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花”:郑敏诗歌在海内外的译介与传播研究

2022-04-12 01:48刘燕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歌翻译

摘  要:作为百年现代汉语诗歌的亲历者,郑敏(1920—2022)的现代诗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首先在美国被翻译为英语,后逐渐被译为法、荷、瑞典、日、韩等多种语言,入选《兰舟:中国女诗人集》《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集》等权威的世界文学经典选集。这得益于许芥昱、张明晖、叶维廉、也斯、钟玲、奚密、汉乐逸、杜博妮、赫伯特·巴特、谢尔顿·齐特纳、艾哈迈德·阿里、何丽明、秋吉久纪夫、黄智裕等翻译家、诗人、学者的大力译介与推崇。由郑敏诗歌在海内外的译介语境、译者身份、学术评价、传播机构的研究可窥见,华裔汉学家、翻译家与各国诗人或学者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传播角色,诗人的自我传播也有助于提升其国际声誉。此外,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与友好的出版环境,具有影响力的文学奖项与语文教科书,作者、译者、学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对话机制等等,都有助于提高中国作家在世界的影响力与知名度,同时加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国际文坛的译介、接受与传播效果。

关键词:郑敏;中国现代诗歌;“九叶派”;诗歌翻译;现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

在20世纪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史上,郑敏(1920—2022)是一位享誉国际诗坛的诗人和批评家,也是新诗从20世纪40年代现代主义走向80年代后现代主义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在半个多世纪的文学耕耘中,郑敏出版了《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郑敏诗选1979—1999》(2000)等多部诗集,译著《美国当代诗选》(1987),以及批评论著《英美诗歌戏剧研究》(1982)、《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1998)、《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1999)、《思维·文化·诗学》(2004)等。2011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6卷本《郑敏文集》,这是其一生集大成之作。

郑敏曾就读于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联大”)哲学系(1939—1943)、布朗大学英语系(1948—1952),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学位。自1955年回国后,郑敏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1955—1960),后调入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1960—2003)工作,直至退休。郑敏的诗歌创作始于联大读书期间,在《明日文艺》(桂林)、《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诗创造》与《中国新诗》(上海)等报刊发表诗作。巴金主编出版了郑敏的《诗集:1942—1947》(上海,1949),收录其现代诗62首,标志着郑敏成为一位自觉的现代主义者。唐湜认为在“联大”三诗人中,“杜运燮比较清俊,穆旦比较雄健,而郑敏最浑厚,也最丰富。她仿佛是朵开放在暴风雨前历史性的宁静里的时间之花,时时在微笑里倾听那在她心头流过的思想的音乐,时时任自己的生命化入一幅画面,一个雕像,或一个意象,让思想之流里涌现出一个个图案,一种默思的象征,一种观念的辩证法,丰富、跳荡,却又显现了一种玄秘的凝静”①。这个评价点明了郑敏作为年轻女诗人的敏感气质及其创作偏于玄思与音画的现代诗特点。不过,直到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九叶集》,沉默了近30年、年过六旬的郑敏作为“归来者”之一才重返文坛,引人瞩目。“九叶派”①代表了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在80年代重新浮出历史地表,与同时代的朦胧诗派一起前呼后应,齐头并进。

自20世纪60年代至今,郑敏诗歌逐渐被译为英、法、荷、瑞典、日、韩等多种语言,②入选多个重要语种的诗集或权威文集,成为世界现代文学经典的一部分。正值新诗百年回顾之际,本文对郑敏诗歌在海内外的译介现状、翻译策略、传播路径与效果的梳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总结历史经验,为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提供借鉴与反思。

一、郑敏诗歌在英语学界的译介与传播

20世纪40年代初出茅庐的诗人郑敏,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才在英语学界为人所知,直至八九十年代才享誉国际诗坛,这得益于一批中外学者、诗人、翻译家和汉学家的译介。以下表格列举了郑敏诗歌在美国、加拿大、荷兰、中国大陆及港澳台地区的英译情况,便于我们一目了然地了解这一译介与传播进程。

在英语世界,郑敏诗歌的英译在20世纪60年代由个别美籍华裔学者开启,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推及美国高校东亚系或比较文学系,并渐次扩至英国、法国、荷兰、瑞典以及我国大陆和港澳台地区,包括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英譯者。这与海内外高校学者、批评家、诗人和读者急欲了解中国现代诗歌的时代语境有密切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隶属于中国现代文学或中国女性文学的国际传播。

这首先得益于一些熟悉中国现代诗歌的美籍华裔学者和汉学家的积极推动。第一位英译者是在旧金山州立大学东亚系任教的许芥昱(Kai-yu Hsu,1922—1982),他曾于1940年入读联大工程系(比郑敏低一级),后转到外语系,目睹并参与了20世纪40年代“联大诗人群”的兴起。许芥昱在1947年留美,获得俄勒冈大学新闻学硕士及斯坦福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后在旧金山州立大学创立东亚系。正是在英语教学过程中,许芥昱意识到要让美国人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步是要做好翻译工作。1963年,许芥昱编译出版《二十世纪中国诗选集》(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 An Anthology,1970、1983年再版),这是一个划时代的英译本,是英语学界了解中国现代诗歌的奠基之作。它按先锋派(The Pioneer)、新月派(The Crescent School)、玄学派(Metaphysical Poets)、象征派(Symbolists)、独立派及其他(Independents and Others)分类,收入1920—1940年间44位诗人的350首诗。郑敏被置于“独立派”之列,收入其英译诗12首(参见表序1)。这是郑敏诗歌首次被译为英文,许芥昱的开拓之功令人敬佩。

