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赂秦的历史批判与现实沉思

2022-04-29 00:44阮忠
文史知识 2022年6期
关键词:六国苏洵贾谊

阮忠

北宋苏洵的长子苏轼有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是他离开京城任密州太守时写的。词艺术再现了苏轼出猎的狂放,不同于柳永词,改变了词柔美华艳的风格而自是一家。此后“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猎词,被人誉为苏轼以及两宋豪放词的代表。词的最后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是他建功立业的梦想,也让人看到他这个儒雅文人壮的怀激烈和英雄本色。那时,他遭遇了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因政见不合而自寻外放,离开京城去做地方官,但兼济天下的壮志还是有的。而这句词用比喻说自己可以为朝廷立功边塞,其中的“射天狼”的“天狼”本是天上的星宿名,有人说它主侵扰,这里以“天狼”比喻侵扰北宋的辽国和西夏。这一年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苏洵已与世长辞了九年。不过,苏轼在词里暗喻的辽国和西夏侵扰北宋之事,苏洵在世时就存在,他为此专门写了《六国》(一作《六国论》),以六国灭亡于秦之事,说北宋面临的严峻社会形势以及应该采取的方略。

“六国”是战国七雄除秦国之外的齐、楚、赵、魏、韩、燕。那时七雄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以合纵连横的方式,构成两大政治、军事集团。六国联合称为合纵,秦国与六国中的任何一国联合称为连横。秦楚国力最强,故有纵成则楚王、横成则秦帝的说法。诸侯斗法,最终秦横扫六国,平定天下,于是有了大秦帝国。

六国灭亡是天下大事,前人多有评说,西汉贾谊作《过秦论》,论秦灭亡原因,在《过秦论》上篇说秦兴亡时顺势说到六国灭亡。那时诸侯恐为秦灭,在秦孝公时“合纵缔交,相与为一”,协同一心,“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史记·秦始皇本纪》)。历史的这一幕相当悲壮,诸侯联盟看似无比强大、破秦势在必得。结果却是秦轻取诸侯,各国臣服。其后,经孝文王、庄襄王到秦王嬴政,六国终于为秦所灭。贾谊行文未免夸饰,但六国灭亡是历史事实。晚唐杜牧写了《阿房宫赋》,从秦阿房宫的兴衰说秦的兴亡,他与贾谊有相近的看法:“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樊川文集》)

这里,贾谊说秦的灭亡是得天下之后不用仁义治天下,涉及六国灭亡,则是六国“赂秦”(即贿赂秦国),势力不足抵秦。杜牧则说是六国不自爱,如果六国各爱其人是能够抵御强秦的。贾、杜二人其实都在以古讽今,贾谊之时,汉文帝执政,他说秦始皇实则是希望汉文帝能够以仁政待天下。而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樊川文集》)的话,也是希望以秦亡为鉴的。说古讽今是这类文章的基本套路,苏洵亦然。他在《六国》开篇点明所论主题:“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这一说法上面引的贾谊《过秦论》也提到过,不及苏洵说得这样专注和斩钉截铁。

就六国抗秦所谓“非兵不利,战不善”而言,真有兵不利、战不善的时候。如楚怀王听张仪的唆使而绝齐,欲取秦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意为张仪蒙骗,说是六里而不是六百里。楚怀王大怒,兴兵先后与秦战于丹阳、蓝田,楚军大败。又如赵将赵括与秦将白起战于长平,只善纸上谈兵的赵括,兵败长平,四十万将士遭秦将白起率部活埋。苏洵说的“非兵不利,战不善”也是看到了诸侯战秦,常有战而胜之的时候。

