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失空斩”看《三国演义》对诸葛亮的塑造

2022-04-29 00:44张昊苏
文史知识 2022年11期
关键词:空城计马谡司马懿

张昊苏

“失空斩”是京剧传统剧目《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段戏的合称,其情节、人物、结构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允为脍炙人口的通俗文艺经典。这段故事取材于《三国演义》第九十五至九十六回。在原著中,这也堪称小说进入尾声后的名场面。

在《三国演义》诸多版本中,“毛评本”影响最大、文学水准最高,且毛氏父子将“评”“改”融为一体,最能看出作家(当然是广义的)加工文学文本的主体意志,成为直接影响后世读者接受、阐释、改编的通行本。故本文讨论《三国演义》相关书写,均以“毛评本”为主要依据。

诸葛亮是《三国演义》浓墨重彩描绘的典型人物,其中投射了小说作者和民间读者的诸多理想。为了塑造“帝王师”的完美形象,小说作者不惜为诸葛亮杜撰了大量的功绩,并且贬低了其他人物(尤其是刘备)的能力与作用。在这些夸大渲染之中,就不乏一些过于“传奇”的笔法,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批评其“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从这一角度看,“失空斩”虽然也是力图渲染诸葛亮的“多智”,但所写却是高水平的智谋而非民间想象的“妖术”。在素材加工、形象塑造、思想立场等方面,都颇有值得细细玩味之处。此段描写,又与同时期的时代文学思想风潮和士人心态关系密切,“雅”意更为可观。

按《三国志·诸葛亮传》,这段故事只有寥寥数句:“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亮拔西县千馀家,还于汉中,戮谡以谢众。”据陈寿的记载,魏国一方与诸葛亮交战的主将是张郃,在《三国演义》中改为司马懿,形成了诸葛亮、司马懿两人正面对抗的重磅对手戏。《三国志》本文亦并无“空城计”的记载,只有裴松之注中批评的“郭冲三事”提及了诸葛亮空城计的传闻,其他一些类似的空城故事,也可能成为小说的灵感来源。但“郭冲三事”既不可信,时间上也在“失街亭”之前。将“空城计”与“失街亭”“斩马谡”连接起来,显然是《三国演义》作者的创造,也是其营构诸葛亮形象的匠心所在,就文章的前后呼应来说,已经与孤立的“空城计”故事性质不同。关于这段经典情节,此前的研究者已有不少探讨,但还有一些话题似可发覆。

众所周知,裴松之在批评“郭冲三事”时,除了指出这段传闻明显违背历史事实,还批评了其逻辑上的可疑:“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乎?”如果将“空城计”当作一个独立个案,这种批评是合理的,但《三国演义》实际将这一个案转换成为往复博弈的描写,即由“知己知彼”发展到“知彼之如何知己”(参陈洪《四大名著导读》,商务印书馆,2021,34页),并由此反推出己方应采取的韬略。“空城计”成之后,诸葛亮解释说:“此人(即司马懿—引者)料吾平生谨慎,必不弄险;见如此模样,疑有伏兵,所以退去。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

从情节的大框架来说,这段博弈描写与赤壁之战时诸葛亮在华容道设伏追截曹操的笔法极为相似。两段情节都属作家虚构,而又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经典情节。前期的曹操、后期的司马懿,均是凸显诸葛亮智谋的杰出“对手”,在细致刻画对垒双方的基础上,诸葛亮的智谋越发给人深刻印象,允为作家的“白日梦”—《三国志》批评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三国演义》则有意识地大幅加强了诸葛亮的军事能力,这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三国演义》写“空城计”,还有一些微妙之处。

首先,“空城计”是可以虚而实、实而虚的。《三国演义》第九十四回“诸葛亮乘雪破羌兵”写道:

(孔明)令姜维领兵出战:但有铁车兵来,退后便走;寨口虚立旌旗,不设军马……羌兵直到寨外观看,听得寨内鼓琴之声,四壁皆空竖旌旗,急回报越吉。越吉心疑,未敢轻进。雅丹丞相曰:“此诸葛亮诡计,虚设疑兵耳。可以攻之。”越吉引兵至寨前,但见孔明携琴上车,引数骑入寨,望后而走。羌兵抢入寨栅,直赶过山口,见小车隐隐转入林中去了。雅丹谓越吉曰:“这等兵虽有埋伏,不足为惧。”遂引大兵追赶。又见姜维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越吉大怒,催兵急追。山路被雪漫盖,一望平坦。正赶之间,忽报蜀兵自山后而出。雅丹曰:“纵有些小伏兵,何足惧哉!”只顾催趱兵马,往前进发。忽然一声响,如山崩地陷,羌兵俱落于坑堑之中。

