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与汉字的起源

2022-04-24 08:53韩彩莹
传记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仓颉造字汉字

韩彩莹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汉字是中华文明的基石。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汉字让信息得以传之异地、流之长久,帮助人们战胜时间、空间的禁锢,使中华文明代代延续。我们目前所见最早的成熟汉字体系是甲骨文,出现于商代晚期。然而,要形成甲骨文这样的汉字体系,必然要历经漫长的过程。那么,汉字究竟起源于何时?汉字又是如何形成的?面对这些问题,现代人尚能通过考古发掘来研究汉字的起源,但古人面对汉字这一充满神秘的发明时,只能通过种种想象,以传说的方式来进行解释。在诸种有关造字起源的传说中,起源于先秦,演变、成型并最终丰富、完善于汉代的“仓颉造字”说,是最为著名、流传最广的,也是古代先民对汉字起源的最主流的解释。对造字者的崇拜已经融入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之中,对仓颉的信仰也成为了民间风俗的一部分。在民间,人们修建仓颉庙、仓颉墓,以纪念这位古老的文明使者。汉字起源的传说融合了文字诞生的基本逻辑和事实依据,并以瑰丽的想象赋予了其丰富的故事性。

“仓颉作书”:造字者之名初现

目前所能见到的关于造字的文献记载,最早来源于周秦时代,我们所熟悉的“仓颉造字”传说便诞生于这一时期。

“仓颉”之名最早见于《荀子·解蔽》:“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大意是:使用文字的有很多人,但只有仓颉成为了从事文字工作的专家,其原因是仓颉摸清了汉字正确的使用规律。在这条记载中,“仓颉”之名和文字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仓颉被认为是能够摸清汉字使用规律的专家。

其后不久,仓颉便以汉字创制者的身份出现于先哲的论述中。在《韩非子》中,可见这样的阐述:“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这段文献认为仓颉在造字时从字形上区分了“公”“私”二字,体现了公与私的对立性。韩非子明确指出仓颉是汉字的创制者,而且还提出仓颉有意识地把哲学理念融入字形的构造。在《吕氏春秋》中,仓颉亦被视为汉字的创制者。《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写道:“奚仲作车,苍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当矣……”在《吕氏春秋》中,仓颉与奚仲、后稷、皋陶、昆吾、夏鲧皆被视为工具的发明者,并且这些发明创造都被认为是合宜的,仓颉造字之功再一次被肯定。

在秦统一天下后,“仓颉造字”说在官方叙事中延续下来。秦始皇内兼六国、外攘四夷,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秦始皇采纳李斯的建议,推行“书同文”政策,规定全国统一使用小篆。《说文解字》对此有所记载:“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也就是说,为了顺应“书同文”政策,丞相李斯撰写了《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分别撰写了《爰历篇》和《博学篇》。在李斯的《仓颉篇》中,一开头便写道:“苍颉作书以教后嗣。”这句话的意思是:仓颉为了使后人受到教育,因而创制了文字。这意味着,在秦代的官方叙事中,仓颉被明确为汉字的创制者,并且认为仓颉所造之字乃后世典范,具有教育意义。秦朝政府利用“仓颉造字”,为统一文字提供了合法性。随着秦代政府对《仓颉篇》的推广,“仓颉造字”说也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可见,在周秦时期,仓颉作为文字创制者的身份,逐渐在官方文献中被明确下来。除了将造字之功归于仓颉,这一时期还有仓颉、沮诵共同造字的说法,该说仅见于《世本》,其文曰:“沮诵苍颉作书。”然而此种说法在其后很长时间都未成为主流,直到晋代才重新被提起。可以说,周秦时期的“仓颉造字”说,为汉代以后仓颉形象的逐渐丰满,“仓颉造字”故事细节的逐渐丰富打下了基础。

“神明之道”:“仓颉造字”故事的形成

“仓颉造字”说在周秦时期只是初具模型,虽然汉字创制者的名字已经确定下来,但是文献中却没有提供他的更多信息。仓颉的相貌、身份、经历、汉字创制后的影响等记载,都是首先出现在汉代的文献中。如果说周秦时期的文献只是提供了有关造字者的简要信息,那么西汉时期的文献已然具备故事性了。

