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丽
(黄冈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杜寨书会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民间书会,其历史起源可追溯到公元10年前后,并成为特定历史时期中国城乡百姓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随着乡村文化领域的变迁,传统民间书会逐渐衰微,现存的几家较有规模的民间书会于2006年开始逐步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社会的快速发展与变迁中,扎根于传统乡村社会而存留至今的民间书会,也不断地被抛出社会发展的潮流之外。作为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一种文化碰撞现象,传统书会生存的尴尬图景应该得到足够的洞察和理解。任何一种文化景观都有其历史积淀、接续、重塑乃至再造的过程。因此,对民间书会的考察,不仅要研究历史的或当下的书会状态,而且应该把通过田野调查、民族志研究所获得的区域性知识放入整个社会变迁的框架中去思考,进而在时间与空间的基础上去分析民间书会的结构、功能与变化。在对中国乡村社会运行的传统机制与民族国家现代化的讨论中摸索民俗文化与社会变迁的关联,特别是聚焦以民间书会这一活态民俗文化为观察基点的研究,因此,本文以传统民间书会为切入点,尝试从近现代社会变迁着眼进行文化解读。
《辞海》中关于书会的释义为:“书会,宋元时戏曲、曲艺作者的组织。多设于杭州、温州、大都(今北京)等城市,如古杭书会、九山书会等。参加的作者称为才人。”《永乐大典戏文的三种校注》中关于书会的记载:“书会是宋金元时代编写戏剧话本等等的团体组织。”[1]目前所知对书会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宋代,不过在早期,书会是读书课诗的场所,属学校的性质,后逐渐转变为从事脚本创作和伎艺表演的民间组织。当下,书会以中国传统民间说唱艺术盛会的形式存在,是集表演传统文化曲艺、商品贸易、宗教祈福祭祀、文化娱乐等项目为一体的综合性的区域民俗活动,具有类似民间庙会等活动的一般文化性质,但仍然以表演民间曲艺活动文化为主要特色。乡土气息较为浓厚,地域特色尤为鲜明,是说唱艺人行艺卖艺的重要集散地。
民间书会的起源,说法颇多,各地也不尽相同。比如安徽界首书会是说它源于清代道光年间,偶遇难得的丰收,夏日里渔鼓艺人苗本林在自家门口编唱小曲加以赞美,在他影响下,以后的每年,邻村曲艺艺人聚集界首市苗湖村,说拉弹唱,喜庆丰收。自此,苗湖村形成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兴办书会的习俗。山东胡集书会有说是始于来自南方艺人与北边艺人的互不服气、对垒唱戏、擂台较量。而关于马街书会的起源更是众说纷纭,比如悼师说、皇恩说等等。从南宋学者叶适《通直郎致仕总干黄公行状》中“吴中大书会稀少”语,及南宋学者黄勉斋《与曾文仲鲁仲》中“乡间书会不可复集”语看,当时的书会分布区域广、遍布城乡、数量众多、规模大小不等。随着社会的变迁,当下的书会都根植于传统乡村社会,其价值主要表现在生存价值、娱乐价值、文化价值和教育价值上。首先,尽管近年来,书会的生存价值已日渐衰微,但千百年来形成的社会机制惯性,使其依然存在说唱艺人谋生之道的属性;其次,说书人所说的内容朴实,接近群众生活,给乡村百姓带来身心的愉悦和精神的享受;再次,书会作为民风民俗传承和发展的重要载体,具有延传中华民族民间文化的功能,比如对宗族文化、道家文化等的传承;最后,说唱经卷中道教、佛家的劝善、祈福等理念,教给了乡村民众一套人生哲学。
民间书会在发展鼎盛时期曲艺种类发展繁多,规模巨大。据宝丰县文化志记载,清代的同治年间,光马街书会当时的到会艺人多达2700 余人。然而,随着20世纪初战乱爆发及持续、经历了改革开放前的“破四旧”以及改革开放之后市场经济的冲击,民间书会逐渐衰落。整体而言,目前存在的马街书会、胡集书会、苗湖书会、杜寨书会的规模和地位已不复从前,传统民间说唱艺术也面临越来越严重的传承危机。从总体上看,作为千百年来中华大地上自发形成的传统民间说唱艺术交流集会,民间书会在当代社会正在失去聚集艺人和观众的原始驱动力,面临着消失的危险。当然,近年来,随着保护传统区域文化意识的增强,各级政府相关部门、文化学者、曲艺名家等正在有意识地保护和重构民间书会。
以下从书会自身出发,探讨这一动态民俗文化在近现代社会中的生发变迁背后的深层机制。
