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2000年春天,新世纪应该从哪一年开始计算,引发了一场讨论。专家的意思从2001年开始,这一年,按照中国历法的传统,是21世纪元年,然后才能接着有二年三年,如果从2000年开始,一切也就乱套。新世纪究竟从哪年开始,对于郑敏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小聂那次正式谈话。所以说是正式谈话,因为郑敏与小聂熟悉已久,见过无数次面,聊过无数次天,要说谈话内容的正经八百,要说谈话态度的严肃认真,这可是第一次。
这一年郑敏四十三岁,离婚五年多,儿子正在上高中。谈话刚开始,小聂还有些气势,不说气势汹汹,起码也是有些底气。她红着脸,好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谴责,说着说着,很快就结结巴巴,很快就语无伦次。小聂个头不高,有点小肥胖,三十岁出头,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女儿在上小学。她以退为攻,说,郑姐我知道这是我们家小蔡不对,是我们家小蔡不好,我知道小蔡他不是东西。
“你们家小蔡是不是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关系吗?”郑敏打断了小聂,很不耐烦地说,“你说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小聂不吭声,看了一眼郑敏,郑敏正看着她呢,正在迎接她的眼光,脸上毫无惧色。这时候,应该心虚的人不心虚,不应该心虚的人就会心虚。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聂把眼光转向别处。郑敏说,你不就是来跟我摊牌吗?有什么话,不用藏着掖着,你尽管说。郑敏说,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不用担心不要怕,我都听着呢。郑敏和小聂其实心里都明白,都明白她们正在说什么,或者说正准备说什么。小蔡是小聂的老公,小蔡是郑敏雇的司机兼助手,小蔡是郑敏公司的副总。现在,小聂还是以退为进,继续控诉自己老公,继续数落小蔡的不是,郑敏再次不耐烦地打断,直截了当问了一句:
“小蔡跟你说了什么?”
小聂不说话,在琢磨应该怎么说。
郑敏干脆来个简单粗暴,又问了一句:
“小蔡是不是跟你说他跟我有过什么?”
小聂被郑敏强大的气场给镇住了,小聂被郑敏夺人的气势给打垮了,声音压在了喉咙口,说,小蔡他也没这么说,说他也没敢说得多清楚,说男人的这个嘴吗,总归是没有什么好话,反正不管怎么说,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家小蔡肯定是不对的。
郑敏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说:
“这样吧,回去跟你家小蔡说,把话说说清楚,明天不用来了,不要来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付你们三个月工资,他不用再来上班!”
小聂灰溜溜地走了,小聂不走也得走。她还想说什么,还想申辩,还想讲道理,郑敏挥了挥手,已经不准备跟她再谈下去。第二天吃晚饭时,小蔡打来电话,道歉说,郑姐你千万不要生气,这个事呢绝对是我不好,绝对是我们做得不对。我跟你说郑姐,我可是绝对没有瞎说什么,一点都没瞎说,这是我们家小聂她误会了,女人嘛,她就是容易多心,你说是不是?小蔡说,郑姐我真没说什么,你要是不相信,我让小聂给你说话,让她跟你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郑敏十分不屑,懒得理他:
“我不想跟你老婆说什么,我不想说。”
那头的电话已塞到小聂手里,她怯怯地说着:
“郑姐,你不要生气——”
对方服软和认输的语气,让郑敏心气顺了许多:
“我当然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
“小蔡是什么也没说,都是我瞎猜的,你不生气好不好,郑姐不生气好不好。我们家小蔡也说我了,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
“你也太把你男人当个宝了,好吧,你没有胡思乱想,你想得对,我跟你男人确实是有一腿,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让我不要生气,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够不生气?我都快被你们气糊涂了,我已经被你们气糊涂了,喂,你们打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同样的对话,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在郑敏的一生中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正好与这次调换过来。往事不堪回首,好多年过去,郑敏仍然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尴尬,还能记得当时的狼狈。很显然,通过与小聂的这次正面碰撞,她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一个人的气场很重要,一个人的气势很重要。输赢并不重要,气场和气势才重要,它们能够决定胜负。
小蔡是个说谎话都不会脸红的人,绝对有本事把小聂骗得团团转,有足够的能力把小聂搞定。有些事明明做了,有些事肯定错了,他完全可以做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小蔡擅长于打死不认账,他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他的脸皮之厚,绝对可以与袁美珠相比。袁美珠是郑敏前夫鲁强烈现在的妻子,当年还没与鲁强烈离婚时,她跑来与郑敏摊牌,要郑敏赶快与鲁强烈离婚。袁美珠开门见山,袁美珠镇定自若,说,郑敏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们不离婚,鲁强烈天天和我睡在一起,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你不觉得难受吗,你不觉得那个吗?
