是温文尔雅的”。可以看出,古典学者对克勒翁的评价较低,以克勒翁为代表的平民领袖也蒙上了一层负面的色彩,他们出身低下,行为举止粗俗不堪,在演讲台上巧言令色,拉拢民众。阿里斯托芬对克勒翁的批判暴露出当时平民领袖对民众的蛊惑和煽动的现象。

平民领袖的出现标志着雅典民主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大变化,政治领袖的特点也发生了转变,康纳将其称为“新型政治家”。从伯里克利开始,政治家不再依靠政治小集团获得支持,而是直接面向民众,巧舌如簧地说服他们,满足他们的愿望。伯里克利在其执政期间为陪审员发放2个奥波尔的津贴,这些措施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作为针对克蒙之财富的一种措施以博取平民的欢心”,并且认为“依某些批评者所言,这时的陪审员们被败坏了,因为抽签以此为职的更多地总是寻常之辈而非贤能之人。从此贿赂也开始发生”。作者在《马蜂》中讽刺克勒翁允诺陪审法庭将津贴提高至5奥波尔,对于平民领袖而言,津贴制成为讨好民众、获得支持的一种手段,同时借助陪审法庭的权力没收政敌财产﹐打击政敌、以济公用。

从演说家产生的角度来看,演说家的兴起符合雅典民主制度的需求。希腊的城邦一直维持着小国寡民的状态,这样规模的城邦给公民集体直接参与城邦事务提供了充分的空间,这就必然导致城邦政治需要对公民公开。政治家想要使自己的政策主张得到民众的认可与支持,就须在公民大会进行演说,并不断提高演说水平,这样一来演说家就是城邦的政治家。演说家自产生以来,一直被诟病,后来演说家与煽动家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芬利指出,煽动家和演说家的区别在于,演说家的头脑中除了国家利益不会对领导权寄予任何其他的想法;而煽动家自私自利,把自身利益放在首位,这驱使他逢迎民众。伯里克利死后,他的后继者们基本都受过良好演说教育,但他们似乎没有继承古典学者们所期望的高尚品质,他们直接面向人民,迎合民众的心理,在一些显然与战争毫不相干的事务上,个人野心和私人利益导致了一些对雅典人自己和他们同盟者都不利的政策。政策如果获得成功,只会使个人得到荣誉和利益,如果失败,就会给战争中的国家带来灾难性的影响。阿里斯托芬认为,政治家要具有善的品质,这样在决策时能够做到抛弃个人的荣誉而将城邦和人民的利益最大化,因此他对克勒翁的种种讽刺都是在提醒观众,不要中了他的圈套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阿里斯托芬对于雅典激进民主的批判,反映出雅典民主制在公元前5世纪末确实是受到了一些质疑:民众容易受到蛊惑,政治精英则利用民众达到自己的政治需求;演说家身份开始分化,政治煽动家出现。与此同时,我们需要注意到阿里斯托芬作品所具有的局限性,况且喜剧的文学性不足以夸大。克勒翁在派罗斯事件中的高光表现恰恰证明了平民领袖并不是像古典学者们所说的一无是处,平民领袖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但优点和可取之处同样不可忽视。阿里斯托芬以喜剧的方式将雅典的政治和社会展现给观众和读者,并对雅典民主制度运行中的一些缺陷进行披露,在娱乐的同时给民众和城邦一些忠告。他就像是一只马蜂,整天盯住雅典不放,用幽默的方式唤醒他们、说服他们、指责他们,而后世评价他讽刺尖锐而辛辣,这种尖锐和辛辣正是源自于他对民主的信仰以及对城邦正义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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