20世纪70年代之后,郑敏作为女诗人的身份得到了美国学者的关注,这呼应了西方正在兴起的女性主义运动。1972年,正在威斯康星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的我国台湾女生钟玲(Ling Chung,1945—)与美国诗人王红公(Kenneth Rexroth)一起编译了《兰舟:中国女诗人集》(Orchid Boat: Woman Poets of China, 1972), 这个诗集汇集3 世纪至1970年间共 52 位女诗人之英译诗,郑敏的2首英译诗入选(参见表序2)。多年之后,在《灵敏的感触——评郑敏的诗》一文中,钟玲提及发现郑敏的一段特殊经历:“1971年,美国诗人Kenneth Rexroth(王红公)与我合作,英译一本中国历代女诗人集。搜集资料的时候,我由美国的图书馆里,找到了抗战时期崛起的女诗人郑敏的作品,即1949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本。当时我惊喜交集。喜的是,在海外竟能找到这三十多年前的版本;惊的是,这么出色的诗人,我在台湾由小学念完大学,居然听都没听过她的大名。我们把郑敏与冰心、白薇,及台湾女诗人林泠、夐红等的诗,都译成英文,收在那本集子里。”①后来,钟玲的译诗《学生》(“Student”)被收录在Carol Cosman、Joan Keefe和Kathleen Weaver主编的《企鹅女性诗集》(The Penguin Book of Women Poets,1978)(参见表序3)中。在20世纪70年代中美文化依然处于隔绝的时期,钟玲对郑敏的发现、译介与肯定显得不同寻常,极富意义,因为在同时期的我国内地文坛,几乎无人知晓郑敏的名字。来自中国台湾的诗评家、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东亚系的奚密(Michelle Yeh)在1992年编译《中国现代诗歌选集》(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收入《晚会》《读Selige Sehnsucht之后》《树》共3首郑敏英译诗(参见表序8)。

张明晖(Julia Chang Lin,1928—2013)与许芥昱的经历类似,从中国赴美留学,1951年在史密斯学院完成本科,后在华盛顿大学获得硕士与博士学位。自1965年以来他一直在俄亥俄大学英语系任教,从事中国现代诗歌的译介与教学工作。1992年,张明晖编译的《红土地上的女性——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集》(Women of the Red Plain-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Poetry)收录冰心、林徽因、傅天琳、舒婷、翟永明等32位女诗人的101首英译诗,郑敏有3首入选(参见表序9),译者除张明晖外,还有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1941—)。2009年,张明晖编译的《20世纪中国女性诗歌选集》(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Women’s Poetry: An Anthology)是前一个译本的扩展版,收录20世纪40位中国女诗人的245 首英译诗,郑敏有8首入选(参见表序16)。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比较文学系系主任、华裔诗人叶维廉(Wai-Lim Yip,1937—)编译《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现代中国诗歌1930—1950》(Lyrics from Shelters: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1992),收入了18 位诗人的100 首诗,“九叶派”占了一半,收入郑敏英译诗10首(参见表序7)。译者除叶维廉外,还有其博士生梁秉均(Leung Pingkwan,笔名也斯,1948—2013)。梁秉均在1984年用英语撰写的《对立的美学:1936—1949年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研究》(Aesthetics of Opposition: A Study of the Modernist Generation of Chinese Poet, 1936-1949)是海内外第一本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博士论文。80年代初,叶维廉在北京与郑敏取得了联系,邀请她在1985年到其任教的加州大学做访问教授,他们开始了持久的交流与合作。

随着中国对外交流的不断加深,20世纪90年代迎来了一个诗歌翻译的黄金时代。1991年,中国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了法语版《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Femmes Poétes dans la Chine d’aujour d’hui),作为“熊猫丛书”之一在海内外发行,收录郑敏3首法译诗《蚕》《希望与失望》《门》。1993年,中国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徐慎贵主编、朱丽娅· C·林(Julia C. Lin,即張明晖)等人翻译的汉英双语《我爱你: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I Love You: An Anthology of a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Poetry)。实际上,这个版本主要是张明晖编译《红土地上的女性——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集》的再版(参见表序9),只是加上了中文原诗。中国大陆创刊于1951年、向海外发行的唯一英语期刊《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在1994年第4期刊载了胡士光译的郑敏6首英译诗和王池英的郑敏小传《闷葫芦之旅》(参见表序10)。此后,胡士光译的《金黄的稻束》,以汉英对照形式再次选入徐慎贵、王池英主编的《中国文学:现代诗歌卷》(A Retrospective of Chinese Literature)(参见表序12)。2002年王耀东主编《中国新诗选》(An Anthology of New Modern Chinese Poets),以汉英双语形式收入郑敏写于1992年的《祷词(导词)》,译者是海岸(参见表序14)。