郑敏觉得那天自己输就输在气场上,输就输在气势上。一种被打败了的感觉非常不好,袁美珠与郑敏年龄相仿,她并不比郑敏年轻,没有郑敏漂亮,身材也没有郑敏好,皮肤还黑,用鲁强烈的话说,袁美珠与郑敏相比,没有一处比郑敏好。离婚签字不久,鲁强烈偷偷给郑敏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几度哽咽,痛哭失声,说自己对不住郑敏,对不住儿子,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对不起。说他没有管控好自己,说他活该遭了报应,说他最后所以同意离婚,所以愿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觉得自己太亏欠郑敏,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事实真相当然不完全是这样,鲁强烈的致歉电话,让郑敏多少感到一些安慰,让她多少也挽回了一些脸面。鲁强烈与袁美珠的故事,說起来十分狗血,说起来极其简单,两人在同一个单位,在同一个办公室,平时眉来眼去,一起出过几趟差,然后就有了点事,然后便弄假成真。都是有家庭的人,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女儿,袁美珠先离婚,她离了,逼着鲁强烈离。这是个破罐子破摔的厉害女人,鲁强烈不想离,也得老老实实地离,在她的淫威逼迫之下,必须乖乖地就范,非离不可。
郑敏与鲁强烈的婚姻,开始时还有几分浪漫。他们是小学同班同学,也是中学同班同学。无论小学还是中学,鲁强烈都不是很起眼。大约在初一的时候,有一次鲁强烈与同学戏耍,掉转身猛跑,一头撞在了郑敏怀里,那时候,鲁强烈还没开始发育,个子很矮,仍然像个小学生。意识到快要撞人,连忙伸手保护,想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被撞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碰到了郑敏的胸部。郑敏的胸本来就大,正值青春期,那时候的女孩子既没胸罩,也没紧身衣,因为害羞,越是胸大越觉得难为情,她平时都不好意思挺胸抬头。
郑敏觉得自己胸部被人撞到了,或者是被人捏了一把。不是疼,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只是极度的慌张,非常的紧张。鲁强烈也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触碰到了什么,知道自己这样是属于流氓。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非常保守,都互相不说话。郑敏出于本能地喊了一声“不要脸”!她本来是要喊“流氓”的,当时的男生女生,经常会用到流氓这个词,流氓可以是特指,也可以泛称,可以是某个行为,也可以指某个人,然而郑敏有意识地避开了用“流氓”这个词。鲁强烈在众人的哄笑中扭头就跑,他听到了郑敏的那一声“不要脸”,当时心中确实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很流氓。
鲁强烈和郑敏成为夫妇后,重新回忆起这一幕,大家都觉得很可笑。鲁强烈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女人那个东西很大,很有弹性,他是第一次触碰到那玩意儿。郑敏斥责说什么叫第一次,难道还有过第二次第三次?她说,你可真是不要脸,当时人家被你给弄得都快吓死了,我吓了一大跳。鲁强烈笑得很开心,说不要说你吓死了,我也吓死了。回忆是美好的,回忆很温馨,热恋以后结婚之前,郑敏相信鲁强烈是真的喜欢自己,相信这个男人的心中只有自己。
男生也好,女生也罢,在青春期都会有个初恋对象,都会产生最初的朦胧爱情,郑敏没想到鲁强烈暗恋的女生竟然会是自己。当年男女生虽然不说话,心中却各自有主。郑敏暗恋的是江阳,江阳是班长,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初中时期的郑敏非常敏感,她有点自卑,很不自信。自卑和不自信的原因十分简单,就是她父亲因为流氓罪,前不久刚被公安机关逮捕,差一点被判刑。这件事很快传开,弄得家喻户晓,同学们都知道,都在背后议论。当时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流氓罪,郑敏只是知道这罪名不同寻常,很下流、很丢人、很无耻,非常的不要脸。
郑敏的心中从此有了阴影,流氓罪太难听,它和通常的家庭成分不好还不一样,家庭成分大多是解放前的事,你是地主,你是富农,你是资本家,你是四类分子,这都和万恶的旧社会有关,都是所谓的历史原因。流氓罪则是现行,就发生在当下,就发生在今天。郑敏作为女儿,有这样一个流氓父亲,有这样一个下流的爹,顿时觉得抬不起头来。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偷看江阳的脸色,害怕会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不屑。有个犯了流氓罪的爹真是太糟糕,郑敏相信江阳根本就不会看上自己,她根本就配不上江阳。
中学毕业后,有的同学下乡当知青,有的同学留城当工人。郑敏和鲁强烈进了不同的工厂,两个厂挨得很近。有一天,鲁强烈出现在郑敏面前,说,我知道你在这个厂,我就是到你们厂来玩玩。自小学中学以来,因为男生女生互不说话,互不交流,这是郑敏第一次与鲁强烈单独面对单独聊天,她感到很意外、很惊奇。以后又有过几次接触,都是鲁强烈主动来郑敏的工厂玩,他也邀请她去他们厂做客。郑敏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没事去他们厂干什么呢?他们厂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几次接触后,她意识到鲁强烈对自己很有好感,从他犹豫躲闪的目光中,从他不怀好意的微笑中,仿佛能看出那种想和自己处朋友的意思。
郑敏也没太往心上去,那时候大家还很幼稚,她的心目中仍然保留着江阳的位置,虽然毕业离开了学校,她还是忘不了江阳,心中对鲁强烈真没什么感觉。在工厂里当学徒,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年。鲁强烈突然来找郑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封情书,红着脸说,等我走了,你再打开看。郑敏有些莫名其妙,说,既然人都来了,有话干吗还要在信里说呢?说着就要拆信,鲁强烈急了,坚决不让她拆。郑敏似乎也意识到信里会写什么,心跳有点加速,脸也有点红。等鲁强烈走了,打开来看,果然是封情书,话有些肉麻,留了地址让她回复。郑敏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偷偷地就把信撕了。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第一个想法是不能也不应该让别人知道。进厂第一天,负责接待新学徒的师傅就告诫大家,学徒期间,要好好跟师傅学手艺学技术,不可以谈恋爱。三年后满师,不久高考恢复了,很多年轻人想考大学,郑敏也跃跃欲试。厂长在大会上发火,说,现在某些人不安心生产,好高骛远,想考那个什么大学,我看未必就能考上。郑敏本来也不自信,问了问身边几位同事,都不准备报名,于是也就很自然地放弃了。再不久,马路上遇到高中女同学,说起高考,说谁参加了,谁也参加了,当年的班长江阳没考上,成绩最好的徐露露没考上,成绩很一般的鲁强烈,反倒让他考上了。