西汉初期,淮南王刘安酷爱读书,擅长文辩。他召集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收集史料编写了《淮南子》。这本书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吸收墨家、儒家思想,内容上收录“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环奇之事”。《淮南子》一方面着重描写了仓颉创制汉字后产生的异象,另一方面上承《吕氏春秋》等文献的精神,对仓颉的造字之功不吝赞美。《淮南子》全书共两次提及“仓颉造字”,一处在《淮南子·本经训》中,首次阐述了汉字创制的影响及影响发生的原因:“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能愈多而德愈薄矣。”这段文字描绘了种种由汉字的发明引发的异象:仓颉创制文字后,天上落下谷子,鬼在夜晚哭泣,是因为人们所掌握的智巧多了,品德便变得浅薄。另一处在《淮南子·修务训》中:“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也就是说:创制文字的仓颉与制造历法的容成、教人裁制衣服的胡曹、种植五谷的后稷、造酒的仪狄、造车的奚仲,都是掌握了玄奥道理、具有超群才智的人。《淮南子》中的相关叙述增强了“仓颉造字”的神圣性,不仅与先秦时期《吕氏春秋》等文献的态度一脉相承,认为仓颉等六位技艺发明者可与神明比肩,并且着重描写了汉字创制之后产生的异象,“仓颉造字”成为了能使天象产生异变的神圣事件。

仓颉画像

西汉后期,谶纬之说兴盛。谶纬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学说为理论依据,把偶然出现的自然现象解释为上天对人间的预告。谶纬之书广泛收录古代帝王、圣人的故事以及与预言相关的故事。对于汉字这一社会重要交流工具,谶纬之书亦有相关记载。在此类文献的叙述中,汉字起源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河图玉版》中的“仓颉造字”故事便是如此。该书已佚,但郦道元《水经注》引用了其中有关的记载,曰:“仓颉为帝南巡,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汭之水。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在这段文字中,我们看到这样一个情节:仓颉南巡时登临阳虚山,漫步于玄扈水、洛水之畔。灵龟背着书浮现在水上,把丹甲青文的天书授予仓颉。也就是说,仓颉能够创制文字完全是上天的馈赠。

另一部提及“仓颉造字”的谶纬之书《春秋元命苞》(全称《春秋纬元命苞》),约成书于西汉末年至东汉初年间,其原书亦已佚失。在清人马骕编撰的《绎史》中,有如下记载:“《春秋元命苞》:‘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及受河图绿字,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治百有一十载,都于阳武,终葬卫之利乡亭。’”在这里,此前未出现的三个信息被补充进来:其一,仓颉的相貌;其二,仓颉的姓名;其三,仓颉的造字过程。根据《春秋元命苞》的补充,我们看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仓颉造字”故事:仓颉乃是古代帝王,姓为“侯冈”,氏为“史皇”,名“颉”。仓颉的长相非同凡人:他的眉骨像龙一样突起,大口开阔,四只眼睛闪着神异的光辉。仓颉的品德高尚,一出生便有书写的能力。当仓颉得到河图,看到上面的神秘符号后,他便仔细地参悟起天地间万事万象的变化。他仰面细观奎星屈曲相勾的态势,俯身察看龟背的纹理、鸟儿羽毛的纹路,远望山川走势,近看手掌纹路,终于将汉字创制出来。由于汉字的创制,谷物从天而降,鬼魂在夜里啼哭,神龙隐藏起来,不再现身世间。他以“阳武”这个地方为国都,治理天下长达一百一十年。仓颉死后,被埋葬在卫地的利乡亭。《春秋元命苞》中的记载使仓颉的形象丰满起来,此后这段叙述成为了民间建造仓颉墓、仓颉庙的重要依据。

从记事工具到文字:“仓颉造字”故事的丰富

东汉时期,“仓颉造字”的故事得到完善。此前文献中尚有一些细节未详细阐明,东汉时期的学者把这些信息加以补充说明,使得故事整体更为充实。王充、高诱、许慎都对这一时期“仓颉造字”故事的丰富起到了重要作用。

