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洙暎诗歌中的隐喻分析

2022-04-29 00:44潘春澎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云雀源域诗作

潘春澎

金洙膜,作为具有代表性的韩国近现代“抵抗诗人”之一,于1921年出生于韩国首尔,在结束普通初高中学习生活之后,前往日本东京商科大学留学,后因躲避征兵回国。1945年,他在《艺术部落》发表了一篇名为《庙庭之歌》的文章,标志着正式步入韩国文坛。在此后20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他留下了丰富的诗歌作品,并逐渐受到韩国学界和批评界的密切关注。姜雄植曾对其作品做如此评价:“金洙暎的诗作源于一种深深的情绪,这种情绪与我们民族的历史情况和生活现状密不可分。”由此可见,在金洙膜的诗作中熔铸着深深的对韩国社会现状的认知与思考,而这与他复杂而坎坷的人生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金洙膜短暂的一生中,他见证韩国一步步经历了包括日本殖民地时期、朝鲜战争、自由党执政、4·19运动、民主党执政、5·16军事政变等在内的历史巨变,因而在他的诗歌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准确地发掘出其对于时代黑暗与社会不公的顽强抵抗,对于平等、爱情、革命,尤其是自由等美好理念的渴望与坚持,而这绝不仅仅与社会层面的因素有关,更是他自发性地追求诗歌内容和形式上“自由”的结果。

一、隐喻理论与研究背景

提及隐喻,我们的思绪会不禁回溯到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于《诗学》中提出的概念,彼时隐喻尚只作为语言的一种特殊现象,即实现诗意的想象和修辞多样性的一种策略而已。之后经过漫长的修辞学理论研究,在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间以理查兹和布莱克等为代表的新修辞学家的努力之下,隐喻研究终于得以迈入语义学研究时代,成功地从原先固有的古典修辞学的藩篱之中解脱出来。后期随着符号学、阐释学、认知心理学、现象学等多研究领域的兴起,尤其是莱考夫和约翰逊两位学者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问世之后,隐喻研究进入了认知研究时代。

关于隐喻的重要性,莱考夫和约翰逊两位学者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明确提出,作为语言表达的隐喻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在人们的概念体系中存在着隐喻。隐喻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和思考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没有任何一种思考方式能像隐喻一样促使我们理解自我和世界。而且,隐喻作为我们重要的认知机制和思维方式,更是在文学作品中也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和较高的使用频率。文学语言,相较于一般语言来说,具有结构更加复杂、解读可能性与多样性更大的特点,这与隐喻的特性是相一致的。尤其是诗歌和隐喻的关系更为密切,它们之间有着很多共通的地方,甚至可以视为“同质的现象”。因而作家在思考和创作诗歌的过程中,必然会不可避免地进行隐喻活动,因为这是他们了解世界的有效方式,也是他们构建诗性自我的重要途径。但与此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每个人的认知观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外部世界的信息与自身已知信息相互交融、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隐喻在不可避免地打上民族文化痕迹的同时,也必然会受到个人文化和生活经历的影响,而这一点在诗人金洙膜身上则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金洙膜在经历了4·19运动之后,进一步将对于时代的苦痛和内心的抵抗充分交融在诗作之中,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着对“自由”的强烈向往与歌颂。

然而目前国内外关于金洙膜诗作的研究多聚焦在“现代主义”“现实参与”“散文诗”“民众性”“自由与精神”等关键词上,以其诗作的主题内容和技巧形式为中心展开翔实的论述,但少有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切入分析作品的研究。在跨学科研究日益盛行的当下,在文学与语言学愈发交融的背景之下,本文欲选取金洙膜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蓝色的天空》《草》《瀑布》三部作品,尝试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切人,在把握作品背后蕴含的诗人主体认知和现实归因的基础之上,分析作品中呈现出来的隐喻现象与意向构建,以期能进一步加强文学研究与语言学理论之间的联系。

二、隐喻构建、自我认知与主题表达

《蓝色的天空》是金洙膜于4·19运动发生之后不久创作的诗歌,诗中生动形象地刻画出争取自由途中的困难与不轻易言弃的自由精神。廉武雄曾对金洙膜的诗作予以高度评价,认为其凭借熟练的创作手法,成功摆脱了现代主义的晦涩难懂,诗文中无处不以悲壮之情清晰地诉说着“政治”这一主题。金洙膜在《蓝色的天空》中对革命和自由持有强烈渴望的同时,又以极其悲观的口吻叙说着自由实现的不可能性。其实,隐喻是通过神秘的象征形式,将被压抑的、不自觉的直觉冲动表达出来的。隐喻与言语有关,而言语又不可避免地与思想相连。通过隐喻手法,诗人可以将某种复杂而抽象的心情寄托于熟悉而有代表性的具体事物上,以具象事物的特征来表达抽象概念、表达自我思想、阐释诗歌主旨。