2012年,巴基斯坦的艾哈迈德·阿里(Ahmed Ali)编译《小号的呼唤:二十世纪中国诗选》(The Call of the Trumpet: An Anthology of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收入郑敏早期诗作4首,附有诗人的英语简介(参见表序17),此书由驻北京的巴基斯坦大使馆资助出版(限量版内部发行),作为中巴建交50年的纪念礼物赠送各国友人。①

2013年,野鬼(Diablo,原名张智,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主席)主编、张智中(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翻译研究所所长)审译的《中国新诗300首》(300 New Chinese Poems 1917-2016)在加拿大温哥华出版。它借鉴了“唐诗三百首”的形式,收入汉英对照的239位诗人325首诗,选录郑敏2首英译诗(参见表序19),这说明来自中国的编译者主动通过海外的民间出版机构,以双语形式传播中国现代诗歌。

2016年,赫伯特·巴特(Herbert Batt)和谢尔顿·齐特纳(Sheldon Zitner)共同编译《中国现代诗歌撷英:民国时期诗选》(The Flowering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An Anthology of Verse from the Republican Period),收入16首郑敏的英译诗(参见表序19)。本诗集的序言和诗人简介由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汉学家贺麦晓(Michel Hockx)撰写,他指出郑敏诗歌受到了歌德、里尔克等西方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诗歌、冯至的十四行诗、中国古典传统中“气”诗学的综合影响,郑敏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与流行一时的政治、社会宣传保持着疏离感,具有苏格拉底式的智慧和超越精神:“永远认识你自己……人生就是一出戏,有二个自我,一个自我在人间,另一个自我从空中俯瞰。”②贺麦晓从中西比较文学视角对郑敏诗歌的内涵、风格与气韵给予了比较准确的评价。

郑敏在不同时期发表的6首诗以汉英对照形式发表在俄亥俄大学主办的英文期刊《今日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Today)2020年第2期(参见表序20),译者何丽明(Tammy Ho Lai-Ming)是香港浸会大学的副教授,担任《香港研究》等杂志的编委,她也是一位年轻的女诗人。郑敏的英语简介由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的刘燕教授撰写。

此外,随着当代互联网的发展与开放,一些诗歌译者会把自己英译的郑敏诗通过网络传播(参见表序21),这也促进了普通诗歌爱好者对中国当代诗歌译介与阅读的兴趣。

总之,许芥昱、张明晖、钟玲、奚密、叶维廉、梁秉均(也斯)、艾哈迈德·阿里、赫伯特·巴特、贺麦晓、何丽明等编译者身份多样,精通中英文,热爱诗歌,了解中国现代诗歌(或先锋派)的历史传承与现代特质,他们对郑敏诗歌的译介往往与个人的教学、学术研究、创作和兴趣有关,《晚会》《寂寞》《金黄的稻束》《学生》《渴望:一只雄狮》《诗人与死》等名篇得到較多的关注,甚至有多个英译本。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诗人、学者和多国的合译者在选择中国现代诗歌译本时,郑敏往往也是其中的代表诗人之一。出版地以美国高校出版社为主,也包括荷兰莱顿、加拿大温哥华、北京、香港等城市。随着国际女性主义思潮的兴盛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郑敏的女性身份引起了海外女学者和诗人的关注,如张明晖、钟玲、奚密、杜博妮、何丽明等在选择译介中国女性诗歌时,郑敏是获得青睐的女诗人之一。以上提及的这些译者、学者、诗人、汉学家皆有其特殊身份(华裔学者、汉学家)、文化角色(诗人、翻译家)、审美偏好(现代派诗歌)或性别(女性),他们以译介、研究和传播中国现代诗歌为己任,前赴后继、不遗余力地推动了中国现代诗人进入世界文学经典之列。

二、郑敏诗歌在我国港台地区的译介、接受与评价

与深圳接壤的国际都市香港成为中国文学对外交流的特殊窗口,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国大陆与西方世界处于基本隔绝状态时,香港依然有一些诗歌文集出版。1974年,张曼仪等人编选了两卷本《现代中国诗选1917—1949》(Modern Chinese Poetry: An Anthology 1917—1949),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1984年再版),收入92人442首诗歌,其中包括郑敏的《晚会》《怅怅》《读Seligs Sehnsucht后》《寂寞》《树》《村落的早春》《池塘》《清道夫》《噢,中国》《静夜》10首诗,虽然诗歌全是中文,但序言是用英语撰写,这为懂中英文的读者提供了阅读的引导,在那个时代显得弥足珍贵。

“九叶派”因《九叶集》在1981年的出版同样引起我国香港和台湾一些诗人与学者的关注。1984年11月,《八叶集》由香港三联书店、美国《秋水》杂志社联合出版,汇集“九叶派”中的八位诗人(除曹辛之)写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近作,其中收录郑敏写于1979—1981年的新作22首。这意味着中国新诗派(“九叶派”)的近作能够在更为广泛的国家或地区被中文读者阅读到,他们的诗歌成为海外了解中国当代诗坛趋势的重要风向标。

1987年,庞秉均(Pang Bingjun,南开大学)、闵福德(John Minford,新西兰奥克兰大学)、高尔登((Seán Golden,西班牙巴塞罗那自治大学)合译的汉英对照《中国现代诗100首》(100 Modern Chinese Poems)在香港出版,其中收有郑敏写于1947年的诗歌《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附有简短的诗人英文介绍(参见表序4)。

