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文”:寂寞山谷里的异代知音

2022-04-29 00:44李勤合郑连聪
文史知识 2022年11期
关键词:会堂白鹿洞章学诚

李勤合 郑连聪

庐山白鹿洞书院因为朱熹和他的《白鹿洞学规》而得盛名,清代的王昶在《天下书院总志》序言中乃将其列为天下书院之首。但实际上,白鹿洞作为僻处深山的一所书院又一直是寂寞的。且不说创始之时,白鹿洞不过就只有李涉、李渤兄弟二人在此读书而已,且不久之后就已经是“君家白鹿洞,闻道亦生苔”(王建《题别遗爱草堂兼呈李十使君》),就是所谓朱熹和王阳明等人讲学白鹿洞书院的高潮,多半也是后人在思想史上的美好想象,“洞”因人贵而已。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时曾经半怀忧虑半怀羡慕地将书院与当时遍布庐山的佛道寺观进行对比:“庐山一带老佛之居以百十计,其废坏无不兴葺。至于儒生旧馆,只此一处。既是前朝名贤古迹,又蒙太宗皇帝给赐经书,所以教养一方之士,德意甚美;而一废累年,不复振起。”(朱熹《白鹿洞牒》)

今天的白鹿洞书院保存了许多原始碑刻,或镶嵌于墙壁,或矗立于院落,时时注视着这座书院的欢乐与寂寞。其中最有名的碑是一首诗《游白鹿洞歌》,诗歌仙气袭人,书法潇洒飘逸,可谓诗书俱佳。这首诗歌据说是明代一位游方道士遭白鹿洞的儒生奚落后,用苇草蘸墨而书,凡有游客至白鹿洞,导游必会绘声绘色地加以精彩解说。笔者虽到过白鹿洞多次,但多是陪客人匆匆一过,不能尽兴。前段时间陪客人前往鹿洞朝圣,听惯了导游解说词的笔者走了神,偶然看到一碑,甫一读,即大吃一惊。

这块碑开篇即云“六经皆文也”,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笔者。清代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那可是中国文化史上惊天动地的事件。怎的?在这寂寞的山谷里,竟然还有一位章学诚的知音?抑或这碑文正是章氏“六经皆史”的空山馀响?章学诚和此碑有无关系?两块碑的作者之间是何关系?立刻有几百个问号涌到笔者的脑袋里。

当时不及细看,回到家中,急切地找到一本李才栋先生编辑的《白鹿洞书院碑记集》,里面收有这篇碑文,名为《重修文会堂记》。此文作者名为谢宾王,有关他生平事迹的资料很简略。据《临淄志》等书记载,谢宾王是山东临淄人,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的举人。明清改朝换代之际,谢宾王的父母兄嫂都死难于是时,但他却中了清朝顺治三年(1646)的进士。顺治四年,谢宾王被授予江西余干县知县一职。顺治五年,余干遭遇金声桓之乱,谢宾王在余干抵抗一阵子后,城破而走,后又被授予南康府的司理推官。南康府治在星子县,即今天的庐山市,因此,谢宾王与白鹿洞书院之间便有了这一段特殊的缘分。

碑文中说:“余小子宾王司李南康,故事董斯洞学。”那就是按照习惯,白鹿洞由谢宾王分管。当时的南康府知府先是李长春,后是徐士仪。李长春顺治三年到任,四年秋离任擢升,临行前捐献俸金用作修葺白鹿洞书院。徐士仪接任后,忙于应付金声桓之乱,直到七年才开始主持重修白鹿洞书院。整个工程耗费数月时间,大略恢复了书院原有的规模。这一年中秋,李长春应徐士仪等人之邀写下《重兴白鹿书院记》。年末岁终,文会堂也竣工,谢宾王因此在顺治八年正月吉旦撰写了《重修文会堂记》。李长春的文章中提到的“司理”犹是“胡君淑寅”,可知谢宾王正是接替了胡淑寅而任南康府的司理推官。

