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
武六牛接到从火车上飞下来的那个苹果时,正和工友们在道肩上歇憩。开春天暖,铁路上的防凍害垫板要拆取下来,道砟难免有所松动。工长带领工人们抡起洋镐(工字镐),随着有人吆喝出的调子,一下一下将道砟夯实。一公里外负责观察过往列车的人摆动了红色信号旗,工人们便退到道肩上。绿皮客车速度慢了下来,有窗口打开,有人探出身子喊六哥,声音很清脆,很多人都听到了,喊话的人是个列车员,年轻漂亮。有工友便起哄似的应和,当然,武六牛也看到了窗口露出的那个人,他刚扬起手,窗口便飞出了那个苹果。苹果裹在手帕里,落在道肩上,又顺着道坡往下滚。武六牛正想起身追,早被工友抓在手里,且咬去一大口,对武六牛说,手绢里有信,自己看。这国光保存得不错。立刻有工友接话说,车上的姑娘更不错。没想六子还藏着这一手呀?
养路工区基本没有女人,不好搞对象,所以这种玩笑就像洋镐下的道砟,密密实实,多得很。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夯砟作业重新开始。那时候,武六牛已将纸条看了,其实只一句话,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下周一早九点分局文化宫门前必须来
中午,武六牛狼吞虎咽,喂饱了肚子,便去找工长。养路工区离得远,工人们的午饭只好提到现场。饭前,有年岁大的师傅将刚拆卸下来的垫板跺碎,拢堆火,工友们将饭盒烤一烤,便各自开餐了。工长马俊鹏是骑坐在一根废弃枕木上,武六牛也骑过去。马俊鹏看过纸条,笑说:“人漂亮,字也写得秀气。先把事说清楚,是你对象吧?”
武六牛看得懂工长笑脸上的意思,便也笑说:“咱可不是癞蛤蟆。”
工长仍是笑:“要不是对象,这假就不好给了。眼下的任务有多忙,不用我说了吧?”
武六牛说:“大哥无论如何也得枪口抬高一寸。人家都写上必须了。”
工长说:“要不是对象,她能这么跟你说话?”
武六牛说:“我在北口的家,大哥也不是没去过。我家门朝南,干打垒。她家是日本房,门朝北,两家正好门对门。人家的爹是大夫,她妈是老师,两口子的心气比天鹅还高呢。再说,那丫头比我小好几岁,口口声声喊我哥,咱可不扯那二皮脸。”
工长说:“世上万事,就这男女之情难掰扯。假我可以给你,但一定速去速回。还有,你要真没对象,年前去我家喝猪血时你嫂子给你提的那个姑娘,你最好琢磨琢磨。”
武六牛苦笑道:“大哥,我家还有两个亲哥耍单儿呢……”
现场上,又起了号子。武六牛起身,马俊鹏也抓起家什儿,跟了过去。
从火车上往下扔苹果的列车员叫那可,一切都像武六牛所说,爸是医生,妈是老师,家中独女,住日本房,一切的一切,跟武六牛比,确是白天鹅。
那年月,在北口,只要一提日本房,就让人眼放光。后来,人口密起来,宽敞整洁的日本居舍间便建起干打垒住宅,有陕西那边来的人便给这片住宅叫夹馍街,听着不伦不类,但细琢磨,倒贴切。
武六牛是在干打垒房子里长大的,那可刚会跑的时候,难免缠人闹人,她妈便说,找你六哥玩去。也是怪,小那可只要到了六哥身边,便再不闹。天下大乱,学生们下乡了。武六牛插队后,就很少回家,理由也简单,广阔天地的住处宽敞呀。武六牛最难忘的那次回家是那可妈亲自写信把他叫回来的,那可爸还亲自下厨为他张罗嚼货。
那可妈姓关,关老师认真地说:“这次我和你叔找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按要求,小可也要下乡了。”
六牛说:“不会吧?国家不是有政策吗,小可是独生子女。”
关老师说:“眼下另有说法,说眼下战备形势紧张,留城的事以后再说。”
六牛无言了,那叔再端上来什么都吃不出味道。
关老师说:“我和你叔思来想去的,眼下世界乱,小可又是女孩子,眼下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把她带在身边。六牛,就算老师求你了,让小可跟你走,行吗?”