王充、高诱皆阐发了“仓颉造字”与“天雨粟,鬼夜哭”之间的逻辑关系。《淮南子·本经训》中讲到“仓颉造字”后“天雨粟,鬼夜哭”,但并未细论造字行为与怪异现象的关联。对此,王充在《论衡·感虚篇》中提出,“仓颉造字”与“天雨粟,鬼夜哭”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只是事件与现象的巧合而已。既然河图洛书是天降祥瑞,那么汉字亦不应被视为祸乱。至于为什么人们会认为“仓颉造字”引发了怪异现象呢?王充认为:仓颉造字后,正好赶上谷物从天而降,夜晚传来鬼的哭泣声。人们看到怪现象伴随文字而出现,便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认为是文字创制引发了祸乱。与王充不同,高诱认为“仓颉造字”与怪异现象之间存在因果关联:“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在这段文字中,高诱详细地解释了天为何“雨粟”,鬼为何“夜哭”:文字产生后,人们能够书写契约,而欺诈粉饰亦随之产生。从此,人们开始舍本逐末,不务耕作,反而争相追逐微小的利益;上天知道这样下去人们便会饿肚子,所以为人们下了一场谷物雨。鬼担心人们用文字弹劾它们,因此在夜里哭泣。此外,高诱还提出了另一种有关“鬼夜哭”的故事阐释:“‘鬼’或作‘兔’,兔恐见取豪作笔,害及其躯,故夜哭。”也就是说,人们学会写字后,兔子担心人用兔毛制作毛笔,危害兔类的生命安全,所以在夜晚哭泣。

此外,《论衡》中有许多篇目提到“仓颉”的生平信息。从上下文的表述来看,这些并非王充首创。对于其中一些说法,王充本人也并不完全赞同。但这些说法无疑与当时人们对仓颉创制汉字的认识相关,为我们了解东汉时期的仓颉形象提供了宝贵线索:

苍颉四目,为黄帝史。(《论衡·骨相篇》)

以见鸟迹而知为书,见蜚蓬而知为车,天非以鸟迹命仓颉,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仓颉起鸟迹也。(《论衡·感类篇》)

及仓颉作书鬼夜哭。(《论衡·订鬼篇》)

又学书讳丙日,云仓颉以丙日死也。(《论衡·讥日篇》)

根据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得知,在王充所生活的时代,东汉人是这样描写仓颉生平的:仓颉是黄帝的史官,他长着四只眼睛。根据鸟的足迹,仓颉创制了文字。在文字创制后,人们看到天上下了谷物,夜里听到鬼魂哭泣。仓颉去世的日子是丙日,因此学习写字的人都避忌丙日。

许慎对“仓颉造字”说的完善可谓至关重要。他在《说文解字·叙》中这样写道: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万品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也。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在这段文字中,许慎完善了“仓颉造字”说的两方面内容。

其一,阐释了早期记事工具向成熟文字体系发展的历程。尽管先秦文献就记载了伏羲创八卦、神农结绳而治的故事,但八卦、结绳和汉字创制之间的关联从未有人梳理。在《说文解字·叙》中,许慎首次把伏羲创八卦、神农结绳而治和“仓颉造字”的故事勾连起来,为我们描绘了人类改进记事工具的历程。根据许慎的阐释,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远古时期,伏羲治理天下。他仰观天象,俯看地理,观察鸟兽的足迹以及地上的草木形态。近则取象于身,远则取象于万物。根据观察,伏羲创制出《易》之八卦,显示万物的法象。到了神农氏,用结绳的方法记录事件。随着社会发展,各类事务愈发复杂,粉饰虚伪之事渐渐产生。黄帝时期,史官仓颉观察鸟兽的足迹,认识到不同的纹理可以用来区分事物。受到这样的启发,仓颉便开始创制文字。

其二,阐释了仓颉创制汉字的方式。在此前的文献中,我们只能知道仓颉受到鸟兽足迹的启发而创制文字。许慎《说文解字·叙》则进一步描写了仓颉造字的两种方式:在造字的最初阶段,仓颉通过描摹物体的轮廓图形来造字。用这种方式创造出来的就是今天所说“象形字”和“指事字”,都是独体字,称为“文”;在之后的阶段,仓颉便通过形声相益的方式,将“文”孳乳为“字”,用这种方式创造的,则是今日所言的“会意字”和“形声字”。

