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囊桓范的虑计之失

2022-04-29 13:07梁满仓
文史知识 2022年9期
关键词:曹爽何晏司马懿

梁满仓

曹魏正始十年(249)正月,司马懿趁大将军曹爽陪皇帝曹芳出城祭扫高平陵之机,在洛阳城内发动了政变,以皇太后的名义免去大将军曹爽、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的职务,旋又逮捕了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人,处以斩刑,夷灭三族。

从政治斗争角度说,曹爽集团的覆灭是必然的,因为这个集团多数是贪腐、无能、愚蠢、庸碌之辈。

只有桓范例外。

桓范例外,首先是其他人的反衬。试看曹爽集团除桓范以外诸人在高平陵政变前后的表现。

曹爽的父亲曹真,明帝时任大将军,受遗诏与司马懿一起辅佐幼主。曹真去世后,曹爽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曹爽权力欲极强,把司马懿排挤出权力圈。从此,曹爽自以为得计,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史载其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诈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帝婕妤教习为伎。擅取太乐乐器,武库禁兵。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饮酒作乐。然而政变发生后,曹爽却惊慌不知所措,听信司马懿的许诺,放弃了抵抗,幻想着继续做富家翁。

曹羲虽然比曹爽清醒,在政变发生前多次劝告曹爽不要骄奢淫逸,但劝告无效后只会涕泣不已。政变发生后,也主张束手就擒。在以侯就第被软禁在家后,曹氏兄弟仍心存侥幸,给司马懿写信乞食,试探他的意图。当他们收到司马懿派人送来的食物时,“兄弟不达变数,即便喜欢,自谓不死”。

何晏,是东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母尹氏是曹操夫人。何晏自幼长于宫中,后又娶公主,所以行事无所顾惮,常与魏太子曹丕争衡。曹丕憎之,即皇帝位后始终不予重用。至正始初,由于曲合于曹爽,亦以才能,故被任为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曹爽得势后,何晏仗势,分割洛阳、野王典农部桑田数百顷,及坏汤沐地以为产业,承势窃取官物,因缘求欲州郡。有司望风,莫敢忤旨。何晏与廷尉卢毓素有不平,因卢毓微过,深文致毓法,使主者先收毓印绶,然后奏闻。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让何晏主审曹爽之狱,何晏本为曹爽党羽,却穷治曹党,希望以此获得司马懿的宽宥。他判定曹、邓、丁、毕、李、桓、张七姓死罪,司马懿却说:“不对。应该有八个姓族。”何晏被问急了,说:“您是说还有何晏吗?”司马懿说:“对了!”便命人抓了他,与曹爽等人一起处死。

邓飏,字玄茂,东汉著名将领邓禹的后代。邓飏与李胜等曹魏明帝时为浮华友,魏明帝曾下“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的诏书,因此二人皆被罢官,不复用。正始初,邓飏出为颍川太守,转大将军长史,迁侍中尚书。邓飏为人好货,在中书省任职时,臧艾把父亲的妾送给邓飏而得到官职,以至于京师有“以官易妇邓玄茂”之谣。

丁谧,字彦靖,魏明帝时任度支郎中,素与曹爽亲善。曹爽辅政,乃拔丁谧为散骑常侍,遂转尚书。丁谧为人外似疏略,而内多忌。他虽与何晏、邓飏等同位,又同在曹爽阵营,但却看不起何、邓二人,只对曹爽敬而从之。当时有一句话说“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三狗即何晏、邓飏、丁谧,默为曹爽小字。意思是三狗皆欲咬人,而丁谧尤甚。

毕轨,字昭先,魏明帝时任黄门郎,其儿子娶曹魏公主,居处殷富。毕轨在任并州刺史时,以骄豪闻名。因出击鲜卑轲比能失利,被中护军蒋济上表弹劾。正始年间,任中护军,转侍中尚书,迁司隶校尉。素与曹爽善,每言于爽,多见从之。

李胜,字公昭,魏明帝时因犯浮华之禁被禁锢数岁。曹爽辅政时,因与曹爽关系甚善而出任洛阳令,又历任荥阳太守、河南尹。高平陵政变前夕,李胜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受曹爽之命,借辞行之名到司马懿家中探听虚实,被司马懿骗得团团转,回去向曹爽报告,说司马懿语言错误,口不摄杯,指南为北,并流着同情的眼泪说:“太傅患不可复济,令人怆然。”

上述邓飏、丁谧、毕轨、李胜在高平陵政变前庸劣如此,政变之后也没提出任何积极谋划,没有表现出任何应变的能力。

死于高平陵政变的曹、何、邓、丁、毕、李、桓、张八姓族中,桓范是鹤立鸡群的佼佼者。

桓范,字符则,沛国人。沛国桓氏是东汉望族。经学大师桓荣,是光武帝刘秀为太子刘庄选定的老师,官至太常。刘庄即位后,封其为关内侯。桓荣子桓郁“经授二帝,恩宠甚笃,赏赐前后数百千万,显于当世。门人杨震、朱宠,皆至三公”。桓荣孙桓焉,为安帝、顺帝的老师,官至太尉。史称自东汉建立以来,桓氏尤盛,自桓荣至桓焉的孙子桓典,“世宗其道,父子兄弟代作帝师,受其业者皆至卿相,显乎当世”。桓典是桓氏第五代孙,桓范是第六代孙,所以桓范是名副其实的“世为冠族”。

