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古今异义与义利之辨

2022-04-29 12:54牛冠恒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从政者修己从政

牛冠恒

在古汉语的使用过程中,一些实词的古今意义发生了变化,这种现象叫古今异义,例如古代的“走”指的是跑,与今天的“走”意思不同。阅读古籍,要特别留意古今异义词,最忌用今天的词义理解古语。《论语》中有很多古今异义词,如多次出现的“君子”一词。

人们往往把“君子”解为有道德的人,如朱熹把它解为“成德之名”,杨伯峻先生在解“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时认为:“《论语》的‘君子,有时指‘有德者,有时指‘有位者,这里是指‘有德者。”

《汉语大词典》对“君子”有三种解释:1. 对统治者和贵族男子的通称。常与“小人”或“野人”对举。《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淮南子·说林训》:“农夫劳而君子养焉。”高诱注:“君子,国君。”《孟子·滕文公上》:“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2. 泛指才德出众的人。班固《白虎通义·号》:“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王安石《君子斋记》:“故天下之有德,通谓之君子。”3. 旧时妻子对夫之称。《诗·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考诸五经,君子本指有地位的统治者。如《易》中有“君子”凡十九处,高亨先生在《周易古经今注》中认为:“大人君子皆有官位者之称,小人乃无官位者之称也。何以明之?《师》上六云:‘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小人对大君而言也。《大有》九三云:‘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小人对公而言也。《既济》九三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小人对高宗而言也。则小人为无官位之平民,确无疑义。以一反三,知大人君子皆有官位者之称矣。”

“君子”在《尚书》中共出现八次,也多指有官位的统治者,如《尚书·无逸》:“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君子”在《诗经》和《左传》中出现较多,然考其用法和意义,也多指有官位的统治者。

可见“君子”本是对统治者的称号,后来才泛指有德的人。孔子传述六经,孔子时代,君子也主要指为官从政者,即杨伯峻先生所说的“有位者”。但孔子时代,“君子”开始和道德联系起来。春秋是“礼崩乐坏”的乱世,有官位的统治者(君子)大都不再遵守固有的礼法制度,因此孔子才开始赋予“君子”以道德的新义,试图以道德来约束“君子”的不规范行为。《辞海》对“君子”的这种词义转变给出了说明:“君子,西周、春秋时对贵族的通称……君子指当时的统治者,小人指当时的被统治者。春秋末年后,‘君子与‘小人逐渐成为‘有德者與‘无德者的称谓。”“君子”从春秋末年成为“有德者”的称号后,其“有位者”的本义也一直在沿用。如《三国志·蜀书·张飞传》里记载:“(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很明显,这里的“君子”与“士大夫”同义,指有地位的人,“小人”与“卒伍”同义,指普通士兵。

《论语》中的“君子”,大都可以理解为其本义即“有位者”,若将其理解为后起之义“有德者”,可能就会出现一些困惑。如《宪问》篇有“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之语,杨伯峻先生在注释此章时便觉不妥:“‘君子‘小人若指有德者无德者而言,则第二句可以不说;看来,这里似乎是指在位者和老百姓而言。”若从有德无德来理解“君子”与“小人”,不但“君子而不仁者”有问题,君子本是有德之人,怎么还有不仁的呢?“未有小人而仁者”更是多此一举,无德的小人怎么会有仁呢?若从有位无位的角度来理解,此章便极为清楚明了。仁、义、礼、智、信都是对为政者(君子)的要求,但并不是每位为政者(君子)都能做到“仁”。整部《论语》中,孔子也并不轻易嘉许一个人为“仁”,“君子而不仁者”乃当时的一种真实情况,很多为政者(君子)尚且做不到仁,就更别提普通人(小人)了,“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论语》中常将“君子”与“小人”对举,如《论语·里仁》篇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章也可从有位无位的角度来理解。“君子”指统治者,“小人”指普通人,为官从政者(君子)的追求与普通人(小人)截然不同。义即道义,利即物质,全句意思是为官从政者关注大义,普通百姓关注小利。对于治国理政者而言,就是要想方设法治理好社会,使社会和谐安定,因此他们关注义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追求物质利益,发展生产,过上美好生活最为重要,因此他们关心利也无可厚非。这章本是孔子用白描手法,将当时的社会分工如实讲述出来,明确了义和利分属于不同的群体,并没有把义和利对立起来,后世儒生却从道德的角度,把义和利完全对立起来,认为言利就不能讲义,主张重义轻利,开启了争论千年而不休的义利之辨。

《论语》中与义利之辨相关的还有《里仁》篇中的“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德即治国之道,刑是为政用刑,土是土地,种地能收获小利,惠是小恩小惠。全句意思是说为官从政者(君子)想的是如何治国理政,普通百姓(小人)想的是如何获得小利小惠。

很明显,孔子在《论语》中说的义利之辨,强调的是义和利分属于不同的群体。因为古代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不同的等级群体关注的对象是不一样的。《管子·小匡》篇说:“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汉书·货殖传》强调:“士相与言仁谊(义)于闲宴,工相与议技巧于官府,商相与语财利于市井,农相与谋稼穑于田野,朝夕从事,不见异物而迁焉。”这里的“士”也就是为官者,其关注的对象是仁谊(义)。

孔子强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为官者不要与民争利,也就是汉代大儒董仲舒所说的“正其谊(义)不谋其利”,它是为官不与民争利的另外一种表述,它既是对为官从政者的一种道德要求,也是为官从政的一种智慧总结。