《重修文会堂记》全文大约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讲“六经皆文”的道理,第二段讲修复白鹿洞书院文会堂的意义,第三段讲修复白鹿洞文会堂的一些具体情况,算是由远及近的一种写法。第一段如下:

六经皆文也,而后儒岐文与道而二之。屡代虽在师阐,末俗终归剖蚀,侵假失真,遂使后世分道学、文苑之日殊。不知夫子逝而微言在艺,秦之所毁,汉之所索,皆循其迹而真随之也。近代又有师心之说,盗外氏之言以为悟,而士因借以废学。学于古训,乃有获三代之言也。事不师古,患贻于国。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人者莫明于文章。又曰:案纪图录,以知性命。圣不空作,必有所依。依于仁者,此之谓也。故自晦庵以下始有遁凿以变乎格物之说,于是知晦庵之所守久而不变矣。晦庵之所立,遇变而益尊矣。

整体而言,这篇碑文内容并无特胜之处,但开篇那句“六经皆文”仍足以引人注意。既然是为重修“文会堂”而写的记文,自然要围绕“文”来说事儿。但又不可就文论文,因此就上升到了“经”的层面,这是谢氏的高明之处。谢氏提出“六经皆文”,是想强调文道不分,文与经本是一体。他认为,历代儒师虽然都在阐发这一道理,但末俗后儒剖蚀大道、侵假失真,将经、文二者割裂开来,成为两种事物,所以就有了后世道学、文苑的区别。这些“后儒”“末俗”不知道孔夫子逝世后,其微言大義全部寄托在文章上面。秦皇所焚、汉武所求,都是这个。谢宾王虽然提出“六经皆文”的口号,但其重点还是在于文章不能“离经”,更不能“叛道”,实际上仍是“文以载道”的老调。

今贤的相关研究表明,“六经皆史”这一观念,并非章学诚的首创,而是前人在儒学研究上的不断发展与最终结果。明代王阳明曾从“道事不二”的角度说明“五经亦史”:“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明代的李贽也说过:“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焚书》卷五)

“六经皆文”的理念也是渊源有自。六经之所以能成为经典,不仅在于其主旨能够彰显大道,而且在形式上也是作文的典范。所以,古人论文之时,往往追溯到经典,这算是“文本于经”。王充《论衡·佚文》就说:“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刘勰认为一切文章都能在六经那里找到源头和依据:“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文心雕龙·宗经》)颜之推也有类似的论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颜氏家训·文章》)

到高举古文运动大旗的韩愈,强调“文以载道”,其实质是接续经学精神,强调文统与道统的统一。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也都有类似观念。到宋代,孙复、柳开等人也有如此言论。如柳开:“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河东先生集·应责》)孙复则说:“诗、书、礼、乐、大易、春秋皆文也,总而谓之经也。”(《孙明复小集·答张洞书》)

清代的袁枚不仅持“六经皆史”之说,也主张“六经皆文”,他曾说过,“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答惠定宇书》),“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虞东先生文集序》),“六经者,文章之祖”(《答惠定宇第二书》)。袁枚虽然没有明确说过“六经皆文”的话,但其意思是明白的。

如果从上述的简要回顾来看,我们自然可以说“六经皆文”的思想前人早已提出,但真正明确地、准确地把这样一句话说出来,还是得等到谢宾王这样的人。这不也是很有意思么?于是,我们也终究好奇,“六经皆文”在历史上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明确地使用过?现在看来,至少还有一人,而且时间更早,那就是元末明初的唐桂芳。

唐氏《白云集自序》中也是开篇即提出“六经皆文”之说:

夫六经皆文也,独《进学解》曰:《春秋》谨严,《易》奇而法。谨严尚能知之,奇而法非知道者孰能言之?《易》曰:日中见斗,有其象而无其理也;载鬼一车,无其象而有其理也。《易》虽奇而贵于有法,所以为经。三代而降,《庄》《骚》非不奇也,而昧于有法;《荀》《扬》非不谨也,而失于有严。唐推韩退之奇而且法,柳子厚谨而且严。宋欧阳永叔正则正矣,而近于奇;曾子固谨则谨矣,而近于严。陈腐则不奇,诡怪则不法,放恣则不谨,龌龊则不严。戛戛乎其难矣!所以诐辞淫辞邪辞遁辞而知其所蔽所陷所离所穷,岂特言哉!