六牛说:“我去的那个山沟,穷得很,交通也不方便。”
关老师说:“我和你叔的想法,就是不能让小可受欺负,除了在乡间,来来往往回家,你也要带着她。”
六牛抬眼看那可,那可笑嘻嘻地说:“只要六哥肯带着我,让我去哪儿都行。”
这是多大的信任呀!武六牛只觉心头沉甸甸的。
其实,那可跟在武六牛身后当知青,只待了不到一年,上级重申独生子女政策,她回北口当了列车员。倒是武六牛又在乡下辛苦了好几年,直到知青回城“一把抓”。
在武六牛的心思里,那可让他回北口,十有八九是又遇到需要他出面保护的事了。
那可在乡下那一年,武六牛堪比《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保护唐三藏,寸步不敢远离。乡下的男人见青年点新来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便如伏天里的苍蝇,嗡嗡嘤嘤往上扑。初时,武六牛的应对之策便是不离左右。后来,见有些胆大的竟动手动脚了,便愤然上前,甚至没少跟那些人打架。那年过年前,县里号召过革命化春节,公社要求每个大队都组建宣传队,大队书记选了那可。六牛闻讯,便找书记,说我也去。书记笑道,你傻大黑粗的,可会个啥?六牛说,我会弹弦子,还会编三句半啥的,我在学校时编过。那可也说,要是不让六牛哥去,我也不去。那年春节,大队宣传队不光在公社获了奖,那可的京东大鼓还去县里做了表演。
但扔苹果这次,那可却不是寻求六牛哥的保护与帮助,相反的,她发现了一个机会,她要帮帮武六牛。
那天,列车从北口站始发不久,列车长就陪一些人到了那可的车厢,一位高个子帅气的年轻人站在车厢中间讲话,说北口铁路分局最近成立了文化列车,我们不光要到沿线站段为铁路员工演出,也要为列车上的旅客送上歌声与欢笑。演出很快开始,文化列车的人先演唱《再过二十年》,有个旅客唱了《祝酒歌》。那个时候,列车长和刚才讲话的那个年轻人正和那可站在车厢一头,年轻人对那可说,列车上的同志也得表演一个呀。那可摇头,说我们正在执行乘务。年轻人盯向列车长,列车长便对那可说,那你就来一个,算是代表了。车队开联欢会时,你不是唱过京东大鼓吗,就那段。那可说,那次我请餐车上的黄师傅弹弦子,没伴奏我可不敢唱。年轻人说,这你可撞到枪口上了。老赵,你抱手风琴过来,用你的手风琴充充弦子。
那可确实会唱京东大鼓。前些年闹文革,学生们在家等复课,从小爱唱的那可整天在家哼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妈妈就不让她唱,而是教她学唱京东大鼓。那可妈妈早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校园外不远处有家茶馆,她常去那里坐一坐。倒不是那可妈怎么喜欢品茶,而是她被茶馆里的京东大鼓吸引了。京东大鼓曲调优雅易学,词意古朴通俗,含有起伏跌宕的古今故事。那可妈还买了一把三弦琴,没事时就在宿舍里弹一弹。1945年,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节节败退,那可爷爷急将在日本学医的儿子叫回来,正巧那可妈也放暑假在家,两家老人便将早订下娃娃亲的一对年轻人赶进了洞房。那可学唱大鼓的第一个听众便是六牛,跟关老师学习弹拨的也是他。
那天,在列车上,那可唱的那段大鼓是发生在乡间的故事。夏秋之际,河堤决口,生产队长带领社员堵口子。那可的最后一声未落地,车厢内已是一片叫好声。那可退到车厢连接处时,那位领队也跟过来,问:“想不想到我们文化列车来?”
那可被问得一怔:“我……吗?我就会这一段。”
“你的嗓声不错,可塑性很強,以后可以唱独唱、对唱、小合唱。再说你年轻,长得漂亮,上舞蹈节目也未尝不可。”
那可还是犹豫:“等我回家问问我妈吧。”
那可知道,不用问,妈妈肯定是反对的。妈妈不止一次地说,女孩子还是要学习真本事,那些唱唱跳跳的事,爱好可以,但就是不能当戏子。在这种事上,爸爸是听妈妈的,妈妈有态度,那就大一统了。
没想,那人却不屈不挠,又问:“你爸你妈也是铁路职工吧?”
“是。”
“你家住在哪儿?”
