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中的空间、权力与个人命运

2022-04-29 00:44金城雪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亚历克斯规训暴力

自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开空间诗学批评的先河以来,各种对文学文本的空间解读纷至沓来,空间和社会、权力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为文学研究者所关注,随之掀起一股探索空间诗学理论的热潮。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Burgess)作为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和文学家,其作品多以战后英国城市为背景,以对现代空间的探索与建构呈现道德、权力和身份认同等多重议题,为小说的情节发展、人物形象展现、社会问题揭露提供了有效手段。

《发条橙》(AClockworkOrange)是伯吉斯的代表作,创作于英国社会动荡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与科技的超速发展在无意之间加剧了社会环境的恶化,战争、毒品、消费主义热潮等急速绑架了大众的生活与思想,整个社会开始笼罩在充满压抑与暴力的氛围之中。不仅如此,在政府痴迷于追求极权、秩序与效率的同时,资本家抢占了社会空间内的主要资源,而在都市边缘空间中生存的普通民众对个人自由、经济平等、社会公正的幻想不得不趋于破灭。故事讲述了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少年亚历克斯与其同伙在城市中为非作歹却惨遭背叛被捕入狱,被迫接受思想改造后痛苦选择放弃生命的一系列经历。作为对暴力行为与自由需求社会问题的回应,伯吉斯的《发条橙》通过对英国社会空间的文学建构,深刻揭露了自诩高度文明的西方现代都市中纯粹的罪恶与种种伪善行径共存的残酷现实。不得不承认,伯吉斯赋予了文本内的空间书写更为深远的内涵:小说中的空间已不仅是作为背景存在,更是作者本人于社会空间中最真实的精神体验的彰显,是对英国社会发展的全景式描摹。通过对作品中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及主人公精神空间的深入考察与分析,本文拟结合文本,挖掘空间场域背后的权力同个人命运间的紧密关系以及这背后蕴藏的深刻意义。

一、权力的边缘空间

工业革命与世界大战对人们的心理和社会道德造成的影响,深深地烙印在了人们的记忆与世界观之中,并给当时社会的文学空间书写增添了别样的色彩。“1848年以后,巴黎变得不适于人居住了,铁路网不断扩建……促进了交通建设,加快了城市人口的增长。人们蜷缩在狭窄、肮脏、弯来弯去的破旧小巷里,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出路。”同马克西姆·迪康描述的巴黎一样,伯吉斯眼中的英国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狭窄破旧的街巷隐匿在城市浮华的背后,成为权力难以触及的空间,孕育着最邪恶也最纯粹的暴力。

在《发条橙》故事开篇,画面集中在四个少年浪迹的街巷,残败的景观直指人物内心的肮脏与道德的虚无。在当代空间诗学的解读中,空间常常被看成是“铸就个人身份的框架”。城市街巷随处可见的污秽涂鸦,无时无刻不在对空间中的人发出罪恶的呼唤。主人公亚历克斯及其同伙在城市的夹缝中无恶不作,虽常在警察的追逐下抱头鼠窜,但总能得到阴暗空间的接纳与庇护。“下一个拐弯处有一条小巷,黑乎乎空无一人,两头都是通的……两边是公寓楼,令人仿佛身处两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之麓。公寓的窗户中都可以看到蓝光跳动。这就是电视啦……主要是中产阶级的中年人,打开电视都能看到同一个节目。”空间在都市流浪者的眼中被异化,现代都市成了原始而充满野性的丛林:作为城市标志之一的公寓楼,化身为高不可攀的山崖。“身份认同”是指在差异性文化空间内生存的个体或群体,对同一性进行追寻或建构的过程。当个人意识到这种同一性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时,其身份认同便会出现断裂与错位。“高不可攀的山崖”正预示着社会底层人物与中产阶级的割裂。小说中,主人公亚历克斯出身优越,白天生活在这些公寓楼中的他不满足于安逸舒适的生活,夜间逃离至街巷之中,享受着违法犯罪带来的快感。显而易见,这位追求血腥与刺激的都市浪子更愿意活动于充满黑暗与未知的小巷之中,他对这个污秽的边缘空间产生了认同和强烈的归属感。

