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女勇士》中的花木兰形象

2022-04-29 00:44李双寅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女勇士从军花木兰

李双寅

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是美国著名的华裔作家,1976年她凭借小说《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一举成名,自此,《女勇士》成为华裔文学中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借用了中国传统女英雄花木兰的故事。小说中的叙述者与花木兰使用同一个人称代词“我”,将花木兰和“我”的生活并置在一起。作者通过对花木兰故事的重构与改写,展现了“我”效仿花木兰反抗在美国生活受到的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最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反抗方式。

小说中花木兰的故事取材于中国古代女英雄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典故。故事开始于花木兰在一次征兵中代替了她年迈的父亲从军。在《木兰辞》中,花木兰家中无长兄,父亲年老力衰,于是在官府征兵时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战场上,花木兰骁勇善战,立下汗马功劳,受到朝廷封赏。战争结束后,花木兰解甲归乡,对镜帖花黄。在《女勇士》的《白虎》这一章中,花木兰七岁时被一只神奇的鸟召唤并离开她的家庭进入山中修炼。她的师父,一个老翁和一个老妪,每日督促她进行艰苦的训练,他们待她既如师徒又如父子。在她成功地掌握了战斗技巧并成功习得苍龙之术后,老翁和老妪把每年给她的珠子放入锦囊送给了她,她下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正巧她碰到了父亲被抓壮丁,她代替父亲应征人伍。在她出征前,她的父亲用刀子将复仇的誓言和名字刻在了花木兰的背上,这样无论她能不能在战斗中活下来,她都不会被遗忘。她穿上盔甲,伪装成男性,打了许多胜仗,并辅佐新皇帝继位。此后她回到自己的村庄,向一个贪婪的财主复仇,这个财主让她弟弟代替他应征入伍并恐吓村民。她杀死了这个财主,村庄又恢复了平静。在完成了她复仇的事业之后,她承担起作为妻子和儿媳的责任。“我换上黑色的绣花嫁衣,像新过门的媳妇一样叩拜公婆。我说:我为国尽忠已毕,从今以后,要服侍二老,种田持家,生儿育女。”女勇士花木兰的故事以强调女儿的完美孝道而结束。

故事的女主人公“我”从小生活在美国,作为身在异乡的移民,从小受到种族歧视;此外,作为女性,“我”又受到性别歧视。“我”受花木兰故事的启发,试图像她一样反抗生活中的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在直接反抗失败后,“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反抗武器:文字。“我”终于像花木兰一样,成了有勇气与能力反抗生活中的不公平的女勇士。本文将探讨《女勇士》中《白虎》这一章节里花木兰的形象与其带给“我”的影响。

一、《白虎》中“我”受到的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

《白虎》中的女主人公在她的记忆和想象中重构了花木兰故事。她将自己的记忆和对故事的改写结合起来,用“我”来形容女勇士,使叙述者和女勇士的身份发生混淆。花木兰和女主人公的融合反映了她有意将自己设想为一种新的女勇士。

女主人公受到了传奇女勇士花木兰的故事的启发。她在现实中经历了严重的性别歧视,在成长过程中听到了很多侮辱女性的言论,如“养闺女就像养八哥”“养女儿都是白费苦心,宁养呆鹅,不养女仔”。她家里挂了一幅水墨画,画上的穷人拿着挠钩抢邻居家被大水冲走的财物,却把自己的女婴推进河里。这幅画赤裸裸地展现出女孩在当时地位的低下,深深地伤害了年幼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主人公都认为自己毫无价值,只不过是一个卖不出去的女孩子。此外,女主人公还意识到这种性别歧视深藏在日常语言中。“中文里有个词,是女子自称‘我时用的,叫作‘奴家。竟让女人借自己之口贬低自己。”萦绕在女主人公身边的性别歧视无处不在,从她的童年一直延续到她长大离开家。

“我”不仅意识到了这种性别歧视的存在,而且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试图反抗这种对女性的歧视。这种反抗在文中体现在“每当听到父母或同村来的移民说‘养闺女就像养八哥,我就会号啕大哭,满地打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第一阶段的反抗是以情绪的宣泄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对于还没有反抗能力的“我”来说,表现为“号啕大哭,满地打滚”。这是孩提时期的“我”对歧视言论的反抗。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表示从小“我”就处于失语的环境中,尽管内心抗拒这种针对女性的歧视,但是当时的“我”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性别歧视,既无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也无法改变环境,所以陷入了一种失语的状态。“我”试图诉说但又无法清晰地表达出自己对性别歧视的不满,最终变成无法停歇的哽咽。这一时期“我”的反抗是本能性的,反抗的形式是“号啕大哭,满地打滚”这类无法产生实际效果的情绪反抗。