“夹馍街。”
“那回家就跟你妈说,到了文化列车,就有机会转为干部,就是不演了,也可以调到别的单位搞搞财务什么的。你还总想跑车呀?‘列车员,不简单,扫扫地,擦黏痰,捡个梨核解解馋。”
“不许埋汰列车乘务人员。”那可佯装生气。其实,就在那人说有机会调整工作那一瞬,她的心就动了。养路工,更苦,铁路上的孩子对养路工也有顺口溜,“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张口一开听,原来是工务段的。”六牛哥回城那年,因是“一把抓”,骤然回城的年轻人太集中,很多人只好去了街办企业。赶巧那年铁路上出了个土政策,可以让子女接班,六牛爸一狠心,就申请病退了。六牛爸当了一辈子养路工,儿子接班,自然也是养路工,而且还被派去了离家老远的卧虎峪。六牛哥要是能回北口来,那就太好啦,连整天苦着脸的武娘都会美出鼻涕泡。
那人以为那可真生气了,忙又解释:“我刚才不该开玩笑,对不起了。文化列车成立才一个多月,正在广泛召集精干力量。我们这次下沿线基层,就是去沿线站段寻找能演会唱的职工。我特别看重你,主要是因为你会唱京东大鼓。这种曲艺形式,现在会唱的人已经很少了。大鼓跟快板书差不多,短平快,可以最快捷地表现基层员工在四化建设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和事迹。今天你演唱的唱段如果表现的是铁路上的事,那就更好了。不过不要紧,以后我们可以找人专门给你编写唱词嘛。”
“我六牛哥就会写。我刚才唱的那段就是他写的。”那可迫不及待地说。
“你六哥是铁路职工吗?”
“是呀。北口工务段的。”
“不是你亲哥吧?”
“嗯……虽不是亲的,可他比我亲哥还亲呢。”
那人想了想,说:“那你就让他把写的东西先拿给我看看。咱们分局员工几万,这样的人才好找。”
那可听出了那人的搪塞与勉强,便也犟着说:“如果不让我六哥来,我也不去。”
那人点头说:“那你就喊上他,面试一下再说。我叫林大志。下周一你休班吧,那就九点,我在文化宫门前等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本来,那可计划列车到终点后,在乘务员公寓跟六牛哥在电话里说,可又想,六哥要是不在养路工区呢?工区的人不愿跑腿或捎话呢?所以,就写了纸条裹在手帕里,又担心手帕轻飘飘,又放进一只随身带着的苹果。
其实,那天,到了公寓,在乘务会上,那可受了很严厉的批评。列车长说,执行乘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不知道在列车运行中,乘务人员严禁往车下抛掷任何东西?如果有人被列车剐碰,那是什么责任?有平时跟那可关系好的姐妹辩解说,当时列车减速了,施工人员也都避开了呀。列车长厉声斥道,没人把你当哑巴!那可担心姐妹再说什么,忙说,今天确是我错了,我检讨。私下里,那可则对那个姐妹说,反正今天我把大事办了……
武六牛是坐星期一清晨两点钟的火车回北口的。本来,前一天,傍晚和入夜都有列车经过,可施工任务没完成,武六牛不好意思抽身而退,大不了坐明早的车吧。没想车过一小站,停在了避让线,等了好长时间,才见轰隆隆有列车经过,是军列,车上满载着披裹炮衣的坦克和大炮。那几年,南疆战事紧,国内的军队一拨又一拨开上去,权当军事演习。
有了这一番的节外生枝,武六牛到文化宫时已是十点多了。那可沮丧地坐在台阶上,见了武六牛,便急跑过来,小拳头照着他的胸口捶,埋怨道,怎么才来,说话不算数!六牛憨憨地笑,不解释。那可说了面试的事,说自己第一关过得虽不理想,但也不算彻底砸台,领导看好她的京东大鼓,但对表现的内容当即否决,说抓紧换一段表现铁路人的鼓词再说。那可领武六牛进面试室时提醒,一定要注意观察那位年龄大的领导,他是分局工会的副主席。林大志是指导员,说了也算也不算,具体工作上的事是他分管。
面试室是文化宫舞台一侧的化妆室改用的,进到里面时,领导已提起文件袋撤离了。对匆匆赶来的武六牛,林大志没怎么看重,只是说:“你的任务,那可都知道。明天上午,还是九点,你们再到这儿来。如果完不成任务,那就别耽误一线的生产了。”
武六牛问:“我写养路工人行吗?”
林大志说:“车、机、工、电、辆,铁路上的五大主力,写哪个都行。我再强调一遍,一定要抓紧。”
走出面试室,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来晚也就晚了,怎么也不洗洗脸,换身衣裳呀?”