在诗人傅天虹的精心策划下,2001—2016 年香港银河出版社出版了576部中国现当代诗人的双语短诗选,其中包括诗人、翻译家屠岸主编的中英对照《郑敏短诗选》(Selected Poems of Zheng Min,2005),选录了荷兰汉学家汉乐逸(Llody Haft)的英译《诗人与死》,其余为Michael和Suo Fung的英译诗10首,这是郑敏唯一的汉英双语的单行本(参见表序15)。

应时任香港中文大学的叶维廉教授邀请,郑敏于1990年10月至1991年1月赴香港讲授“中国新诗史”,其间参加了在香港举办的各种学术研讨会,与学者诗友切磋交流,并写下一系列与香港有关的诗作。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岭南大学任教的诗人梁秉均(也斯)曾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师从叶维廉,在其博士论文《对立的美学:1936—1949年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研究》中,郑敏是研究对象之一。有缘千里来相会,郑敏提及:“1987年冬,参加香港的中国当代文学会议时我听到也斯和其他一些香港诗人用广东话朗诵新诗,才领略到广东方言在声调音韵方面的特点。……也斯的诗让我觉得丰富而不造作,具体而意味无穷,有形而无形。”①1991年,郑敏的第4本诗集《早晨,我在雨里采花》由香港突破出版社推出,也斯为之作序——《沉重的抒情诗——谈郑敏诗的艺术》,他指出:“如果说画是代表纯粹的视觉,音乐是叙事和言语的动作,郑敏的抒情诗实在是两者的结合。”②两位隔代诗人彼此赏识,相互激发,成为佳话。

此时,台湾文学界也对郑敏的创作经历饶有兴趣,例如郑敏的小传《我的爱丽丝》发表在中国台湾《联合文学》1993年第17期,促进了海峡两岸的读者了解中国现代作家的命运。1999年7月台北的王禄松、文晓村主编《两岸女性诗歌三十家》, 收录郑敏诗7首。王禄松评价:“郑敏,一位经纶饱学,好古而多能,而且是卓然有成的女性。”“她的诗,具有学术性的条理感兴,铺排得井然有序,而且是文采斐然。”③可见,作为一个携带时代标志与历史风云、饱经沧桑而宝刀未老的诗人,郑敏在我国大陆、港澳及台湾地区的诗歌地位与人格魅力得到了一致的推崇。显然,诗人之间相互评诗或译诗成为诗歌界比较常见的一种文学传播形式。在叶维廉、钟玲、也斯、奚密等相对年轻的诗人、批评家看来,郑敏承前启后,代表了一个他们既可以回望仰慕又可以交流对话的现代汉语诗歌传统。

三、郑敏诗歌在欧洲各国的译介与传播

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中国现当代文学逐渐引起了欧洲读者的热情与兴趣。但相比于美国,郑敏诗歌在欧洲的译介与传播稍晚一些。自20世纪80年代之后,郑敏作为中国的代表诗人和学者之一,常被邀请参与各种国际性的文学活动。郑敏1984年首次参加了荷兰鹿特丹举办的“国际诗歌节”(1994年她再次参加),这得益于莱顿大学东亚系汉乐逸(Llody Haft,1946—)的邀请。汉乐逸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州,年轻时在莱顿大学东亚系攻读博士学位,师从汉学家伊维德(Wilt L. Idema,1944—),他为了撰写有关卞之琳诗歌研究的博士论文,专程申请了一笔奖学金,于1979年下半年来到中国访问了三个月,搜集中国现代作家的研究资料,他特意拜见了艾青、卞之琳、郑敏等老作家。④后来,汉乐逸在莱顿大学东亚系任职,在专著《中国十四行诗:形式的意味》(The Chinese Sonnet, Meaning of a Form,2000)中,他把郑敏发表于1991年的十四行组诗《诗人与死》(共19首)全部译为英语(参见表序13),并对这首诗与莎士比亚、济慈、雪莱、拜伦、里尔克等欧美诗歌之间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关系做了深入而详细的研究。

汉乐逸认为:“中国诗人在荷兰的影响,基本上是全靠翻译。”⑤郑敏两次亲临鹿特丹举办的“国际诗歌节”,其诗歌的荷兰语与英语翻译都得到了汉乐逸的助力:“我查了下我历年来的译著目录,發现在1984年和1994年,都有郑敏和诗歌节的信息,前一次是我和黄俊英(T. I. Ong-Oey)翻译的,后一次是我个人翻译的。以此来看,老诗人郑敏曾经两次参加过鹿特丹诗歌节。比利时的万伊歌(Lege van Walle)因为这个缘故认识了她,后来还翻译了她的作品。”⑥伊歌是汉乐逸的研究生,2004年,她发表了英语论文《形式·意象·主题——郑敏与里尔克的诗学亲缘》,认为“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上,郑敏的作品有它自己的声音和无可置疑的地位”。①莱顿大学东亚系成为欧洲翻译、传播与研究中文现代诗歌的重地之一,与伊维德、汉乐逸、柯雷(Maghiel van Crevel)、贺麦晓、黄俊英、伊歌等一批汉学家、学者的努力分不开。

