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传播: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

2022-04-28 08:40吴瑛贾牧笛
现代出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本体论认识论国际传播

吴瑛 贾牧笛

关键词:国际传播;文明互鉴;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

课题: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重点项目“重大突发事件舆论引导与提升中国国际话语权研究”(20FXWA001)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2.02.007

长期以来,国际传播理论呈现出政治性强、西方中心主义的特征。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推动国际传播以服务国家利益为导向,奠定了该领域研究的政治底色。20世纪70年代,德国学者格哈德·马勒茨克(Gerhard Maletzke)提出国际传播的定义,称国际传播是政治层面上跨越国界的意义交换。这一定义显示了国际传播的政治属性。此外,其他主流的定义也几乎都由西方学者提出,如美国学者罗伯特·福特纳(Robert S. Fortner)认为,可以从目的性、频道、传播技术、内容形式、文化影响、政治本质这六个特点界定国际传播。国际传播理论体系的脉络围绕接受西方中心主义和抵抗西方中心主义两大主题展开,被三个知识范式主导,分别是传播与发展、文化帝国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传播与发展范式体现了西方中心主义在国际传播领域的扩张,而文化帝国主义、文化多元主义则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抵抗或修正。

国际传播理论亟须回应非西方国家的诉求。当前国际传播学术场域正在形成多中心竞合的局面。亚洲传播理论、非洲传播理论、拉美传播理论逐渐崭露头角。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非西方学者不断提出质疑,批评西方媒介理论以极少数国家的研究证据进行普适化考察。 国际传播的理论体系应当回应学术争鸣。中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正在赋予国际传播理论和实践以创新含义。习近平同志提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的重大时代命题。文明互鉴秉持“和合文化”精神,文明互鉴视域下的国际传播有利于弱化政治意图,并丰富国际传播的内涵。

一、国际传播的话语图景:对外宣传、发展工具与文化熔炉

一部国际传播学术史同时也是国际传播实践史。话语与社会是互相建构的,它说明世界、组成世界、建构世界,话语变迁揭示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国际传播话语由所处时代的社会背景所建构,其形成包含著不同利益群体的权力博弈。同时,国际传播话语能反作用于社会实践,影响现实中的国际传播。对不同时代国际传播经典文献进行话语分析,可以为分析国际传播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提供历史线索。“国际传播是什么”的话语主要包含对外宣传、发展工具与文化熔炉。

第一,有关“国际传播是对外宣传”的话语。“一战”和“二战”期间参战国的战时宣传催生了“国际传播是对外宣传”的话语,这种观念意味着国际传播即对外宣传,是以国家政府为主体的跨越国界的信息传布,目标在于改变受众的意见、态度和行为。“一战”和“二战”期间许多宣传学著作都包含这种观念。比如英国人罗伯特逊·施克特的《这也是武士吗》(1916)在“一战”期间针对日本进行宣传,举出德国违反“武士道”精神的实例,并配图以加深受众印象,将“英国魂”与日本的“大和魂”进行类比,以此达到拉日反德的目标。英国宣传学家坎珀尔·史图尔(Campbell Stewart)所著的《克尔之家的秘密》(Secrets of Crewe House)将宣传定义为为了向他人施加影响而陈述事物,并提出战争宣传的三个原则:尽量隐瞒宣传来源、隐瞒发表途径、在敌国国内制造合适的氛围。德国宣传学者海恩斯·戴曼(Hans Thimme)所著的《不依靠武器的世界大战》(Weltkrieg ohne Waffen:diePropaganda der Westmächte gegen Deutschland, ihreWirkung und ihre Abwehr)总结了“一战”期间英法等国对同盟国和敌对国的宣传策略变迁。中国学者梁士纯(Hubert S.Liang)出版了《实用宣传学》(1936)一书,他强调了新闻对于国际宣传、外交、国防的重要性,还总结了世界大战时期西方国家的战时宣传技巧,以期为中国在抗战期间的国际宣传提供借鉴。“一战”“二战”期间各种形式的宣传战便是这种观念的现实指涉。比如1918年年初,英国成立对敌宣传部(Departmentof Propaganda in Enemy Countries),专门进行战时宣传。在“一战”的宣传战中,除广播战、报纸舆论战、电影宣传战以外,还使用了氢气球作为宣传工具。总体而言,“国际传播是对外宣传”的话语折射了国际传播是单向线性传播的意涵。