六牛家七兄弟,没姐妹。六牛有那可这样一个异姓妹妹责怪着,心里只觉满是享受和快乐。
出了文化宫,六牛回家,进门先喊饿。老妈忙着给儿子下挂面。吃饭时,六牛说,吃完我要写东西,小可让我去她家写。老妈说,就你这一身,我闻着都呛鼻子。吃完快去澡堂子。
过晌,六牛一身清爽地到了那家,那可已将苹果备在茶几上,问:“六哥,能写吧?”
六牛说:“照葫芦画瓢呗。我得先眯一觉,一宿没睡,又洗了热水澡,困死了。”
那可说:“那你在小书房睡,醒了也在那儿写,折叠床现成。我去买肉,晚上我妈下班回来,给你包饺子。”
那晚,那家叔婶下班回家,态度果然与女儿一般无二。那可妈说,六牛真能留北口,自然是好事,如果六牛还回工务段,小可就还回列车段跑车。有六牛跟在旁边,我们两口子多少放点心。
那一夜,武六牛就将大鼓唱词编写出来了。其实,在浴池浑浊的热水池里泡澡时,腹稿已有了八九。清晨,看那可醒来,六牛让她哼唱,自己还拨起那家挂在墙上的弦子。唱过两遍,那可说,六哥,我看比原先的那段还好呢。六牛说,我写的是真人真事。家里的弦子也给你鼓劲加油了。
六牛提着三弦去了文化宫,两人正准备演唱的时候,工会副主席也来了。审查表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副主席问:“姑娘,你觉得今天表演得怎么样?”
那可答:“还行吧。反正比昨天好。”
“为什么呢?”
“昨天我六牛哥沒赶上,也没人给我弹弦子呀。”看领导的笑容,那可已知晓结果,所以回答起来很轻松,还带了调皮和玩笑。
副主席又问:“除了养路工人,你还可以唱唱火车司机、车辆检修工人和列车员什么的吗?”
那可俏皮作答:“那领导就让我六牛哥写呀。他写得出,我就唱得出。”
林大志问:“武六牛,你写得出吗?”
武六牛说:“这需要我多熟悉他们的生活。”
“除了大鼓词,你还会写什么?”
“没试过。但快板书和三句半之类,大同小异,总差不多。”
副主席作了手势,不让林大志再问下去:“我看这位小伙子答得好,没写过就是没写过,不吹牛,但创作同理,总得熟悉生活,这是第一位的。现在我讲三条意见。第一,大志挤点时间,带上这两位同志,去一趟卧虎峪,给养路工区表演一下这段大鼓,请师傅们提提意见,关键是看演唱的事迹是否真实。这种事我前些年没少经历过,演员表演很卖力,观众的掌声也很热烈,但事件发生地却是一片骂声,还有人因此上告,失真嘛,弄虚作假了嘛。第二,那个小那,除了唱大鼓,还要一专多能,舞蹈呀、唱歌呀,都要学、都要会。我这话可不是只说给小那。分局领导一再跟我讲,文化列车的队伍一定要小而精,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一专多能。第三,马上给两位同志的原工作单位发借调电报,时间嘛,先借六个月。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各位同志还有什么问题?”
武六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请示领导,我家里人口太多,能帮我解决一下住宿问题吗?”
副主席说:“这事你跟小林说。”
林大志说:“唱男生独唱的小张也是这种情况,我去过独身公寓几次了,这事还得请大领导亲自发话。”
副主席笑:“我是什么大领导?这样吧,我看这间屋子白天人杂,但晚上还是安静的。小林帮六牛同志先在墙角架张床,你写稿子的时候就去分局图书馆,两家紧挨着,那边的阅览室关门晚,找资料还方便。听说分局正张罗再建一处独身公寓,等一等再说。”
万没想到,原来只是想面试一下,没想领导就决定借调了。发电报,是铁路上的一种命令形式,上级发下去,下级无条件执行,半军事化嘛。走出文化宫,那可又埋怨六牛,你跟领导说什么住处呢?我家没让你住吗?昨晚你不是在我家睡的吗?六牛笑说,我是怕给你爸你妈带来不方便,他们连起夜都加着小心呢。再说,我张嘴了,他们就答应让我先睡文化宫了。那可还是埋怨,你就知道想自己。听说文化列车在北口演出和排练时,多是前半夜。那下班时我怎么办?深更半夜的,又没个路灯。六牛说,这个你放心,不管夜里啥时辰,我保证送你到家。
两天后,林大志叫六牛和那可带上三弦和大鼓,跟他一起去卧虎峪。六牛说,我就不去了吧?自己写的东西,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数。这两天,我想跑跑机务段,跟那些大车(火车司机)们聊聊,抓紧再写一段。林大志说,那个不忙。我已跟市电视台打过招呼了,他们说,如果事实没出入,就派人来录像。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刚出嫁没两天,就不愿回娘家啦?想好了,眼下咱俩只是借调,不定哪天,咱们还得回娘家去呢。