唐桂芳这个意见很有意思。他虽然开篇明确提出“六经皆文”,但接下来又截取韩愈《进学解》中“《春秋》谨严,《易》奇而法”两句话来说明“文”之所以成为“经”的道理。“《易》虽奇而贵于有法,所以为经”,“《庄》《骚》非不奇也,而昧于有法;《荀》《扬》非不谨也,而失于有严”。这是在讲作文的道理,也是在讲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道理。所谓有法,其实仍是要讲道,“非知道者孰能言之”?

表面来看,唐桂芳洪武九年(1376)提出“六经皆文”说后,到顺治八年(1651)谢宾王再次提出,中间经历了大约三百年。近三百年间,似再无人明确提出“六经皆文”四个字。唐、谢二人恐怕未必相知,从我们后人的观点来看,于谢宾王,大约可以有前无古人之叹;于唐桂芳,大约也可以有后无来者之慨,中间寂寞之感可想而知。然而,这是明面上的风波,至于那始终的潜流,则当是另一番景象。

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论述明人评点“六经”的风气时说:“清代人对于‘六经看作都是史,那么明代人也不妨把六经看作都是文。六经皆文,所以不妨加以批评。这正是明代学术自然的趋势,所以能成为一时风气。”郭先生虽然没有指出明人有“六经皆文”的话,但他从当时普通知识分子积极参与评点“六经”的角度作出论述,说明在当时社会上一般的知识界中,“六经皆文”已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基本知识。

其实,同是“六经皆文”,唐、谢二人各有不同的侧重。唐桂芳是要突出六经之文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的背后原因,也就是说,六经皆文,诸文却未必能成为经。而谢宾王的“六经皆文”则强调的是经文不分,文以载道,作文不能离经而叛道。但有一个相同点可以肯定,即他们都没有去挑战经典的权威。

无论是唐桂芳、谢宾王的“六经皆文”还是章学诚的“六经皆史”,其间可能有提高文、史地位的客观作用,但绝无拉低六经地位的主观能动。章学诚在《易教》中也是开篇即提出“六经皆史”:“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其中强调理事不二、经史不分,与王阳明强调道事不二、五经亦史,与谢宾王强调文道不分、经文一体是一致的。在乾嘉考据学风盛行的特殊时期,章学诚承袭传统的“六经皆史”命题,意在辨析史学著述源流,区分史学著述体裁,提出自己的历史编纂学理论,并非要把六经教条从神圣的宝座上拉下来。由于章学诚等人的思想并无出格之处,他的“六经皆史”说,连同他的《文史通义》所阐述的其他见解一样,在当时既没有受到应有重视,也没有受到特别攻击。至于把章学诚挖掘出来作为尊史抑经乃至思想启蒙的代表,则是到了晚清梁启超以后的事情了。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唐桂芳、谢宾王等人会在文章一开头就旗帜鲜明地提出“六经皆文”的主张,而不需要什么论述证明。或者可以说,“六经皆文”在唐、谢二人这里更像是作为论据来使用的一句成语而非要论证的论点主张。当我们回归到历史场景时,就会发现“六经皆文”和“六经皆史”一样,并非什么特异之论,也就难怪谢宾王这块碑,一直寂寞地藏在这深谷里了。而我们现代人读到碑文时的莫名惊诧,大多是由于在历史场景中穿越,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末了再补充一点。谢宾王是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祯从弟王士骊的岳丈,谢的诗集《兰雪堂诗集》还曾经过王士祯的评选而印行。康熙二十四年(1685),王士祯奉祭南海,北归途中曾访问白鹿洞,并与当时的洞主汤来贺、南康知府周灿等人同游庐山。照理,王士祯应该见过谢宾王的这块碑,但看他的《北归志》,里面却没有相关信息。

(作者单位:九江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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