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作品中,隐喻是最为常见的修辞手法,不管是诗歌还是散文、小说,以及神话、寓言及故事中都较为普遍,甚至在政论、演说及科学著作中也常会运用隐喻这一修辞方法。可以说,隐喻既是一种文学手法及修辞手法,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类思维现象、美学现象和文化现象。分析隐喻的文化功能和美学功能,对于理解文学作品的内涵及精神具有重要意义。《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作者为George Lakoff(乔治·莱考夫),2020年8月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从隐喻概念、建构性质、结构、因果关系、连贯性等方面分析了隐喻修辞的意义内涵,及其对文学作品的影响,如何揭示语言学、哲学中的客观主义神话等,并探讨了其局限性,这为研究文学修辞中隐喻的文化功能和美学功能提供了重要思维。
一、美学功能:隐喻修辞的意象特征
隐喻是一种词语选择现象和修辞手法,更是一种认知现象,亦是美学现象及话语现象,通过隐喻可以更新语义。这种语义更新不但体现在句子中,也体现在语词和话语中,从认知层面为文学增添了新质。但是,文学隐喻显然超出了语境和修辞选择范畴,其常同别的修辞法和文学手段共同应用在文本中,形成了一种具有全局性和整体性的美学现象,而且作家以更具有独创性和个性化的方式去选择喻体,意象跳跃,想象大胆。也就是说,在整个作品中,虽然是局部应用隐喻意象,但却能够构筑其新的意义层次,从而提升作品的文学及审美境界,由此而产生的审美效果依然拥有其整体性。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一句,以小舟比喻作者,诗人将自己想象为小舟而遨游于江海,抒发了其被贬后对自由的向往,以隐喻方式表达其旷达襟怀。
从认知角度看,许多学者将隐喻视为一种同思维过程、心脑科学和神经系统都关系密切的认知现象,此认知既重视隐喻的喻体,也重视其同本体的重组和匹配。该书指出,隐喻是人类思维及生存方式的组成部分,其根植于人类的概念结构,普遍存在于语言中,是通过一种经验去建构另一种经验的方式,但这不只是语言自身的事情,即不仅仅是语词的事。多数学者与此相反,认为人类思维中很大程度上存在隐喻性,而此人类的概念系统则由隐喻来界定和构成。不管是语言上还是思想及行动中,隐喻无处不在,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思想及行为依据的概念便是基于隐喻的。人类推理及概念的类型由大脑的神经结构决定,而其行为能力、文化层次和感觉器官,以及与环境的关系等,对其认识和理解世界都发挥着决定性作用,也就是说,原型、意象、隐喻等直接决定着概念及理性思维,推理具有想象性与体验性,所以隐喻常界定或引导概念。依据作者莱考夫的观点,隐喻源自康德图式理论,强调的是概念表达同基于经验、感知等框架的联系,隐喻的本体称为靶域或目标域,喻体称为源域,源域比较具体,而靶域或目标域则比较抽象,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与体验共同构筑了其思想认知图式,这就为隐喻创造了基础和前提条件。隐喻目标、隐喻本体的利用源域都在某种经验图式中被呈现出来。
莱考夫从认知视角提出了隐喻理论,该理论对先前隐喻理论进行阐释并有所突破,认为隐喻是偏离日常词语用法的一种表达方式,属于思维方式和概念构筑方式的一种,是理性和想象的融合现象,或是一种理想化的想象。这说明隐喻是具有普遍性、能动性和创造性的一种思维活动。
人类思维离不开语言及隐喻,且同二者的起源关系密切。维柯认为语言和诗歌起源均是一种诗性的智慧,且此诗性智慧与隐喻和想象力的关系较为密切,认为诗人是凭想象进行创造的。而卢梭认为,早期语言就具有隐喻性,古老的语言是象征性的和生动性的,早期的人类语言形态先具有诗性,后具有理性,恰如人开口说话的最初原因是激情,比喻则是人最初的表达方式。但是,这些说法又被其他学者质疑,这些观点表明概念的本义滞后于其引申义,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不管是概念的本义,还是其引申义,二者或许是同时发生的,也就是说,思维和语言都不能脱离修辞而独立存在,只要思考涉及概念,其便涉及比喻的运作。
但是,不管怎么看待隐喻的起源和发展问题,隐喻都与人类使用类比的修辞方法和思维方式有关。中国古代在说明事理的过程中都比较重视类似例证的应用。如《庄子》中“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此寓言表面是借助别人的话语去推广,但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中则是对人生的各种思考的寄托,这便是人类思维中的隐喻。佝偻者承蜩、庖丁解牛等就是例证。西汉刘向所言的“连类引譬”提示,比喻和隐喻手法的应用可以产生独特的美学效果,并同人类的思维转换能力、引申能力、类比能力等相关。文学隐喻的累积性能够在语义上形成叠加效应,以此表达其言外之意和语义张力,从而使文学作品呈现出良好的美学效果。