至此,仓颉的个人信息(相貌、身份、去世日等)和造字历程皆被细致描写,“仓颉造字”的故事情节已然完整。后世所述造字传说虽有小异,但故事模式大体相同。当然,东汉时期不同学者对“仓颉造字”的细节描写有所差异,后世学者便主动选取其中符合自身理念的那一种。例如,就前文提到的“仓颉造字”与“天雨粟,鬼夜哭”的关系而言,王充《论衡》认为两者只是偶然的巧合,高诱《淮南子注》则指出“仓颉造字”导致了“天雨粟,鬼夜哭”的发生。由于《论衡》对社会广为认可的“天人感应”之说多有贬斥,所以不为正统学者所认可,因此后人多倾向于高诱的阐释。而这种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说明古人更倾向于认为“仓颉造字”与天之异象息息相关,是一项伟大和神圣的事业。

造字人物的多元化

魏晋以来,很多文献都谈及汉字起源的传说,“仓颉造字”说仍为大多数学者所认可。西晋时期的《帝王世纪》、南北朝时期的《水经注》、唐代的《封氏闻见记》乃至清代的《御制清文鉴》“后序”等皆持此论。值得注意的是,在有些文献中,汉字的创制者不再仅有仓颉,而是仓颉、沮诵二者。同时,随着道教的逐渐兴盛,在道教文献中也出现了“太上老君造字”说。

前文提到,先秦时期的《世本》有“沮诵苍颉作书”之说。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说法似乎被人们遗忘了。直到晋代,“沮涌、仓颉造字”说才被重新提起。西晋时期,书法家卫恒撰写了《四体书势》,探讨古文、篆书、隶书、草书这四种书体的相关理论。《四体书势》以造字传说开篇:“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因而遂滋,则谓之字,有六义焉。”后文又写道:“黄帝之史,沮诵、仓颉,眺彼鸟迹,始作书契。”大意是说沮诵、仓颉是黄帝的史官,他们受到鸟兽足迹的启发,创制了文字。由于卫恒书法造诣极高且家世显赫,因此《四体书势》的内容被后世很多著述记载,如《书断》《墨池编》《书苑菁华》《经史杂记》等。除这些记载《四体书势》的著述外,后世还有一些著述直接讲到沮诵、仓颉共同创制文字,如《周易本义启蒙翼传》《书史会要》等书。特别是明代,学人为沮诵抱不平,感慨:“仓颉沮诵共造文字,今但知有仓颉,不知有沮诵。”明清时期认同沮诵、仓颉共造文字者犹多,如《古微书》《玉芝堂谈荟》《曾惠敏公使西日记》《佩文斋书画谱》《夜航船》等书都讲到这一传说。

[西晋]卫恒:《一日帖》,收录于《淳化阁帖》第二卷

此外,在宗教信仰的影响下,一些人更愿意相信造福人间的工具是宗教神灵创制的。唐代道教盛行,因此在许多道教文献中,出现了“太上老君造字”说。《西川青羊宫碑铭》中便将造字之功归于太上老君:“洎乎庖羲氏之王天下也,我太上圣祖以道弘济,降迹为师,仰观圆盖之文,俯察方舆之理,教之以画八卦,指之以分三才;助之以造书契之文,制之以代结绳之政。《典》《坟》自我而出,经籍自我而生。”根据碑文的说法,伏羲所在的时期,太上老君曾降临人间,教伏羲画八卦、造文字,各类书籍皆因太上老君相助才产生。宋代贾善翔《犹龙传》则说得更为具体:“在伏羲氏时,人巳浇漓,而未有法度,老君号郁华子,下为师,说《元阳经》,教以画八卦,造书契,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为文教之始也。”这段文献进一步指出,太上老君是因为不愿看到人间风俗淡薄,才化名郁华子下界相助。

相比于“仓颉造字”说,另外两种传说的流传远没有那么广泛。“沮诵、仓颉造字”说只是晋代以后才有一些文献提及,“太上老君造字”说也只出现在道教文献中。

“穆穆圣苍”:民间对“仓颉造字”说的接受

与文献记载的情况相匹配,在汉字起源的传说中,“仓颉造字”说在民间的接受度最广,这从各地修建的仓颉庙、仓颉墓等纪念性建筑便能看出。典籍记载中与仓颉相关的地点,几乎皆可见纪念仓颉的建筑。

