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底沟彩陶阴纹读法辨析

2022-04-29 12:52刘学堂
文史知识 2022年6期
关键词:史前彩陶花卉

刘学堂

中国史前时代,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彩陶文化的产生。如同文字书写了中国的历史那样,彩陶以其独特和隐喻的方式,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中国北方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大半个中国史前的历史,尤其是人们的精神生活史、心灵史。黄河流域的彩陶,以半坡文化和庙底沟文化的彩陶最为发达,特别是庙底沟文化的彩陶,是史前中国彩陶发展到鼎盛时期的典型代表,是史前中国艺术成熟的标志,是史前时期创作的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艺术品,它的影响所及,达到了整个黄河流域的上游至下游地区,掀起了中国史前艺术的浪潮(王仁湘《史前中国的艺术浪潮—庙底沟文化彩陶研究》,文物出版社,2011)。庙底沟文化彩陶有像生的鸟纹和鱼纹,更多的是几何纹样。几何纹样富于变化,仅直线几何纹样就有宽带纹、网格纹、四边形纹、多边形纹、三角纹、菱形纹;另外,还有大量的弧线几何纹,包括曲线纹、弧线纹、连弧纹、弧边三角纹等构成种种沿陶器器腹展开的图案(图1)。显花技术上,庙底沟文化彩陶被认为有阳纹和阴纹两个系统。所谓的阳纹,是用黑彩,极个别是其他的色彩,在红色或淡黄色的陶衣或陶胎的原色上直接描绘出来的纹样;所谓的阴纹,通常也称为地纹,是以阳纹为底衬,陶衣或陶胎底色所呈现出来的花纹。阳纹和地纹,是从里外、正反的视线,审视纹样构图的视觉结果。

考古学家在解读彩陶纹样时,基本依据阳纹进行释读,也有相当的一部分彩陶,地纹的画面显得统一而显著,由此被认为是彩陶所要表现的真正主题。庙底沟文化中很早就命名的一类“西阴纹”,指的就是由连续弧纹和弧边三角围成连续的“角状”地纹。作为庙底沟文化的流行的花纹之一的各类花瓣纹,是用地纹释读的方式判识的结果。花瓣是由弧边三角围成扁豆荚或圆豆荚状的封闭地纹,外形酷似花瓣,因而名之(图1)。花瓣纹有双瓣、三瓣、四瓣、多瓣、杂瓣之分。同时,在庙底沟文化彩陶中,一些地纹呈长豆荚状纹样,豆荚伸出的长角尖端并不封闭,而是以各种弯曲变化的形态相互勾连,组合成一个曲线纹样(图2)。这类纹样,通常被描述成“圆点勾叶弧线三角曲线纹”,也有其他一些类似的描述。苏秉琦先生很早就辨认出“第一种是覆瓦状花冠,属蔷薇科的玫瑰(或月季);第二种是合瓣花冠(整体结构又叫作盘花序),属菊科(花)。二者的原产地都是中国”(图3)[苏秉琦《纪念仰韶村遗址发现六十五周年(代序言)》,《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37页]。“庙底沟类型的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华山则可能是由于华族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苏秉琦《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考古学报》1965年1期)由此,“花卉”说在中国学术界的影响广泛而深远。近年来,王仁湘先生再用地纹的读法,重读似乎已经成定论的花卉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律动的世界,表现的纹样都是旋纹:半旋、双旋、叠旋、杂旋、混旋,并认为这些纹样皆一目了然。王仁湘先生认为所谓的“花卉”,读地纹是旋纹,旋纹才是庙底沟人群所真正要表述的意念。那么旋纹背后又有怎样的玄机?“彩陶上的旋纹,是用于描述某天体运行方式的”,“可能表达的就是太阳运行方式,或者还有它运行的轨迹,甚至还表达有某些特别的天象”,“可以假设或猜想为原始宇宙观体”,当然这一结论,也“还有待更深的论证”(王仁湘《关于史前中国一个认知体系的猜想—彩陶解读之一》,《华夏考古》1999年4期)。