苏洵抱定六国灭亡“弊在赂秦”,设问“六国互丧,率赂秦耶”,然后自答:“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这固然不失为一种观点,但这观点早在战国时就有。苏秦力主合纵,曾为赵王游说魏王说“夫事秦必割地效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战国策·魏策》)这“割地效质”说的是两回事,“割地”是割让土地,“效质”则是派太子在秦国做人质,如燕太子丹、魏太子增都在秦国做过人质,成为秦胁迫燕、魏的筹码。苏洵说赂秦之弊时很沉痛:“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他说得实在,秦以战争攻城略地是常态。不过,苏洵将此一语带过,主要说的是秦接受诸侯“馈赠”所得。他说秦在攻取之外得到的城邑远远多于攻取得到的城邑,诸侯奉送给秦的城邑远远多于他们战败失去的城邑,他以“百倍”称前者,也以“百倍”说后者,难免有点夸大其词。由此他得出秦“大欲”与诸侯“大患”的结论,说战争攻夺不过是手段,重要的是强要与白送。秦的欲望是诸侯不灭不止,诸侯却不明就里,赂秦也是不被灭不止。所以苏洵为诸侯赂秦深感痛惜。痛惜诸侯祖先“暴霜露,斩荆棘”,历经艰难困苦,开疆辟地,才有的国土,为“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他犀利的批评看似没有顾及诸侯在强秦面前的无奈,实则是很不满意诸侯不联手同心抗争。

诸侯在秦国势力崛起之时,也看到了面临的严重军事威胁,在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下,曾合纵缔交,先以楚怀王为纵长(即诸侯首领),“纵成则楚王”的说法就是这样产生的。不意诸侯各怀异心,各图己利,身为纵长的楚怀王也贪秦之利,兵败后受张仪的诱骗欺诈去秦国迎亲,屈原还劝他说:“秦是虎狼之国,不可信,不要去。”但怀王听了公子子兰的话,不绝秦欢,赴秦遭扣,最终不肯割让土地以求生,死在了秦国。他死之后,诸侯无一不是为自身的生存抗争,但都抵御不了秦国大军,被逐个击破了。

苏洵说了很实在的话,诸侯自以为以土地贿赂秦国有用,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这虽有点夸张,但果真秦的欲壑难填,如魏襄王五年(前314),魏龙贡军四万五千人为秦所败,又包围了魏国的焦和曲沃,魏只好把河西割让给秦国;六年,秦攻占了魏国的汾阴、焦等地,第二年,魏又把上郡拱手送给了秦国;十二年,秦又攻占了魏国的曲沃和平周。仅此来看,可见秦的土地欲望没有止境。深谙历史的苏洵要说的是,“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这是现实生活的辩证法,在强秦面前,诸侯示弱,割让土地之后更弱,更易遭遇欺凌,不战就分出了强弱胜负。在这种情势下,诸侯走向灭亡是不可避免的事。苏洵在这里引了一句古语:“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话在《战国策·魏策》里出现过,是孙臣对魏安釐王说:“以地事秦,譬犹抱薪而救火也,薪不尽,则火不止。今王之地有尽,而秦求之无穷,是薪火之说也。”《史记》里类似的记载,这话出自苏代之口。苏洵认同这句古话,薪不尽火不灭,是秦国的“大欲”(即收服六国、平定天下的欲望)引起的。

话说至此,苏洵六国灭亡的理论推演自身的逻辑严密,从六国破灭弊在赂秦出发,环环紧扣,意在赂者力亏,赂之又赂,实乃亏之又亏,而受赂者强则益强,直至赂者灭亡。他说的赂者灭亡主要是指楚、赵、魏、韩、燕五国,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说过六国灭亡的先后顺序,还在为齐、楚、赵、魏、韩、燕六国写的“世家”中也说到这一点,其中《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较为简洁:“(齐王建)十六年,秦灭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东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阳。三十五年,秦灭韩。三十七年,秦灭赵。三十八年,燕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杀轲。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辽东。明年,秦灭魏,秦兵次于历下。四十二年,秦灭楚。明年,虏代王嘉,灭燕王喜。”这里没有提到的齐国在燕国灭亡之后才灭亡。