郑敏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他给自己写过情书,想到自己后来就没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同学觉得奇怪,问,你笑什么?郑敏连忙掩饰说,我也跟你一样,没想到他竟然考上了。
郑敏觉得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翻身仗,是与鲁强烈的婚礼。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她和他确定恋爱关系不重要,第一次发生那事不重要,一起去领结婚证也不重要,这些事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发生,发生也就发生了,按部就班并不意外。真正重要的是那场婚礼,那场婚礼开始颠覆了郑敏的人生。
婚礼在离郑敏家不远的一家饭馆举办,当时南京没有什么大酒店,婚礼场面都很小,这家饭馆已经属于最大的。鲁强烈家经济条件并不好,操辦婚事,拿不出太多钱来办酒席。郑敏的父亲老郑站出来发话,说,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能亏待她,所有的酒席开支都我来出好了,需要多少我给你们掏多少。他这么说这么做,男方会很尴尬,鲁强烈家心里不愿意,可是老郑执意要这样,就是要讲究排场,一定要自己掏钱,也没办法拒绝。于是婚礼办得很隆重,非常隆重,整个饭馆都被包了下来。
这场婚礼给郑敏挣足了面子,来了很多人,能喊的人都来了。事实上,那天婚礼的真正主角,不是新娘和新郎,而是郑敏的父亲和母亲。老郑小时候学过戏,学的是武生,虽然没在演员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是自小练功,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一招一式都可以引人注目。郑敏母亲薛芬曾经也是个不错的演员,唱青衣的,一辈子没大红大紫过,后来一直在戏校当老师,这一年也还不到五十岁,气质非常好,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大家挨个儿地走过来,给新人父母敬酒,与郑敏父母相比,鲁强烈父母完全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年龄看上去也要大许多。
自从父亲出了那事以后,虽然父女居住在一个屋檐之下,郑敏一直不太愿意面对老郑,她很少跟他说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基本上没什么交流。印象中,有一段时间,老郑也是经常不在家住,他在单位里有一个工作间,经常躲在那儿写字作画,干自己的事。新婚之夜,郑敏忍不住要对鲁强烈感慨,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父亲会那么帅气,会那么潇洒,从来也没这么想过。郑敏父母在婚礼上显得很有身份,显得很高贵,显得很高雅,一时间,竟然让郑敏产生一种公主的感觉。多少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灰姑娘和丑小鸭,一直为有这么个被称为流氓的父亲感到自卑,感到抬不起头来,同时也对母亲薛芬没什么好感。在郑敏心目中,自己的父母实在是糟糕透了。
严重的自卑和不自信,也成了当初没给鲁强烈回信的最好借口。考上大学不久,鲁强烈又一次去见郑敏,有一点趾高气扬,有一点小人得志,胆子也大了,脸皮也厚了。他继续向她求爱,并且宣布自己能够考上大学,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没给他回信。鲁强烈说,我要感谢你让我卧薪尝胆,感谢你让我悬梁刺股。他说自己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自尊心很受伤,人生变得非常暗淡,说他们就算是不能成为那种特殊的男女朋友,难道还不能成为那种最普通的朋友吗?你随便回几个字就那么难吗?面对鲁强烈的责难,郑敏略略感到有些歉意,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我爸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鲁强烈不吭声,不吭声,就意味着他是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这样一个父亲,我觉得自己不配享受什么爱情。”
鲁强烈感到很释然,说,我知道你爸的那事,我当然知道,同学们都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鲁强烈说,郑敏你想一想,照你这么说,照你这么想,我爸还是右派呢。郑敏说,这个不一样,这个怎么可比,右派现在都平反了,越来越吃香。郑敏说的还真是事实,当时拨乱反正,社会上有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右派,可总是喜欢把右派挂在嘴上。鲁强烈的父亲就不是什么真的右派,只是当年的思想有些右倾,只是被批判过,受过一点处分。郑敏表示她爸不一样,老郑犯的是流氓罪,他做的那些事难以启齿,这完全不一样,怎么都翻不了身,而且说出去也难听死了。
鲁强烈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只在乎你,你就是魔鬼的女儿,我也会喜欢。郑敏听了非常感动,真的很感动。她相信鲁强烈是真的喜欢自己,真的喜欢就应该是这样,真的喜欢就应该这样不顾一切。她觉得自己一直也是这么想的,郑敏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自己的暗恋偶像,想到了当年的班长江阳,想到他站讲台上带着大家朗读时的样子。暗恋只能永远是暗恋,暗恋只能是胡思乱想,郑敏曾经是那样地放不下江阳,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无论江阳遭遇多大的难,不管江阳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他喜欢自己,她都会无条件地喜欢他。
事实上,郑敏只是被鲁强烈感動,她并没有一下子就接受他的追求,并没贸然确定恋爱关系。她仍然还在犹豫,或者说还是放不下江阳,当时的状态是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从很久不联系,发展到了有联系。郑敏母亲薛芬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知道有男孩子在追求女儿,便好心规劝郑敏,说,这是挺好的一件事,男孩子能够喜欢你,远比女孩子喜欢别人更好。女人很容易看走眼,譬如她就是个现成例子,薛芬说,自己当年就看走眼了,我就是喜欢你爸,可是你爸那时候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薛芬以切身体会开导女儿,说,如果是你喜欢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好,你跟了现在的这个小伙子,起码是他能喜欢你,他能爱你。
