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书得间”看赵逵夫先生的治学方法

2022-04-29 12:52赵玉龙
文史知识 2022年6期
关键词:赵先生前人屈原

赵玉龙

赵逵夫先生是当代著名的文史研究专家,学识宏富,治学领域涉及诸多学科,在上古神话、《诗经》、楚辞学、诸子学、辞赋学、民俗学、碑刻史料、西北地方文史等方面,都取得了突出成绩。纵观赵先生的学术研究,“读书得间”的方法和思想贯穿始终,彰显出其强劲的学术创新力。

“读书得间”作为一种读书思考和学术研究的方法,被人们广泛认可和接受。馮友兰曾指出,读书得间,就是从字里行间读出“字”来。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本来没有字,当你读得深入时,便会读出字外之字。读书能够“得间”,才会领悟到作者的“言外之意”,算是把书读懂了,读尽了(参陈战国《先生教我读书—纪念冯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单纯、旷昕主编《解读冯友兰》,海天出版社,1998,173页)。其实,“读书得间”就是通过博览群书,发现书中未明白写出来的东西。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象外之旨,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实际上,这都是在说读书要读出文字之外的东西,体会它的精神实质,与“读书得间”是一个道理。

学术研究以创新为目标,读书中能否“得间”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既与个人学术积累、功底有关,又与学术智慧眼光有关。读书得间水平的高下,是衡量学者学术能力的重要标尺。本文试结合“读书得间”的几个问题,谈谈赵逵夫先生的治学方法和途径,以期能够拓展思路,增进思考,裨益学人。

一 善于发现问题,解决学术疑难

人文社科的学术创新主要包括观点创新、材料创新和方法创新三个层面。“读书得间”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和治学途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和实现学术创新的关键所在,在学术研究上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缪钺先生总结说:“熟读还必须和深思结合起来。读书不仅是要多获知识,而且应深入思索,发现疑难,加以解决,此即所谓读书得间,也就是所谓有心得。”(《治学琐言》,《文史知识》1982年9期)读书的过程中不断强化“读书得间”的重要性,心领神会,以此为手段,在读书中肯定能发现问题,进而不断探索研究,得出合理的结果。

作为一种方法和手段,“读书得间”能够帮助学者找到好的研究题目,提出有价值的学术问题。爱因斯坦曾指出,“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为重要”。提出一个好的问题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问题是研究的起点,不能发现问题就不能做学问,问题提得好不好,有没有意义,价值的大小,直接关系研究成果的质量和创新程度。通过“读书得间”能够指引学者从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看出问题,突破前人,提出创造性的观点。

纵观赵逵夫先生的学术研究历程,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赵先生的每一项研究和课题几乎都是在“读书得间”的基础上形成的学术问题,发前人之所未发,解决学术疑难。如赵先生对古典文学研究的系列文章,都能说明这一点。在《古典文献论丛》(修订本)“前言”的第二部分“西北师大学术传统与我对宋前戏剧的关注”中,赵先生谈道,“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武都一中。‘文革中社会上普遍流行着‘读书无用论的观点……我心里想,与其每天发空论,毋宁读一点实实在在的书”。在认真阅读了大量戏剧史著作和《敦煌变文集》《乐府诗集》等著作后,赵先生发现,当时对汉代戏剧的研究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于是写成《我国最早的歌舞剧〈公莫舞〉演出脚本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9年1期)一文,对有关《公莫舞》的相关问题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了系统研究。赵先生还写了该文的姊妹篇《三场歌舞剧〈公莫舞〉与汉武帝时代的社会现实》(《西北师大学报》1992年5期),这两篇文章刊出后在学界都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赵先生关于《公莫舞》研究的成功,主要是受益于“读书得间”研究方法的巧妙运用,在文献阅读中发现了极有研究价值的学术问题。

赵逵夫先生对地下出土文物和简帛文献的研究也能看出“读书得间”治学方法对其影响。据赵先生在《古典文献论丛》(修订本)“前言”中自述,1984年西北师范大学主办唐代文学第二届年会,赵先生受命做一些具体工作。会前为了给代表们的学术考察做准备,赵先生专程同其他老师去了一趟敦煌,途中在酒泉书店买了一本张震泽先生的《孙膑兵法校理》在火车上看,阅读的过程中,赵先生发现“有的地方还可以补出一些缺文,有的断简还可以缀合,有的残简还可以大体确定其当归于何篇,有些简文的归属、相对位置也还可以作进一步调整”。发现问题后,为使《孙膑兵法》趋于完整和更接近原貌,赵先生花费多年时间广泛搜集资料,深入研究,最终完成了《〈孙膑兵法〉校补》和《〈银雀山汉墓竹简〉原列〈孙膑兵法·下编〉十五篇校补》两篇论文,分别在1994年《文史》39辑和1998年《文史》44辑刊出。赵先生在当时之所以能写出这两篇反映《孙膑兵法》最新研究成果的文章,其选题的形成和动机就是在阅读张震泽先生的《孙膑兵法校理》中产生的,后又在阅读相关材料的过程中坚定了研究信念。这都与赵先生善于通过“读书得间”发现问题有关。在赵先生的研究当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总之,发现问题是研究的起点。从治学方法的角度讲,“读书得间”能够帮助学者发现有价值和创新性的问题或选题,促使研究者在研究中不断深入。