《春秋元命苞》中曾提到仓颉“终葬卫之利乡亭”,相应地,古人在白水县利乡亭(今属陕西省渭南市)修建了仓颉庙,至今仍存。仓颉庙内曾立有“仓颉庙碑”,据赵明诚《金石录》记载:“文字残缺,其略可辨者,有云:‘苍颉,天生德于大圣,四目灵光,为百王作宪。’而其铭曰:‘穆穆圣苍。’知其为《苍颉碑》也。考其岁月,盖熹平六年立。”据赵明诚考证,“仓颉庙碑”立于汉代熹平六年(177),则白水仓颉庙在东汉熹平年间已有之。除仓颉庙外,白水县利乡亭还建有仓颉墓。关于该墓的记载最早见于三国《皇览》之中:“有苍颉冢。在利阳亭南。坟高六丈。学书者。皆往上姓名投刺。祀之不绝。”从文本对学者祭祀活动的描写看,白水县仓颉墓香火旺盛,可知仓颉墓在三国时期已颇具名气。

《春秋元命苞》提到仓颉“都于阳武”。《路史》注:“今开封之祥符,故浚仪县,即春秋之阳武高阳乡也。”据此可知仓颉时代的“阳武”在河南开封。与此相应,河南开封也建有仓颉墓。关于此墓的记载最早见于万历年间的《开封府志》:“仓颉墓在府城东北二十里。”河南省文物局编写的《河南文物名胜》介绍了该墓的现状:“现在刘庄村之北尚有一高出平地的墓冢,墓南有墓碑遗迹,墓碑已失。墓东南约300 米有一夯筑的台基,即造字台。”

汉代郑樵在《通志》中提到:“苍颉石室记有二十八字。在苍颉北海墓中。土人呼为藏书室。”汉代的“北海”即今天的山东潍坊附近。元代,于钦批评《水经注》中“又东北过寿光县西……城之西南水东有孔子石室”一句,认为文中所记石室“乃是仓颉墓中石室”。这就进一步把仓颉墓的地点定位于潍坊寿光。值得探讨的是,如果在汉代,寿光仓颉墓已存在,为何从无文章论及祭祀之事,又为何仓颉墓的位置描述并不具体?很有可能寿光仓颉墓为后世依据《通志》《水经注》等文献的记载所建。《大明一统志》中写道:“仓颉庙。在寿光县西。本朝弘治十六年建……仓颉冢。在寿光县治西。”可知寿光仓颉庙为明代所建。“老《寿光县志》记载:‘仓颉墓始修于明代洪武年间,墓址在寿光城西门外,墓前有祠。后经知县翟唐、王国相等整修,规模可观。’”

除以上所列举的,全国各地还有很多为纪念仓颉而造的建筑,如山东东阿仓颉墓、河南商丘虞城仓颉墓、杭州西湖仓颉庙等。这些建筑皆体现了民间对汉字起源传说的认可。

结语

从周秦时期“仓颉”之名初见,经过汉代的形成和完善,再到魏晋以来造字人物的多元化,汉字起源的传说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尽管这些传说并非对汉字起源历史的真实再现,今天的我们亦已知晓,汉字不可能是由个人独立创制完成的,但是汉字起源传说中的某些内容是具备一定合理性的,对于今人推测汉字起源情况有一定帮助。

从汉字起源的传说中,我们能够获得三点信息。其一,汉字起源与社会发展密切相关。在汉字起源的传说中,无论是身为史官的仓颉、沮诵,还是下界帮助人间的神仙太上老君,其创制文字的目的皆是帮助天子治理社会。汉字并非自然界中本身就有的事物,它是随着社会发展而产生的。当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越来越多的事项需要被记录、传递。为了满足超越时间、空间限制传递信息的需求,汉字便被创制出来;其二,在汉字创制以前,人们曾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摸索记事方法。《说文解字·叙》中勾勒了伏羲创八卦、神农结绳记事、仓颉造字的演进过程,此说也被后世典籍多次援引。诚然,汉字的创制并非一蹴而就,它是经过人们对记事方式的长期探索后才诞生的。无论中外,古人都曾经尝试过结绳记事、契刻记事,但这些方式都难以记载复杂的事项。在不断的尝试中,古人会逐渐认识到何种方式能够独立传达信息,进而创制出文字;其三,在汉字的形成过程中,应该确实存在一个或多个起独特作用的人。在传说中,汉字的产生总是归功于具体的人物,或是仓颉、沮诵,或是太上老君。其实,正如王宁先生在《汉字六论》中所说:“仓颉是一个因为集中使用文字而摸着了它的规律从而整理了文字的专家。在汉字从原始文字过渡到较为规范的文字的过程中,他起了独特的作用。可以推断,这样的一个人,在汉字起源阶段的晚期,一定会存在。”