庙底沟文化彩陶中的鱼纹、鸟纹,形象生动,一眼便知。更多的则是如上所述,无所不在的几何纹。据研究,一部分风格相同的几何纹样,是由鱼纹和鸟纹抽象演绎的结果。鱼、鸟的形体被肢解,演变为不同的几何纹样元素,再重新排列组合。鱼和鸟的原形,在渐次的重组过程中,一点点地远去。重新组合成的画面,失去的是鱼、鸟的外形,保存的是它们的神寓(图4)。这是一个“得意忘形”和“形离神存”的过程,是一个无象而意存,意存而忘象的过程。王仁湘先生说:“得其意而忘其象,这是早在彩陶时代创立的艺术哲学,不用说这个‘象是有意忘却的,是为着隐喻而忘却的。无象而意存,这是彩陶远在艺术之上的追求。”(《史前中国艺术的浪潮—庙底沟文化彩陶研究》,473页)庙底沟文化几何纹源于像生的鱼鸟纹,是破解黄河流域史前几何纹样之谜的重大突破。也由此可知,远溯至半坡文化,至其后继者庙底沟人最初描绘鱼、鸟时,原初之意就不是它们的本身,而在于它们的神寓。相对于像生纹样来说,变化万千,万花筒般呈现的几何纹样,是神寓的“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示现,很多画面,其中蕴藏着原始人的心机,奥妙无穷,大多纹样图案的象征寓意,一时还难以索解。彩陶纹样阴纹读法,又使本来就十分复杂的彩陶纹样象征寓意这一问题,再度充满玄机。

庙底沟文化彩陶中的“西阴纹”“花卉纹”以及“旋纹”,是释读者相信原始人所绘的本就是花瓣、花卉和旋转图案,是艺术形象再现,并在这个基础上,做了更多的延伸解读,在学术界产生了影响深远。庙底沟彩陶纹样的阴读法,值得进一步辨析。

第一,黄河流域,生态良好,树木森森,草茂花盛,随着季节变化,树绿树枯,花开花谢,难以计数。原始人经年历月,朝夕相处,身在其境,生活其中,就像自己身上之物那样地熟悉它们。树木花草是静态的,变化在悄声无息之中进行,它们并不像水中鱼、空中鸟那样的不可捉摸、见首不见尾,灵动并充满着神秘。史前时代的庙底沟人,面对林木花卉,没有像对鱼与水、鸟与天那样,普遍抱有敬畏的心理,并非他们崇拜的、要进行神性的艺术表现的对象。

第二,重要的是来自史前彩陶本身的证据。如花卉论者所说,庙底沟人群对花卉情有独钟,庙底沟文化的花瓣多是椭圆尖角状,构图一点都比不上鱼鸟纹样那样复杂。从彩陶创作的技术法上讲,难以想象半坡—庙底沟文化的陶工,在描绘花纹时,一着笔就要忘却自己正在描绘的笔下纹样,脑海思维里只是向隐匿在这些描绘的图案“留空”处的地纹表述神秘的动机和心理。果真如此的话,原始人在着墨前,不仅要对阳纹所要表达的图案,更要对阳纹留白而衬托出来的地纹稔熟于胸,对地纹与阳纹图案结构上的对应关系胸有成竹,以及对“阳”“地”纹样的结构关系的理解、特别是诸如“花卉纹”这样万花筒般的千变万化,细微之处更是奇妙无穷,无一例完全相同的图案结构的处理和控制能力上,达到难以企及的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也是关键的一点,半坡—庙底沟人创作每一幅彩陶时,是受着“神秘力量”的支配的,描绘的是隐含其中的神寓。“阳纹”和“地纹”,画面独立,结构截然不同或者恰好相反,同一画工在描述同一幅彩陶纹样时,心里也装着“阳、阴”的双重性的隐秘神寓!

其实,所谓的花瓣、花卉纹,以及旋纹,只是映进现代人眼帘的一种图像的印象而已,可能它并非庙底沟彩陶工匠描绘纹样时的初衷所在。

(作者单位:新疆大学历史学院历代西北边疆治理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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