第二,有关“国际传播是发展工具”的话语。在现代性范式主导下,“国际传播是发展工具”的话语逐渐兴起。与“对外宣传”包含意识形态斗争不同,“发展工具”带有和平意味,目的是促进落后地区的发展。但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之争实质上是发展传播学兴起的诱因,而发展传播学则旨在通过传媒发展推动西方现代化模式向第三世界转移。施拉姆、西伯特以及彼得森合著的《传媒的四种理论》(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1956)将世界各国主要的媒介体制分为威权主义、自由主义、社会责任论、苏联共产主义四种。看似是无价值判断的比较新闻学研究,实则为东西方媒介体制设立了“好”与“坏”二分的评价标准,极力主张自由主义理论,包含了西方价值观的输出。美国经济学家华尔特·惠特曼·罗斯托(Walt  WhitmanRostow)在《经济成长的阶段》(The Stages ofEconomic Growth,1959)一书中将社会经济发展分为传统社会阶段、起飞准备阶段、起飞阶段、成熟阶段、大众消费阶段,五阶段论提供了一个经济发展史的模型,也从经济角度分析了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现代化过程。美国政治学者勒纳的《传统社会的消失》(1958)、传播学者罗杰斯的《创新的扩散》(Diffusion of Innovations,1962),以及施拉姆所著的《大众媒介与国家发展》(1964)是发展传播学的代表作,强调传媒对社会现代化的重要作用。“现代化理论”和“发展理论”的基础观念是,国际传播是现代化过程和“第三世界”发展的关键。“国际传播是发展工具”这一话语为西方国家在发展中国家扩张传媒产业提供了合法性,但也引起非西方国家对西方霸权的警惕。

第三,有关“国际传播是文化熔炉”的话语。全球化、网络社会和文化多元主义的发展促使“国际传播是文化熔炉”话语产生。“发展工具”话语包含的西方中心主义逻辑引发了非西方世界的反思。20世纪60—70年代,“世界信息与传播新秩序”之争成为时代主题,拉美地区兴起了“依存理论”,冲击了现代化理论,挑战作为现代化理论实际获利者的西方国家。赫伯特·席勒(HerbertI. Schiller)的“文化帝国主义”和奥利弗·博伊德-巴雷特(Oliver Boyd-Barrett)的“媒介帝国主义”揭示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其他国家媒体和文化的制约。20世纪八九十年代,卫星直播技术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使得国际传播理论重点开始面向“信息社会”“地球村”与“网络社会”。约瑟夫·奈(Joseph Nye)在1990年首次提出“软权力”概念,包括文化、价值观和国民凝聚力等,认为软性的同化式权力相比硬性的命令式权力更为重要。全球化和网络社会的发展促使国际传播研究呈现更多文化面向。关于全球化将带来何种文化结果的分歧使得“趋同论”和“混杂论”的讨论方兴未艾。“趋同论”认为文化的趋同是国际传播的长期结果,各地文化将融入一种普遍文化中。“混杂论”认为从长期来看,杂交是文化沟通的主要模式。“趋同论”和“混杂论”是“国际传播是文化熔炉”话语的具体表现,“文化熔炉”意味着国际传播过程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多元文化共存的。

二、国际传播的本体论:基于“共同体”国家间的信息共享

“国际传播”与“全球传播”的概念之辨反映了对“国际传播”本体论的争议。有学者认为“国际传播”包含“全球传播”,国际传播学者们早在20世纪90年代便明确提出政府之外的社会群体、商业公司、非政府组织、国际组织、个人等传播主体,延展了之前“国际传播是政府间信息传播”的经典定义。但也有学者认为应当以“全球传播”替代政治色彩浓重的“国际传播”,全球化时代的传播现实正发生着参与主体多元化的权力之变、民族主义意识转向消费主义的意义之变,“国际传播”正在向“全球传播”范式转向。目前主张“以全球传播替代國际传播”的“替代论”和主张“国际传播包含全球传播”的“包含论”之争尚未有定论。“国际传播”与“全球传播”的概念之辨折射了学界对既有国际传播定义的认同危机,迫切需要更新国际传播的定义,重新建立国际传播的学科共识。