在诗的第一联中,诗人设置了“自由是蓝天”和“自由是云雀”的本体隐喻。本体隐喻是将抽象的事件、活动、情感等视为有形的实体或物质,因此源域多为实体或物质。诗人将最高、最具理想性的天空作为实现自由的空间,将在天空恣意翱翔的云雀作为享有自由的主体,实现了由源域到目标域的概念映射。在人们眼中,“蓝天”居于高处,可望而不可即,作为古往今来诸般奥秘与思绪的归所,承载人们理想化的追求,这与人们意识中的“自由”是相通的。而在蔚蓝天空中飞翔的云雀,则被诗人视为一种追求高贵价值的存在,是对“自由”这一抽象概念具象化的想象和认知,并通过隐喻完成了概念的建构和映射。如此一来,诗人于社会环境中追求的理想化“自由”便通过云雀于天空的“自由”翱翔表现出来。但是诗人紧接着于第一联的最后指出,自由绝不是仅仅局限于上述理想的、观念上的层面,真正的、现实的自由远远不是像云雀翱翔于蓝天一般轻松的,而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的,这也为下一联中诗人新的隐喻建构起到了铺垫作用。

在诗的第二联中,诗人建构了“自由是飞翔(上)”的方位隐喻和“自由是斗争”的结构隐喻。关于方位隐喻和结构隐喻,莱考夫和约翰逊也做出了明确说明。方位隐喻不通过另一种概念来构建,而是组织一个互相关联的概念的完整系统,这类的大多数隐喻都跟空间方位有关,比如,上一下、里一外、前一后、上去一下来、深一浅、中央一外围。这类隐喻的特点是将源域的空间结构投射到非空间概念的目标域上,使此概念具有了空间方位感。在我们的一般经验体验当中,对我们而言的幸福、快乐、健康、自由等难得之物皆被我们视为“上”。而结构隐喻,则是指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概念的结构,源域的特性映射到目标域上,形成其部分特性,而目标域的其他特性是由其他源域的特性扩展的,通过一个结构清晰、界定分明的概念去构建另一个结构和定义模糊或缺乏内部结构的概念。诗人在这里使源域中云雀的“飞翔”这一动作对应目标域中的“自由”,云雀的向上翱翔或向下坠落则对应着冲破束缚或丧失自由的状态,即通过云雀的方向性运动来映射诗人眼中“自由”的得与失。我们常常会使用“插上自由的翅膀”“争取自由”等表达,这都是“自由是上”的方位隐喻和“自由是斗争”的结构隐喻的体现,以此我们意识中关于“自由”具体意义的意象图式得以建构,并充分认识到自由并非轻易能够取得,正如在4·19运动中挺身而出的学生与民众一般,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呼声,来反抗政府的腐败与无能,来表达对民主与自由的渴望。诗人正是基于这般体验和认知,在诗的第四行到第六行刻画了云雀于飞翔过程中的高歌,并将其视为取得自由而必须进行的艰难斗争。

在诗的第三联中,诗人通过设置“革命为何是孤独的”这一反问,建立起了“革命是孤独”的结构隐喻,将“革命”这一抽象概念用人们情感中的“孤独”来表达,并将基于“孤独”的体验尽数投射到目标域“革命”中。在这一结构隐喻中,革命的整个过程是孤独的,革命的主体是一群无所依靠的学生与民众,他们不安、焦躁、迷茫的情绪正是革命家们的真实写照,当他们克服心中的孤独时,便完成了革命家之于革命的任务。金洙膜认为,孤独对于革命家来说是一种伟大的驱动力,正如他在《日记抄》中提到的:“在4月26日之后,如果说我精神有所改变或发展的话,那必是对于坚韧和孤独的感知与领悟,我充分感受到这份孤独将从现在起,成为我创作的原动力。”孤独作为人身体中存在的一种情绪和感知,唯有通过孤独的试炼,人们才能够直面现实,坚持革命。

《草》是金洙膜于辞世前创作的最后一篇作品,他一举摆脱之前诗作中运用的“散文性”“讽刺”等语言特征,用全新的行文风格,几乎完美地将草的生命力与斗争过程生动形象而又感人至深地表现出来。