那天,三人到卧虎峪时正是傍晚时分,因事先接了电话,马俊鹏便带领所有工友候在站台上。那可是最后一个下车,工友们立刻呼喊起来,“噢,大苹果,大苹果!”虽说前几天刚见过面,但那次是执行乘务任务,穿寻常工装服,而这次则把文化列车的服装穿上了,还化了淡妆,在晚霞的辉映下,便有了惊艳的效果。林大志问,大苹果是什么意思?武六牛捂嘴笑,不答。分局决定借调后,当天下午,那可和六牛就由人陪着去了裁缝铺。本来,出发前,那可也催六牛换上新装,可六牛还是把回家时的那套衣裳罩上了。那可责怪他是狗肉上不了金碟子。六牛说,我可不想让一身衣裳跟工友们搞生分了。
坐在工区的大院里,武六牛抱起三弦,那可架起大鼓,有滋有味地演唱起来。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天降大雨,惊雷震天,大大小小小的石块滚落道心,马俊鹏率领工区所有的人,手搬肩扛,抡起大锤破石,总算在列车经过之前清理完毕。事件真实,演唱精彩,满堂彩!有人感慨:“难得还有人记得去年的事!”
又有人喊:“不知六牛还会弹弦子呀!你闭上眼睛会弹吗?”
人们大笑。六牛答:“我还会算命呢,你的桃花运快到了。”
又有人问:“六牛,你还没给我们介绍大苹果姑娘呢,她是不是你对象呀?”
人们越发笑得响亮。六牛正不知如何回应时,工长说:“那可是武六牛的邻家姊妹,我们欢迎那可把工区的故事唱给更多的人。分局工会既来征求意见,那我就说两句。那天,清理石头时,车站休班的同志们没接到任何命令,就赶到现场,跟着一起清石,有人还受了伤。工区的大嫂们也忙着送伞送雨衣,还跟着一起搬石头。”到底是工长,关键时刻,不仅及时化解了让人尴尬的话题,还提出了很好的补充意见。
正事办毕,开始张罗晚饭。马俊鹏吩咐年轻人快骑车去他家抓鸡,顺便多带点蘑菇。年轻人说,峪子里的农家哪家没鸡,还非得去你家呀?马俊鹏笑斥,去哪家不花钱?不掏你的私房钱吧?
那天像过年,闹腾到半夜。
武六牛在北口的那半年,是他最惬意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夜里睡在文化宫化妆室,枕边有厚厚一摞书,愿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吃饭也不是难事,铁路职工食堂在附近,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有时那可还用保温饭盒给他提来饺子、馅饼什么的,只要她家改善伙食,那可妹妹总不忘六牛哥。其余时间,或随队去沿线,或在北口演出,他上台弹弦敲梆子,再搬搬道具什么的,别的事很少牵扯他,他的主要任务是写本子。他有很多时间看书,白天在阅览室看,夜里躺在被窝里也看,图书馆基本对他彻底开放,只有几本当时的禁书还对他说不。
这期间,那可也遵照工会领导的指示,表演项目上有了许多扩展,比如小合唱、独唱,小品上台时,缺女角,她也充数。听说市电视台要录制单本剧了,导演让她试镜,她犹豫,林大志则一再怂恿,说不下水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游泳,当初我还没想过搞文化列车呢。
武六牛也有心里不痛快或不爽的时候,不爽主要是因为那可,那可有点不听六牛的话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时刻寻求六牛哥的保护。初时,文化列车开始有了排练和演出之外的活动,多是在晚上,有时还是夜间。那可问六牛,演出后有活动,你说我去不去?六牛回答得干脆,不去,不是工作上的活动都不去。那可再去跟林大志说,林大志的说法是,去嘛,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去,多结交一些新朋友不是坏事。那可说,让六牛哥一块儿去好不好?林大志说,我的朋友说了,尽量多带女同志。六牛又不唱不跳的,还是让他留家写稿子吧。有了这般三两次,那可再出去活动时,便有意躲着六牛了。
过了一段时间,武六牛发现,常跟林大志出去活动的人越来越固定,基本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悄悄问以前也曾跟着出去的冯姐,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儿玩了?冯姐苦笑说,老了呗,腰比缸粗的胖大妈谁还爱搭理。冯姐是唱美声的,三十出头,“文革”前上过省城的音乐学院,在台上是压轴的角色。六牛问,那你们出去,活动内容都是什么?冯姐说,也就是吃呀喝的,餐桌上吹吹牛讲点黄笑话,等迷迷糊糊时再唱再跳,主要是陪那些男人跳,有时还看一阵录像,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搞来的,说是内部参考,都挺黄的,让人睁不开眼。