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喻友从苏李”之辨析

2022-04-29 00:44洪树华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李陵苏武袁枚

洪树华

“夫妻喻友从苏李”之说,经查《文渊阁四库全书》,未发现有此一说。此说见于清人袁枚即兴而作的一首七言诗,袁枚的《随园诗话补遗》卷六第四十四条:“余访京中诗人于洪稚存。洪首荐四川张船山太史,为遂宁相国之后,寄《二生歌》见示,余已爱而录之矣……闻亦玉树临风,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无锡马云题,俱愿与来生作妾。船山调之曰:‘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嫦娥爱少年。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余闻而神王,亦戏调之曰:‘夫妻喻友从苏李,贤者怜才每过情。但学房星兼二体,心期何必待来生?”(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728页)“夫妻喻友从苏李”的类似说法还见于袁枚《答蕺园论诗书》中:“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古之人,屈平以美人比君,苏、李以夫妻喻友,由来尚矣。”(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802页) 袁枚指出,屈原以美人比君,苏、李以夫妻喻友,时间很久远了。那么,为什么袁枚说“夫妻喻友从苏李”呢?世称“苏李诗”是真的吗?《结发为夫妻》诗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呢?下面就这三个问题加以辨析。

一 为什么袁枚说“夫妻喻友从苏李”呢?

“夫妻喻友从苏李”,这里提及“苏李”。在中国文学史上,“苏”“李”并称,有两种说法为世人所知,即一个是汉代的苏武、李陵,另一个是初唐四友中的李峤、苏味道。据查《全唐诗》,李峤、苏味道两人的诗歌中都没有“夫妻喻友”之意。

“夫妻喻友从苏李”之说,表明了袁枚肯定《结发为夫妻》是苏武之作。《随园诗话》卷一五第十九条云:“今称夫妻为‘结发,女拜曰:‘敛衽,皆误也。按《李广传》:‘广自结发与匈奴战。苏武诗:‘结发为夫妻。泛称自幼束发之意,非指称结两人之发也。”(《随园诗话》上册,511页)袁枚解释“结发”时提及《李广传》和苏武诗《结发为夫妻》,认为“结发”泛指从小束发。可见,袁枚肯定这首诗是苏武送别李陵的诗,所以他说“夫妻喻友”由苏、李开始。

那么,这首诗果真是苏武送别李陵的诗吗?近人逯钦立对该诗作注:“《文选》二十九、《玉台新咏》一并作苏武诗。《文章正宗》二十九作苏武别诗。《诗纪》二作苏武诗。又《类聚》二十九、《事文类聚别集》二十五、《合璧事类续集》四十六俱作苏武别李陵诗。引其、辞、期、滋、时、思六韵。”(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中华书局,1983,338页)从逯钦立作注看,南朝萧统编的《文选》和徐陵编的《玉台新咏》、唐人欧阳询等人编的《艺文类聚》,还有宋人真德秀编的《文章正宗》、祝穆编的《古今事文类聚别集》、谢维新编的《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续集》以及明人冯惟讷编的《诗纪》(《古诗纪》)都把该诗视为苏武之作,像唐人欧阳询、宋人祝穆和谢维新等甚至把它视为苏武送别李陵的诗。也就是说,唐宋时期就有人把《结发为夫妻》这首诗视为“夫妻喻友”的意思了。清人袁枚遵从此说,未加怀疑,所以就在论诗之作《随园诗话》和《答蕺园论诗书》中提出“夫妻喻友”之说。

二 世称“苏李诗”的真伪

“苏李诗”的真伪之辨,自古以来成为学界的争论话题之一。现存“苏李诗”,可见萧统编的《文选》卷二九收录李少卿(李陵)《与苏武》三首,即《别苏武诗》三首;苏子卿(苏武)《诗》四首,均为五言诗。另从《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看,唐人所编、宋人章樵注的《古文苑》卷八收录所谓的苏李诗有十首,即李陵《录别诗》八首,苏武《答诗》一首,《别李陵》一首。这样看来,相传苏武和李陵的相互赠答的五言诗,合计流传至今的有十七首。近人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逯钦立注曰:

《古诗纪》依据《文选》编苏、李诗七首于汉诗卷二。而以《古文苑》李陵录别诗十首附在汉诗卷十。盖谓《文选》所载为苏、李自作。《古文苑》所载乃后人假托。丁福保《全汉诗》总汇《文选》《古文苑》各诗,分别编之苏、李名下。盖以为皆少卿、子卿之辞也。逯案:《文选》《古文苑》苏、李诗十七首以外,《书钞》及《文选》注尚引李诗残篇两首,《古文苑》之孔融杂诗二首,亦原属李陵,依此计之,苏、李诗今存者尚有二十一首也。然检宋颜延之《庭诰》云:“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又检《隋志》,只称梁有《李陵集》二卷,不言有《苏武集》。而宋、齐人凡称举摹拟古人诗者,亦只有李陵而无苏武。据此,流传晋、齐之李陵众作,至梁始析出苏诗,然仍附《李陵集》。昭明即据此选篇也,以出于《李集》,故《文选》苏武各诗,他书尚有引作李陵诗者。要之,此二十一首诗,即出李陵众作也。又此二十一首种类虽杂,然无一切合李陵身世者,说明既非李陵所自作,亦非后人所拟咏。前贤如苏轼、顾炎武等皆疑之固是,然亦未能释此疑难也。钦立曩写《汉诗别录》一文,曾就此组诗之题旨、内容、用语、修辞等,证明其为后汉末年文士之作。依据《古今同姓名录》,后汉亦有李陵其人,固不止西京之少卿也。以少卿最为知名,故后人以此组诗附之耳。今总以李陵录别诗为题,略依《古诗纪》,编之本卷之中。(《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336—337页)

再看《汉诗别录》一文,逯钦立认为,两汉诗歌,不可据信者颇多。苏武、李陵赠答诗,班婕妤《怨歌行》,以及《古诗十九首》,汉武帝《柏梁台集诗》等作,须重考,以明其真伪(逯钦立《逯钦立文存》,中华书局,2010,2页)。逯钦立进一步认为,世称“苏李诗”,实仅李陵一人之作,依据之一是“宋初迄于齐末,仅有李陵之见称以及模拟,而无所谓苏武诗”。他从《太平御览》卷五八六引颜延之《庭诰》,说李陵之见称引,始于此文,但不提苏武。又从《文心雕龙·明诗》《南齐书·文学传论》《诗品·总论》等作,证明南朝宋、齐时代并无苏武诗。依据之二是“苏诗出于李集,本为李陵诗,好事者以其总杂,故妄增苏武名字。刘宋、萧齐不闻苏武有诗。甫入梁时,顿尔出见,诚至异之事也”。逯钦立还认为,检《隋书·经籍志》,梁有《李陵集》,无《苏武集》。《隋志》兼出梁时旧录,以志其异同存佚。当时倘有《苏集》,必不至于缺载。是则梁时并无新出之《苏集》,可知矣。李陵、苏武,有赠答各诗。而先唐旧集有附入他人诗文之习惯,则新有之苏诗,或即出于李集也。以苏诗原属李集,故他书引录,尚多作于李陵(《逯钦立文存》,6页)。如前所说,相传苏武与李陵之间赠答的五言诗,现存仅有十七首。近人逯钦立经过一番考证,认为这些诗是伪作或拟作。

三 《结发为夫妻》这首诗的主旨

《结发为夫妻》这首诗,今见《文选》卷二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413页)一般都认为《结发为夫妻》这首诗是征人别妻之作。逯钦立还针对《文选》苏诗《结发为夫妻》篇,说:“以苏诗乃由李诗改成,虽署苏武,未暇定为何类之作,故其标题,梁时尚不一致:《文选》苏诗第二首‘结发为夫妻篇,昭明仅题作苏武诗,而梁武帝作《代苏属国妇》,针对此诗而反拟之,是必以苏武此篇为赠妇之作也。此种参差之现象,自妄改李集者不善作伪之所致。而《艺文类聚》引此又作苏武《别李陵诗》,是则苏、李竟是一双夫妇。尤见李集窜乱之可笑也。”(《逯钦立文存》,7页)逯钦立认为,此首诗是征人别妻之作。当代学者沈文凡教授等人编著的《汉魏六朝诗三百首译析》收录《旧题苏武李陵赠别诗七首》,其中就有《结发为夫妻》这首五言诗。沈文凡教授等人认为,这是征人远行时赠给妻子的诗。以征人的口吻叙述夫妻离别的痛苦,表现渴望和平生活的愿望(沈文凡、韩建立、闫峰、李静《汉魏六朝诗三百首译析》,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66页)。

经仔细分析,这确实是征人即将远行时与妻子离别的诗。诗的开头两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写夫妻恩爱,彼此未曾有怀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写欢爱在今宵,牢记难忘的美好时光。“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这四句写征夫心里惦记着远行旅途,起来看看夜晚的天空。等到星辰都没有时,就要离开辞别。“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这四句写征人将奔赴战场,不知何时相见。握手时刻,发出一声长叹,想到生离死别,泪流满面。“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征人与妻子的互相嘱托。“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叙写妻子对征人嘱托,要努力爱惜自己的青春年华,不要忘记彼此在一起的欢乐时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叙写征人回复妻子,若活着,就一定回来相聚;若死,应当永远想念你。

由上可见,从前人及今人的分析看,《结发为夫妻》这首诗是叙写征人别妻之作。“夫妻喻友从苏李”之说是袁枚不加考证,盲目遵从前人肯定此为苏武诗的看法而提出的。苏武与李陵之间没有这首离别之诗,《结发为夫妻》这首诗不应被看作写“夫妻喻友”之作。所以,“夫妻喻友从苏李”之说自然就不可信。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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