于是两人继续交往,开始处朋友。不管怎么说,郑敏有个男朋友是大学生,还是挺有面子。一来二去,关系飞速发展,越来越往前走,越来越深入。说起来同学十多年,正式交往后才渐渐熟悉。随着年龄增长,很快到了谈婚论嫁,郑敏说她有点想不太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她。鲁强烈说他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看上她,可能还是因为当年的那次撞击,他一头扎在她怀里,也就掉进了她这口温柔的陷阱。郑敏听了就笑,鲁强烈说,那时候觉得你个子真高,恐怕比我高出一个头都不止。郑敏说,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看上你吗?为什么?你太矮了,你那时候怎么会那么矮,又瘦又小,完全是长成了一个歪瓜裂枣。
鲁强烈有点不乐意了,笑着纠正:
“歪瓜裂枣是指人长得难看,我那是还没有开始发育。”
鲁强烈最后的个子并不矮,他当年只是年龄偏小,只是发育偏晚。很多年以后,中学同学在玄武湖公园聚会,共同回忆中学时代,拍了许多照片。男生和男生在一起拍,女生和女生在一起拍,男生和女生合在一起再拍。转眼大家都成了中年人,当时还没进入数码时代,照片还要印出来一张张看。郑敏与鲁强烈一起欣赏照片,看着照片上的江阳,心想自己当年怎么会那么没眼光。照片上的江阳看上去比鲁强烈要矮半个脑袋,头顶已经开始秃了,一点精神都没有。同学中考上大学的不多,然而还是有几个,混得最好的,最气宇轩昂的,显然就应该算是鲁强烈,他已经当上了副处长。
鲁强烈看着照片,忍不住有些得意,说自己真的是很有眼光,当年班上的那些女生,毫无疑问是郑敏最漂亮。鲁强烈说,郑敏,不是我要当面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你看看照片上的你,是不是比她们谁都好看。郑敏说,你少来这套,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还能不知道你心中在盘算什么?你无非是想夸自己,无非是想说我真有眼光,在这么多男生中,挑中了你鲁强烈,喂,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鲁强烈继续得意,笑得很开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
无论人生多么得意,少年时代不快乐的记忆,时不时还会出现在郑敏脑海里。最不能忘怀的是父亲突然被捕,那是1970年,她正好十三岁。老郑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罪名是“偷听敌台和坐污鸡奸”。前一项是反革命行为,很反动;后一项是流氓行为,属于坏分子。偷听电台容易理解,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坐污鸡奸”很难弄明白,反正是很坏,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再后来,隐隐约约有些知道,知道“鸡奸”大概是怎么回事,知道是男人和男人,怎么男人和男人,怎么叫“坐污”,还是想不明白。郑敏一生最想不明白的是父母关系,自她懂事以来,老郑只要在家,必定与薛芬睡在一张大床上。几乎是从不吵架,也不争论,说他们是对相亲相爱的夫妇,绝对没什么问题。薛芬对老郑足够体贴,老郑对薛芬绝对温柔。大致说起来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薛芬对老郑更关心。到了老年,特别是薛芬的身体不好以后,老郑对她更照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当然这些可能只是表象,只是表面文章,只是做给别人看,只是做给郑敏看。早在还是个小孩子时,郑敏就觉得父母之间存在问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明不白。作为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孩子,郑敏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无论是父亲老郑,还是母亲薛芬,都把女儿的感受看得很重。很长时间,郑敏家住的是那种筒子楼,中间一条长长的过道,一家一间或南或北,大家都在过道上升煤炉,都在过道上煮饭做菜。邻里之间挨得太近,免不了会有口舌,免不了会有冲突。有一次薛芬为什么事,与过道那头一户人家女主人吵架,吵得很激烈。郑敏在房间里做功课,外面声音忽然大起来,大到了不得不出去看一眼。
原来是正在做菜的老郑,为了帮薛芬吵架,竟然拎着炒菜的铲刀冲了过去。大家都觉得可笑,事后议论起来更可笑。女人之间吵架,本来也不需要男人帮忙,男人帮忙也可以,拎一把铲刀冲过去,高高地举着,还做出要砍杀的样子,吃相太难看。老郑这人看上去一向都是很斯文的,虽然学过武生,也就是花架子,一招一式都是演戏,都是为了摆给别人看。他这么奋不顾身,连薛芬也觉得不合适,她拦住了老郑,觉得丢人,演得太过了。
老郑与那种能打架斗狠的男人,根本挨不上边,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用薛芬的话说,老郑这一生,最大问题是他不像个男人。事实上,郑敏当时所见也只是议论中的场景,她出去时一切已经结束,看到的是母亲在埋怨,看到的是父亲垂头丧气。薛芬把老郑往家里拉,回到家里关上门继续埋怨,怪他不该掺和,说他越帮越忙,仿佛这事是老郑引起的,是他在跟别人吵架,薛芬反倒是成了局外人。郑敏看着母亲喋喋不休,看着父亲一声不吭。
这事发生在父亲被公安机关释放以后,老郑头上还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那时候,也是郑敏内心深处对父母最怨恨的一段时间,父亲被抓被放,对她伤害很大,然而在心灵深处,还有一件事让郑敏更受伤。老郑被抓,郑敏母女相依为命,忍受着别人的白眼。记忆中,虽然父亲被抓,罪名又是那样让人不堪,薛芬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郑敏曾经问过她,问父亲是不是个坏人,是不是很坏?薛芬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你爸这个人呢,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真要说他是坏人,也谈不上。这回答模棱两可,郑敏的感觉就是母亲不说真话,真话是什么,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薛芬在回避在躲闪,郑敏需要一个答案,偏偏谁也不给她答案。