面对有勇无谋的羌兵,诸葛亮先布置了一场设下埋伏的空城计,这实际上可以看作对某些批评的预判:假如敌方主帅是“莽撞人”,诸葛亮自然会根据不同情势,设下更有针对性的计策。了解诸葛亮军事才能和此前战例的司马懿闻讯选择撤兵,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在第九十四、第九十五短短两回中,连续实行了一真一假的两场空城计,足以体现诸葛亮的运用之妙,这与马谡只知照兵法行事形成鲜明对比;再加上小说家对“空城计”的描写相当细致,自然给读者以更深刻的印象。

其次,是诸葛亮与司马懿的这番智斗,作者的情感倾向固有明显差异,具体描写则是铢两相称。在较为“日常”的权谋中,司马懿已经预测出诸葛亮生平谨慎,不可能冒险出兵子午谷—在司马懿看来,如果从子午谷出兵攻打洛阳,“早得多时矣”。在“空城计”的博弈故事中,则是诸葛亮在此基础上预判了司马懿的预判。此处有毛评说:“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尽管小说家浓墨重彩地渲染了诸葛亮在“空城计”中的神机妙算,但战争的总体结局却是诸葛亮出兵无功而返,司马懿更占上风。这也体现出小说平衡“虚构”与“史事”、“传奇”与“现实”的笔力。

“空城计”之不得不施展,原因在于“失街亭”。在马谡“失街亭”之前,《三国演义》第九十四回先有孟达不听孔明计策,被司马懿斩杀的一段情节,已为“失街亭”埋下伏笔。孟达在《三国演义》中不算了得的人物,此番背魏投蜀,几日内便被司马懿击破。但在此战的短短描写中,小说却写到了孟达一箭射杀“五子良将”之一徐晃的情节。这一违背史实的文学虚构,也可能带有借机提升孟达地位以进一步凸显司马懿智谋的创作意图。

至于“失街亭”中马谡的表现,显然是史传中“纸上谈兵”故事的又一翻版。《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描写了赵括长于纸上谈兵,其父赵奢对此不以为然,但赵王却令赵括代替老将廉颇,终于导致了赵国长平之战惨败于秦国的历史事实。这与《三国志·蜀书·董刘马陈董吕传第九》中描写刘备认为马谡言过其实,诸葛亮却在“一出祁山”时并未使用魏延等“宿将”,力排众議使用马谡担任先锋,最终导致战事全面失利的情节如出一辙。小说家在整体框架上按照《三国志》的描写开展,却有意无意间埋下了一些存在不同解读的可能性。比如,《三国志》称:“建兴六年,亮出军向祁山,时有宿将魏延、吴壹等,论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违众拔谡”实际上指出了诸葛亮过于激进识人不明的责任。但《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的描写却是“言未毕,参军马谡曰:‘某愿往”,马谡率先请缨,蜀汉军中并不存在其他反对意见,诸葛亮又安排了持重的王平为副手,高翔、魏延率军接应,行军相当谨慎,只是马谡个人用兵刚愎自用,才导致兵败街亭。

在《三国演义》中,这段情节的写法、人物性格,与小说第七十一回之末,魏、蜀两军在汉水对垒,王平苦谏徐晃不要效仿韩信“背水一战”,却反被责难,最终被迫投降蜀汉的情节如出一辙;这在后来京剧的改编中体现得更加明显—马谡请缨的念白是:“末将跟随丞相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何况小小的街亭! ”

但若综观《三国演义》全书,马谡本人又并非刚愎自用、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如“斩马谡”情节,写兵败后马谡“自缚跪于帐前”,被诸葛亮处以死刑,当然是《蜀书·诸葛亮传》“戮谡以谢众”的扩写。但《三国志》中也有“谡逃亡”(《蜀书·向朗传》)、“谡下狱物故”(《三国志·蜀书·董刘马陈董吕传第九》)的不同讲法,这些就未被小说家采纳。多种选择均有文献依据,但带来的文学效果和塑造的人物形象当然是不同的—《三国演义》自然是重点突出了诸葛亮为人之忠正无私和勇于承认错误,而马谡本人也可算是从容赴死。

