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贬谪时期诗歌创作受被贬地影响情况

华杭平

从唐建立科举制到宋重用文人，文人行列开始在朝廷占据优势，而贬谪则是他们政治生涯的巨大转折，谪宦们心中必然会产生“一种因正道直行横遭贬黜独处遐荒无可表白的屈辱感和悲愤感，一种因社会地位骤降为人歧视前途迷茫进退维谷的自悲感和孤独感，一种被整个社会和所属文化抛弃了的恐惧感和失落感”。这些情感“悲斯叹，叹斯愤，愤必有泄，故见乎词”，丰富了他们的创作主题和创作内容，使他们的作品折射出更为多样迷人的光彩。贬谪文学中往往彰显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文人们在贬谪期间常经历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肉体之苦和精神之苦的复合，肉体上如羁旅行役之苦、水土不服之苦，精神上则包括忠而被谤之苦、思乡思亲之苦、孤独忧郁之苦。生理和心理的压迫摧残他们的心志，他们在这种被放逐的痛苦和独在异乡的孤独中咀嚼人生的滋味，将其中的酸甜苦辣都体现在他们的诗词作品中。岭南是朝廷贬谪官员的主要被贬地区，而海南更是其中环境最恶劣之处。海南四面环海，唐宋时期与大陆交流较少，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琼州府志》记载：“其地有黎母山，诸蛮环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亦犷横，不问亲疏，一语不合，即持刀弓相问。”这种风气让崇尚“雅”文化的宋代文人难以适应。但是，对于谪宦们来说，最大的挑战应该是海南恶劣的自然条件。据《儋州志》载，“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树木荫翳，燥湿之气郁不能达，蒸而为云，停而在水，莫不有毒”，又有“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几稀矣”。历代统治者把逆臣政敌放逐到此蛮荒之地以示惩戒，而被贬至此之人常难以生还，有的人甚至死于贬谪途中。因此，远离政治中心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使贬至海南成为朝廷对文人最严酷的惩罚。然而，这个地方也有着北来的文人们从未见过的风土人情，他们在被贬的失意中不断地惊叹这些奇异而瑰丽的岭南文化，在洋溢着椰风的海浪中陶醉，在自己的贬谪文学中描绘了一个风情摇曳的海南。

本文试图探讨贬谪诗人在被贬时期的诗歌创作是否受被贬地影响，并探索他们在被贬谪时期的内心世界。李光作为南宋时期被贬至琼的名臣，被贬海南长达12年之久。在这漫长的贬谪期，他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李光今存诗词共486首，其中可明确是其创作于居琼时期的作品至少有100首（数据根据方星移《宋四家词人年谱》及李光诗歌内容大致确定）。其中，李光的《昌化军学记》记录了海南的文教发展，《儋耳庙碑》记录了海南的传统文化和历史，《琼州双泉记》则描写了海南的“双泉”及“双泉”文化，这些作品对研究海南当地的风土人情、传统文化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他在被贬后创作的诗词作品表现出的鲜明特色，对我们研究诗人的诗歌创作受被贬地影响的情况很有启发意义，因此我们将以李光为例，通过对其作品内容和其中包含的思想感情的分析，探讨其作品受被贬地影响的情况。

一、独特的意象世界

岭南独特的地理条件带来的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深深吸引着被贬于此的谪宦们。李光便常被海南的独特风光、奇特的花木虫鱼鸟兽和迥异于中原的风俗文化所吸引，并在其作品中描绘出来，形成独特的地方特色。他对岭南风物的描写主要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其作品中细致地描写了非常具有南方特色的热带植物。如“菡萏香浮曲沼静，槟榔叶暗小亭幽”和“青鞋踏遍海边沙，叶暗槟榔树树花”。李光常在诗中强调“槟榔”之茂盛，“叶暗槟榔”是他对槟榔树最深刻的印象。温暖的气候是造成槟榔树叶片宽大的重要原因，无论是走在村庄还是沙滩边，李光都能够感受到槟榔树“遮天蔽日”。同时，槟榔树的绿又如“罗帏翠幕”一般笼罩着诗人，这种大面积的绿色让来自中原地区的李光十分新鲜，铺天盖地的绿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置身其中，这个世界在槟榔树的笼罩下愈显幽静，别有一番风味。