有一天下午,只上了一节课,老师有事,接下来的课不上了。很多同学留在学校玩,郑敏不愿意与同学们在一起,便独自回家。夏日的筒子楼里十分安静,长長的过道无声无息,郑敏来到自家门前,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感觉房间里好像有动静,便低下头来,通过钥匙孔往里看。当时还是那种老式正反都能打开的门锁,钥匙很大,钥匙孔也很大。郑敏发现薛芬正蹲在浴盆里洗澡,那年头的筒子楼只有公共厕所,没有公共的浴室,大家都是用木澡盆在自家房间里洗澡。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在家,为什么选择了这个时候洗澡?正寻思着,薛芬已从浴盆里站了起来,一边擦身体,一边笑着在跟什么人说话。
郑敏也没有多想,她直接拧开门锁进去了,进去以后,赶快把门带上。薛芬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回来,她完全傻了,她完全蒙了,目瞪口呆,手上拿着一块花毛巾,用毛巾捂着胸,看着女儿不说话。这时候,已经进屋的郑敏意识到了蹊跷,突然发现屋子里还有别人,她注意到大床床沿上竟然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半裸的胖男人,粗粗的大腿,黑黑的汗毛,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很吃惊地看着郑敏,也是目瞪口呆,也是一句话不说,很慌张的样子。郑敏认识这男人,他是薛芬单位的一个领导。时间陡然就停止了,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都僵在那儿。接下来,郑敏似乎听到母亲喊了一声,她看见薛芬张开嘴,对她喊了一句什么。
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从来就没搞清楚,反正郑敏出于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必须赶快离开。她知道母亲是在让她出去,知道母亲希望女儿赶快消失。薛芬的声音压在了喉咙口,根本听不清她说的话。说什么已经不重要,郑敏仿佛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记,脑袋里嗡嗡作响,眼泪情不自禁便淌了下来。毫无疑问,她只能说是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父亲老郑因为流氓罪被抓,让女儿很受伤,现在母亲薛芬的所作所为,让她更受伤。一时间,郑敏真是连去寻死的念头都有。眼前的一切太让人无法接受,老郑的事是巨大的丑闻,薛芬的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然会是更大的丑闻,大家会怎么议论这事呢,同学们背后又会说些什么。
那天郑敏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够真正消失,希望自己变得无影无踪,希望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如果她不是一个人,是一只鸟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远走高飞,飞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郑敏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是现实,这是十三岁的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现实就是这么无情,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薛芬与胖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郑敏并不完全清楚,很多事她还不懂,在那个特定年代,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性是一种禁忌,性的知识是一片巨大空白。郑敏所能知道的,她所能判断的,就是这肯定不对,这肯定是个错误。她只知道这事非常严重,她只知道这事非常流氓。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当着男人的面赤身裸体,那个胖男人也太不要脸,太下流了,他怎么可以偷看女人洗澡呢?
在后来的岁月,郑敏母女之间一直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秘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也许互相之间都在等待,一个等对方可能会说,一个等对方可能会问,结果却是谁也没说,谁也没问。“文化大革命”结束,改革开放,各种冤假错案得到平反,获得了纠正,郑敏也做过一些假设,想象过一些颇有戏剧性的情节。她希望父亲是被冤枉的,母亲为了父亲的案子,为了救老郑,不得不向权势低头,不得不舍身喂虎。胖男人是单位里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薛芬是因为对父亲老郑的爱,才不得不牺牲自己。
想象和假设永远代替不了现实,在郑敏和鲁强烈的婚礼上,那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胖男人,带着自己老态龙钟的太太,过来给新人的双方父母敬酒,为新娘和新郎祝福,堂而皇之若无其事。在当时的气氛下,郑敏根本来不及反应,很多人过来敬酒,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必须要等婚礼结束,才能转过神来慢慢咀嚼,才能静下心来仔细回味。事实上,当时不只是胖男人夫妇镇定自若,郑敏父母也是坦然处之,郑敏看见老郑很高兴地与那个胖男人一边干杯,一边还说着什么。胖男人老婆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半遮着嘴,咯咯地笑着跟薛芬说话。
很多年以后,郑敏最想不太明白的,是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有钱人,怎么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富婆。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与鲁强烈结婚时,她还是个普通工人。记得鲁强烈上大学期间,大学生都很穷,反而是工人很有钱,那时候工厂里效益好,加班奖金很高,收入相当稳定。鲁强烈自己也承认,自从与郑敏确定恋爱关系,包括后来结了婚,他再也没感到过缺钱。郑敏的下海纯属偶然,老郑有个来自香港的表弟,在南京新街口开了家电器店,倒卖录音机和磁带,需要一位漂亮美女去帮站柜台。当时除了老郑,几乎所有人都反对郑敏辞职,都认为不该放弃铁饭碗,然而她根本不犹豫,说辞职就辞职,说下海就下海了。
