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雅妗
(闽南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泉州 362700)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汉学家,先后共出版了十几部以唐诗研究为主的著作,是唐诗译介的重要学者,其翻译风调自成一格,译者风格既是一定时期社会诗学异域重构的局部映照,也是个体能动性在异域文学的体现。这种诗学重构和译者主体可具体概括为译者惯习。布迪厄最早提出“惯习”的概念:“惯习在实践中形成……与某一特定阶级的生存条件相关联的条件产生了惯习和持久、可转换的性情系统”[1]52-53。西梅尼奥把惯习引入了翻译领域,聚焦翻译规范的行为者——译者[2]。译者惯习反映了“译者的社会阶层、教育背景、职业经历等社会轨迹及其早期翻译活动中形成的认知结构,潜意识中影响着译者行为”[3]12。杜甫是宇文所安最喜爱的一位诗人,在关于唐诗研究的著作中,他都用大量篇幅对杜甫其人其诗进行了深刻地研究。《中国文学选集:从先秦到1911》(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1911)和《杜甫诗》(The Poetry of Du Fu)分属宇文所安职业生涯两个不同时期的代表性译著,教育背景、职业经历、所处场域和资本的变化都对宇文所安的译者惯习产生了影响,他在杜诗英译的作品选择、解读及翻译策略的考量等方面都呈现出显著的阶段性特征。
行动者受历史经验的影响,把对外部环境的判断转化为期待,进一步内化为认知和动机[1]53,于是惯习兼具了“结构化”和“被结构化”的特征[4]75。译者惯习是个性化的社会文化历史的详尽产物[2]32。教育经历、职业生涯和不断变化的场域和资本的影响,构筑了宇文所安的译者惯习,其译者惯习也在翻译实践中不断得到重构。
教育经历会对人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价值取向的养成和发展产生重要影响。1959年,宇文所安在巴尔的摩的图书馆里遇到了“一生挚爱”——中国诗歌,并与其终生“相恋”。耶鲁大学求学期间,他不断探索和挖掘中国古典文学的奥妙,这段求学历程为他的翻译生涯奠定了坚实的专业基础。期间,宇文所安接受了专业的解构主义训练,深受耶鲁学派解构主义影响。解构学派的翻译观强调消解传统的忠实翻译观,追求“存异”而非求同,强调译者的中心地位[5]315-316。在这种翻译观的浸染下,宇文所安的翻译选择和实践不可避免带有解构学派共同的认知方式和思维习惯,对宇文所安翻译惯习的养成产生了“前结构性”影响。1968 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他选择继续留校读书,并在1972 年获得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其博士学位论文也与唐诗相关。在耶鲁的漫长求学经历让宇文所安有机会了解到东亚文化领域最前沿的学术动态,感受到浓厚的汉唐文学研究氛围,为其杜诗英译夯实了理论素养,打实了实践根基。
1972 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宇文所安便留校任教。耶鲁任教期间,他先后发表了论文《孟郊和韩愈的诗歌》(1975)、《初唐诗》(1977)、《盛唐诗》(1981)等,“以文论文”是宇文所安文论研究的一大特点,这一时期鲜见纯粹的翻译专著。1982 年,宇文所安离开耶鲁大学前往哈佛大学任教,他积极投身教学实践和翻译实践,以译者的身份,通过自身的中国古典诗歌翻译实践为学生现身说法,1996 年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便是他为学生量身打造的力作。“这本选集原是为美国大学本科生而作的,我试图在保持准确的同时,做到让译文对青年学生来说具有可读性”,力图用选译的作品展现“一系列既相关联又具有差异性的‘文本家族’”[6]13。这种发挥译者主动性的翻译观和翻译教学观正是“解构主义翻译观”的体现。此后,他陆续出版了《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1985)、《追忆》(1986)、《迷楼》(1989)、《中国文学思想读本》(1992)、《中国“中世纪”的终结》(1996)。进入21 世纪后,宇文所安出版了两部代表性译著:《杜甫诗》(2016)、《惟歌一首:中国11 世纪至12 世纪初的词》(2019)。这些译作充分体现了宇文所安多元看待中国文学的方式,也从侧面体现了“解构主义翻译观”对他的影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唐诗研究模式使宇文所安译研相长,促进了其译者惯习的强化。