六国有以地赂秦的故事,但六国灭亡的最后一幕,是赂秦力亏之后被武力征服的。如《史记·楚世家》记载:楚王负刍二年(前226),秦大军伐楚,大破楚军,楚丢失了十多座城邑;楚王负刍四年,秦将王翦在蕲地大败楚军,杀楚将项燕;五年,秦将王翦、蒙武攻破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楚灭。《史记·魏世家》:魏景湣王元年(前242),秦攻占魏二十城,以之为秦东郡;二年(前241),攻占魏的朝歌城;此后又攻取了魏的汲、垣、蒲阳、衍等地,魏日益势弱。魏王假三年(前225),秦水淹大梁,俘虏了魏王假,魏从此成为秦的郡县。秦灭魏之后,不到三年就攻取了辽东,俘虏了燕王喜,燕国灭亡。相类似的还有上面提到的赵国之亡和没有提到的韩国之亡,它们都上演着战败而亡的故事,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而已。尽管如此,并不是说他们不曾以土地贿赂秦国。

苏洵《六国》偏于自己的评说,以致摊开历史那一页页重新审视的时候,感觉并非全是如此。他在论说了赂秦者以赂秦而亡之后,再论说不赂秦者因赂秦者之亡而亡。齐国是一例:“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在他看来,齐人最应该帮助其他五国抗秦,齐国却不助五国而助秦国,六国用心不齐,面对强秦踌躇雁行,关键还是放不下势利,《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有一则赵兵败于长平的记载:“(齐)王建立六年,秦攻赵,齐楚救之。秦计曰:‘齐楚救赵,亲则退兵,不亲遂攻之。赵无食,请粟于齐,齐不听。周子曰:‘不如听之以退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楚之计过也。且赵之于齐楚,扞蔽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且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夫救赵,高义也;却秦兵,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之兵,不务为此而务爱粟,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秦破赵于长平四十馀万。遂围邯郸。”齐王建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坐视赵败,诸国都灭亡后,它形单影只,同样没有活路了,不过是多苟延残喘了几年。

苏洵又以燕、赵两国为例,“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但他对燕太子丹刺杀秦王嬴政的行为很不以为然。燕太子丹曾为质于秦,秦王嬴政对他很不友善,故燕太子丹心怀怨恨。后有感于秦临易水将灭燕,于是收养刺客荆轲,派他以献督亢地图的名义赴秦刺杀秦王嬴政,易水送别,壮士一去,秦殿之上图穷匕首现,欲杀秦王羸政的荆轲反被嬴政所杀,随后嬴政大怒,派猛将王翦攻燕,燕王喜杀了燕太子丹讨好秦,也未能使燕逃脱灭亡的命运。苏洵称之为“速祸”。苏洵叙说这一段历史很实在地发生过,燕国如此,赵国呢?所谓“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在《战国策·燕策》里有说法:“苏秦将为纵,北说燕文侯曰:‘秦赵五战,秦二胜而赵三胜。”其中尤为著名的胜秦之战是赵将赵奢在邯郸大破秦军,解了韩国被围之困。后赵中秦反间计,虽有擅长纸上谈兵的赵括长平之败,但赵随后有良将李牧。李牧曾北拒匈奴,多用奇兵屡破匈奴,使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城。后为赵国大将军,在宜安、番吾连破秦军,直到赵王又中了秦军的反间计,以欲反的罪名杀了李牧,导致秦将王翦灭赵。这就是苏洵说的“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如果能坚持以武力抗秦,那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殊不知赵国的武力难支,而燕太子丹之所以谋划荆轲刺秦王,同样是武力难支的结果。