在第二阶段,“我”开始在思想和行动上反抗现实生活中的歧视。行动上的反抗表现为拒绝所有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角色,试图通过“男性化”摆脱歧视。当被问及长大以后想干什么时,女主人公告诉她的父母,她想去俄勒冈州伐木。女主人公极度反感传统女性从事的诸如做饭一类的家务劳动,她直到成年也不会烧饭,并且拒绝洗碗。女主人公对传统文化中的“男性职业”的向往和对与女性相关的家务劳动的厌恶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和男性一样的力量,另外也是表明自己对偏女性化的传统角色的抗拒,还是一种对从小由于是女孩而遭受的歧视的反抗。她拒绝做饭、拒绝洗碗,她获得了一个坏女孩的恶名。然而,她在被称为坏女孩中找到了安慰,因为她合理地认为坏女孩几乎就是一个男孩。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伪装,就像花木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人去打仗一样。在古代中国,女性再骁勇善战也不能上战场,甚至有规定女性上战场会被执行极刑。因此,花木兰不得不女扮男装去替父从军。在《女勇士》中,花木兰从军上战场前着男装、穿盔甲,像男性一样束发,这些行为与传统的花木兰从军故事中的情节是一致的。

但“我”的这种通过“男性化”来反抗歧视的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文中写道:“六十年代,我离开家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上大学,我刻苦学习,准备改变世界,却没有变成男孩。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男儿身,那样父母就会杀猪宰鸡欢迎我回家。弟弟从越南战场活着回来时,父母就是那样欢迎他的。”幼年的

“我”试图通过“男性化”来反抗受到的歧视,“我”刻苦学习,获得了远超弟弟的成就,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在父母和乡民那里,“我”都得不到与弟弟同等的荣耀。《女勇士》中有很多描写表明,在华人文化圈男性地位很高,自带性别优势。例如:“一个有本事的中国人远离祖国,住在同乡中,会得到荣耀和地位。”“那个在餐馆打杂的老头其实是个剑客,每当他走过,我们就会小声说:他曾经孤身一人干掉五十个,了不起的剑客。他家的橱子里还放着一把板斧呢。”一个普通的在餐馆帮厨的男性因为一些不能证实的传言都能受到同乡的夸赞。另一方面,在他们眼中,刻苦学习、进入名校的“我”是没出息的,不过是个卖不出去的多余的丫头。尽管“我”成绩优异,进了好的大学,“我”依然只是个无法为家族带来收益的多余的人。“我”发现全优的成绩、努力学习和好的大学都不能给“我”带来如男孩一样的待遇。这个时候女主人公清晰地意识到了性别之间的鸿沟是无法通过个人的努力来改变的。

尽管《女勇士》保留了《木兰辞》中花木兰替父从军的主要情节,但是《女勇士》中的花木兰与《木兰辞》中的形象也有很大不同。首先,二者的主题不同。《木兰辞》中花木兰替父从军,其主题是强调花木兰的孝。在《女勇士》中,花木兰是“我”成长道路上的榜样,是反抗性别歧视的标杆,花木兰的故事服务于整部小说中反抗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的主题。其次,二者对花木兰女性身份的接受度不同。

《木兰辞》中,花木兰在战场上是去性别化甚至是男性化的,“同行十二年,不知花木兰是女郎”,可见花木兰在战场上是以男性身份生活的。在这一前提下,《木兰辞》中的社会环境,包括战场和其他战士都没有接受花木兰的女性身份,花木兰能留在军中并有所成就是因为她女扮男装。而在《女勇士》中,女主人公在乡亲们面前女扮男装,从军前其他战士就清楚“我”是女性。在战争途中,“我”完成了结婚与生育、怀孕和分娩,都丝毫没有影响打仗。“我”没有因为是女人而战斗力下降,其他战士也并未因为“我”的女性身份而歧视“我”。可见“我”的女性身份并未被隐藏,而是被接受了。在《木兰辞》的结尾,花木兰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她回家之后改变了在军中所穿的男子装束,“理云鬓”“帖花黄”这两个行为标志着花木兰形象由“男性”转向“女性”。但是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结尾“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表明花木兰换为女子装束是为了展现其真实性别,进而证明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女性和男性一样可以保家卫国,立下战功。但《木兰辞》中的花木兰是去性别化的,女性会面对的婚姻和生育并未被提及。《女勇士》中的花木兰在战场上收获的不仅是战功,也有婚姻和孩子,直面女性面对的最大挑战。此外,这两个作品中的花木兰从军的理由也有所不同。《木兰辞》中,花木兰替父从军只是因为孝道,而《女勇士》中花木兰从军不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给受到伤害的家人报仇,为了解救被财主欺压盘剥的乡亲,为了击退侵略本民族的外族军队。《木兰辞》中的花木兰因为“孝”而从军,而《女勇士》中的花木兰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民族大义。