这也与老郑分到一笔巨款有关,郑家是南京城里的世家,城中心有栋非常漂亮的小楼。郑敏的爷爷1949年前去了香港,在20世纪50年代,房子被充公没收,到80年代落实政策,归还给原来的房主,完全可以说是一笔意外之财。房子被房管所代管多年,已住进了很多人家,要归还也不容易,最终方案是政府拿出四万元钱,又给了两套房子的居住权。当时万元户就是非常有钱的人,郑家一下子有了四万元钱,有了两套房子,当不当工人真无所谓。郑敏的工厂后来倒闭了,厂房也卖了,工人全部下岗,这都是后来的事,在她下海时绝对不会想到。
除了卖电器卖磁带,郑敏还卖过服装,卖过珠宝,卖过字画。然而最好的买卖,最大的成功,竟然是买房子。下海这些年,她赚过大赚过,也赔过大赔过,只有买房子稳赚不赔。鉴于这个经验,她给自己司机小蔡的最好建议,就是赶快贷款借钱买房,要买就尽量买大房子,要买就尽量买好房子。小蔡夫妇来自农村,跟着郑敏干了好多年,因为买房,买了还不错的房子,俨然已是标准的城里人。小蔡的老婆小聂也不用上班了,歇在家里照顾孩子,打麻将,她所住的小区,有很多歇在家里的家庭妇女。进入新世纪,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郑敏的所谓公司基本上是个空壳,只剩下生意还算凑合的、取名“杨柳依依”的茶楼,维持公司运营全靠房租。好在房价最低迷时,她尽其所有,出手买下两千多平米门面房,后来成了黄金地段,房价数倍增加,房租也跟着狂涨。
要说离婚后的郑敏,从未想过再婚,这个当然不确切。不过要说对再婚有多大兴趣,恐怕也不是事实。一个有钱的女人,对男人的要求会相当复杂。有些男人一眼可以看出来,他就是奔钱来的。当然也不乏看中她姿色的,郑敏虽然不再年轻,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依然还足以让男人动心。好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要想在她身上,骗钱骗色绝非容易之事。刚离婚的那段时间,郑敏曾感到非常沮丧,她并没觉得失去鲁强烈是多么了不得的遗憾,让她感到不痛快的只是失落,与做买卖赔了的感觉差不多。
他们有个儿子,儿子与郑敏一起生活,离了婚的鲁强烈偶尔也会过来看望,商量儿子出国读书事宜。这孩子读书本来一直都是好的,父母分手,成绩直线下降,郑敏担心这样下去考不上大学,决定送儿子去澳大利亚上高中。儿子送走了,按说鲁强烈也没什么借口再过来,但是仍然会厚着脸皮上门,理由是想找郑敏说说话、诉诉苦。郑敏也不太拒绝,想法很简单,就是要给他再婚的新太太添堵,就是要让袁美珠不痛快。鲁强烈诉说袁美珠跟自己结婚后,与前夫藕断丝连,动不动还有来往,他掌握着确凿的证据。郑敏便冷笑说,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你老婆的事你自己管好就行了,我这儿你可不要再有什么别的念头,不要動别的心思。
郑敏的身材很好,到了一定年龄,女人的身材很重要。最初并没怎么注意到,人不会老是去注意自己的体型,也是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既不肥又不瘦,该丰满的丰满,该紧俏的紧俏。这一点恰好与郑敏母亲一样,家中的女佣给晚年的薛芬洗澡,老太太有点老年痴呆,赤条条坐在淋浴房的凳子上,一动不动,然而她的皮肤还是光滑的,身材还是很说得过去的。郑敏有时还会想到从钥匙孔中偷看到母亲洗澡的那一幕情景,薛芬站在木头浴盆里,那个胖男人坐床沿上,流着无耻的口水,欣赏着薛芬美妙的身体。一想到那胖男人,郑敏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就为母亲感到可惜,好白菜生生让猪给拱了。
儿子在澳大利亚高中毕业,上大学前回家探亲,去父亲家吃饭。回来跟郑敏汇报说,鲁强烈让他带信,现在生意不好做,没必要太冒险,够吃够花就行。郑敏便对儿子说,你那个爹纯属放屁,什么叫够吃够花,你问问他,你在澳大利亚留学,他有没有拿过一分钱?儿子不吭声,郑敏又问,你那个爹还说什么,还放了什么屁?儿子说,也没说什么,他们就是在一起议论,我爸和那个女的也就是随口说起,说你肯定会有男人追。郑敏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儿子你应该给你妈带个信,告诉你爹,告诉你那后妈,说你妈我活得好得很,说我日子不要太好过,有好多小白脸在后面追着呢。儿子说,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我说我妈那么优秀,当然有人会追。郑敏纠正说,你应该告诉他们,不是什么小白脸追我,我干吗还要别人追,我为什么不能主动追小白脸?你应该告诉他们,你应该好好地气气他们,说你妈高兴了就养小白脸,说我养得起。
有了国内买房子的经验,郑敏在澳大利亚也买了房子,以后儿子要在那里工作,有现成的住房肯定不是坏事。有了房子,郑敏只要愿意,也可以去澳大利亚养老。当然这都是未来之事,暂时还不用考虑那么远。进入新世纪后,最迫切的还是郑敏父母的养老,老郑和薛芬说老就老了。说起来,小蔡是郑敏公司的副总,其实也就是她家的司机。他老婆小聂最初是郑敏家的小保姆,结婚前一直在郑家照顾两位老人,后来回乡结婚,生完孩子断了奶,把女儿交给婆婆带,自己出来打工,兜了一大圈,又再次回到郑敏父母身边。那时候,小蔡在南京开出租,小聂来南京当小保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能和老公在一起。小聂和小蔡的家乡都是安徽无为,这地方到南京来打工的人很多,刚开始,为了送薛芬去医院,用过小蔡的出租车,用了几次,都觉得小伙子人不错,干脆就招他为公司开车。郑敏的公司一开始就没几个人,后来人更少,私人公司怎么称呼都行,郑敏是法人代表、是总经理,手下的人都是副总经理。
小蔡跟在郑敏后面跑腿做下手,有一段日子生意好做,行情好的时候,也跟着赚过一些钱。他能听郑敏的话,应该乖巧时很乖巧,应该胆大时很胆大。郑敏待他也不薄,有一段日子,小蔡曾试图离开郑敏,觉得离开了她也能过,也能自己做生意。没想到离开了还真不行,没有郑总和郑姐的照应,他什么都做不好,他什么都不是。贷款买了房子,看着房价呼呼往上涨,只能是纸面上的高兴,毕竟房子是自己住,贷款还得真金白银地去还,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有了房子,反倒被房子给套住。小聂也不工作,她什么都不会,要工作只能再去当保姆,好歹也算见过世面见过钱,这保姆的差事自然不想再干了,反正男人养自己天经地义,就歇在家里天天打麻将。
结果便是小蔡夫妇离不开郑敏,郑敏也离不开小蔡。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生意越来越难做,公司的人越来越少,可是小蔡这个人还是需要,离开了他还真不行。郑敏也有驾照,也会开车,她撞过一次车,心里有了阴影,于是怕开车不想再开车。公司总是要用车的,老人动不动也要去医院,加上这个那个因素,郑敏嘴上很凶,动不动让小蔡走,动不动喊他滚,其实心里都知道,双方都明白,都是在演戏,都是说着玩,真相是谁也离不开谁。世上哪有白花的钱,说起来是郑敏养着小蔡一家,小蔡偶尔还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小聂一旦发现,气鼓鼓地到郑敏这儿来告状,希望能帮着管管,希望她能管好他,郑敏便会说:
“老公是你的,凭什么要我来帮你管呢?”
