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的归宿

2022-04-29 00:44李骛哲
文史知识 2022年11期
关键词:建文帝朱棣

李骛哲

俗话说,成王败寇。自古被推翻的帝王权贵,一般都难享佳名。现成的例子不少,比如东汉的献帝、北宋的徽宗,还有几位后主,诸如刘禅、陈叔宝、李煜之流,这些人要么弱无能,要么乐不思蜀,即便有些能为人所道的技能,也不过是作诗绘画之类,更显出他们玩物丧志的本性。又如商之桀纣、周之姬宫湦、秦之胡亥、隋之杨广,不是荒淫便是残暴,后人读到他们的传记,常有一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观感。这类故事的特点,大多是真伪相杂,难辨源流。大抵被人推翻的当权者,总归都有些缺陷,再加上话语权早已旁落,身后之名,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道理很简单,后人既要顺天应命,前朝便只能是无道昏君。这牵扯到历代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因此即使是正史,也少不了对失败者的刻意丑化。

不过有两个例外,显得极其特殊。一个是未能继承始皇大位的公子扶苏,另一个则是本文的主角—建文帝。扶苏的故事很简单,始皇死后,他被赵高设计害死,后来陈胜在大泽起事反秦,“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史记·陈涉世家》)。可知扶苏虽死,却有佳名。太史公只此一笔,就显出胡亥德不配位。

而建文帝的故事,则要复杂些。他是朱元璋之孙,在位不过四年,却因为急于削藩,动了众人的“蛋糕”,被叔叔朱棣以“奉天靖难”之名推翻,从此人间蒸发,或死或亡,不知所踪。历代史家,多属意建文帝的去向,言其死于南京失陷者有之,相信他在朱棣入宫之前已然逃亡的更多。民间流传他逃亡居住的地方,竟至数十种之多。一个被推翻的皇帝,名声竟然不坏,且自称其子嗣的后人亦为数不少,也是奇事一桩。

1402年,朱棣入南京,夺帝位,随即开始改篡历史。作为僭主,朱棣需要面子,新建政权,也急需一套合法性的说辞。于是,在《实录》之类的官方著作中,朱棣遽然变为众望所归的太祖嫡子,建文帝也成了刻薄寡恩之人。在官方的话语体系之下,朱棣的篡立,遂成为顺应天命、水到渠成的事情。

奇怪的是,官面儿上的振振有词,与民间的传说全然不合。官方记录说建文帝毒害君亲,便有野史赞其纯孝,“成祖讲张靖难职功,野史则诏燕王身先士卒,不过恃帝不杀叔父之介而已。类此之事不胜举,要皆迂取史实,针锋相对,以快适人意”(王崇武《明靖难史事考证稿》,商务印书馆,1948,31页)。

顾起元《客座赘语》云:

父老尝言:建文四年之中,值太祖朝纪法修明之后,朝廷又一切以惇大行之,治化几等于三代。一时士大夫崇尚礼义,百姓乐利而重犯法,家给人足,外户不阖。有得遗钞于地,置屋檐而去者。及燕师至日,哭声震天,而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中华书局,1997,29页)

文中建文“治化几等于三代”“士大夫崇尚礼义”“家给人足,外户不阖”等语,与“燕师至日,哭声震天”相对,明褒建文一朝政治清明,针对的则是朱棣的残暴和专制。顾起元是嘉万时人,《客座赘语》一书成于万历末年。文中自述“父老尝言”,可知顾氏所记,源自野语传闻。

倘若要追寻这些野语的源流,则不止于嘉万时期。《明史》载:

正统五年,有僧自云南至广西,诡称建文皇帝。思恩知府岑瑛闻于朝。按问,乃钧州人杨行祥,年已九十馀,下狱,阅四月死。同谋僧十二人,皆戍辽东。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

正统五年(1440),距建文帝逊国三十八年,距太宗朱棣死于榆木川,仅仅十六年。此时,把持内阁的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还都是太宗登基之初简拔的骨干。在那个时候,区区一老僧,就敢公然诡称建文帝,无论他是为骗钱、骗物,还是糊涂无知,抑或另有深意,都证明建文帝逃亡的传说在仁宣之世已经极有市场。不知官方是否疏于管控,在那样一个专制又黑暗的朝代,这类涉及皇室家丑(甚至可能威胁统治)的敏感传闻,竟屡见不鲜。不止清人所述的“滇、黔、巴、蜀”,在湖广、闽浙、两江等地都流传着大量有关建文帝逃亡的故事,而且绝大多数传说都出现在长江以南地区,离北京越远,传说就越多、越神。