虽然《女勇士》的故事中,女勇士花木兰克服了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与压迫,然而回到现实世界,对于女性的歧视甚至剥夺了女性通过个人的努力为家族带来荣誉的可能性。传统的婚姻观将女性定义为丈夫的附属品,女性的成就不被家族承认。故事中,“我”弟弟从越南活着回来,父母杀猪宰鸡欢迎,而“要是我去了越南,就不会回来:女孩子会抛弃家庭。常言道:女人胳膊肘往外拐”。同乡移民都认为“我门门考优秀,不是为自己家,而是为丈夫家考的"。“我”意识到婚姻给女性带来的歧视,所以此时“我”的反抗表现为“于是我再也不拿全优了”。这种将女性排除在家族之外的观念是造成女性从小被歧视的原因之一。小说通过“我”从试图努力改变被歧视的境遇,到最后放弃努力消极抵抗的思想变化,表现出了这种观念给女性带来的巨大伤害。

二、花木兰形象对女主人公的影响

对歧视的思想上的反抗主要表现在“我”对“花木兰”故事的想象、改写与重构。《白虎》中的女主人公将她令人失望的美国生活与女勇士花木兰的光荣战役并列。

女主人公生活在美国,她意识到她必须与不同类型的敌人做斗争。故事中的花木兰面对的第一位对手是一位巨人,“冲锋时我盯住首领,他直冲我扑过来,个头越来越大,我必须仰头看他,脖子便暴露在他的刀锋之下,于是我低头寻找着他庞大身躯上的死穴”。这一将领的原型是“我”在现代美国遇到的那些西装革履、有钱有势的人,他们被描述为“高出我一大截,想对视都够不到的老板"。“我”所面对的不只是性别歧视,还有种族歧视。“我”曾经在一家美术用品店打工,那里的老板会说“黑鬼黄”这种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词语,女主人公冒着被解雇的风险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女主人公还有一次受到种族歧视的经历,这一次她勇敢地拒绝了有种族歧视的老板安排的工作,最后被解雇。

这两次种族歧视中的老板的形象都与花木兰故事中贪婪的财主和统治者的形象一致。女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抗以失败而告终。她第一次的不满并没有被老板重视,第二次她勇敢地说出自己的不满之后,遭到了解雇。而在改编之后的花木兰的故事中,花木兰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欺压百姓的贪婪的统治者。花木兰作为故事中女主人公的精神偶像,拥有神力、能反抗一切不公平。而作为普通人的女主人公意识到效仿花木兰来反抗生活中的不公是不容易的,她所面对的不只是针对她个人的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还有那些借口夺走她家人饭碗的恶霸。文中写道:“我的工作就是我的土地。为了给我的家人报仇,我要横扫美国,抢回我家在纽约和加州的洗衣店。历史上还没有哪个人把亚洲和北美都征服统一呢。”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像花木兰一样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并为此而感到悲哀。虽然如此,她还是选择了像女勇士花木兰一样战斗,尽管最后是失败的结局。

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抗失败之后,她意识到她可以用和花木兰不同的方式战斗,不是用剑而是用语言。她意识到这种反抗和女剑客花木兰没有什么不同,也找到了自己与传说中的女勇士的联系。“我与那位女剑客的差别也没有那么大。愿我的人民能够早日懂得我和她的相似之处,这样我才能回到他们中间。我与女剑客同样背上刺着字。‘报仇的意思是‘举报罪行‘公之于众。记录本身也是复仇,不是砍头挖心,而是用文字复仇。而我有洋洋千言——种种羞辱,诸如‘中国佬,诸如‘黄皮鬼,我的背上早已容不下。”

三、结语

在《女勇士》白虎篇中,汤亭亭借用了中国传统故事中花木兰的形象,将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与在美国生活的华裔女性“我”的故事并置,书写出“我”从小受到的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我”以花木兰为精神偶像,试图效仿花木兰反抗现实世界中的歧视和不公平,然而经历了多次失败。最后,“我”将关注重点从身体的力量转移到了文字的力量。

写作是颠覆性思想产生的地方。然而,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在大多数情况下成功地压制了妇女的声音。“自己写作吧。你的身体必须被听到。”女性的经验会使女性作家在写作和重视作品的方式上与男性作家不同。弗吉尼亚·伍尔芙曾说:“观点不同,标准不同。”汤亭亭的成功在于她打破了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给她造成的失语的环境。在这个意义上,她和花木兰一样成功地反抗了压迫力量。

猜你喜欢
女勇士从军花木兰
花木兰
送友人从军戏作
花木兰
木兰从军
最适合从军的七大犬种
安阳有个“花木兰”
《女勇士》中的华裔女性身份建构问题研究
《女勇士》中鬼的意象分析
在文化改写中建构第三空间
解析汤婷婷《女勇士》中的对比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