1991年9月至10月,应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东方系邀请,郑敏到瑞典、挪威、丹麦等国进行短期讲学,诗歌《门》《渴望:一只雄狮》《祷词》《两座雕塑》《木乃伊》《根》被译为瑞典语。郑敏与瑞典汉学家马悦然(Goran Malmqvist,1924—2019)等学者交流。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她有关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学之别的演讲得到了在场学者的热烈回应。

1997年正在英国任教的杜博妮与雷金庆(Kam Louie)一起撰写出版了《20世纪中国文学》(The Literature of Ch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这本书有助于英语世界的读者更好地了解1900—1989年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该书对“九叶派”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指出“郑敏是极少数试图探究中国文化的全方位图景的诗人之一”。②

以上事实表明,郑敏诗歌的英、法、荷兰等语种的译介与传播经历了60多年的时间跨度,从最初零星的译介到汉学家、翻译家和学者的积极评价,最后入选世界文学经典,郑敏随之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中国当代诗人之一,这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的译介、流传与拓展紧密相关。一方面是当代中外文学交流逐渐增加,彼此互动更多;另一方面也契合了各国读者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或女性作家的认知诉求与阅读渴望。在中外合力的促进下,中国当代诗人成为跨文化交流中不可或缺的摆渡者。作为其中的佼佼者,郑敏成为20世纪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德高望重的历史见证者,获得了国际文坛的瞩目与尊敬。

四、郑敏诗歌在日/韩的译介与研究

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中日、中韩外交关系的正常化与文化交流的日趋深入,中国现代诗引起东亚各国的兴趣。一些批评家、翻译家或青年学子慕名而来,登门拜访郑敏,她的一些代表诗被译为日语与韩语,郑敏研究成为东亚留学生的论文选题,有关其诗歌的研究论文发表在日、韩的期刊或文集中,郑敏的诗名逐渐为东亚读者所了解。

1993年5月,在北京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日本汉学家秋吉久纪夫(Akiyoshi Kukio,1930—)结识了郑敏,二人成为好友。值得一提的是,秋吉本人也是一位诗人,自19岁开始他就与中国现代诗结缘,博士毕业后在福冈女子大学、九州大学任教,现为九州大学的名誉教授。1966年在中日尚未建交之际秋吉就来过中国,1985年他在北京大学做了半年的访问学者。此后,他经常来中国参加会议或拜见诗人,悉心搜集中国现代诗人的各种史料,考察中国诗人的踪迹(故居、纪念馆、史料)。除了写诗,秋吉还编辑出版了《中国现代诗集》(1962)、《世界现代诗集》(1963)、《精选中国现代诗选》(1994)。1994年8月8日,秋吉先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刘福春研究员的陪同下拜访了郑敏,写下非常详细的访谈录,开始把郑敏的诗翻译为日语。1999年,秋吉翻译的日语版《郑敏诗集》由日本土曜美术社出版,收录郑敏前期和后期的诗歌108首,并附有译者的评论、访谈录和编年。这是第一部在国外出版的比较全面的郑敏译本。③郑敏亲自为之作序。

作为一位诗人、批评家与翻译家,秋吉的眼光极为敏锐,他一丝不苟地探索郑敏的生活经历和诗歌轨迹。为了考究郑敏的出生地,秋吉特意邀请诗歌史料专家刘福春一同在北京的胡同寻寻觅觅。郑敏后来回忆道:“我出生的地方,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只记得在北京东华门一带,门前不远有一棵大槐树,大人们都‘闷葫芦’‘闷葫芦’地叫,可能是说胡同曲里拐弯的意思吧,谁知竟被秋吉先生找到了,现在叫‘福禄寿胡同’,在骑河楼附近,我住的房子早没了。秋吉先生还把我的出生日期考察出来了,我的资料上一般都是写的9月18日,连身份证上都是这么写的,是当年弄错了,其实真实的应该是7月18日,不知道秋吉先生是怎么查到的?”①这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实证功夫显示了学者秋吉的严谨与执着。

秋吉在《郑敏诗集》译作的介绍中,用“寂寞”一词概括了郑敏诗歌的主旨。他认为这种寂寞感贯穿了郑敏的三个创作阶段,不论是20世纪40年代动荡时期的寂寥,还是20世纪80年代在历史创伤中展望未来时一种彷徨与犹豫之间的宁静,以及20世纪90年代后对诗学的自我感悟与升华,对于人内心的哲学性、精神性的描写,都是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各种文学意义上的“寂寞”。秋吉高度评价郑敏的诗歌:“无论是在深度还是广度方面,郑敏的诗歌都具有极其深厚和复杂的情感,并在东方与西方文学的两岸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②相比而言,在英语学界,还没有一位翻译家像秋吉先生独自一人对一群中国现代诗人进行浩大的诗歌翻译工作,其持续半个多世纪的专注精神与翻译硕果令人感动。