六牛再问,除了咱们这些演员,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冯姐说,都是有头有脸有权势的,人家爹呀妈呀叔伯姨舅什么的,常在电视上露露面。每次,肯定还有一个老板,该花钱的时候自是老板出面,散场时,老板还给年轻人递红包,说是打车费。这些,小可没跟你说呀?武六牛摇头,不吭声。冯姐又说,她不说就不说吧,社会就这样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也一天天乱糟糟,窗子打开了,苍蝇蚊子哪能不进来?不过我看,那可那孩子还不错,叫唱就唱两段,请跳就陪一曲,餐桌上有人讲黄笑话或看那种录像,她就起身离开。武六牛叹息道,也不知道她爸她妈知不知道这些事呀?冯姐说,你这两旁姓的哥哥当得可够意思了。武六牛说,可她爸妈一再跟我说,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妹妹。冯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她爸她妈既有那个话,你为啥不追追那可?武六牛气得一甩手,转身而去,“不跟你说了!”
可这话,又怎么跟那家叔婶说呢?既然那可还清纯着,若是望风捕影地说,只怕连那可都不理自己了。
那夜,武六牛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里,那可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光溜溜的身子像蛇一样往他身上缠。六牛陡然醒来,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呆,还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那样的梦,以前也做过,或是曾经的女同学,或是生产队里的女社员,而那可妹妹入梦,真真切切是头一次,梦由心生,真是这样吗?
秋天来了,加上国庆节,文化列车赴沿线的演出任务安排得很紧,林大志带女演员出去活动的次数也就少了许多。武六牛反倒把冯姐跟他说过的话淡忘了,有时偶尔想起,反倒觉得那是扯老婆舌。深秋里的一天,冯姐突然对武六牛神秘兮兮地说:“六牛兄弟,有句话,大姐想了又想,还是要跟你说。那可怀孕了。”
当空响个雷,炸得让人蒙!武六牛好半天不知说什么。
冯姐说:“要是你的,大姐祝贺你。但大姐要提醒你,未婚先孕可是要受处分的,你们或者抓紧把证领下来,或者催小可快点想办法。这可不是小事,名声倒在其次,领导知道了,都可能开除公职。”
武六牛颤着声音问:“大姐是怎么知道的?”
冯大姐说:“其实前一段咱们去下面演出时我就知道了。演出后我和那可常住一间屋。是那可主动跟我提起的这个事,说她例假两个月没来了,她特别害怕不定哪天突然来,又正赶在舞台上,那丑可就丢大了。所以,下次再出差,我就把家里的验孕试纸带上了,早起在卫生间给她一验,可不就是,真真的,错不了!”
武六牛问:“那你跟她说了吗?”
“大姐傻呀?哪敢。我连那片试纸是干啥的都没告诉她,只说试试她有没有妇女病。”
武六牛长吁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些,叮嘱说,大姐可千万保密呀!冯姐狠狠瞪一眼,“废话!”
从来沾枕就睡的武六牛彻底失眠了,夜里,躺下,起来,再躺下,不管睁眼闭眼,眼前晃动的都是那可的影子。细想想,前一阵,秋老虎的日子,那可在情绪上已显出反常。她突然请假,说生病了,在家里歇了一个多礼拜。为这事,林大志买了不少水果什么的,也没叫人陪,就去了那家,但很快回来了,那一兜东西还提在手上。晚饭前,六牛回了家,没进家门先去敲那家的门,那可隔窗说,六哥,回家陪武娘说说话吧。六牛说,林大志说你没在家,下午去哪儿了?那可说,我心烦,懒得搭理他。回到家里,跟老妈说起那可生病的事,老妈却说,女孩子的事,你装不知道就是了。可那次,那可上班后,心情仍不见好,导演排练舞蹈,可作为领舞的那可却靠墙而坐,满面阴郁。导演几次示意领导说话,林大志却说,你们先练着,她身体不好。武六牛看明白了,一向温和快乐的那可心存暗火,就等着谁来找她打架呢。
中秋节那天,满天乌云,难见月光。演出结束,观众离场散去,武六牛故意磨蹭一会儿,送那可回家时,路上已难见人影。文化宫外面有片小树林,虽说不上茂密,但入夜后也是黑黢黢一片。武六牛停下脚步,说:“小可,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六哥说,不把六牛当哥啦?”