宇文所安在翻译职业生涯中也在不断积累象征资本。1991 年,宇文所安入选“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1994 年和1995 年先后两次入选“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7]44;2006 年获得“梅隆基金会杰出成就奖”;2018 年获得唐奖汉学奖。译者能够从发表于源语社会的源文本的象征资本中获益,译者以代理人身份介入翻译实践,通过把成果交付给目标文学领域和认可机制的方式,向作者和作品注入了大量的资本[8]162。这些符号资本的积累,不仅为宇文所安的作品赋予更高的文化资本,而且有助于他在文学场域中争取有利位置。
随着翻译经验的积累,宇文所安文化能力得到提升,象征资本、文化资本日积月累,翻译场域也渐呈译者友好态势,这些因素都在不同程度上强化了宇文所安的译者惯习。
“翻译作为一种专业技能,翻译行为总是在特定背景下因特定因素施行,值得我们从译者复杂的认知发展的角度探讨译者的风格和技巧的习得,……成为一名译者是将一种社会惯习提炼成一种特殊惯习的过程”[2]19。译者惯习的形成是对影响翻译行为的内外因素的综合性反映,会对原作的选择与解读产生导向性作用。
功利因素是促成文学经典重构的一个原因[9]147。《中国文学选集》的赞助商“诺顿出版社”是西方权威出版社之一,经其出版的文选往往被列为经典书目[10]63。宇文所安借助赞助商雄厚的经济资本和在社会场域所处的有利位置,使得该书一经出版便成经典。同时,宇文所安对杜甫的偏爱是促成杜诗多次翻译的动机,也决定其译者惯习倾向。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选集》中阐明了文本选择标准:以体现中国文学历史传统为目的,兼顾经典与非经典诗人的经典与非经典作品,文本选择的标准是这些文本能够共同讲述、体现对传统的关注并能显示其连贯性的故事[11]xlii。该书的取材几乎覆盖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所有体裁和年代,但唐诗仍占重要篇幅。杜甫作为唐诗史上最盛产的诗人,宇文所安更是以其人生轨迹为主轴,精心选译了27 首诗。他既聚焦杜诗中的哲学思辨及诗歌风格的嬗变,又关注杜诗内在的文化信息迁移。此后近20 年间,宇文所安对杜诗英译的热情不减反增,同时更加明确杜诗英译的受众,即“除了一般读者和专业学者之外,主要读者是那些有一定水平的中文但又不足以读懂杜甫的人”[12]。凭借职业生涯积淀的雄厚资本和丰富的翻译实践经验,他耗时8 年翻译了几乎所有杜诗,催生了《杜甫诗》这一震撼学界的巨著,在英美文学领域刻画了一个更为立体生动的“杜甫”。
惯习是译者以往翻译实践的结构性产物[13]145。教育经历和职业生涯等“结构化”条件所反映的场域环境和文化资本等客观因素,都会使译者惯习“被结构化”。因此,译者在不同时期对同一作品的解读也不尽相同,这种差异是译者性情倾向在翻译实践中的映射。解构主义强调译者的主体地位,占据译文操控主导地位的宇文所安在原作解读上却十分关照读者的体验。从《中国文学选集》到《杜甫诗》,宇文所安经历了不同实验过程,读者成为其翻译风格的主要考量;为了让读者读懂原文之美,宇文所安做了很多变通,力求准确却非全盘直译,故而译文和原文无法双向推逆[6]14。每种文化都有“特别的自恋情结”[14]111,宇文所安依照英美文学场域的审美,将杜甫塑造成一个“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及虚幻想象的诗人”[15]210,使之符合英语读者的期待视野。