诗人通过巧妙地设置“草”和“风”两个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意象,将诗的抽象主题用具象且可感知的事物进行隐喻投射,使得诗作中对于“自由”和“抵抗”的主题表达更加强烈鲜明。诗人设定了“自由是草”和“束缚是风”的本体隐喻。正如莱考夫和约翰逊所说,隐喻基于经验,日常生活的相关性会引导我们获得基本隐喻。而最为清晰的本体性隐喻是那些自然物体被拟人化的隐喻,这类隐喻通过人类动机、特点以及活动等让我们理解各种非人类实体的经历。“草”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几乎可以扎根于任何地方、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存在,诗中“草”被风吹拂得倒在地上,经过一番哭泣之后又在下次风吹之前重新微笑着昂首挺立。诗人在诗中对“草”进行了拟人化处理,并将“草”这一源域所具有的形象和特征投射到目标域“自由”的身上,即通过“草”的哭笑浮沉来塑造民众不惧政府强权、追求自由与民主的顽强形象,强调自由的顽强生命力,由此现实中的民众与自由该具有的特性与形象也跃然纸上。而“风”则是无可避免的自然存在,风吹草折也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自然现象,“风”在诗中作为对“草”生命力进行压制的一种存在出现。诗人将对源域“风”认知到的特点和经验投射到“束缚(即非自由)”这一目标域中,如此一来便能够激发人们对于政府压迫民众的专制形象的联想,能够进一步激发人们对政府强权的抵制和厌恶。“草”和“风”作为自然界中最为常见的存在,在人类生活中更是密不可分的存在,两者隐喻建构出意象的相互结合,更能激发读者的相关联想,以及对于诗人执着的自由追求的共鸣和认同。

与此同时,“草”和“风”的一来一回,双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也在诗中构成了一对“自由是上”和“束缚是下”的方位隐喻现象。虽然“草”生长于地面之上,但却可以看作朝着天空不断向上延伸的挺拔存在;而“风”作为压抑草生长的存在,不断地吹打草,使得其只能向下俯首贴地。诗人通过建构“自由是草”“束缚是风”的本体隐喻,合理化了“草”之于“自由”的象征、“风”之于“非自由”的象征,虽然草因风而低沉哭泣,但在绝望之中又有着挺拔的姿态、昂扬的情绪,具有了追求自由和向上幸福的空间方位感。诗人在这里通过对草在风中的起起沉沉,暗示出民众不屈服于强权、昂首挺胸的向上姿态,强调出他们对于自由的热爱与坚持。

除此之外,我们在诗人的《瀑布》这一作品中,也能发现其贯穿于全篇的“自由是瀑布”这一本体隐喻。诗人在前两联中引出了“瀑布”这一意象,并像在《草》中一样,将“瀑布”拟人化为自由一般的存在:绝壁/看不见金盏花和人家的黑夜——专制政府手下的黑暗现实;不分昼夜——对“自由”的坚持和“自由”的永恒状态;发出响直声音——与扭曲丑恶现实相对的“自由”呐喊等。诗人通过刻画“瀑布”的自在流动,以及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使得“自由”这一概念更加具象化,更加容易被人们感知和把握,尤其是在诗中反复出现的“落下”这一词,多次强调了“瀑布”飞流直下、不可阻挡的姿态,突出了“瀑布”这一具象物体所具备的“自由”这一抽象面貌,从而实现了从“瀑布”这一具体源域到“自由”这一抽象目标域的映射。

可以说隐喻是自然的揭示者,是诗歌的本质,而诗歌必须采用“偏离”的方式使它获得与其所描述行为相称的气势。我们不妨说,隐喻的秘密在于,其在词汇层次上的意义错位建立在情节升华的基础上。因此诗歌层次上通过情节获得的意义升格与词汇层次上通过隐喻获得的意义升格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两者与情感的升华密切相关。如果金洙膜在这里不用“瀑布”这一实物,而是选择直接歌颂“自由”,固然于情节上葆有高尚之风,主题足够清晰明确,但却难以给人以“偏离”的新奇感,不免落入俗套。

三、结语

本文在认知语言学视角下,探讨了金洙膜《蓝色的天空》《草》《瀑布》三部作品中隐喻的构建映射、诗人的自我认知以及作品的主题表达。可以说隐喻就是诗歌作品的生命原则,是诗人的主要文本和荣耀。金洙膜在其作品中通过建构丰富的本体隐喻、方位隐喻和结构隐喻,将我们熟知的实际物质或是我们所能感知到的具体情绪经验投射到“自由”这一目标域中,使得这一抽象概念更加生动而深刻地表达出来,凸显了自己对“自由”的执着追求与强烈渴望。金洙膜经历了韩国社会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巨变,他在关注自身认知感受的同时,也不忘与社会背景下的经验相互融合,将之于时代的抵抗与批判和之于内心的坚持与追求充分交织在诗作之中,使得个人抗争与民众抗争融为一体的诗性表达更加具体化、明确化、深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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