那可突然蹲下身子,抱头呜呜哭起来,哭得好不凄凉无奈。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一哭,一切都明了了。武六牛心中酸痛,再忍不住,眼泪也落下来,一颗又一颗,滴落在蹲在身旁的那可头上。
好一阵,六牛才又说:“六哥知道妹子委屈,有苦说不出。这事怪六哥,没保护好你。”
那可仍是哭:“不,不不。怪我没听六哥的话。”
树林小路上有人走过,还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六牛将那可扶起来,说:“抓紧想办法吧。这事不能拖。”
那可说:“为这事,我已经偷着去过好几家医院了,连郊区的都去了,可人家都说,想做人流,必须带单位证明,说这是上级的规定。”
六牛小心地问:“没让那叔想想办法?他在医院认识的人多。”
“那就等于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那可又哭出了声,“我爸我妈,这辈子把脸面看得比命都重,只怕这事一说出来,先就气得半死……”
这一层,武六牛也想到了。“文革”刚开始时,有人贴大字报,说姓那的给女人看病时,好摸女人胸部,气得那叔叔几次以死抗争,吓得那家母女寸步不离厮守在关押地外面。现在闺女出了这么大的事,确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见六牛沉默不语,那可退后一步,认真地说:“我知道六哥是真心心疼我,可六哥也不用愁,大不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身上绑块石头,沉到水底去,慢慢的……大家就把我忘了……”
那一刻,恰好天上的云彩疏淡些,扯开一道缝隙,月光投射下来,正好照在那可的脸上。那可的脸色惨白,目光决绝而冷酷,连那两道漂亮的眉毛都倒耸了起来。六牛只觉胸膛里怦怦狠撞,便忙收回愤怒的心气,故作平静地说:“年轻轻的,别死啊活的。连乡下的农民都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刚才六牛哥还陪着掉眼泪,可只一刻,他却说得轻松了。那可心头掠过丝许恨意,到底不是他的事,嘴巴一张轻飘飘。她抹了一把泪水,嘟哝说,“还有什么办法,这些天,脑袋都想炸了,疼死了。”
“我也想得脑仁疼。这样,你看行不行?”武六牛深吸一口气,“六哥说了,你千万别生气……趁着还没人知道,咱俩抓紧把证领下来。小可你听好,我说的是领证,不是结婚。有了那东西,别人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去单位开流产的证明也名正言顺。不然,只怕连饭碗都砸了。”
那可怔了怔,又蹲下哭,哭得六牛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陣,那可才说:“谢谢六哥。可我不能去开那个流产证明,在北口,铁路才多大的地儿呀。”
“那……六哥再问一句,那个人是谁?能告诉六哥吗?”
那可摇头,使劲摇,摇落了满面泪水。
六牛没想明白那可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涉及隐私,还是怕那人报复?或者,混乱中,辨不清,或想不起来了?武六牛想了又想,才说:“那你就编个借口,跟我一块儿去卧虎峪,这王八蛋横行的地方咱们不待了。”很少骂人的武六牛终于没忍住。
武六牛带那可到达卧虎峪已近半夜。时间是掐算好的,离家时那叔那婶还没下班,那可留了纸条,说市电视台组织演职人员去外地深入生活,短时间内回不来,请爸妈不用惦念。电视导演要她当演员的事以前回家说过,此番正好借来撒谎。
临离北口的那几天,武六牛干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和那可办理了结婚证。办证必须具备两项前提条件,一是两人的户口本。这事好办,武老太儿子多,户口本随手压在炕被下,六牛说有用,那就拿去。那可也好办,她知道户口本藏在哪儿,找出来一用,再放回去就是。再一项是去单位开结婚证明,对六牛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北口工务段的办事人员不陌生,尤其是前一阵武六牛写的那段大鼓,不仅一再演出,电视台还播放过,因此武六牛便有了点小名声,况且武六牛已到了晚婚年龄,因此办事人员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把大红的戳子盖了。