民俗是一种生活现象,又是一种文化生产方式,其产生和变化都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其产生根源于人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书会之所以产生,一是艺人们可以通过说唱艺术表达生活,实现自身价值的同时还能养家糊口;二是书会可以满足乡民娱乐、信仰、教化等对于生活的感情和愿望寄托,更是闭塞乡村生活中,乡民了解更多新鲜事物的重要渠道,在它上面所附着的是一种地方民众对于自身生活的 “文化的表达”。对于具体的民俗活动来说,其自身发展的生命力在于它与人们生活关系的密切程度,只有切实满足人们的精神和物质生活的需要,它才会有动力持续吸纳周围乡镇的艺人和观众,持续传承下去,否则,就会失去发展的动力和延传的价值。
对于书会这一动态民俗文化活动来说,其产生发展的时空场域是一个连续的统一体。作为中国传统民间艺术的说唱盛会,它通过多种曲艺形式来表达民众的文化和生活,其中曲艺形式和说唱内容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源于不同地域民众的生活现实。各地书会的形式包括曲艺种类的形成和发展具有一定的时空性,与特定地域民众的生活传统密切相连。
从其产生的区域性要素来说,民间书会最初是作为各个不同地域上独特的文化生活方式而存在,是以某地域为中心,吸纳周围乡镇艺人和曲艺艺术从业者聚集一起,经过生活习俗的提炼与延伸,最后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而从时间要素上来说,从书会形成之日起,这一民俗活动就处于不断发展和完善过程中,各地书会的形式与其所处的特定时代、特定文化传统密切联系在一起。虽然书会有其繁盛期与萧条期,但它始终是鲜活的、不断延续的。这种鲜活性尤其突出地表现在曲艺创作、书会活动内容同民众生活的融会贯通上。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参与构筑了书会的动态变化过程,即使在同一个地方参与同一场书会,由于每个人不同的生命体验,对书会的观感也必然有所不同。各阶段民间书会中说唱艺人演唱的曲目是不尽相同的,就像明清时期、战争时期、改革开放时期民间书会的形态也会随着现实境况发生变化。
但实际上,每一场书会又都是一个时空的统一体,其统一性体现在它的形式和所表达的文化观念的连续性上。尽管每一场书会都不同,但在形式上它们都是集祈福、拜师、说书、卖书、买书、听书等基本民俗要素为一体的民间曲艺交流盛会。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民间书会如何改变,统一性是书会的本质所永久地规定了的。而社会在发展,区域空间在改变,民众自身也在不断地变化,因此,民间书会在社会中的接受程度就必定是不同的。而这,或许就是书会生发和变迁背后的根本原因。
以下从传统书会与当代社会两个方面入手,先理解当下所身处的社会,从而深刻地理解书会所面临的社会变迁。
“在传统中国乡村社会中,农耕经济下的个体世代定居于特定土地之上并长期生活在相似的环境情景中,而交通的不便、信息的闭塞和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性质,则进一步促使乡村文化呈现出极强的封闭性和独立性。”[2]这时,由传统寺庙、晒场、麦地、农田、集市等社会空间要素作为文化发生地,祭祀仪式典礼、宗族文化活动等生活制度因素作为精神支撑,所共同参与构建出的现代乡村主要公共精神文化形式之一——民间书会,就成为城乡某些区域之间连接个人生活与社会公共精神场域文化之间形成认同感、归属感关系的文化纽带。
在传统乡村社会,民间书会从艺人角度看是其谋生之道,从民众角度看是满足娱乐和仪式,而从整体来看,是实现某种社会功能,比如道教信仰、佛家文化等祈福劝善理念的传扬。书会从传统乡村社会延续到现在,与某一范围地域人群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区域的民间书会已消亡,但不可否认,书会作为乡村生活的重要民俗活动,其产生和发展是与传统乡村社会的性质相符合的,也与乡村文化生活的性质相契合。只是对于各地具体的书会而言,由于其形式、参与者、区域环境等方面的不同,发展情况也各有不同,有的盛极一时,有的则默默无闻,甚至消逝。