桓范有文才,有思想。他曾参与编纂《皇览》的工作,又抄撮《汉书》中诸杂事,用自己的思想加以思考,写成《世要论》。他在《世要论·序作》中说:

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贵而名贱废灭,不可胜记,唯篇论俶傥之人为不朽耳。夫奋名于百代之前,而流誉于千载之后,以其览之者益,闻之者有觉故也。岂徒转相放效,名作书论,浮辞谈说而无损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

这反映了桓范的两个思想:一个是作论为了阐弘大道,述明圣教,记是贬非,流誉千载;另一个是反对浮辞丽藻,可见桓范与何晏、邓飏等浮华之徒是不一样的。桓范的文才弸中彪外,思想丰富深刻,曹爽等七姓族与之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其次,桓范在高平陵政变发生后也有机智的表现。当时他还在洛阳城里,司马懿已经以太后之名下了废除曹爽兄弟职务的诏旨,其子司马师已经率兵屯驻司马门,王观代理中领军职务接管了曹羲的军营,司马懿和太尉蒋济屯于洛水浮桥。桓范飞马奔至平昌门,当时平昌门已经关闭,守卫城门的负责人司蕃是桓范的故吏。桓范呼叫司蕃,举着手中的笏板骗他说:“有诏召我,卿促开门!”司蕃不信,要看诏书,桓范大声呵斥道:“卿非我故吏邪,何以敢尔?”司蕃无法,只得开城门。桓范出城后,对司蕃说:“太傅图逆,卿从我去!”司蕃徒步,追之不及,眼见桓范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见到曹爽后,桓范给他出主意,劝他把少帝曹芳带到许昌,以天子名义征集四方军队讨伐司马懿。他对曹羲说:“城内军营虽被接管,但城外阙南还有别营,洛阳典农的治所也在城外,所以招呼容易。从这里到许昌,不过半夜的路程。许昌别库里的物资,足够我们使用。我手中又有大司农印章,不愁没有粮食。”他见曹爽兄弟犹豫未决,便对曹羲曰:“当今日,卿门户求贫贱复可得乎?且匹夫持质一人,尚欲望活,今卿与天子相随,令于天下,谁敢不应者?”

如果曹爽听了桓范的计策,就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动权,会给司马懿政变的前景增加了不确定性的变数。难怪当司马懿听说桓范已经出城,不无忧心地说:“智囊往矣。”

然而智者之虑抑或有失。桓范虽然聪明,但在对待高平陵政变上起码存在两失。

一失是害死了妻子。桓范有个妻子名仲长,是个有见识的聪明人。桓范在明帝时任征虏将军、东中郎将,使持节都督青州、徐州诸军事。在此期间,桓范与徐州刺史郑岐争屋,欲用手中持节的权力斩杀郑岐。郑岐上书弹劾桓范,朝廷认为桓范以权谋私,将他免职。后来桓范又被任为兖州刺史,但他心中仍怏怏不快,之后听说又要任他为冀州刺史,心中不快终于爆发。原来冀州刺史统属于镇北将军,而镇北将军吕昭本在桓范之后。桓范对他的妻子抱怨说:“我宁作诸卿,向三公长跪耳,不能为吕子展屈也。”其妻说:“君前在东,坐欲擅斩徐州刺史,众人谓君难为作下,今复羞为吕屈,是复难为作上也。”桓范的妻子仲长可谓一语中的,桓范对妻子的劝告十分恼火,便用刀环撞其腹部。当时其妻正怀孕,后因流产而死。司马懿发动政变,以桓范为晓事,乃指召之,欲使领中领军。桓范欲应召,而其子不让他应司马懿之召,说皇帝在城外,不如南出。在儿子一再促使下,桓范终于义无反顾地冲出城。假使当初桓范不害死妻子,以其妻之聪明,必不会劝他出城。因此,桓范在高平陵政变中的失计有一种今昔因果关系,即昔日之失导致今日之败。

二失是对曹爽及司马懿都有错误的认识。桓范冒死出城,并为曹爽献策,然而曹爽却驽马恋栈豆,最终拒绝了挟天子都许昌之策。曹爽并无远虑,他认为司马懿此举,不过是让他们兄弟服软顺从而已,即使不再当官,仍不失做富家翁。桓范显然没有认识到曹爽兄弟的短视和浅薄。曹爽决定投降,桓范也随着曹芳回洛阳城,在洛水浮桥北,望见司马懿,马上下车,叩头无言。司马懿假意安抚,对桓范说:“桓大夫何必如此!”司马懿这样对待桓范,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加给他的合适的罪名,在找到合适罪名后,司马懿是绝对不能放过他的。果然,在守卫平昌门的司蕃供出桓范出城后所说“太傅图逆”之语后,司马懿便据“诬人以反,反受其罪”的科律判处桓范死罪。士兵绑缚桓范时,桓范还说“我亦义士耳”,称自己的行为符合“义”的精神。