今天,我们可以赏析古人的佳作,能够让千里之外的国人看懂我们发送的信息,这正是汉字的馈赠。试想,如果我们没有先进的科技,大概也会像古人一样认为汉字为神人、圣人所造,用传说的形式歌颂汉字的无穷魅力吧。

注释:

[1]仓颉,一作“苍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仓’或作‘苍’,按《广韵》云‘仓姓,仓颉之后’,则作‘苍’非也。”本文从此说,正文中采用“仓颉”写法,引文中保留原文写法。

[2][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整理:《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89 页。

[3]对于《荀子·解蔽》中提到的“壹”,各家的阐释不同,有“专一”说、“同一”说等。此处按王宁先生《汉字六论》的说法,将“壹”理解为“正道”,也就是“正解的规律”。参见王宁:《汉字六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 页。

[4][清]王先谦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50 页。

[5]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43 页。

[6][19][汉]许慎撰,崔枢华、何宗慧校点:《标点注音〈说文解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34 页,第634 页。

[7]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文化部古文献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居延新简 甲渠候官与第四燧》,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 页。

[8][21][汉]宋衷注,[清]茆泮林辑,[清]雷学淇校辑:《世本(两种)》,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 页,第 2 页。

[9][10][11][17][18]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 页,第302—303 页,第787 页,第302 页,第302 页。

[12]据蔡运章的研究,《河图玉版》成书于西汉晚期。参见蔡运章:《河图洛书与古都洛阳》,《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 期。

[13][35][北魏]郦道元注,[民国]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9—1290 页,第2215 页。

[14][27][30][清]马骕撰,刘晓东点校:《绎史》,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39 页,第39 页,第39 页。

[15]“史皇”这一名称曾在此前文献中出现过:《吕氏春秋》中有“史皇作图”之说,《淮南子》中有“史皇产而能书”之说。但是这些文献都没有对“史皇”的身份作进一步阐释。《春秋元命苞》把“史皇”和“仓颉”等同起来,认为“史皇”乃是仓颉的氏。

[16]《论衡·感虚篇》:“夫河出图,洛出书,圣帝明王之瑞应也。图书文章,与仓颉所作字画何以异?天地为图书,仓颉作文字,业与天地同,指与鬼神合,何非何恶,而致雨粟、神哭之怪?使天地鬼神恶人有书,则其出图书非也。天不恶人有书,作书何非而致此怪?或时仓颉适作书,天适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为,世见应书而至,则谓作书生乱败之象,应事而动也。”参见[汉]王充撰,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 页。本文《论衡》相关引文均出自该版本。

[20]伏羲,华夏文明始祖,典籍中亦称庖牺、庖羲等。本文正文中取“伏羲”写法,引文中保留原文写法。

[22][23][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61 页,第1062 页。

[24][明]杨慎:《升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0—436 页(标点为作者所加)。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孙瑴《古微书》亦有相似表述。

[25][清]董诰等编:《全唐文》第六册,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046 页。

[26][宋]贾善翔撰:《犹龙传》,见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第45 册,华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594 页。

[28][宋]赵明诚撰,刘晓东、崔燕南点校:《金石录》,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137 页。

[29]孙冯翼辑:《皇览》,见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皇览·岁华纪丽》,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8 页(标点为作者所加)。

[31][宋]罗泌:《路史》,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六前纪六。

[32][明]曹金:《(万历)开封府志》,明万历十三年(1585)刻本,卷三十三。

[33]杨焕成、周到主编,河南省文物局编:《河南文物名胜史迹》,中原农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 页。

[34][宋]郑樵:《通志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34 页。

[36][明]李贤等撰,方志远等点校:《大明一统志》(三),巴蜀书社2017年版,第1104—1105 页

[37]潍坊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潍坊文物博览》,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 页。

[38]王宁:《汉字六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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