国际传播的内涵和实践因时代而异。在哲学上,本体论追问世界的本原,回答存在什么、是什么样的、其组成要素以及要素之间的关系,即是什么的问题。“国际传播是什么”的话语即围绕国际传播本体论的认识展开,国际传播是对外宣传、发展工具或文化熔炉都是在历史上产生且当下仍存在的观点。除了以上观点,李普曼认为,宣传是在公众和现实环境之间制造的屏障,是建构出来的拟态环境;舆论形成的过程包含舞台、符号形象展示、公众对符号展示的想象。李普曼从批判角度看待“一战”期间的宣传战,认为“一战”期间的国际宣传充斥着谎言与诱导信息,由此形成了“国际传播是屏障与形象建构”的话语。无论是“对外宣传”“发展工具”“文化熔炉”还是“屏障与形象建构”,都说明“国际传播”并不是价值中立的概念,不同的认识实则包含特定的价值立场。

有学者认为,可以用“共享和互动观”取代“传递观”。“国际传播”可以拆分成“国际”和“传播”两个词汇进行理解。传播可以被解释为包含传递、控制、游戏、权力、撒播、共享和互动。中华文明包含传播是撒播的观念,不过度追求传播致效;还包含传播是共享和互动的观念,强调传受双方互动。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传而不受”的信息传播观,强调受众的主体性和传播效果的不可预测性。在对传者、受者的认识上,重视“究天人之际”的“传—受”互动,以“观物取象”为重要的媒介,将“示—悟”模式视为把握信息之本体(道)的根本方法。“天人之际”强调的是“天”与“人”既有界限,又相连接,没有一方是绝对的权威,包含了平等的观念。“示—悟”模式也强调了受众“悟”的能动性。东正教文明的国际传播观包含传播是游戏的观念,强调国际传播的非理性,即更注重情绪传播而非意义传播。谢科洛娃(Жеглова Ю.)认为,游戏化代表着更加依赖情绪而减少交流中的意义,甚至是完全拒绝理性,这在国际传播中更加明显。诸如美国的洋葱新闻、俄罗斯的游戏化新闻机构FogNews,都反映出国际传播游戏化的倾向。伊斯兰文明强调国际传播网络的去中心化。伊斯兰文明是一种桥梁文明,具有去中心网络的特征,人员、物资、思想可以实现远距离和跨越政治边界的流动。在国际传播领域,以传者为主的单向线性的传递观和以宣传为核心的控制观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话语权争夺的权力路径又背离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初衷。非西方文明强调国际传播是“游戏、撒播、共享和互动”,可以尝试用“共享和互动观”取代“传递观”。

可将国际传播界定为基于“共同体”的国家间信息共享。儒家文明、东正教文明、西方文明等文明形态的传播观均包含“共同体”观念。俄罗斯文明融合了东正教文明和西方文明。作为俄罗斯语言意识核心观念的“家园”(дом)是俄罗斯语言意识的核心观念,家园可以扩大到城市、国家、全世界乃至整个宇宙,成为一个起组织作用的中心,代表着人类休戚与共的命运。儒家文明的道德理念必须向外扩展,不仅要从个人扩展到社会,而且要扩展到人类全体,甚至要超越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韩国文明融合了儒家文明和西方文明。韩国学者全奎灿(전규찬)认为,国际传播研究应与建设更加民主、真正全球化的地球村联系起来。日本学者伊藤阳一认为,当国际传播的量增大时,政治符号也会流动,意识形态上的共通部分扩大,能够促进超越民族国家的团结。综合来看,不同文明对国际传播促进“地球村”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有共同的愿景。除此之外,与跨文化传播具有较强的自发性不同,国际传播呈现出明显的组织化动员的特征,因此还应该强调其是有组织的传播。综上,本文提出一个探索性的定义:国际传播是以信息共享和文明互鉴为目标的,民族国家、国际组织、企业、群体等多元主体间的有组织的信息传播活动。

