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六）

吕碧城真的是值得注意的一个作者，我们前面已经简单讲过她的生平了。她的父亲吕凤岐，是光绪三年（1877）进士，曾就职翰林院，后来又做过山西学政，学识渊博。吕碧城姐妹四人，其三个姐妹从小就能文能诗，诗词写得非常好。因为她没有兄弟，所以她父亲刚一去世，她们的家产就被同族中有儿子的人给霸占了，还把她的母亲俘去，后来她们姐妹找了有权势的亲戚才把母亲解救出来。吕碧城从小是订了婚的，可是家里遭遇到这样的不幸以后，男方家就跟她解除婚约了。

吕碧城很勇敢，而且很坚强。她本来寄养在舅舅家里，她想去天津探访女学，保守的舅舅坚决不允许。她身无分文，从舅舅家里逃出来，跑到天津去打天下。机缘巧合下，她的才华被天津《大公报》的英敛之发现了。英敛之本来叫英华，号敛之，“华”，是发扬，“敛”，是收敛，中国人的名、字常常是一张一弛，两个互相配合，得中庸之道。人们都称他的号，所以叫他敛之，他是英千里先生的父亲。英敛之夫妇对吕碧城非常好，给她安排好了生活所需；在报社她还做了副编辑，不久她就名满京津。

吕碧城善学习，而且思维非常敏捷，很有智慧。她后来还经商，成了上海第一女富豪。她有了钱后就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然后到欧洲，在瑞士的雪山之中租一所房子去住。为什么吕碧城一个人到雪山上去？因为她觉得尘世之间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人。

前面也讲过吕碧城后来信奉佛教，她写了一篇文章，叫《予之宗教观》，就是“我”对于宗教的看法。她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她很小的时候被母亲带去算卦，得到一个签：“君才一等本加人，况又存心克体仁。倘是遭逢得意后，莫将伪气失天真。”“君才一等本加人”，“加人”就是多过别人，你的才华是过人一等，而且说“况又存心克体仁”，你的心肠又很好，就是你有一种仁爱之心。吕碧城在欧美盛装参加爱护动物的大会，用英文发表讲演，当时也轰动了全场。她的爱也推及爱护动物。“倘是遭逢得意后”，说假如你将来春风得意了，吕碧城文章写得好，后来经营商业也发了财。“莫将伪气失天真”，说不要被一些虚伪、你欺我诈的社会风习改变原来天真的性格。等到她长大了，她喜欢到处游山玩水，有一天，她就到了江西庐山的仙人洞，在仙人洞里边，母亲替她占卜婚姻，也得到了几句话：“两地家居共一山，如何似隔鬼门关。日月如梭人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她小时候被许聘的那家人是她同乡，所以“两地家居共一山”。“如何似隔鬼门关”？可是两家碰不到一起，怎么会像隔着鬼门关一样呢？“日月如梭人易老”，日月像穿梭，人转眼之间就衰老了。所以“许多劳碌不如闲”，枉受许多奔波之累去求个结果，不如识透人情，消闲自在。这是吕碧城的文章里边引用到的，然后她就说：“此即吾母卜婚之忏。”这就是母亲为我的婚姻占卜得到的预言，“而毕生引以为悔者”，母亲终生都为此而后悔。她说“当时予虽微诧”，当时觉得很诧异，怎么会算出这样的话来呢，她说“亦未措意”，当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她还年轻吗？算卦、占卜，不管灵不灵，不大在乎，反正就是算卦，“后且忘之”，把算卦的事情就忘记了。“而年光荏苒”，可是这个年华一年一年就过去了，“所遇迄无惬意者”，她交往了不少的男子，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所以“独立之志遂以坚决”，她就抱定了独身主义。

她的词里边很多都是表露孤高自赏、非常寂寞的心境。下面看她的一首《清平乐·落花》：

大千尘世，总是消魂地。粉怨香愁无限意，吹得满空红泪。 临风犹弄娉婷，回看能不关情。愿诵楞严一卷，忏渠籓溷飘零。

吕碧城的词是写得很好的，不仅有才华，而且学识丰富。她的字用得是极好的，丰富的意思都蕴藉其间，有哲思、有深意，所以相比之下朱淑就显得浅陋。

她说“大千尘世，总是消魂地”。佛教说的大千世界，就是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种种万象，都是断肠销魂。哪个人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哪个人平生没有遇见过遗憾、不如意的事情，人人有之。缺憾、别离，是众人共有之情。这是我们之前讲《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说过，《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是我们人类共有的感情：离别的感情、失意的感情、人生无常的感情。这都是人最基本的感情，哪个人没有生死、哪个人没有别离、哪个人没有遗憾？“大千尘世，总是消魂地”。“粉怨香愁无限意”，不管是“粉”，即嫩嫩的花，还是“香”，即芬芳的花，即使你对它们多么饱含深情，它们也会飘零。你眼看它含苞，你眼看它怒放，眼看它飘零了，现在细小的花瓣，在空中飞下来，像一个个的泪点，而且是红色的，就“吹得满空红泪”。

“临风犹弄娉婷”，花在被风吹下来的一刹那，它在风中都要舞弄出一个娉婷美丽的姿态。飘零而下，它也要展现它的美好。冯延巳曾经也写过一首词《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其中有“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他说，花到临落的时候，还要舞出一个美丽的姿态来。“回看能不关情”，你回头一看，这么美好的花转眼就飘零了，怎么能够不动情呢？

花是如此的，人也是如此的，所以她说：我只有皈依佛门，把人间的悲欢离合、痛苦忧愁都放下，“愿诵楞严一卷”，我不但为人忏悔，我为花忏悔，为花忏悔什么？“忏渠籓溷飘零”，“渠”，就是它，它就是那个花，我为那个花忏悔，因为花自己不知道忏悔。落柂也不知自己的去处，有的落在篱笆边上了，是“籓”；有的落在厕所里了，是“溷”。

我以前讲过晚清陈宝琛的几首《落花诗》，“生灭元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花都是要落的，落到哪里不知道，流水落花，也是不错的，如果落到那些污秽的地方呢？每个人的命运、每朵花的飘零，都是不一样的。

吕碧城的《清平乐》这么一首小词，题目就是写的落花，但是包含了很多人生的悲慨和宗教的哲理。（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讲授 叶嘉莹 整理 杨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