此外,日本驹泽大学的汉学家、中国现代诗歌研究者佐藤普美子曾于2004年8月与清华大学的蓝棣之教授一起到位于清华大学荷清苑的郑敏家中拜访,佐藤普美子用日语撰有《诗人郑敏的印象》,其中写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郑敏,穿着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上面点缀着小小的几何图案。她戴着一条黑色项链,这使她看起来更加清爽。郑敏个子并不高,梳着齐眉的黑色刘海,看起来如此可爱又时尚,令人难以置信她已年过七旬。……为什么郑敏的每一个细胞,尤其是脑细胞,在经历了时间的磨砺之后,仍然如此晶莹剔透?”③与秋吉一样,佐藤普美子也是亲自上门拜访郑敏,以好奇而独特的目光观察其人其诗。她认为郑敏初期的作品是将生命力直接透过身体向外界弥漫,到了中期20世纪80年代,这种创作热情和感情逐渐以更成熟的形式,如植物的趋光性一样从诗的根部散发出来。她还提到郑敏虽然高龄,但依然精神矍铄,才气焕发,保留着少女般的热爱,就像她的诗一样用生机活力感染他人。

直至1992 年中韩正式建交后,韩国对 1949 年后中国现代诗歌的译介与研究才开始启动,而此前的研究多聚焦于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早期的象征主义诗歌,如戴望舒、卞之琳等。高丽大学的汉学家许世旭教授孜孜不倦地译介中国现代诗歌,在1990年编著的《中国现代名诗选1、2》中介绍了54位中国现当代诗人。2006 年韩国现代诗人协会策划、申奎浩主编、许世旭审阅的《韩中诗集——开辟东北亚诗文学》,介绍了中国改革开放以后30位诗人的30首诗作,郑敏的韩译诗《渴望:一只雄狮》入选。东亚大学的金素贤以九叶集研究获得硕士学位,以中国象征派研究获得博士学位(1996年),其论文涉及对穆旦、郑敏等诗人诗作的阐释。淑明女子大学郑雨光的研究关注到“九叶派”诗人,分析了中国诗歌吸收西方現代主义的转变过程。忠北大学李先玉教授的论文《九叶诗派的现代性》讨论了穆旦、郑敏诗歌的现代性问题。④2013 年,东亚大学的金慈恩、金素贤合作编译《中国现代代表诗选》,收录17 位诗人的诗歌,郑敏为其一,收入韩译诗《金黄的稻束》《寂寞》《荷花(观张大千氏画)》《你已经走完秋天的林径——悼念敬容》《外面秋雨下湿了黑夜》《秋夜临别赠朗》等。⑤

韩国留学生黄智裕(Hwang Ji You)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跟随孙玉石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她是第一个以郑敏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选题的留学生,她于2006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为《现代性探索中的郑敏诗歌与理论——二十世纪四十至九十年代》,附有《回忆·诗歌·现代性——郑敏访谈录》。她从文化背景、诗歌文本、诗人质素、诗学理论等多个视角,探讨了郑敏在中国新诗现代性探索中的实践及其诗学理论,指出郑敏是坚持诗歌艺术现代性探索的一个非常独特的典型。①黄智裕回国后在韩国多所高校工作过,现为东新大学中文系教授,她以中、韩文发表了多篇郑敏研究的成果,如《四十年代现代性诗歌追求的一个典范——郑敏早期诗歌硏究》(中文)发表在韩国《中国现代文学》,探讨了郑敏早期诗歌的现代性特点:“郑敏的这种现代性特点虽然大量借鉴了西方现代诗的技巧及某些品质,但中国文化内质却始终是她用以构筑现代诗篇的核心,她的现代性与她的中国文化特质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还有,她的诗歌最终追求的是像袁可嘉说的那样一种‘综合’的精神,强烈的自我意识与同样强烈的社会历史意识的‘综合’,感性与知性的‘综合’。这种特点显示出一种客观冷静的诗风。尽可能把表达建立在对客观事物的冷静描写之上,造成一种感情内敛的外冷内热看似冷漠的风格,这带给了她三种独特的品格——静观、沉思和哲学化倾向。”②黄智裕还用韩语发表《郑敏实验诗小考》等系列相关论文。③

此外,有中韩合作或中国学者的中文论文发表在韩国期刊上,如山东大学韩语系郑冬梅的《死与死亡问题的哲学思考——论郑敏诗歌中的死与死亡意识》发表在韩国的《中国文学》,论文指出:“郑敏对死和死亡问题的思考始于她的创作初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理解郑敏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从单纯的厌恶、恐惧逐步升华到了同行、超越的地步。为了更为准确地理解死和死亡问题,她曾经给自己准备了悼词,亲临那个世界,探讨这个神秘的世界。郑敏如此关心死和死亡问题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它和生有着密切的关系。”④韩国祥明大学崔明淑与首都师范大学王诗男合作的论文《格律的舞蹈,艺术的化境——郑敏的十四行组诗〈诗人与死〉》,指出郑敏对诗歌格律、诗歌音乐性、诗歌节奏的探索,以创作和理论相辅相成的方式丰富了中文十四行诗,为中国新诗中格律的规范与健康发展提出了有益的建议。⑤

比起日本翻译家以个人之力进行的译介,韩国学者对中国现代诗歌的研究更为主动,尤其是一批来中国的韩国留学生、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的学者、当代诗人和文化交流机构,他们形成了一个研究群体,比较容易获得出版资金、各类财团的资助。自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诗人(学者)与韩国诗人(学者)之间的频繁交往与互动成为中韩友谊的一种表达方式,他们一起架设了两国之间的诗歌交流之桥。