又如,在《三国演义》前文的描述中,马谡多次献出良策,尤其是他平定南蛮孟获时,向诸葛亮几次进言都切中肯綮,后又用反间计令曹叡猜忌、贬谪了司马懿,为诸葛亮“一出祁山”创造了极佳的战略时机,并被诸葛亮誉为“幼常足知吾肺腑也”(第八十七回)、“汝之所见,正与吾同”(第八十八回)。

结合上下文与毛评来看,马谡在街亭之战的惨败,除了其本身的能力、性格缺陷外,至少也还有两种解读可能。一是,马谡所犯的错误,与此前徐晃的错误基本相同。王平曾劝谏徐晃说:“昔者韩信料敌人无谋而用此计;今将军能料赵云、黄忠之意否?”徐晃自负且不能察势,于是兵败汉水。马谡之失败,也同样是因为对手是能与诸葛亮长期抗衡的司马懿,故在策略层面遭到了“降维打击”。二是,小说家或希望借此指向三国故事的悲剧结局。毛评说:“(马谡)何以前则智而后则愚?曰: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岂非天方授魏,天方启晋,而人实不能与天争乎?故知一效一不尽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为马谡咎,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这里“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的评语同时解脱了诸葛亮在“失街亭”中的责任。

诸葛亮本人当然在识人、谋略方面并非全能,但将其归因于“天命”而非个人的局限性,也与清初小说作家、批评家的总体倾向相关。按照小说研究者“世代累积集体创作”的观念,这些当然首先源于民间长期积淀的情节创作,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但在明末清初文人介入通俗小说的“评”与“改”之后,某些倾向得到了强化,并且展示了新的文学思想命题。

以三国故事为例,由于历史已有底本,小说家难以翻出“三家归晋”的最终结局;由于官方意识与民间情感的长期合力,以蜀汉为正统的观念也深入人心。但,这种情况下应如何向读者解释,蜀汉君臣在道德、能力上均占据上风,却最终不得不落得悲剧结局?明末清初的小说家、批评家,大量引入“天命”“天数”“劫运”一类概念,就可以指向另一种解释的途径:个人力量在历史宿命、因果循环面前是无力的,只有接受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从逻辑来看,既然有一种更宏大的、合乎“天数”的历史循环,那么试图改变这种循环的道德意志本身就缺乏意义。除了毛评,最典型的为《女仙外史》之李渔村评:“天之所兴者,人皆恶之;人之所立者,天则厌之。”在这种情况下,道德的现实功用实际上已被消解,允为朱熹、陈亮辩论王霸的又一注脚。

这既可以看作小说的悲剧性展现,也可以看作士林另类的集体开脱意识—尽管遭遇了现实的挫败,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在历史舞台上发挥影响,但“有志图王”的士人依然在道德、能力上代表着当世的最高水准。同时期的类似典型意见(如《金云翘传》的“身辱心不辱”,吕熊《女仙外史》的“身为霸者师,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欤”)均昭彰书中,可见这是一种时代思想风潮,只是有着或积极或消极的不同。

“数”足以抹杀一切主观的努力,道德准则与学问才能都是无力的。于是,“生而多恨”,大抵是清初士林之常态。

清初文人尤侗有一篇《反恨赋》,反江淹《恨赋》而行之,其中提到,假如让诸葛亮“反恨”,那就要让五丈原上大星不再陨落,重新焕发光芒,蜀汉军队“遂馘懿而擒权,睹汉京之重创”。这当然可以算是《三國演义》读者为诸葛亮设想的理想结局。不过,说到底—“苦乐相倚,吉凶互伏。得鹿岂便为真,失马安知非福……当我生而多恨,何暇代古人以蹙蹙哉”!

明清之际文人对诸葛亮的塑造、接受、传播,其文学影响及于诗文、小说、戏曲等文体,其与士人心态、文学思想的关联更是大有发微空间。“失空斩”即为显例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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