《史记·循吏列传》与《汉书·董仲舒传》都记载了鲁国国相公仪休“拔葵去织”的典故。

公仪休是春秋末战国初鲁国的国相,为官清廉,他为相时带头遵行一个原则,就是官员不与百姓争利。公仪休回家看到妻子正在织布,就非常生气地将她休回娘家。吃饭时,公仪休发现吃到的葵是自己家所种,就怒气冲冲将自家园子里种的葵全部拔掉。公仪休这么做有他的道理:“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他是拿国家俸禄的人,国家给他的俸禄,足能够维持全家的生活,怎么能再与种园子的菜农和以织帛为生的弱女子争利呢?对君子而言,利在义中,食在道中,道为本,食为末,且不可本末倒置,更不可与民争利。

孔子在《论语·卫灵公》篇“君子谋道不谋食”章将为官者应当关注道义说得更为清楚。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章中的“君子”,可理解为将来想要为官从政的人。孔子对想要为官从政的弟子讲:为官从政的人应当关心为官从政之道,而不要像普通人那样关心衣食生活。你看普通百姓种田,就是再努力耕种,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庄稼歉收,还是免不了要忍饥挨饿。但如果学习为官从政之道,学成之后出去为官从政,就可以得到丰厚的俸禄,即使遇上灾年,也不会挨饿。所以,为官从政者(君子)应当担心为官从政之道有没有掌握,而不必去担心物质的贫困。

孔子弟子,有很多同他一样,祖上本是贵族(君子),可因各种原因在社会动乱中失去了贵族地位,成为普通人(小人)。他们要想重新成为“君子”,只有经过努力学习,掌握治国理政之道,然后被执政者知道并重用,授之以位,即孔子弟子子夏所说的“学而优则仕”。《论语·先进》篇也记载孔子对于要用“君子”还是“野人”的态度。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学习礼乐后做官的是普通人,先有官位后学习礼乐的是君子。如果要先用人才,孔子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普通人。孔子弟子大多是普通人,孔子培养他们去为官从政,也可以通过他们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拯救当时的乱世。孔子弟子想成为君子,孔子也想把弟子培养成君子。孔子有着丰富的从政经历,知道如何为官,知道君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孔子弟子樊迟不懂这个道理,不问君子之道,却问如何种地种菜,这让孔子很生气。孔子在当时以博学多能著称。孔子祖先本是宋国贵族,后来家道中衰,到他这一代时已经没落为一个普通人。《论语·子罕》篇记载他“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是说孔子在小时候因社会地位低下(贱),故而掌握了大量劳动技能(鄙事),这当中很有可能就包括如何种地与如何种菜。孔子后来还曾当过与农业相关的官员,并且干得也很成功,“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史记·孔子世家》),既然孔子明明知道如何种地与种菜,那为什么当弟子樊迟问他时,他不但推说自己不如老农老圃,并且还说樊迟是一个小人(普通人)呢?

原因就在于孔子教的是君子之道,而不是小人之事。在孔子看来,种地种菜之类的事是普通人(小人)做的小事,为官从政者(君子)不是不应当学这些小事,而是要学更为重要的能安百姓、安天下的仁、义、礼、智、信等大道。正如《论语·卫灵公》篇“君子谋道不谋食”中所说的“耕也,馁在其中矣”,一个官员,地种得再好,也不能保证让治下的百姓都解决温饱问题。孔子教的君子,既是有德者,更是有位者。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修己以敬”强调君子要有道德,“修己以安人”与“修己以安百姓”都强调君子在其位要谋其政,而樊迟学稼学圃,乃具体的谋食之举,明显与孔子“君子谋道不谋食”的主张相背,故而孔子不予回答。

孔子强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教育弟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还与他的弟子多为没落贵族的后代有关。他的很多弟子家境不好,跟着他学习,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也曾断过粮。孔子知道“贫而无怨难”,一个人在贫穷时,免不了会发几句牢骚,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一直抱怨下去,不但于事无补,如果再动些歪点子,谋不义之财,那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孔子教弟子要学会安贫乐道。当他的弟子子贡问他:“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一般人能做到“贫而无谄”就很不容易了,而孔子却倡导“贫而乐”。《论语》中有几章关于孔子安贫乐道的记载: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都是物质生活不富裕的表现,但孔子却能做到乐在其中。相反,孔子认为,如果一个人物质生活过于优厚,就可能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论语·阳货》),难有什么大的作为。因此,孔子对“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人大加赞赏,如他在《泰伯》篇中称赞大禹。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孔子极力称许大禹,因为他饮食很简单,却尽力孝敬鬼神,平时穿的衣服很简朴,但祭祀时却尽量穿得华美,他住的宫室很低矮,却尽力为民治水。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都是不谋食、不忧贫的具体表现,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尽力乎沟洫都是谋道、忧道的一番作为。

在《论语》中,孔子还对一个人大加赞赏,这个人就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颜回也是一个安贫乐道之人。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孔子开始称赞“贤哉,回也”,中间却说颜回安贫乐道之事,箪食瓢饮住陋巷,一般人都受不了那种苦,颜回却乐在其中,最后又再次称赞“贤哉,回也”,表明他对颜回安贫乐道的高度认可。

孔子对大禹和颜回的称赞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想要培养的学生,应当是像大禹、颜回那样志于大道的君子,而不是斤斤计较于物质生活的普通人(小人)。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因此,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后,当梁惠王对孟子说:“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理直气壮地反问他:“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孟子的回答就是孔子“君子谋道不谋食”的翻版,这里,他也并未将义与利对立起来,而是强调像梁惠王这样的君子,应当关注治国之道。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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