三、国际传播的认识论:社会建构主义立场下的全球本地化

当前国际传播主客体二分的线性思维模式仍占认识论的主导。认识论聚焦于认识本体的过程,回答如何认识社会本体及可能的认识方式。国际传播的认识论回答从何种路径认识国际传播。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是认识论的核心命题之一。国际传播的认识论长期以来秉持主体与客体的二分法,至今仍有强大的影响。“一战”时期,国际宣传的强大效果引起了学者们注意。20世纪30年代,“魔弹论”或“皮下注射论”等强效果论逐渐形成。“魔弹论”体现的是主体对客体的压制,本质上是行为主义心理学“刺激—反应”模式在传播领域的延伸。就把关理论的发展而言,从1950年怀特提出新闻把关模式,到1959年麦克内利将其扩展到国际新闻把关模式,都没有突破线性思维模式。发展传播学中的现代化理论,也是将国际传播过程看作信息从主体流向客体的线性传播过程。后来学界希望通过“参与式传播”对以传者为主的线性模式加以修正,秉持的哲学基础是多元主义,超越了第一阶段传者导向的拉斯韦尔模式或香农-韦弗模式,也超越了第二阶段的依附理论范式。但是由于“参与”的目的具有模糊性,在国际信息流不平衡的现实下,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信息强国向信息弱国输出信息和价值观的手段,并未基于主体间性完全释放受众的主体性。

国际传播研究存在西方化现象。当前“西方中心主义”的研究视角激发了非西方学者的文化自觉。非裔美国学者莫勒菲·凯特·阿桑特(MolefiKete Asante)提出“非洲中心主义”的文化概念,建立了一种聚焦非洲人民能动性的理论视角。日裔美国学者三池贤孝提出了“亚洲中心论”,从以亚洲人民为主体的视角出发来看待亚洲现象”。中国学者则提出建立亚洲传播理论和华夏传播理论,追求传播理念和价值层面的“亚洲精神”和“亚洲特色”,挖掘中国文化在传播方面的财富,创造集东西方文化精华的传播学。韩国学者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反思国际传播主导范式,认为学界缺乏对本土传播现象的独特理解,提出了“传播学韩国化”的命题,致力于发展韩国本土传播概念,关注韩国社会现实。韩国学者李孝成提倡发展韩国传播概念以作为韩国传播理论的基础。韩国学者全奎灿(전규찬)认为,文化帝国主义、媒介帝国主义等批判传播学经典理论在韩国已经是“漂浮”状态,需要创新性地将国际传播看作社会、文化斗争的动力场,国际传播文化研究需要关注国际传播的全过程——生产、文本、接受,从微观、局部到国际,对建构意义的过程和效果进行有弹性的分析。与此同时,朝鲜半岛局势成为研究热点,韩国学者宋泰恩(송태은)指出,通过与朝鲜共同开发韩流文化产品并进行国际传播,弥合两国文化差异,促进半岛和平。

从社会建构主义立场创新国际传播研究的认识论。针对当前实证主义认识论过剩的局面,可以从社会建构主义立场重构国际传播认识论。关于认识论至少存在理性主义、经验主义、构成主义以及社会建构主义四种立场。社会建构主义认为知识在研究主体与客体的符号互动中产生。目前,国际传播研究的认识论是以经验主义立场为主,实证主义作为经验主义的表现方式,逐渐成为美国传播学研究的主流,也影响了非西方国家的研究。比如日本传播学界也逐渐强调实证研究传统,日本学者伊藤阳一认为,国际传播的“看法”很多缺乏实证性的证据,成为朴素的文化相对主义和自文化中心主义,或者单纯的反殖民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运动论。韩国学者李孝成指出,美国实证主义将科学与知识等同起来,追求普遍性的结论,并将基于其他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研究传统视为非科学的,这对韩国传播学界造成了极大影响。当前国际传播研究已出现实证主义对其他认识论的全面挤压,容易造成以研究者为中心的研究,使研究对象陷入失语状态,这种认识论指导下产生的研究和理论可能丧失对国际传播现象的阐释力。中国学者朱振明从社会建构主义立场指出,对国际传播知识的认知需要语境,需要跨文化的学习、阐释和解读,而不是站在自己立场的独自想象。社会建构主义立场的认识论强调研究主体与客体的充分互动,重视不同文化情境的差异化阐释,能够纠正实证主义过剩局面下研究者的路径依赖与偏见。