而少年们的犯罪藏匿点——克洛瓦奶吧,作为都市中最无名的角落,正是社会边缘群体的寻欢之处。“在克洛瓦奶吧里,有不少男女,小妞和小伙子,嘻嘻哈哈,开怀牛饮,一通神侃,嗨大了则吐出‘戈戈掉拿还杀虫喷雾满尖杀球之类的胡话。”奶吧是与世隔绝的法外之地,充满了怪诞与下流之事,是小说空间意象阐释的重要部分。奶吧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还意味着置身其中的社会底层人士的一种人生选择,是他们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标志物。伯吉斯曾直言,奶吧的客人中“没有中产阶级,他们是从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奶吧中的青少年与老一辈有着严重的代沟,前者乐于接受消费主义的洗脑,痴迷于最新的流行趋势和时尚,以此掩盖早已与主流社会疏离的现实。亚历克斯能在白天压抑其邪恶的本性,老老实实上学和生活;夜里却改头换面栖身于此并乐在其中,正是因为他在这个空间中找到了认同感。他承认,在这种随心所欲、逍遥物外却极其自私和残酷的生活方式中,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好吧,我行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但是,兄弟们哪,他们不厌其烦咬着脚趾甲去追究不良行为的根源,这实在让我捧腹大笑……我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喜欢做才做的。”

于是,在这个权力空间的边缘地带,纯粹的恶意不断滋生,同毒品与瘟疫一般在无声地蔓延,浸润着空间内众多苟延残喘之徒的心肺,将其恶魔化。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奶吧中的几个老太太主动为亚历克斯及其同伙的犯罪行为打掩护,“‘他们整晚都在这里,小伙子们,老太太们开始咋呼,‘上帝保佑他们,这些孩子善良、大方,盖帽了。一直待在这里。我们没看见他们走动过”。如果说亚历克斯是发自本性的纯粹之恶,那老太太们因蝇头小利而放弃良知的行为,则是这个边缘空间扭曲人伦的最直观的体现。当社会底层妇女长期处于差异显著的人与空间的关系中时,迫于生活压力和对“已经缺失的完美身份的欲望”,她们不得不抛弃过去的身份而被所处环境彻底同化。总而言之,小说中破败而肮脏的物理空间钝化了人对善与恶的感知,处于权力边缘的他者也因战后世界格局的剧变连同社会意识形态及固有社会运行方式的冲击,而不得不开始经历一场关于身份认同的危机,以自我隔离的心态叛逆地拥护着这边缘空间中暴力而邪恶的秩序。

二、权力的中心空间

在20世纪,英国当权者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对现有空间秩序的反抗行为——犯罪。作为20世纪下半叶权力理论和空间理论的集大成者,福柯将空间概念引入了话语权力范畴,强调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因此,在面对“治安情况连续恶化,犯罪数量不断攀升……恶性案件成倍甚至数十倍增长”以及“少年犯罪也越来越成为社会问题”时,空间的掌权者开始担忧“维多利亚时代的翩翩风度已荡然无存”,并对社会运动中的“个性解放”宣言产生警惕。作为权力高度集中的空间,家庭、监狱及医院对身处其中的人与秩序拥有绝对的主导权,这在政府看来是遏制犯罪最直接而有效的方式。小说可以被看作“利用空间描写来寓示一种知识地理学,揭示国家怎样应对潜在的市民暴动,所以它也是一种国家权力的地理学”。伯吉斯通过小说向社会追问自由的真相,这也是在空间话语权力的胁迫下无奈的发声。