二 会通系联,守正创新

学术研究中,“读书得间”能帮助学者找到知识间的相互联系,从而解决一系列学术问题。赵逵夫先生说:“科学研究,实际上是一种联系:事物之间的联系,现象之间的联系,理论之间的联系,事物、现象与理论之间的联系,等等。”(《会通与突破》,《古典文学知识》1999年6期)这就是说,能否找到与研究对象相关的诸多联系,并加以逻辑论证,成了学术突破的关键所在,这个过程主要靠“读书得间”。这一点在赵先生的《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古典文献论丛》(中华书局,2014)、《读赋献芹》(中华书局,2014)和《屈骚探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等论著中都有鲜明的反映。

譬如,《屈氏先世与勾亶王熊伯庸—兼论三闾大夫的职掌》一文,就是赵先生在清代学者张澍所辑《世本》中,发现了西周末楚熊渠长子名“庸”的一段材料,以及《史记·楚世家》中熊渠长子康,三家注《索隐》“《世本》康作庸”的记载。据此,赵先生证明《离骚》“郑皇考曰伯庸”中的“伯庸”,即楚三王之一的勾亶王熊伯庸。这确证了屈原与《离骚》的关系,也破除了自东汉王逸以来学界一直认为的,“伯庸”为屈原父亲的成说。汤炳正先生在为《屈原与他的时代》所写序中称赞赵先生“善读书,眼光敏锐”“独具只眼”,称其能发现“人人眼中所有,人人意中所无”。实际上,这正是赵先生通过“读书得间”实现知识间会通系联的独特能力。其他如《嘉礼写心,借橘明志—说屈原的〈橘颂〉》《论〈诗经〉的编集与〈雅〉诗的分为“小”、“大”两部分》《“三皇”与三皇时代考论》《尉缭与〈尉缭子〉考论》《关于古代“七夕诗”的几种创作现象》《“夸父逐日”神话的历史文化内涵》等文章,问题或大或小,所及微观还是宏观,文献间彼此勾连,通盘考虑,往往能从别人不留意的史料中敏锐地发现问题,剖璞见玉,证成新见,这都反映出赵先生在“读书得间”的基础上所做的学术创新与突破。

再者,读书得间不是漫无目的的胡乱想象和联系,而是要遵循一定的学术规则,在尊重、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实现创新。可以说,学术规范是学术创新的基石,只有尊重科学,充分理解前人成果,读书中的所得所获才有真切意义,因为所有研究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的,学术上的重大创新、重大突破更是如此。赵先生研究学问求真务实,文史贯通,考论结合,新见迭出,每个结论都是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通过翔实的考证得出。赵先生坦言:“我从1958年开始研读屈原的作品,至今已经三十馀年了,在这期间,我虽然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我深深懂得,这些成果的取得,要感谢前代和当今的楚辞学家、历史学家、文献学家和考古学家,是他们各方面的研究成果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基础。”(《屈原与他的时代》“前言”)如果不了解前人研究成果就难以沿着正确的方向探索前进,更谈不上“读书得间”。赵先生的所有研究都是在全面考察继承前人研究基础上提出的创新性问题,也是“读书得间”的收获和独特心得体会。

概之,“读书得间”与学术创新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新观点、新思想的触发往往就在文献的字里行间,通过“读书得间”能够实现知识间的会通系联,破解学术疑难,解决学术争议,实现学术创新。另外,只有守正,遵守学术规范,继承前人成果,广泛吸取学界新成果,才能真正地创新,也只有持续不断地创新,才能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观点,实现真正的守正。守正创新,继往开来,这是“读书得间”必需的。这方面赵逵夫先生做出了巨大贡献,为学界贡献了一批又一批新成果。

三 培植功力,提高颖悟

“读书得间”的能力和方法因人而异,每个人读书思考、治学研究的特点也不尽相同,但在赵逵夫先生看来,这种能力既需要长期培植功力,也需要一定的颖悟能力,双管齐下。

笔者随赵先生读书期间,无论课上课下,先生每每耳提面命,强调最多的就是要下大功夫,扎实读书,认真思考,厚植功力。这方面,赵先生是做出了榜样的。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赵先生一天从早到晚,一年四季,从来没有节假日和休息日,也从来不给自己“放假”,除去午饭和晚饭后的散步时间,以及上课和工作中必要的事务,赵先生将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读书研究和培养学生上。正是源于赵先生在读书上下的功夫,所以研究相关问题总能左右逢源,融会贯通,在别人不经意处找到问题的症结和突破口。

另外,“读书得间”还与个人综合素养与颖悟能力有关,所以在学习生活中要不断培养提高自己的感受力和观察力,增强对学术问题和知识的敏感性。赵逵夫先生的学术研究常能见别人所不能见,给读者以深刻的见识,其研究常令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慨叹。如赵先生对屈原先世之谜的破解,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在《赠赵逵夫教授》一诗中说:“词气纵横才气多,古经一卷赖研磨。千年积垢淘湔净,满眼灵光见本佗。”(《冯其庸文集》卷一六,《瓜饭楼诗草》,青岛出版社,2011,346—347页)这正是对赵先生学术功力和颖悟能力的充分肯定。当然,赵先生对屈原与《楚辞》研究的成功也非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着长期的积累与思考。学术问题的解决,特别是十分复杂、牵涉面广、涉及材料众多的问题,往往需要长期的积累与思考。这个过程就需要研究者不断培植功力,提高颖悟力。

总之,“读书得间”是人文社科学者进行学术研究的重要手段,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实现学术创新的重要途径。赵逵夫先生在这方面做出了典范,是笔者学习的榜样。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潜夫论》文本的构建与东汉学术的演进研究”(编号:20CZW027)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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