1990 年巴斯内特(Bassnett)和勒菲弗尔(Lefevere)提出了翻译的“文化转向”,为翻译文学的发展打开了新思路。这一时期,宇文所安翻译的主要任务是呈现原汁原味的杜诗,还原杜甫在中国文学史上形象,文学作品中异质文化的转换成为翻译的焦点。进入21世纪,中国的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2012 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标志中国文学得到了世界的认可,也为中国文学赋值,激发了汉学家们译介中国文学的热情与激情。宇文所安顺应这一潮流,相应调整了翻译惯习,既要探求杜诗的“世界性”,又要保留“中国性”[9]148,更加注重唐诗英译中的文化信息的转化与补偿。以英美文学之长重塑符合中国文学经典的“诗圣”形象,带有中西合璧特质的“杜甫”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惯习是促使掌握一定资本的行动者在场域中采取各种策略的因素[13]145。根据外部条件、社会结构及人在特定文化空间中的地位的变化,译者惯习会不断进行自我建构,使自身的实践行为与理想目标相契合[16]12。《中国文学选集》和《杜甫诗》的出版相隔20 年,期间宇文所安所处的经济、政治、文化场域发生了变迁,自身的符号资本更加雄厚,这些因素促使他对于外部形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翻译实践的目标有所转变,其翻译惯习也进行了调整。译者惯习显化形成的翻译风格包括翻译选材、翻译策略、译者主体对翻译本质的认识[16]13。翻译实践中的策略选择是对目标文学场域的一种无意识的选择[8]158。策略选择是惯习的外在化体现,翻译策略的调整成为宇文所安译者惯习流变的一个重要体现,基本特征是由归化为主逐渐转为异化为主,具体体现在词汇、语篇和文化三个方面。
《中国文学选集》的读者对象是美国大众,旨在服务美国的文化建设,展现中国文学史的全貌[7]45。在《中国文学选集》的译例言部分,宇文所安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要尽量“英语化”某些文化词的翻译如历法、度量、乐器、建筑、动植物等[11]xliv-xlvii,即采用归化策略。如:“胡”译为“Turks”,因为在许多时期,“胡”是指突厥人(Turkic people),古代中国以“胡”称之,带有民族偏见,“Turks”则可避免这种偏见[11]xlvi;“寸”译为“inch”,“尺”译为“foot”,“丈”译为“yard”,因为在杜诗中这些度量概念多是模糊的,宇文所安以英文单位译之,符合英语读者对“精确度”的要求,其译文语言表达和风格需符合英语读者的审美趣味,才更容易被本土文化所接纳,从而稳固市场地位。
进入21 世纪以后,中国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在国际社会的话语权也不断增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让世界看到了中国文学的魅力。宇文所安并未忽视经济政治场域的变化,从2016 年问世的《杜甫诗》可以看出,在这一时期,宇文所安使用异化策略的痕迹更加明显,翻译文化补偿策略趋于多样化,旨在为英语读者渗透中国文化信息和诗学观念。处理某些文化负载词时,宇文所安以音译的方式保留了异质文化的特色。在《杜甫诗》的卷首,宇文所安就个别文化负载词的翻译做了考证和说明。“‘barbarian’一词仅限于翻译‘虏’一词,该词是对没有民族区分的非汉人的蔑称。杜诗中有许多古老的术语,模糊的地区术语以及民族和政权的精确命名”[12]。“胡(Hu)”“夷(Yi)”“羌(Qiang)”“戎(Rong)”“狄(Di)”等带有民族特色的少数民族称谓,宇文所安用音译保留了这种异质文化性,既填补了文化空缺,又保留了文化的民族性。类似的翻译还有“柴胡(chaihu)”“瑚琏(hulian)”。此外,他还采用了创译的翻译技巧,如“蛮”一词,如果直接音译“Man”则与“Man(人)”一词混淆,宇文所安创译为“Mon”,从词源学上将“蛮人(Mon people)”和“人(Man)”区分开来[12]。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异化策略,《杜甫诗》还采用了丰厚翻译的策略,增加了大量的副文本,将文化经典置于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使带有中国色彩的文化意象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丰富与填充,充实“他者”视域下的文本解读。
英汉语言在发音和构词上的区别使诗歌英汉互译几乎无法做到完全对等和形式移植。为了避免陷入“鸾凤沦山鸡”的尴尬,译者需要对汉语诗歌形式进行选择性取舍,以传达原文的韵味[17]82。在《中国文学选集》中,宇文所安表明无法做到既模仿中国诗歌的形式,又翻译得准确易读,但通过寻找一些灵活的英语形式可以让大家注意到原文诗节、对句、押韵等词的组合[11]xliv。所以他在杜诗英译时善于发挥英语语言的长处,来弥补诗歌形式翻译的缺失,从而达到通词达意的目的。而在《杜甫诗》中,宇文所安在坚持传达原文意义的基础上,开始有意识地与原文诗歌形式保持一致,如《悲陈陶》的前四联(表1)。