桓范企图用“义”来说明自己无罪,显然错误地理解了司马懿眼中的“义”。在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确实有不追究曹爽部下之举。扶风人鲁芝,任曹爽大将军司马。曹爽陪曹芳祭扫高平陵,鲁芝被留在将军府。政变发生后,鲁芝率领营中骑兵强行冲出津门给曹爽报信。政变之后,曹爽被杀,鲁芝反而被升为御史中丞。杨综任曹爽的大将军主簿,随曹爽往高平陵,政变发生后,曹爽要交出兵权,杨综谏道:“您现在具有挟主握权的优势,您要丢掉这个优势引颈受戮吗?”曹爽被杀后,杨综却被任为尚书郎。司马懿对鲁芝、杨综不杀反用的理由是“各为其主”。

“各为其主”才是司马懿为“义”规定的特定内涵,而桓范作为朝廷的大司农,支持曹爽不是“为其主”的义举,而是背叛朝廷的逆行。桓范称自己的行为为义举,显然没有认清司马懿所认可的义举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桓范不如一个名叫辛宪英的女子。

辛宪英是颍川人辛毗的女儿,为人聪明、有见识。曹操在世的时候,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曾经争夺太子之位,最后曹丕胜出。曹丕欣喜异常,对辛毗说:“君知我喜不?”辛毗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辛宪英,辛宪英说:“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可见辛宪英的见识比一般人要深刻。辛宪英的弟弟名辛敞,任曹爽大将军参军。高平陵政变时,辛敞正在家中。鲁芝率兵犯门斩关,出城奔赴曹爽,并到辛敞家要他一起去。辛敞不知该不该随鲁芝同去,于是便与姐姐有以下对话:

敞惧,问宪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闭城门,人云将不利国家,于事可得耳乎?”宪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尔。明皇帝临崩,把太傅臂,以后事付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任,而独专权势,行以骄奢,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以诛曹爽耳。”敞曰:“然则事就乎?”宪英曰:“得无殆就。爽之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则敞可以无出乎?”宪英曰:“安可以不出!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为人执鞭而弃其事,不祥,不可也。且为人死,为人任,亲昵之职也,从众而已。”敞遂出。宣王果诛爽。事定之后,敞叹曰:“吾不谋于姊,几不获于义。”

这段对话反映了辛宪英对政变的四个判断。第一个判断,是司马懿发动政变的目的,不是人们所传的将不利于国家,而不过是要诛除曹爽及其势力,与国家利害无关。第二个判断,是司马懿必然成功,曹爽必败,因为曹爽之才非司马懿之偶。第三个判断,是这个事件的性质,即未来由谁独掌大权。魏明帝临死前,委托司马懿和曹爽共同辅佐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曹芳。皇帝幼小且又是皇室的旁枝疏节,“俱受寄托之任”的曹爽和司马懿是实际掌握实权的人。搞掉一个,另一个必然是大权独揽。曹爽逼退司马懿之后,形成“独专权势,行以骄奢,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的局面,这个局面不会因为搞掉曹爽而发生丝毫改变。第四个判断,是辛敞应该随鲁芝奔赴曹爽。因为他是在曹爽手下任职,在人手下当差为之尽职,是义举,相反为人执鞭而弃其事则是不义。果然,辛敞并没有因为随鲁芝奔赴曹爽而受到司马懿惩罚,反而被司马懿认为是各为其主的“义举”,最终官至卫尉。

辛宪英的判断非常准确,准确的判断源于深刻的认识。她劝辛敞随鲁芝出奔曹爽,是因为她料定此种行为符合司马懿所认可的“义”。她的认识逻辑是,曹爽独专权势时“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而司马懿必胜曹爽,成为另一个独裁者,也不会忠于朝廷,合于人臣之道。后来事实的发展的确如此。高平陵政变次月,司马懿便为丞相,增封八县,邑二万户,奏事不名。十二月,加九锡之礼。第二年,在洛阳立司马家庙,又以有病为由,不入朝奏请,每有大事,都是皇帝亲至其家咨访,和曹操当年对待献帝的做法如出一辙。唐太宗李世民曾评价司马懿高平陵政变说:

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尽善之方,以斯为惑。夫征讨之策,岂东智而西愚?辅佐之心,何前忠而后乱?

司马懿发动政变本身就有违忠贞之道,政变之后一系列行为亦于人道不直。司马懿自己虽然不忠,但却需要别人对自己忠诚,所以要肯定各为其主之“义”。在这一点上,辛宪英的认识要比桓范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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