国际传播的认识论需要在整体观下兼顾全球化与本地化。现有国际传播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隐含着冲突论和控制论的逻辑前提。针对中國崛起,西方炮制的“中国威胁论”“中国病毒论”等都反映了国际传播实践中全球化与本地化的冲突。无论是主张通过国际传播形成共通的“全球文化”,还是强调中西对立、民粹主义,均未摆脱机械的认识论。“过程哲学”包含“创造性转化”思想,强调传统在对话过程中整合并重塑自身,尤其适用于全球化语境,延伸至文明则可以提供有别于西方化或是混杂化的新方案,即强调“多元仍归于多元”,文明之间从相互尊重走向相互促进。印度和俄罗斯等国的传播观都包含“整体观”传统。印度佛教哲学包含“三分模式”,围绕“佛、法、僧”形成了教祖、教理和教会的整体,产生了“戒”“定”“慧”三学。“唵”“梵”都代表宇宙整体,整体的内部是可分的,分出的局部也可被视为整体。在国际传播实践层面,三分不是以往将世界划分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而是意味着多元,国际传播应当一国一策,创建与传播对象的特定沟通空间。在国际传播研究层面,国际传播实践、理论、方法搭建了国际传播的学术场域,分别围绕这三者形成知识生产,应从共同的逻辑起点促成三者之间的对话,形成如“戒”“定”“慧”般循序渐进的通路。俄罗斯学者罗马什科(Ромашко С.А.)在苏联哲学家波格丹诺夫(Богданов А.А.)的“组织形态学”(Tectology)思想基础上,从系统论视角提出全球化传播是一种合作。社会建构主义立场下的全球本体化是一种有机的国际传播认识论,即在整体观下统筹全球化与本地化,着眼于整体和部分的辩证关系,抛弃东西、南北二元对立,鼓励各文明的自主性以及文明间的对话,通过合作互相借鉴,以在各自传统的基础上实现新生,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四、国际传播的方法论:融通文化研究的混合方法

实证主义和工具主义方法论已无法应对国际传播中的文化议题。方法论着眼于我们获得认识的方法,回答我们如何获得认识。国际传播研究中常采用的实证方法,有主体占主导,进而压制客体的倾向。比如与现代化理论和发展理论相关的对落后地区的实证研究,旨在用西方的理念和政治经济体系同化其他非西方区域。采用某种研究方法就是为了传播致效,而忽略了研究本身对被研究者的影响。埃及学者哈巴·艾哈迈德·穆尔西·艾哈迈德( دمحأ يسرم دمحأ هبه )认为,开展国际传播必须考虑不同国家间的文化差异。美国公司面向埃及的网站设计,没有真正考虑到埃及文化的敏感性,原因在于其认为埃及的网络普及率不高,未加以重视。基于实证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方法论,过度追求传播效果,容易忽视文化间的差异,加剧文化间的冲突。国际传播研究者通常与社会现实紧密互动,扮演了“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的角色。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提出,传统知识分子侧重于专业技能和职业分工,有机知识分子则主要承担指引其所属阶级思想和志向的功能,是助力其阶级发挥文化领导权的中介。杜威也提出,新闻作为“有机知识”(organized intelligence)可以在社会变革中发挥作用,是公众和新闻业实现参与式民主的中介。研究方法并非纯粹客观的工具,学者通过研究可以成为一个“变革代理人”(agent ofchange),通过研究人类生活改变这一生活。国际传播研究应当通过方法论革新,搭建起理论与实践良性互动的桥梁,改变以我为主的工具主义导向。