母親薛芬去世后,郑敏发现自己头上有了白发,眼睛开始老花,看手机必须戴眼镜。她开始染发,开始做各种各样美容保健,人一过五十岁,生活节奏慢下来,时间却突然变快了。前前后后也短暂交往过几个男的,都是不了了之,都是有上文没下文,有开始没结果。时过境迁,商场上的打拼仿佛都是过去之事,现在她完全靠吃老本过日子,公司的生意就剩下“杨柳依依”这个茶楼,自己的房子不用缴房租,基本上是个不赔不赚。
到了最后,郑敏的实际身份,也就是“杨柳依依”茶楼老板娘。和男人的关系时旱时涝,说不上是缺,也说不上是不缺。电视台一档黄昏之恋节目,专门为中老年人做红娘,郑敏的茶楼被推荐为指定约会场所。很多事就在眼皮底下发生,她都是看在眼里,屡见则不鲜,见怪则不怪,见多了便看开了,想明白了。更年期之前,她还不算很放得开,担心再次怀上孩子,闹出什么笑话来;更年期以后开始尽性,变得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郑敏的儿子大学毕业,在澳大利亚找了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女朋友换了好几个。都说时代不同了,观念也要跟着改变。在别人眼里,郑敏正过着快乐的单身日子,这年头有钱就行,有钱都好办。郑敏的母亲薛芬逝世,小蔡很认真地劝过郑敏,让她为老父亲再找个伴,理由是老郑老两口生前很相爱,是非常模范的一对老夫妻,老郑对妻子的照顾也算尽到责任,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为自己老父亲着想,帮他再找个老伴相陪,显然不能算是什么坏事,郑敏还能更省心,何乐不为。
小蔡这么说,这么劝郑敏,还有个更直接原因。就是她让他去帮老郑洗澡,帮老人家搓搓背,正打着肥皂液,老爷子的那玩意儿突然变得不老实,很顽皮地从白色肥皂泡沫中竖了起来:
“郑姐我跟你说,真吓了我一跳!”
小蔡觉得这事应该说一下,应该说出来,应该提醒郑敏注意。郑敏说,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讲讲清楚好不好?小蔡说这还不简单,这还不够清楚,我的意思就是,该避免的,还是要尽量避免,跟你说郑姐,你爸真是人老心不老,你是没看见,没看见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万一他老人家老不正经,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为老不尊,万一他对小王动手动脚,这可不太好,郑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小蔡说的这个小王,是郑敏为父母聘用的住家保姆,年龄与郑敏差不多,老公生病死了好多年,在郑家当保姆也很多年,小蔡担心孤男寡女别弄出什么事来,最后闹出一个反客为主的笑话。
郑敏忍不住要笑,笑得十分开心。小蔡很严肃,有点想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说,你干吗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郑敏说,我不能不笑,怎么能不笑,我都要笑死了,你呀,实在操太多心了,真是不该你操的心,也操了,你说你操这心干什么?小蔡说,好吧,我想多了,想多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就当我是放屁好了。小蔡显然是想多了,有些事他不知道,因为不知道,难怪会胡思乱想。郑敏安慰小蔡说,你放心好了,我说没事就没事,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那当然,你爸的事,当然还是你最了解。”小蔡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继续保持自己的看法,继续给予郑敏暗示,“不过话要说回来,郑姐你毕竟是个女的,男人的有些事,你恐怕也未必了解。”
“我肯定比你了解。”
“好吧,你比我了解。”
“我是说我肯定比你更了解我爸。”
郑敏与小蔡之间,早就到了什么话都可以说,都可以聊的地步,但是她从没有跟他说过老郑的事。事实上,无论小蔡说什么,她都不会太生气。譬如小蔡说,郑姐你干脆带我去澳大利亚吧,我们一起到那儿去养老,到那儿去安度晚年,就我们两个人,你看好不好?这话明摆着是讨好,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郑敏听了,明知有假,仍然还是有几分动心。她知道这家伙也没什么真话,因为没真话,就是说了真话,也不能太当真。她说,我凭什么带你去澳大利亚,你又不会说英语,我也不会说英语,我们去干什么?