五、郑敏作为经典诗人的国际形象之建构

郑敏作为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的经典地位之确立,与20世纪中国现代诗歌的起步、发展、转型及其与世界文学的接轨、中外文化的交流等都有密切的关联。通过梳理郑敏作为国际诗人的形象及其诗歌译介的传播策略,我们可以总结其成功的经验。因此,关于中国文学的英译的定量和定性研究、数据统计、归纳总结等可为我们制定行之有效的文学传播策略提供有效的依据。学者赵云龙指出目前新诗英译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包括译介个案选择理据不当和传播接受考察途径匮乏”“学界目前大多仅从源语文化经典化现状出发选择个案,却不顾目标语的认知未必与源语读者一致”,①这的确令人深思。可见,对于译本的外译与传播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选择翻译的种类与传播路径。

中国当代诗人走向世界文坛的路径主要有学术传播、自我传播、机构传播等,通过作品出版、翻译、学术研究、媒介推广等等,逐渐为不同国家的学者、译者、读者所知,达到国际化、学术化、经典化的良好效果。

(一)来自文学界的学术译介与评价。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20世纪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参与者与见证者,郑敏的诗歌地位得到认可与确立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代表作被译为英、法、荷、瑞典、日、韩等多种语言,选入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诗歌合集、女性诗集或中国文学选集,有中英双语本或日语单行本出版。郑敏的名字出现在相关教材或研究论著中,为越来越多的中外批评家、研究者和读者所知,得到较高的评价。以郑敏为代表的现代女性知识分子的独立形象引起一些女性文学研究者的兴趣,成为硕士、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从事中文诗歌翻译的群体主要来自大学学者、诗人、翻译家、汉学家等,如许芥昱、张明晖、叶维廉、也斯、钟玲、奚密、何丽明等多为华裔学者或诗人;汉乐逸、伊歌、杜博妮、艾哈迈德·阿里、赫伯特·巴特、贺麦晓、秋吉久纪夫、佐藤普美子等多为汉学家或翻译家,有些同时是诗人;在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黄智裕成为专研郑敏的韩国学者。这些译介者属于“中国诗人朋友圈”或“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群”,他们推动了郑敏在世界现当代诗歌史中获得一席之地。可见,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得益于一批勤勉的翻译家、批评家、学者、汉学家,也离不开高校学术机构、各种文学基金的资助与出版。翻译家、汉学家、诗人、学者是中国现当代诗歌走向国际文坛的译介主力军。

(二)作家在国际文坛的自我传播。郑敏是一位具有世界视野的知识分子,其教学与研究、翻译与评论相互促进,具有深厚的学养与流利的英语沟通能力,她能与来自不同国家的学者、诗人直接进行交流对话,善于接受各种新理论新观点,不断自我超越。这在同时代的老辈作家中是非常罕见的一种品质,因为随着年岁的衰老和知识的固化,大部分经历过“文革”磨难的作家难以跟上时代的步伐,往往变得守旧而固执(如艾青、丁玲等就痛斥朦胧诗,反感现代派),但郑敏老当益壮,显示出锋利的智性和自我蜕变的能力,她对结构—解构诗学、美国后现代诗歌的译介與研究显示出惊人的悟性与智慧。作为德高望重的女诗人、诗歌权威者、大学教授,郑敏多次被邀请到海外任教、讲学与交流,参与世界各地举办的国际诗歌节或学术会议,这些跨国与跨文化的交流有助于确立其著名诗人与学者的美好形象。总体上,郑敏在世界文学舞台上的自我传播比较成功,她作为见证中国百年汉语诗歌历程的“祖母形象”呼之欲出。

(三)各个国家、多语种与多机构的协力传播。这主要涉及作家作品及其译本的发行出版、多语种的翻译、多媒介的传播、文学教科书与选本、高等教育、各种诗歌奖与研究论著,等等。无论是来自政府官方、出版社与图书机构、教育部门,还是民间文学团体,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激发、推进海内外诗歌爱好者对中国现当代诗歌的了解,让中文现代诗与古典诗一样引发了当代读者的阅读兴趣与热情。如,2000年全国语文高考试题中出现了郑敏的《金黄的稻束》,推动了中学生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热爱;刘绍铭、葛浩文主编的1995年版《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集》选录了郑敏的英译诗2首(参见表序11),郑敏是唯一入选的女诗人,与徐志摩、艾青、卞之琳、戴望舒、冯至、何其芳、李金发、闻一多并驾齐驱,标志着她在世界文学史中获得了经典地位。2006年郑敏被中央电视台新年诗歌会授予“年度诗人奖”,被誉为“中国女性现代性汉诗之母”;2017年郑敏获得第六届“中坤国际诗歌奖”的“中国诗人奖”;2017年北京文艺网授予郑敏“2017年度北京文艺网诗人奖”;2018年郑敏获得“玉润四会”首届女性诗歌终身成就奖。