其次，色彩的浓郁缤纷是李光笔下南国的另一重要特点。如“海南人日春已浓，柳条远映桃花红”，人日是正月初七，中原地区正是冬天，但温暖的海南岛上柳树开始发芽，桃花已经开放，展现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又如其在《羊荆华敞小轩面丛竹，予以细香名之，盖用杜子美“风吹细细香”之句，因赋此诗》中用馥郁芬芳的幽兰茉莉来赞美朋友，再如“蕉花杂山丹，槟榔绕新屋”，展现了非常富有南国特色的景象。“蕉花”“红蕉”是谪琼诗人的作品中常见的意象，红蕉喜温不耐寒，栽培难度较大，唐宋时期以岭南最为多见。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描述：“红蕉花……色正红，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点鲜绿，尤可爱。”在李光的诗中，蕉花与山丹的鲜红与苍翠欲滴的槟榔树相映成趣。

最后，岭南地区独有的动物也在李光的笔下绽放出独特的色彩。作者常因这些动物身上的一些特点而有所感，进而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志向。如《世以啄木为珍禽……因为赋诗》中描写了一种海南特有的啄木鸟，但这种啄木鸟声音聒噪，令人厌烦，作者通过描写这种啄木鸟隐喻像秦桧一样品行不端且危害四方的奸邪小人，李光认为，对于这样的“恶鸟”当然得持竿驱逐。同时李光用啄木鸟叫声惹人厌烦，反衬出布谷和黄鹏鸣叫声婉转和悦，令人耳目一新。诗人想要“从今屏蓄翳”，铲除枯死的植物，破坏啄木鸟栖息的环境，然后种植梧桐翠竹这类佳木，好引来凤凰这种高贵珍禽栖息。诗人通过对比啄木鸟和良禽、枯草和佳木，体现出丑恶与美好的对比，隐含着诗人对人才的渴望和对政清人和、君圣臣贤的太平治世的向往。有的动物更是因为其独特意义而被寄托了李光对未来的期望，是其乐观而旷达的人格魅力的体现。如李光贬至昌化后写的《海南有五色雀……创见因赋是诗》中介绍海南五色雀，抒发诗人见到五色雀的感受。诗中所提“苏公”乃苏轼，李光从中欣赏并学习苏轼的宠辱不惊、悠然自适、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同时，李光在此诗中借苏轼看到此鸟后不久即被召还的典故，预示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返北”。我们可以在这篇诗歌中隐隐感受到李光对重返朝廷的渴望，也许，苏轼当年所写的《五色雀》诗，也曾深深地影响着李光。

诗是一个人内心最诚挚的独白，因而也是他内心情感最直接地流露和反射。诗人通过选取意象来抒发情感，不同的诗人，因为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不同，会有不同的偏好意象。庞德将意象看作理性与感性的集合体，也就是说这种偏好一方面来源于理性思维的甄选，另一方面也受情绪波动的左右。被贬海岛的独特人生经历和在海南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有意无意地反映在李光的诗词作品中。一方面，这些作品都用一种带有海岛风情的方式表现出作者的喜怒哀乐，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带来了不同于前人的新鲜意象。这些意象在原有的意象世界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南国的景物，表现出丰富的意象世界，丰富了诗歌王国，展现出属于岭南的独特的海岛景致。这是一片尚未被人开发的、保持着原始面貌的自然生态系统意象群。这是李光谪琼诗的贡献，也是全体谪琼诗人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成就的共同而独特的贡献。

二、苏轼的影响

李光诗中表现出明显的崇苏与学苏，但是阅读其不同时期的作品可以明显看出，苏轼的人格魅力及其文学作品对李光产生较大影响的时期集中于其被贬昌化时期。李光与秦桧政见不合，曾当着高宗的面指责秦桧弄权误国，因此受到秦桧排挤，于1141年被贬藤州，后又因1143年“知藤州周某者，诱光倡和，其间言及秦桧和议，有讽刺者，积得数篇，密献于桧”，于1144年再贬琼州，并于1150年因被举撰私史而再贬昌化。从其谪琼期间的作品可以明显看出其对苏轼的推崇。