表1 《悲陈陶》前四联英译对比
《悲陈陶》是一首七言律诗。在《中国文学选集》中,宇文所安所译的诗行并未和原文一一对应,而是将原文诗行中的后三个音节单独译成一个诗行,并缩进3 个英文字符以示音节区别。在后两联诗的翻译中,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分行和缩进方式,还借鉴了英语诗歌的诗节划分方式,将四联诗划分为两个诗节,并空了一个诗行以示区分。这种语篇处理方式使英语读者产生英美文学形式的熟悉感,有效地拉近异域文学领域中的读者与杜甫诗歌的时空距离。但是这些语篇特点在《杜甫诗》中却消失了,宇文所安的译文严格按照原文诗行一一对应,在忠实原文意义的基础上,减少杜诗英译的诗歌形式“文化失真”。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故不赘述。
文化是一个民族精神文明的产物,带有独特的民族印记。翻译的文化交际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对源文本的理解和体悟。勒菲弗尔认为,译者对源语论域的态度会受到译入语文化的自我形象的影响[18]87。在两本译著的文化信息处理过程中,宇文所安的文化倾向和文化选择不同。《中国文化选集》中杜诗英译归化策略的使用能使译文靠近读者,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具体表现为意译、改译等翻译方法的使用。例如:“志士幽人莫怨嗟”中的“幽人”是指隐士,隐士文化是道家“无为而治”的产物,是一种积极的世俗形象;但是西方文化中的隐士(hermit)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二者不可等同,故而宇文所安意译为“the man who lives hidden away”,简易流畅地解释了这个文化意象的内涵。除了采用意译的翻译技巧,宇文所安还采用了改译,如“岱宗夫如何”,“岱宗”是泰山的别称,喻为“山中至尊”,宇文所安直接改译为“T’ai Mountain”,减轻读者因缺少文化背景带来的阅读负担。归化的翻译策略,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和易读性,有利于积极调动英语读者的文化关联,产生较好的场域效果。
《杜甫诗》中,宇文所安的主要考量是为广大读者最大限度地保留杜诗中的文化审美,展现中华文化底蕴。他综合运用了“音译+增译”的异化技巧,如“茯苓(fuling herb)”是一种草药,既保留了汉语的发音特色,又解释了其性质。此类“中西合璧”的翻译还有“ 章 甫(zhangfu cap)”“ 紫 宸(Zichen Palace)”“白 接(baijieli turban)”等。异化翻译策略的使用还包括逐词翻译,如“百舌(hundred-tongue shrike)”“ 卧 龙(Sleeping Dragon)”“跃马(Leaping Horse)”,这种译法可以完整地呈现异质语言的构词特点、源语文化特点。以上两种翻译技巧还搭配了注释。除了翻译技巧的变化,宇文所安又增加了脚注,具体描述这些词的文化内涵和外延。尾注也经常和脚注搭配使用,共同阐释某一文化现象、典故、意象等。
一种文化的传承需要交流才能焕发生机而得以延续。欧美的强势文化导致了全球文化资源分布不均,译者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调节这种失衡,改变弱势文化在国际文化场域中的地位[9]148。《中国文学选集》和《杜甫诗》的出版前后相隔20 年,面对经济、政治、文化等场域的变化,在教育背景、职业生涯、语言习惯、经济、政治、文化等外部因素的策动下,宇文所安结合自身文学志趣、读者、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的增益,在原作选择、解读和翻译策略上做出了相应调整。宇文所安能以开放包容的心态,不断依时依势调整译者惯习,既关照到读者,又努力为异质文化在强势文化中争取一片天地,体现了负责任的译者态度。中国文化典籍外译译者的惯习研究,有利于改善中国文学在“他者”场域中的生存和推广,推动中国文学的海外经典化进程,值得未来更多的关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