此外,正如莱考夫所言,文学隐喻既能产生一定的语义张力,又可产生独特的美学效果,如寓意、哲理及反讽等,这是由于文学隐喻通常能够延展和压缩特别时空,或形成跳跃、翻转的意象,以更好地感悟人生和表达情感。诗歌《长恨歌》(白居易)以人间情感与空间距离相比,通过比翼鸟、连理枝这一喻体去抒发情感,表达其忠贞不渝的爱情承诺,而顾城在诗歌《远和近》中则以空间之远与人和大自然的亲近的融合,表达了人与人那种无法沟通的心理隔阂,以物理距离与心理距离的不和谐去解释此心理隔阂。
二、文化功能:文学语义的延伸与拓展
隐喻、交流、文化传统具有内在联系性。符号学认为,隐喻是一种以非常规代码展开交流的符号现象,莫里斯则指出,如果一个符号只是某个对象,而此对象又不依据符号的真实意味去指示,却拥有符号指示的一些性质,则此符号就是隐喻。莱考夫指出隐喻是意于此而言彼的一种表达方式,这种表达并非字面意义的表达,而是在语言交流时的变体。这种隐喻特征适用于文学创作。文学中的隐喻讲究的是含蓄和慰藉,以延伸和拓展隐喻的意义,进而提高文学的美学效果与表达效果,如诗歌中、寓言故事、小说和童话故事,及具有象征意义的作品中,都会应用隐喻这一文学手法,并成为其重要的表达方式。
文学中的隐喻以其本体为中心,可对作家的才情、文思进行集中展现。文学隐喻的根本目的是挖掘喻体、本体间复杂多样的深层关系,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中,本体喻体间呈现的是解释关系。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中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一句中,其本体与喻体间为修饰关系。然而,本、喻体间的关系是外露的、显性的,是含蓄且隐匿的。尤其是诗歌作品中,由于典故的应用会营造另外隐喻性意义的层级,其表层意象是首层含义,亦是隐喻的喻体。可以说,典故既是喻体与喻指的中介,也是喻体中的一部分,若要把握喻指而进入第二层含义,只能破译典故。王粲在其《七哀诗》中,首先以写实手法描绘作者离开战火纷飞、饥妇弃子的长安时的情感。该诗结尾“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四句以用典方式暗含隐喻,其中的霸陵岸也不是普通景观,“霸陵”是汉文帝墓地,“下泉”表层意思是九泉之下,而实际是指《诗经》中《下泉》诗的作者,该作者通过《下泉》诗去怀念明君,所以,《七哀诗》是历史和现实、太平和离乱、昏君和明君的隐喻,以抒发作者对现实的不满、感慨和忧愤之情。
在童话故事、寓言故事、象征类的作品中,喻体更加重要,也更加突出,这类作品可以没有本体,但不可无喻体。也就是说,隐喻既是语言问题也是文化传统的体现。莱考夫等学者指出,在隐喻中,术语的外延是按照其习惯来定的,所以,其应用也受到此“习惯”的影响。使用隐喻时,对于先前的东西既要脱离又要维护,如中国文学作品常用兰花之幽、梅花之傲骨、竹的坚韧和菊的淡雅去比喻人的品格,这不但鲜明地彰显出独特的民族特色,也表现了其认知方式,使此隐喻模式具有强烈的民族特色。在儒家文化中,常把君臣关系喻为夫妻关系,通过折柳这一动作行为去表达送别之意。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同样如此,常以蛇彰显堕落,以羔羊喻指信徒等。这种特定性的隐喻方式,是某个文化传统的承继性的具体体现,也体现了不同文化、不同文化传统间的差异性。
文学创作离不开隐喻这一修辞手法,可以说隐喻是彰显其审美意蕴的重要手段。阅读文学作品时,要领会其隐喻内涵方能真正地理解文学作品。这是因为,文学隐喻无需遵循语义的解码编码原则,会拓展和延伸文学意义。恰如莱考夫所说,阅读诗歌时诗歌偏离的真实性即为隐喻。所以,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寓言故事和诗歌,其含蓄的寓言、意象、典故和象征的字面义或许不太重要,其背后的隐含意(即喻指)才是理解文学作品的重点,挖掘此背后隐含的深层意义才是文学作品所要表达的内在精神所指。如《在狱咏蝉》(骆宾王)中,诗人以蝉自喻,以此比兴,寓情于蝉,蝉人一体,以蝉的生活习性喻指诗人處境,二者互为参照。“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与“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中都明写蝉,暗写骆宾王,是骆宾王政治言论不自由及受到压抑的隐喻。
当然,文学隐喻虽然能够增加文学的美学效果和语义张力,能够凸显出当时的文化背景,但其也是把双刃剑,隐喻也会导致文学的晦涩难懂和歧义,不容易理解。总之,《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阐述了隐喻的概念及其系统性、方位性特征及其文化连贯、本体、转喻等内容,探索了隐喻的建构性质、因果关系,以及符合赋予形式以意义,与真理和行动的关系等,为分析和探讨文学修辞和理解、挖掘文学作品背后的深刻内涵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及方法指导。
(汤玥华/四川外国语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