小说中第一个展现出规训特质的空间,是亚历克斯的家——市政公寓18A公寓楼10-8号。亚历克斯的父母正是与其有着巨大分裂的中产阶级、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在忙碌的现代化工业社会中,同陀螺一般在权力的抽打之下机械地转动着,或者说,上着发条的橙子正是象征着他们。在特定空间之内,在张汝伦看来,权力并非一种简单的支配方式或压制手段,恰恰相反,权力正是人的生存方式:每个人在被支配的同时,又在行使着权力,而任何人都无法垄断权力。亚历克斯的父母控制着家庭的空间话语权,却麻木地传递着当权者的意识形态话语,成了权力的传声筒,企图对亚历克斯进行思想的规训:“有这么一条法律,除了小孩、孕妇、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这充分展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压制往往并不是通过暴力强制手段,而是通过宣布什么是正常状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价值标准来约束与管制人”。而言语规训的结果在小说中也有直接的体现,亚历克斯在与母亲的对话后,“做了一个奇怪而逼真的梦,不知怎的梦见了哥们儿乔治……在谈论纪律和服从的事情,说他手下所有的人都必须召之即来,像在军队中一样举手敬礼……”。在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中就有关于纪律的详细论述,他认为制定纪律的目的是制造“驯顺的肉体”。可以说,亚历克斯的父母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目的,他们的言语激发出亚历克斯潜意识中对秩序的认知。然而,令人感到讽刺的是,亚历克斯的父母对于秩序的服从并非出自良善的本性,而是出自对金钱的贪婪。亚历克斯的父亲虽表达了对儿子夜晚做工的担心,却也能在不了解亚历克斯所作所为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接过亚历克斯的巨额现金;即便在亚历克斯的犯罪事实被揭穿而锒铛入狱时,他也能转身就将儿子的物品全数卖出并转租其房间;更加令人瞠目的是,亚历克斯被提前释放后,其父亲竟能为了租金将儿子逐出家门。家庭空间因夹杂了金钱而变得不再纯粹,原本血浓于水的亲情变得虚伪、淡漠。在这个空间中,话语权力的规训虽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亚历克斯恶行的显露,但因其本身的虚伪和邪恶,这并不能将罪恶的灵魂挽救,甚至间接导致亚历克斯人生轨迹的偏移。

除却象征内部空间的家庭,在小说中,监狱同医院一道成了政治与大众舆论话语权力施展的外部空间,集中体现了当权者在利益的驱使下以暴力制服暴力的丑陋行径。在遭受友人背叛而被警方抓捕之后,亚历克斯更是直接落入了象征权力中心的空间之中。在监狱与医院,他所要面对的不再是温和的话语规训,抑或肉体的报复,而是心理与精神上的暴力惩罚。监狱管理者将亚历克斯带入封闭的黑暗影厅,不断为亚历克斯播放极尽变态血腥的影片,并通过皮下注射等手段从生理与心理上将亚历克斯的呕吐行为与恐惧情绪﹐同暴力画面相联系,形成稳定而无意识的后天条件反射。如掌权者所愿,亚历克斯在看似温和的治疗下,一改往

日粗鄙暴力的行径,成了“渴望挨揍”“跪舔施暴者皮鞋”“对苍蝇都无法下手”的“理想化良民”。这种因从肉体惩罚转向心理控制而看似“温和”许多的改造方式,却在无意间指向了更加阴暗的恶念——一种同“统治世界的大反派”一般妄图掌控一切的邪恶意念。福柯认为“心灵是身体的牢笼”,对心灵的控制正是出于改变人的心理态度和倾向,可以说,这是一种更加隐晦却更为彻底的控制身体的行为。“你正在被造就得精神健全、身体健康”,作品中的这句话一语道破权力对身体的控制。退一步说,亚历克斯的改造或许是成功的且有益于社会发展的,但权力背后的真相令人不寒而栗——叫嚣着“肃清空间内一切恶行”口号的内务部长,却在黑暗影厅的掩护下对亚历克斯实施了最为暴力的恶行,并使之成为其耀眼的政绩之一。社会中有无数个“他”在追逐着权力,不断滋生出无数恶念,戴着善的假面具大肆横行。即便最终亚历克斯在医院的治疗下恢复了本性,这治疗行为也不曾是出于对亚历克斯的人道主义关怀,而仅仅是受社会舆论所迫,更不要说这舆论的源头竟是一场政治斗争之后的蓄意报复。被恶念剥夺的话语权力支配着社会空间的一切秩序,并借由各种权力机构规训甚至惩罚着存在于该空间中的所有人。恶的滋生或许是复杂而不可能三言两语言尽的,但恶的延续注定避不开人性中趋利避害的因子,而社会空间成了最适宜伪善者作秀的舞台。

三、权力空间下的个人命运

福柯曾指出,反抗是“权力关系中的另一极,是权力关系不可消除的对立面”,也就是说,权力存在的同时,与之相抗衡的力量也在悄无声息地孕育着,因此由权力塑造出来的个体并不全然任由其摆布。亚历克斯的经历便是如此,他脱胎于家庭空间的权力之下,面对社会对其残酷而无情的规训,反抗的念头不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之中,还多次通过其在不同空间中的一言一行鲜明地表现出来。通过亚历克斯在权力中心与社会边缘之间的多次空间转换﹐便能对其反抗意识及悲惨命运有所感受。