自20世纪40年代发表诗作以来,历经80年的时光磨砺,郑敏如同绽放在“宁静中的时间之花”,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与柔美的芬芳,成为百年现代汉语诗歌历程中的一座承前启后、文脉绵延的里程碑,获得了受人尊重、令人仰慕的国际性声誉。其成功的诗人形象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的诸多启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提倡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与友好的出版语境。从郑敏跨世纪的漫长创作历程可见,其作品之所以引起汉学家、诗人和批评家的关注,在海内外获得较高的声誉,主要是她的独具创造力的诗歌品质及其独具特色的诗学魅力。郑敏早期的诗作并不是太多,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都比不上同一时期的穆旦、杜运燮或陈敬容;但她厚积薄发,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开始了创作的第二春。此时恰逢思想解放、学术争鸣的改革开放之时,年过六旬的郑敏多次到美国的大学教学、访问或探亲,接触到后现代诗歌和解构主义思潮,开始了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转型,在诗歌主题、风格、形式、语言等方面都有所创新,故其后期诗作得到了较多的译介与较高的评价,代表了中国现代诗歌在当下的延续与开拓。这充分说明,一个开放包容与自由的时代气氛、繁荣发达的国家软实力有助于当代作家的创作,也有助于提升本国作家的国际形象与地位。

(二)重视汉学家、翻译家与学者的传播角色。郑敏诗歌的成功译介表明,汉学家、华裔诗人和批评家在跨文化交流中扮演着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来自官方的文化机构、大学、翻译中心应重视培养一批中西学识深厚、踏实认真、兢兢业业的译介队伍,与海内外出版社对接,提升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力度与研究深度。在此过程中,汉学家与中国译者、中国出版社与海外出版机构皆可携手合作,取长补短。翻译界、学术界、出版界形成一个相对公正客观的可持续性的评选机制,采取国内外译者、出版机构的多渠道合作形式,进行多语种的文学翻译项目,通过报刊、书籍、广播电视、网络平台等进行多媒介的译介、出版与推广,让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毫无疑问,鉴于诗歌翻译的难度、读者阅读群的狭窄和出版的艰辛,这需要译者的奉獻精神、出版资金的大力支持。

(三)提升作家的外语水平及其跨文化交流能力。自我传播是作家确立自我形象的最佳途径之一,中国当代作家如果能够较好地掌握一门以上的外语,就可以克服语言障碍,直接与国际作家、学者、译者和读者进行对话交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其作品翻译的质量与准确性。①在此方面,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指出中国当代诗人的外语水平不够高,无法与国际诗人进行深入的交往与对话,的确是一针见血。像穆旦、郑敏、陈敬容、袁可嘉、叶维廉、钟玲、也斯、秋吉、何丽明等兼具诗人、翻译家、学者与编辑的多重身份,他们都精通一门以上的外语。郑敏特别强调诗人对于西方文学的阅读能力,以及与外国诗人、学者之间面对面的交流能力,她本人在六旬高龄之后,多次出国讲学、开会与写作。其后期的创作深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在1987年出版了她的中译作《美国当代诗选》,这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诗人打开了一扇瞭望外国后现代诗歌的窗户。也就是说,郑敏的诗歌写作、思想资源、学术研究都得益于她与时俱进的蜕变能力、勤奋的写作和良好的跨文化交流能力。

(四)建立作者、译者、学者、读者之间的对话机制。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联大”诗歌群的形成与冯至、卞之琳、闻一多、沈从文等文学家的榜样密不可分;“九叶派”的形成也与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工作密不可分。教育工作者、文学史家、书评家、报刊、出版社与图书市场、读者等都参与到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流通、传播之链条与场域中,学者、批评家、图书评论者的学术研究和推广促进了作家在文学史中的地位,提升了本国作家在海外的曝光率与传播效果。同时,当代作家参与到中学与大学的教育,可让年轻学生获得丰厚的教育熏染和世界文学资源。通过参与各种国际文学节、书展(签名售书、朗诵作品、研讨会),当代作家可与国内外读者进行现场互动或网络平台对谈,这既可扩大自身的知名度与作品的传播范围,也可让文学走入学校、社区、图书馆与普通读者之中,成为人文主义启蒙与审美教育的一部分。

作品的审美价值固然决定了文学品质,但翻译与传播、确定经典的话语权也决定着该作品在世界文学范围内的流通、传播、接受与认可度。美国比较文学家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特别强调翻译在重建不同语言和文化形态的世界文学过程中的作用:“世界文学是在翻译中有所获益的文学;世界文学是一种阅读模式,而不是一系列标准恒定的经典作品;是读者与超乎自己时空的世界发生的间距式距离。”①文学经典之所以能够在各国得到流通与阅读,说明它们都是从翻译中获益的作品。因此,促进中国文学对外翻译、研究与传播的力度、速度与质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译介与传播的当务之急。汉学家顾彬对此提出一些忠告:“中国学者想要向海外推广自己的文化,往往选择自己来翻译,却不了解海外读者的需求,达不到好的传播效果。对于西方来说,如果不能读到高质量的好译本,那么树立一个正确的中国形象也是很困难的。我认为,在此情况下,中国的学者或翻译家应当走出去了解海外到底需要什么,从外部来看看自己,同时也了解外部世界。只有各方相互商讨与协作,才能达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理想效果。”②当下,译介、传播和各种机构的推动对于民族文学、国别文学获得世界文学的地位愈显重要。作为一个民族语言灵魂承载者的现代诗歌,其翻译与传播是必要的,因为不同国家的读者在阅读译作的过程中会提升对异国文化的认知与理解,获得独特的审美愉悦,这也有助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互惠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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