薛芬在世时,不止一次劝女儿再找个人,她说,我知道这话你现在听不进去,不过你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郑敏知道,母亲对她的现状,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都心照不宣。郑敏从来不跟母亲谈起她与胖男人的关系,薛芬也从不过问她和小蔡的事。然而她们却可以很认真地谈老郑,讨论和分析他的内心世界。薛芬说,你爸从来就没真正地爱过我,他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别人。郑敏知道父亲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她印象中,父亲一直是爱母亲的,他们起码在表面上,还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老郑对薛芬始终是照顾有加,向来细心体贴。薛芬的这番话,不得不让郑敏在记忆中拼命搜索,她想找到母亲说的那个“另外的别人”。
那个“另外的别人”会是谁呢?记忆中,除了她们母女,老郑似乎很少与别的女人说话。老郑在女人面前总是害羞的,总是腼腆的,郑敏一直觉得老郑这么做,这样的处事态度,是害怕妻子多心,是担心薛芬吃醋。没想到,最终还是薛芬解开了郑敏心中的疙瘩,薛芬告诉女儿,她父亲喜欢的不是女人,她父亲真正喜欢的是男人。郑敏无法形容自己刚听到这话时的震惊,她以为母亲在开玩笑,在说笑话。当然不是开玩笑,当然不是说笑话,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薛芬交给女儿一个不厚的档案袋,说,你爸一生的秘密,都藏在这里面,你看完也不用还给我,记住了,记好了,我死了以后,必须把它跟我一起烧掉,记好了,你一定要这么做。
郑敏没有把档案中看到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她经常会想,如果母亲将这些该死的档案烧掉就好了。郑敏并不想知道档案袋里的内容,她并不愿意面对档案中保留的真相。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应该存在,都应该保留。档案袋中的触目惊心,莫过于老郑亲笔书写的交代材料,详细得过分,逼真得让人不敢相信。白纸黑字,不相信也得相信。那些可怕细节给郑敏带来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她少年时父亲被公安局的逮捕。现在,费解字面背后的含意终于明白,多年困扰的谜团终于解开,郑敏终于知道什么叫“坐污”,知道什么叫“吞奸”。父亲老郑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1970年夏天,曾以开玩笑等手段,把本院一名中学生骗至防空洞中,在他肛门涂上凡士林进行鸡奸,该学生鸡奸后大便不止,都拉到裤子里了”。
老郑交代自己历史,说他作为一个富家子弟,在学戏的时候,被一个学青衣的师傅诱奸了,那人欺负他年幼不敢反抗,于是就让他受到了坏作风的沾染和影响。他说自己当时年幼无知,受了害,却对这种关系不以为然,只是认为无聊而已。正是在这种认识不足的情况下,受到了坏影响而中了毒,思想深处打上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烙印,堕落成为思想上落后,生活上腐化,政治上糊涂的坏人。交代材料中,老郑不仅坦白自己的种種罪行,对他在“生活作风上的犯罪事实”作了一个系统交代,还特别强调了组织以及妻子对他的挽救,是“党和妻子”给了他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最终让他取消了自杀的念头。
郑敏读初中时,如果老郑没被公安局逮捕,如果没偷看到薛芬和胖男人之间的那一幕,如果母亲后来没把父亲的档案袋交给女儿,郑敏的人生很可能会有点不一样。可惜,如果这玩意儿并不存在,事实上,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果。真相有可能被屏蔽,也可能被揭露,并不完全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郑敏和薛芬母女之间,曾有过几次非常认真的谈论,关于老郑的故事说得越多,越不明白,郑敏记忆最深的,是母亲谈起父亲时的无奈。
“我这一辈子呀,真的是很爱你爸,发自内心地喜欢他,”薛芬说着说着,会非常悲伤,“就是一门心思地爱他,而你爸呢,我实话告诉你,他只是想爱我,他只是不断地在做出爱我的样子,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演,都在演戏。”
如果说郑敏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演戏,老郑的这个戏演得也真是太好了,他太会演。薛芬的脾气并不好,郑敏印象中,母亲确实爱父亲,可是她经常对老郑发火,动不动就埋怨这埋怨那。因此看上去,显然老郑更爱妻子,起码在旁人眼里是这样。他一直在试图保护她,老郑这人并不强悍,薛芬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跟别人吵架,只要一遇到什么争论,他总是不顾一切地帮着薛芬,会无原则地帮着她一起吵,不管是跟什么人,不管有理无理。这对看上去非常恩爱的夫妇之间,自始至终都存在着一些说不明白的东西,薛芬病重时住院,老郑天天下午要去医院陪她,他总是搬一张椅子,直直地坐在床头,很深情地望着薛芬,一坐好几个小时。
病房在楼道西南端,每到黄昏时分,冬日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印在薛芬苍白的脸颊上。她像一朵盛开后正枯萎的鲜花,病歪歪躺床上,额头上浅黄色的光影在流动。老郑含情脉脉守护着薛芬,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医生和护士看了这情景,都感动,都叹惜,都羡慕。他们主动与郑敏闲聊家常,都说你们家这一对父母,可以说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恩爱的夫妻。管床医师朱医生是个非常阳光的小伙子,人长得很白净,头发梳得很整齐,医学博士毕业不久,说话细声细语,他看着老郑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老郑看见朱医生,眼睛也会放光。这时候,薛芬就显得不太高兴,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有个姓刘的小护士为薛芬打针,打完针,瞪着一双大眼睛,很天真地对郑敏说:
“你妈的皮肤真好,太好了,你看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那么光,还是那么滑,还是那么柔嫩,你妈年轻时肯定非常漂亮,肯定是个大美女。”
这位姓刘的护士还说:
“你爸年轻时,肯定也是帅气得不得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都是个老头了,还是那么潇洒。”
甚至连小蔡这样的男人,都会很感慨,都会感到惋惜。他叹着气跟郑敏描述着自己眼里的老郑,说老太太这真要一走,老爷子实在太可怜。小蔡天天要开车送老郑去医院看望薛芬,搀扶着走上走下,经常电梯口一等就是很长时间。虽然老态龙钟,老郑总是西装笔挺,头上戴一顶很时髦的帽子,手上拄根拐杖,非常有风度。和姓刘的护士一样,小蔡也觉得人还是老派的好,老派的人更传统、更靠谱、更讲究。
薛芬的最后遗愿,是将自己骨灰撒入长江。生前曾对女儿交代,说她并不后悔这一生与老郑厮守,只希望死后分开,在未来世界各奔东西,分道扬镳再无纠葛。母亲逝世,郑敏征求老郑意见,把薛芬的最后心愿告诉父亲。老郑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等等吧,等我死了,到那时候,再把我们骨灰一起扔入长江,我现在还没死呢,你先不要着急。
郑敏当然要听老郑的话,必须尊重父亲意见。薛芬的骨灰后来一直放在老郑卧室,放在遗像下。遗像是老年时期的薛芬,很慈祥的一张彩照。骨灰盒是黄花梨的,很精致,旁边长年放盆鲜花。在郑敏家楼下,有家很大的花店,每隔一段日子,郑敏便让小蔡买盆盛开的鲜花给老郑送过去。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