家庭空间的压抑致使亚历克斯对家宅产生了严重且无法自知的破坏欲,其恶行的源头正是试图塑造其思想、掌控其人生的邪恶权力。在言语规训初期,亚历克斯虽在家中被压制了恶念,却多次闯入他人家宅进行烧杀抢掠,这是他的潜意识中对“家”这一权力空间的反抗。亚历克斯曾闯入一位写书人的家和一位养猫老妇人的古宅。他与这些受害者并不相识,对他们的钱财也没抱多大的欲望,却嬉笑着夺去他们的性命,行为残忍。他的暴行是纯粹恶意的结果,不涉及私人恩怨,而仅仅是为了享受掌控命运及道德选择权的快感。亚历克斯对家宅空间的恶意出于对家庭权力的反抗,权力在带来积极效应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助长了恶意的滋生。

社会对亚历克斯的权力规训一改其在家庭中的温和面貌,残忍而直白地对亚历克斯的思想进行有目的的重塑。此时此刻,亚历克斯对权力的反抗虽不像过去一般肆意妄为,但这一思想从未被真正剥夺。在亚历克斯因被暴力改造再也无法忍受曾经最爱的古典乐曲时,他意识到了自身权力的完全丧失。出于对个人命运的绝望,他甚至到图书馆查找无痛死去的方法,却受到了仇人的报复,最终无助的他还是选择跳下窗户,以摆脱权力话语的掌控。“他们已经把你变成了非人的东西,你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已委身于社会所接受的行为,成了台行善的小机器……音乐、性行为、文学艺术,全部必须成为痛苦的来源,而不是快乐的源泉。”亚历克斯饱受条件反射的折磨,此时,“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另一份小传单的封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说‘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新鲜观念、新鲜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了,它告诉我,跳窗可以结束一切。也许会有一时的疼痛,然后是永远、永远、永远的长眠”。空间内的压迫致使死亡成了解脱的唯一方式,而窗成为该空间通向死亡与自由最直接的通道。亚历克斯对“新鲜的生活方式”的渴望,正反映了其久经压迫的现状,他宁愿摔向街道地面而丧命,也要从当下的权力空间中解脱自我。就像曾在公寓楼下透过窗户看见中产阶级人群的生活图景一般,被禁锢于权力空间之中的亚历克斯透过窗户看见了曾经让他充满身份认同感的流浪者街巷。此刻的窗,成了权力的中心与社会边缘的交界线,成了亚历克斯解脱的唯一希望所在。从“闯入家宅”到“跳出窗户”,这一切都预示着亚历克斯的悲惨命运——他向往着权力边缘空间下的自由生活,但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家、监狱和医院等空间,总是尝试对其进行规训与压制。正是在二者的反复拉扯之下,亚历克斯的精神才慢慢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其个人命运也逐渐深陷痛苦的泥潭。当权力夺走了自由,生命的意义也从个人价值的实现变成了偏执的反抗,亚历克斯在窗边的纵身一跃在常人看来是对生命消极的放弃,却实实在在展现出其人生的真正追求。

四、结语

通过对小说内权力的中心空间及边缘空间的梳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渐渐明晰,而小说《发条橙》中荒诞的现实也被精准揭露:在小说展现的现代都市中,权力空间的边缘因破败无序而唤起了以主角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群体的身份认同与集体归属感,成了不断滋生恶的摇篮;而权力空间的中心——监狱和医院,则物欲横流,其间虚伪的善意随意且暴力地掌控着主人公亚历克斯的命运。小说在揭示权力背后趋炎附势、阴暗邪恶的人性的同时,同样证明了当人在善恶之间抉择的权力都被剥夺时,便再也无望生发出真切的善意。亚历克斯脱胎于暴力,最终又成为暴力的牺牲品,他的生存境遇在扭曲的空间之中变得不普通却又那么普遍,被同化后一如其父母和其他发条橙般伪善而机械地偏安一隅。伯吉斯建构的都市空间荒诞滑稽,揭示了权力对现代社会个人命运主导权的抹杀。作为反乌托邦的一部力作,《发条橙》足以发人深思:当罪恶的权力支配了空间,人们是否还有选择并进行反抗的能力?

[作者简介]金城雪,女,汉族,浙江温州人,长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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