当我们将书会放置在传统社会的语境中就会发现,书会和传统村落是互动共生的。村落传统为书会的形成与延传提供了适宜的文化土壤,当书会成为一种经验和传统,又塑造并影响着村落传统的延续。作为平淡的传统村落生活中最被期待的盛会,与皇历、民间信仰、生产生活和道德教育以及一切传统社会的因子有序整合,深深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孩子从小就和长辈们一起参加书会,在无形中体味传统民俗活动作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渲染和乐趣。不同于完全实用性的、能为民众生活提供便利的民俗,书会作为一种动态民俗艺术,并不具备明显的实用功能,因而遇到了传承的危机。其主要原因是外在环境和所面对的受众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书会自身却还是以传统形式面对世界,导致了它不被现代社会所期待,逐渐失去认同感。
从当代社会来看,围绕书会产生的一系列民俗曲艺、仪式、活动和传统,与迅速变化的现代社会之间已经产生隔膜。但书会的衰微并不能简单地归因于自身的性质与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不相容,而要寻求更加本质的、全面的解释。
首先,如果对传统书会所经历的时代遭际做一番回顾就会发现,现存最古老的杜寨书会,据考证起源于公元10年前后;现存规模最大的马街书会,则可能出现于元朝或清朝乾隆年间。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发源于乡村的民间书会根据所处的年代和区域环境形成了一套与周围地域相融合的民俗仪式、生产方式和约定俗成的制度规范。对乡村民众而言,书会是获取信息、学习教化、释放情感的重要手段,它是鲜活丰富的,时刻受到社会的检验并不断完善。在某些开放的时期,随着艺人和观众数量的增多,曲艺种类的创新,与相邻地区的交流加强,甚至影响了本地及周边地区的文明发展。
其次,民间书会也经历了战乱、灾害等多维打击。清末民初之后,追求现代化,建立现代化国家成为时代潮流。破除各种封建迷信思想活动工作的持续长期有效开展与农民现代化新观念的深入,逐步交叉渗透,使曾在中国乡村庙会中长期扮演着重要角色,也是传统民间书会文化的生发和延绵传承根源之地的土地庙、祠堂火神庙、宗族祠堂等农村公共社会文化空间日渐衰落。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家政策的转变,民间文化得以复苏。但是,现代化的思想、城市化的进程已经全面影响了乡村地区。一方面,支撑书会的宗族文化、民间信仰被认为是愚昧的封建迷信,书会作为传统民俗活动是“土”的观念在人们头脑中扎根;另一方面,以商品经济为代表的金钱观深刻地影响着全社会包括乡村。书会能否生存的关键驱动力变为它能否为所有参与人带来经济利益。
再次,“人作为主体和传承的第一要素,不仅是文化的创造者和享用者,也是延续文化艺术传统的守护者和传承者。”[3]民间书会的传承主体是长期生活在各地书会氛围中的民众,包括说唱艺人、买书人、本地及外地观众、民间组织。民间书会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兴盛的重要原因是买书人、艺人与观众的制衡互动关系。“对任意两个主体来说,每一方都意欲将自己的观念和目的加之于对方,按照自己所设想的方式和途径实施于音乐演出活动,并且由于相互之间存在着必然性差异,从而导致相互牵制、妥协甚或冲突。同时,这种关系又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相互影响的强度、深度和走向都处于动态变化之中。”[4]在传统乡村社会,由于宗教信仰、宗族理念、节日风俗的保存完整,加上熟人社会的本质情境,使得买书人热情高涨,艺人说唱酣畅淋漓、观众尽兴。艺人创作质量的提升、民间曲艺的发展、书会的延续也就顺理成章了。而随着城市化、现代化进入乡村社会,原本是以传统血缘、地缘纽带为基础依托的农村传统劳动社会关系逐步开始让步于劳动力市场资本化模式下形成的市场雇佣契约关系,“熟人社会”逐步走向“半熟人社会”,“乡村空心化”现象的增多,个体对现代乡村的公共关系网络构成的依赖性效应亦不断减弱,买书人逐步失去写书的原始驱动力,说唱艺人失去了艺术创作的生活土壤,观众数量也不复从前。
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开始伴随着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进入,以民间信仰、宗族文化为代表的传统民俗在中国的衰落是突然的。近年在中国社会快速发展进程中,现代化道路在带来经济繁荣的同时也暴露了诸多弊端。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如何在本土传统与外来文化、乡村民俗与现代文明、民间信仰与科学理性之间规避断裂、协调融合,必须对传统书会传承和保护的复杂性有足够的洞察。