李光常常在诗中提及苏轼，单是直接提及苏轼的便有7首之多，更别提间接引用或者化用苏轼及苏轼作品的诗作了。这些诗中或是缅怀苏轼及其贬谪精神，或是歌咏苏轼成就，或是通过一些与苏轼有关的典故来诉说自己的情感和志向，其中常常与双泉文化、载酒堂文化密切相关，可以看出李光对苏轼的推崇与重视。李光被贬至琼后受苏轼的影响主要呈现在诗歌内容和人生观两个方面。首先，李光多次记录其在“双泉”“洞酌亭”“载酒堂”的游玩，常借景抒情表达他对苏轼的怀念和学习。如其曾追随苏轼的步伐，来到儋州寻访苏轼当年所游之黎氏园、载酒堂等地，并创作了多首诗歌表达对苏轼的怀念和景仰之情。其《东坡载酒堂二诗盖用渊明“始春怀古田舍”韵，遂不见于后集。予至儋，始得真本，因追和其韵（其一）》是欣喜于得到苏轼《载酒堂》诗真本所作，他于诗作中写道：“荒园草木深，樵牧不敢践。虽无南国爱，正以东坡免……胜游傥可继，杖策敢辞远。燕谈有佳侣，永日可忘返。酒酣任歌呼，此兴吾不浅。”李光在诗中借他追随苏轼的足迹、收集当年苏轼真迹表达出他对苏轼深深的钦佩和尊敬。而李光《双泉诗》中也曾记录了他在双泉中追随苏轼足迹，想象着苏轼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和其洒脱的风姿，品味其文章的超凡绝妙，在这样的情景中不禁产生了深沉的岁月人生之感。我们认为，在经历贬谪的痛苦时，苏轼的贬谪精神是李光能够保持乐观豁达的重要精神力量，李光的这些行为也并不仅仅是简单地缅怀苏轼，更是表达了他在贬谪期间借苏轼的贬谪精神自我勉励，排解被贬的悲痛与孤单，这是苏轼对李光更深层次的影响。二人坚持自己的人格信念而经历了严酷的贬谪，同时二人曾都被贬至儋州，虽然相隔半个世纪左右，但苏轼在贬谪期间始终保持旷达、乐观，在苦难之中依旧自得其乐，坚守着自己的人格修养和信念，这种精神对李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他能够不断保持豁达的生活态度。

李光对苏轼的追慕和歌咏也在某种程度上发扬了苏轼的精神。李光重走苏轼经行地，同时也开展了一系列对苏轼留下的遗迹的保护和重建工作，有利于苏轼精神的保存与发展。同时，李光用其精神、文学创作为苏轼的贬谪精神更添生气，继承了苏轼的立身处世哲学和安贫乐道的贬谪精神。李光与苏轼的贬谪文学与贬谪思想穿越了半个世纪遥相呼应，在苏轼的旷达乐观精神的启发下，李光能够用更加豁达而透彻的眼光去看待人生的得与失，我们仿佛能够在李光的这种洒脱与飘逸中看到他那谪仙人的风范。（李纲于《道阳朔山水尤奇绝……赋二绝句》（其二）中称呼李光为“谪仙人”：“赋诗曾送谪仙人，垂老翻游到海滨。梦幻去来何日了？且将病眼看嶙峋。”）李光在写给胡铨的信中曾自言已经看淡了生死，我们或许可以相信，在苏轼的人生哲学启发下，李光已经超越了长久地束缚世人的荣华富贵、福祸生死等身外之物，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和生命的价值，并成为他不断为之奋斗的动力。

三、结语

李光在谪琼期间创作的诗歌表现出非常鲜明的特点。从诗歌表面来看，他的作品常常摇曳着椰风海涛，他的诗中描写了四季茂盛的槟榔树、榕树，色彩浓丽的蕉花、菊花，香气馥郁的茉莉，海南特有的五彩缤纷的鸟类，这些景物构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意象世界，为诗歌王国更添一朵奇葩。从深层次看，在这些色彩缤纷的意象中隐藏着诗人对于生命本质的透彻了解，这一了解不仅来自于其聪慧的头脑、丰富的学养，更来自于其在蛮荒之地对苦难的超越。因此，我们通过解读李光的诗歌创作可以得出，诗人贬谪时期的诗歌创作明显受到被贬地的影响，主要包括当地的风土人情、前代被贬到此地官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