古人述史,自有章法。如果我们将《明史》中建文帝与朱棣这对叔侄冤家的赞语放在一起,便能发现有趣的对比。《明史》赞朱棣,除一句“躬行节俭”,都是在称颂他的“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还有“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之类,但最后依旧要加上一句“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明史·成祖本纪》)。反观建文帝,言其“天资仁厚”“亲贤好学,召用方孝孺等。典章制度,锐意复古”“又除军卫单丁,减苏、松重赋,皆惠民之大者”(《明史·恭闵帝本纪》)。前者皆是武功,只字不涉民生;后者则重“仁厚”。建文帝亲贤,亲的是相传被朱棣灭了十族的方孝孺;建文帝惠民,减免重赋,除军卫单丁,却被朱棣说成“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复旧制”(《明史·成祖本纪》)。其中的褒贬之义,十分清晰。

倘若说正史之内的批评还是太过含蓄,待到鲁迅先生笔下,话就明白多了。鲁迅在《病后杂谈之馀》中,曾引出两段朱棣的上谕,云: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馀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诚如鲁迅所言,“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明朝永乐帝的凶残,确实远在明末那位杀绝川人的“流贼”张献忠之上(《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86页)。

常言道“得天下者得民心”,这是官方舆论与侍从史官建构起来的现象,却未必能反映社會现实。其实,仁厚之人可得民心,却很难得天下。至于得天下之人(比如,朱重八、朱棣父子)也未必是民心所向。暴戾之徒,易得大位,腹黑心狠,反成“伟业”。只可惜累累白骨所见证的时代,在正史之中,却看不清楚。

后人云,建文帝“四载宽政解严霜”,他实际上开启了明代政治向文治守成转向的历程,使民得以休息。而朱棣的篡逆,无疑延长了帝国建立初期严厉的统治形势。其实,只要明白朱棣的暴戾不仁,明白他承于乃父,对南方诸省的苛政重赋,毫无止境的穷兵黩武,还有他们变态至极的迫害和杀戮,后人就很容易理解那些建文帝传说的语境。顾起元讲:“自古不幸失国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也。”(《客座赘语》,29页)所谓的怀念仁君,未必是少年天子真的仁厚无瑕,而是击败他的那位僭主,实在是残暴得过分。

史家护惜古人,常抱“同情之理解”,便以为那些传于市井的建文帝故事,多出于民间对建文帝的同情而作。然而,社会舆论的同情心、世人对“仁政”的怀念并不能简单支撑起禁忌故事在全国范围内长期地广泛流传。相反,世人对朱棣暴政恐怖深刻的集体记忆,以及他们面对腐败黑暗的社會现实时所积蓄的愤懑之情,却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又因为,在明代公开否定朱棣—这位现任皇帝的祖宗,必是死罪,所以,怀念建文帝,甚至希望建文帝死里逃生、幸存于世的传说,便在灰色空间中成长起来,变得越来越多。这也是建文帝传说在朱明极盛,易代之后,一旦可以公开批评朱棣,传言的热度反而逐渐冷却的原因。至于建文帝是否真的逃过了那场宫廷大火,保全一条性命,既不重要,也不是这类传说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

当然,建文帝故事的流传与变化,并未就此结束。景泰八年(1457),也就是所谓的天顺元年,英宗朱祁镇,在石亨、徐有贞等辈的簇拥下,“夺门”复辟,废代宗朱祁钰,并任令迎复等人冒功滥赏,大肆报复,冤杀旧臣。无论是出于英宗与建文帝同样被人废黜的相似经历还是为了在政变之后收买人心、虚饰宽厚的政治需要,朱祁镇都在这年的十月,赦免了一小批虽已老迈昏聩却仍健在的建文帝亲属。此举对被赦之人的实际意义虽然不大,却明显放松了士人讨论建文帝史事的枷锁。弘治年间,已有宋端仪著《革除录》,记录建文帝君臣事迹。此书虽佚,但可知此时文网已有松动。到嘉万时期,建文帝逊亡的传说,不但逐渐变种,故事也变得越发复杂。而且故事的主角也从建文帝本人,逐渐转为一些突然出现的从亡节臣。原本因为涉及禁忌,只能口耳相传的危险传奇,竟在短时间内,被大量刊刻出版,成为某些地方大族炫耀出身的政治资本。

中央政权对禁忌话题、敏感谣言的宽容度,自古便是衡量朝廷政治形势变化的标尺。要理解建文帝故事由传说转变为文字的过程,需要从明代中期的一场变故说起。1521年4月,也就是正德十六年三月,年仅三十一的明武宗无后而崩。为稳住朝局,首辅杨廷和以“兄终弟及”的《皇明祖训》迎接兴王朱厚熜入继大统,是为嘉靖帝。可惜嘉靖帝与正德帝只是堂兄弟,既不同父,更不可能同母。嘉靖帝要尊自己的生父—已故的兴献王朱祐杬—为帝,也就是说,他只愿意继大明之统,却不愿将自己过继给已故的皇伯父朱祐樘,继孝宗之嗣,从而引发了一场震惊朝野的大礼议。“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斗争的过程极其复杂,既显出嘉靖帝迫切的政治需要,也掺杂着他对朱祐杬的父子之情。简单概括起来,则是朱厚熜欲集聚权力、树立个人威信,以削弱首辅杨廷和、张太后等势力对皇权影响的过程。在嘉靖帝御制的《明堂或问》中,有这样一段话:

周公者臣职也,虽然,称武王为正,岂有臣行君礼哉?周公自武王为之,则严父必文;今日自我举,必皇考配也。

如邓志峰先生言,嘉靖虽将朱棣的庙号太宗升格为成祖,却将这位僭主“完全逐出了配天配上帝的行列”,名褒实贬。从此“他朱厚熜不再是什么由藩府‘兄终弟及以登大宝的继统之主,而是汤武革命、皇建其极的创业新君了”,“明世宗(嘉靖帝)要彻底否定由太宗所开创的到武宗为止的由篡位而来的皇世系统,开辟新时代”(邓志峰《王学与晚明的师道复兴运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112页)。

时易世变,革除之事已过百年,政局的矛盾焦点早已变化。由天顺、正统时期,至弘治、正德时期,建文帝故事逐步由暗及明、由传言诉诸文字的过程,也是相关传说的政治影响力日趋微弱、话题的禁忌色彩逐渐退却的漫长进程。当嘉靖帝公然宣布“汤武革命”“改朝换代”的时候,建文帝逊国故事对皇室正统性的冲击愈渐消弭,其传播空间,也随之进一步打开。自万历元年(1573)起,种种为建文帝朝臣平反的举动,甚至直接恢复建文帝年号的呼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有关建文帝的各种传说和争议,逐步由江湖步入庙堂。万历十六年,国子监司业王祖嫡上疏,请“复建文位号,修辑四年事迹”。万历二十三年,礼科给事中杨天民、四川道监察御史牛应元等再请此议,得礼部尚书范廉议覆支持,终获神宗恩准“存其年号”。

万历年间,士大夫群体对建文帝年号的执着,与此前市井百姓喜闻乐道的逊帝传说,不可同日而语。后者的追忆出于对朱棣的恐惧,前者的执着则是因为他们对时局的担忧。“明室以君道独尊立国”,而建文帝故事所反映者,无论是否合乎史实,都确实是“士大夫师道理想之所寄”。嘉万之际,这种独尊君道的体制爆发出难以扭转的惰性,更严重的是,其在政治上的副作用也越来越严重,以致亡国之象时隐时显。须知无论嘉靖帝还是万历帝,都是长居深宫,拒绝临朝理政的皇帝;这与建文帝“尝因病晏朝,尹昌隆进谏,即深自引咎,宣其疏于中外”(《明史·恭闵帝本纪》)的故事,恰成一组反比。明乎此,便知士大夫群体在此时力主恢复建文帝年号,内含着深刻的现实关怀,不但带有对朝局的反思,更隐现出他们对朱元璋、朱棣奠定的体制的检讨。

崇祯时代,明朝气数将近,建文帝故事的变种愈多。故事的主角,也从建文帝变成了随他逃亡的一干忠节之士。这类从亡故事的影响极大,后续的旌表之事也越发频繁。极具代表性者,正是吴江史氏所撰的《致身录》。此书叙述史氏先祖史仲彬追随建文帝逃亡之事,细节详尽,影响极大,以至于引出钱谦益专门撰写《致身录考》力辨其伪。按说钱谦益一代文宗,此文一出,《致身录》之伪便成定案,史氏的相关传说已无继续流传的空间,但奇怪的是,此后数十年,由晚明而至清初,《致身录》的影响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还有学者站出来为之辩护,比如徐釚在《流芳录续》中就曾说:“读书论事,考究是非,不当变乱黑白……尤宜存忠厚之心,毋为峭刻,以自侈其援。”其实,说这种话的人也明白,道德判断并不能取代史实,否则徐釚也不会刻意强调“考究是非”“尤宜存忠厚之心”。说得更直白些,以《致身录》为代表的从亡故事,无非些众人皆知其伪,却又因为时势而愿以为真的传奇。徐氏此言,虽为史氏家族所利用,但反映的,仍然是国家覆亡之时的无奈和苦楚。宣扬忠良与功臣的时代,一定是当权者需要有人为之去死的年代。如无外患内忧,又何需忠良?遍观史籍,国有忠良,则庙堂必是昏君;重赏功臣,则外患不鲜;倘若二者同现,国家危亡有时矣。那是个急需忠臣匡救社稷的时代,却偏偏遇上一座烂透了的朝堂。细数晚明的重臣、悍将、巨儒,虽有袁崇焕、陈子龙之辈,但更多的,却是投清灭明的洪承畴、反复矛盾的钱谦益、降而复叛的吴三桂。这些恰恰是天启、崇祯年间建文帝故事最好的反面注脚。

说来也奇怪,历史上的建文帝形象早因朱棣的禁忌与涂饰而变得模糊不清,但建文帝传说的历史,却将朱棣的暴戾映得一清二楚,更因此而见证了靖难之后,数百年的时风与士风。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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