首先,正视宗教祭祀、祖先崇拜、英雄神灵祭拜的传统乡村神俗文化,其中包含了中国农民对精神生活的一份思想寄托和一腔质朴的情感,不提倡简单粗暴地“一刀切”,而应根据具体情境拓展优化。比如,在民俗文化艺术创作中凸显故事情节、矛盾冲突、人物形象等,拓展它在祭祀、祈福之外的吸引力。
其次,各地民间书会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政府各级部门对民间书会实行专门保护措施。马街书会、胡集书会在政策调配及各方力量的支持下取得了全新的发展面貌。书会作为乡村公共文化空间中进行的民俗活动,是由政府、市场、民间组织、村民等多方协同共治的结果。行政力量如何推动书会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持续性发展,值得深思。
再次,不能忽视商业经济是第一驱动力这一关键。对于仅存的几家书会来说,光靠政府及相关部门的扶持是缺乏持续动力的。传统书会不应只将目光停留在过去的动力机制上,如经济层面亮书、写书这一约定俗成的社会机制以及精神层面的荣誉、声望、信仰等。因为随着社会的变迁,在物质方面,艺人从书会中获取的报酬不足以养家糊口,民间信仰缺失,“无君子不养艺人”观念消散,精神层面的回报也不再具有那么强的吸引力。若能将民间书会与民俗村的发展相结合,借助旅游推动地方经济发展或许是对抗全球化等强势文化的武器。在经济资本参与过程中,应充分考虑各区域地理环境、民间风俗、历史传统等因素,充分利用各地民间书会的特质,做到特色乡村民俗文化和经济发展的有机结合。
以下从古代传统农业社会与西方当代文明社会之间,民众个人日常生活与中国历史社会之间,文化习俗与中国社会文化之间复杂的对比关系入手,进一步理解中华民族近现代以来巨大的历史社会变迁,从这个更加复杂深广的文化层面深入理解民俗变迁背后所蕴含的深层次根本原因。
如果将中国历史分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两种不同的类型,那么民间书会生发的区域——乡村,无疑是典型的传统社会。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因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不同而产生社会性质的差异。当中国传统封闭性的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遭遇到资本的入侵,则被迫迈入了现代社会的进程之中。但是,当代中国社会仍是基于传统社会在磨合甚至是割裂中不断发展变化的。在这一过程中,各区域的差异必然存在,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生活状态的人,对新旧事物的观念也不尽相同。书会作为传统乡土社会的民俗活动,在当代社会仍具有可挖掘的生存空间。
乡村民众的日常生活所留下的记忆和传说于无形中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书会的起源有皇恩说、谢师说、竞技交流说等等,尽管目前无法确切考证,但实实在在地体现了乡民的传统观念。在关于民间书会的传说和记忆中,有乡民热情招待艺人免费吃住的传统惯例,也有妇女为了赶着听书误将枕头当成自家孩子抱着就跑,直到听完了才记起来找孩子吓得一身汗的真实故事。从这些鲜活生动的记忆中,可见传统书会在当代社会的余影,可以感受到普通民众用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声地诠释着历史对自己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历史的变迁正是在无数个人行为的基础上构成的,这种变迁最重要的体现也正在于其对作为个体的人们日常生活的改变。当传统的“旧因素”在乡村社会中日渐稀少,书会作为乡村民众生产生活的一部分,更要顺势抓住“新因素”,在乡村社会的变迁中转型。
文化是生活的升华,是人们从身处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思想观念。文化的形成变化与社会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传统书会形式为一种文化创造,那么在契合其生存的土壤已经转变的情况下,就要进行适当的革新才能不断延传。显然,集多样曲艺形式为一体的民间书会作为一项独特的民俗活动,也在和不同时代的社会变迁的共处与调适中兴起、鼎盛和衰落,当然,也正在结合新的形式再次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