相较而言,苏洵对齐、燕、赵三国的灭亡最为同情,他认为燕、赵“智力孤危”,面临被秦“革灭殆尽”的大势,无力可抗,“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又说如果楚、韩、魏三国不用土地赂秦,齐不依附于秦,燕不用刺客荆轲,赵不杀良将李牧,那么“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也许诸侯能够胜秦。进而苏洵又说:“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他所说与西汉贾谊《过秦论》所说不尽相同,贾谊说诸侯会盟谋取弱秦的时候,“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这与苏洵所言本质是一样的。而贾谊随后说的:“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約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史记·秦始皇本纪》)如此大的谋士良将阵容不能敌秦,终为秦所败。贾谊之文兼赋体,取纵横家游说之词的技巧,铺陈夸张得气势充沛,不及苏洵之文贴近历史真实说道理。不过,他们都看到诸侯之败在于用心不一及赂秦之弊。因此苏洵的双重假设终究是假设,他认为诸侯之势本可胜秦,却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于是告诫:“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是苏洵《六国》最想说的一句话。他生活在北宋的1009至1066年间,这五十馀年间,宋真宗、宋仁宗执政。然大宋自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让武将自动放弃兵权,开启了北宋文官之治,这带来了北宋文化的繁荣,也造就了北宋军事的孱弱。

宋立国之初,辽朝或辽国就在不断崛起,宋初曾两度北伐均以失败告终。宋真宗时,与辽有“澶渊之盟”,和约之下,宋每年向辽进贡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其后,宋与西夏冲突时,为求太平,又有“重熙增币”(一称“庆历增币”),宋每年向辽进贡币银增加了十万两、绢十万匹。宋仁宗时西夏势盛,庆历四年(1044)签订“宋夏和议”,虽然西夏向大宋称臣,但为了互不侵扰,宋每年赐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叶二万斤。说是“赐”,其实也是进贡,消财免灾。这些,大宋无一不是为辽及西夏的“积威之所劫”。苏洵对此大为不满。

苏洵二十七岁发愤读书,屡举进士不第,遂焚所为文数百篇,再闭门读书五六年,探究六经百家之学、考察古今治乱成败之理,学成后以策论、权衡论等一鸣京师。他的《六国》属《权书》之一,《权书》所论重在行军用兵之道,如《心术》说:“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嘉祐集笺注》)《攻守》说:“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以守敌冲。夫尽兵以攻坚城,则钝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则兵不分,而彼间行袭我无备。故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嘉祐集笺注》)这充满了他欲以武力抗侵扰而不是以赂银求太平的思想,其中蕴含有六国灭亡的深刻教训。难怪他最后感慨:“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素来人们认为苏洵的《六国》观点鲜明,他开门见山提出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然后分说赂者之亡和不赂者之亡,进而说明六国不当亡而亡。其言虽简,历史事件及教训的含量却很大,说尽了战国七雄逐鹿天下的悲欢。然而,他说这些的真正意味,在于六国赂秦而亡应当是大宋的一面镜子。大宋面临辽与西夏采用岁贡的策略,不就是赂而力亏的破败之道吗?他说战国时,六国如果不赂秦也许可以战而胜之,而大宋一统天下,居然行岁赂求太平,那不是走了六国的老路?言外之意,长此以往大宋也会灭亡。他在《审敌》里很沉痛地论说西汉晁错的功过,说当今匈奴之强胜过了那时的七国,而天下的人都主张赂匈奴以求太平,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嘉祐集笺注》)北宋时,契丹(后改国号为“辽”)势强,宋真宗时,赂契丹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宋仁宗时,赂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这样的事常在发生,所以苏洵甚至说,大宋之势,正在慢慢地滑向深渊。为什么不能除患于未萌,转祸而为福呢?他忧心忡忡。苏洵的六国败亡之悲,实则是北宗正在走向通往败亡路之悲。六国败亡已经成为历史,可北宋王朝呢?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四月,五十八岁的苏洵在汴京死去;六十年后,他忧心会灭亡的北宋还是灭亡了。

在《六国》的说古讽今中,全文透出的是去赂备战,去祸求福,苏洵好一番苦心,当时有谁领会了呢?不过,从行文来看,全文明快含蓄,纵横恣肆的语言表达在最后竟戛然而止,让人从他凌厉的批判沦入沉痛的历史思索中。值得一提的是,苏洵的二儿苏辙也写过一篇《六国论》,他的切入点是六国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结果为秦所灭,这与苏洵所论有很大的差异,也不及苏洵论六国破灭在当时的现实意义,却不妨自为一说。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附:

六 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他,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62—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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