在全球化背景下整合文化研究,以丰富国际传播方法论。当前,国际传播研究方法存在两种主流路径,一种是实证量化,另一种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两大路径无法应对当下复杂的国际传播现实,实证量化的方法适合解决微观或中观的问题,较难回应宏观的社会问题,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在发展中国家虽具有很强生命力,但在部分发达国家已丧失阐释力。丹·席勒(Dan Schiller)认为,文化研究和传播政治经济学给行为科学主导下的传播研究主流范式带来冲击。至少在20世纪60年代末,文化研究与传播政治经济学之间的桥梁已经架起,双方虽然存在不稳定的离心力量,但也互相引用、彼此声援。文化研究成为一块“绿洲”,融合文化研究可以为国际传播研究提供新的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文化研究的路径无法在全球化时代直接套用。詹姆斯·罗尔(James Lull)认为,文化研究学派提出的经典“文化”概念,即日常生活实践,在全球化时代解释力有所不足,文化不再自给自足而是必然受到外来文化影响。因此他提倡“超文化”概念,以解释流动于地方与全球空间、集体与个人之间、非媒介经验与媒介经验之间的文化实践。文化研究融合了社会学、人类学、跨文化传播等多个学科或领域,应用田野调查、比较研究、文本分析法、历史分析法、生命故事访谈法等多学科的方法。传统国际传播路径在与文化研究融合时,应在全球化框架下,重思文化研究的方法论资源。日本学者鹤木真认为,国际传播应当聚焦于制度层面跨文化的相互作用,如不同国家之间传播政策的相互作用、媒介对国内国际的影响、政府间外交传播等多个层面。韩国学者金秀正(김수정)和杨恩经(양은경)对韩流的研究融合了全球化、本地化、亚文化、粉丝文化、文化价值观、性别研究、文化产业等多视角,以文化混杂性(hybridity)为脉络,将韩流在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的流行解读为孝道、对爱情忠诚等传统的价值理念与以个体主义、自由主义、消费主义为代表的西方价值理念杂交和融合所带来的成功。总体而言,国际传播的方法论如果能融入更多文化研究路径,将丰富和拓展国际传播的研究维度。

国际传播研究应当发展超越量化或质化的混合研究方法。在国际传播领域中出现了量化研究过剩的现象。韩国学者认为韩国传播学界量化研究过多,他们提倡描述性的质化研究,肯定了描述性研究作为理论创新基础的重要地位。韩国学者赵恒悌(조항제)指出,韩国传播学出现了方法的过剩、方法论的缺失、量化研究的过剩、质化研究的缺失。韩国学者李孝成建议基于归纳法对韩国传播现象进行描述性研究,并将描述性研究作为基础,生成韩国本土传播理论。日本學者提出“区域媒介研究”方法论,期待以个性化的研究扭转国际传播研究以个案代替普遍的趋势。日本学者千叶悠志认为,20世纪80年代后,传统传播研究过于强调实证主义,缺乏总体社会理论框架,他提出“作为区域研究的媒介研究”的国际传播方法论,从区域内各个国家媒体间的联系和动态中把握每个国家的媒体特征,而非将某区域内的各国媒体视为一个集合来进行整体性的研究。在研究方法上,建议以政治学、经济学、人类学、国际关系、社会学等学科的理论视角和方法进行跨学科研究。俄罗斯学者托尔莫谢娃·维拉·谢尔盖耶夫娜(Тормошева ВераСергеевна)提倡研究者培养充分的外语技能,充分解释和接纳国际传播中的文化多样性。国际传播研究方法应当融合文化研究的跨学科方法,超越量化和质化,加入适合国际传播研究的混合方法。

五、结语

《圣经·旧约·创世记》讲了这样的故事:人类联合起来,希望能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巴别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西东。从传播角度看,巴别塔是跨文化交流的隐喻,拥有不同语言文化的人如果能重建巴别塔,则真正代表全球文化的共存与共通。国际传播可以成为敌存我亡的战场,也可以成为互动和交往的场域。“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为国际传播提供了价值追求。超越文明冲突,在文明互鉴视域下,通过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的创新,国际传播的理论体系将与时俱进,并凝聚全人类共识。本文提出的立足“共同体”的国家间信息共享的本体论、社会建构主义立场下的全球本地化的认识论,以及融通文化研究混合方法的方法论可以作为一个抛砖引玉的探索。

猜你喜欢
本体论认识论国际传播
本体论视域下大学本体要素及资源分类探析
“法律解释”与“法律诠释”之术语辨析
浅议古代哲学的本体论思维方式
江南影视艺术职业学院对创新创业教育的哲学思考
史蒂夫·富勒社会认识论思想的分析
全球化与国际传播:媒体与公民的世界性互动
促进汉语国际传播的十项策略
我国电视纪录片国际传播的路径
新媒体语境下新华网国际传播问题与对策分析
庄子美学思想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审美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