小有难处的是那可,逼得她不得不用了一下偷袭的手段。以前,那可陪车班的姐妹来段里办过手续,知道那道程序怎样走。所以,那天,在段里,她装作办事,在走廊里转悠,等办事人员有事出去,便闪进屋,拉开抽屉,急急扯下一张空白介绍信,又盖上章,也算大功告成。和武六牛一起进街道办事处时,她瞄准了办事的女士是妈妈以前的学生,进门便董姐董姐地叫。但董姐看过户口本,还是有些迟疑,低声说,晚婚年龄不够吧?那可也小声说,姐,现在铁路正盖住宅楼呢,分房得排号,已婚的加两分,要不我们俩排不上。董姐果然把枪口抬高了一寸。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临进婚姻办事处房门时,武六牛停住脚步,很严肃地说,小可,你现在再想想,还来得及。这结婚,虽说咱俩的本心是假的,但盖上了章子,就没有真假之分了。我武六牛这辈子只想堂堂正正做人,可不想往后担上趁火打劫的骂名。这两句话,果然再一次触到了那可内心的痛处,她怔了一下,只一瞬,便正色回道,我相信六哥能保护我。武六牛说,那你脸上高兴一点,真让办证的看出毛病,可就麻烦了。
武六牛离开北口前办的另一件事就是教训林大志。这事不办不行,心里的那股暗火不能总憋着,不撒出去能憋出病来。没来文化列车之前不知道,后来才听说,林大志的老爹就是前几年铁路分局军管时的林司令。听说林司令上过朝鲜战场,跟美国鬼子交手时已是一团之长,后来当了北口市军分区司令员。天下大乱,铁路不能乱,实行了军事管制,林司令一马双跨,军分区的大权握着,铁路分局这边也听从他的号令。他的这个儿子却不给老子长脸,下乡不过半年,就去当兵了。又两年,黑龙江那边天天喊跟苏修开战,他又转业到了北口铁路分局工会。铁路上的干部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硬拔哪根萝卜让他填坑也难免惹骂声,于是领导便独出心裁,成立了文化列车。林大志这东西最大的毛病是好搞对象,仗着老爹位高权重,自己又长得高大帅气,司令官邸迎来送往的漂亮姑娘数不清,偏偏又都是半途而废,自由恋爱嘛。没想,这王八蛋竟敢对小可下手,若不着实教训他一顿,也就愧与打虎英雄同姓一个武字啦!
临行前一夜,文化宫又有演出,散场卸妆后,他叮嘱那可,你在门口等我。不管后台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别动。武六牛又对林大志说,一会儿忙完了,你到我那儿去一趟,说个事。
很快,林大志来了,站在武六牛身后。那时,武六牛正弯腰收拾散丢在床上的物品。
林大志问:“什么事呀?明天再说不行吗?”
武六牛直起身,仍背对着林大志,说:“不行。明天,我和那可决定不来了。”
林大志愣了。“為什……”那个“么”字未待出口,一记重重的拳击已落在他的左腮上。
武六牛用的是拳而不是掌,所以那个动词应该是砸而不是打或扇,而且,武六牛还加带了扭腰转身动作,是当年在学校练铅球时体育老师教的,说有了腰的扭推,力量会加倍。那加倍的力量是凝聚着满腔的愤怒骤然暴发出去的。
武六牛满心准备着,那一击之后会有一番搏斗与厮打。林大志比自己高出一拳,还当过几天兵,所谓人高马大,但没有,什么都没有,扑通一声,林大志已跪在自己面前。
“知道武爷爷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知道……该打,该打。”
“你现在去报警,喊部队人也行。武爷爷不走。”
“不报,不报。我该打,该打。”
武六牛动了一下胳膊,林大志竟跟着全身抖颤了一下。真怕了,看来只那一下,林大志真就吓破了胆。按原来的打算,武六牛是准备和他拼上一阵的,可没想到这软蛋成这样,莫不是在家常挨林司令的打,习以为常了?这一来,武六牛反倒难出手了。打架得有对手,铁锤砸鸡蛋,能有什么意思。况且,再出手,就有蓄意伤害之嫌,自己沾了官司,等在大门外的那可怎么办?且忍忍吧。
林大志在应答武六牛的喝问时,一直唔喇着,嘴角流出了血。武六牛再斥:“吐干净了,别让爷爷恶心!
林大志便吐了,是血,还带了扑啦啦有东西落地的声响,是三颗裹着血丝的牙齿。
武六牛又斥:“擦了!”
林大志没起身找拖布,也没用废纸,仍是跪在地上用衣袖,连那三颗牙齿一并裹走了。
武六牛说:“武爷爷给你个任务,从明天算起,一周之内,你把那可的工作关系办到卧虎峪火车站,具体职务是售票员,干部编制。”
“这个……我、我真没……那个权力。”
“办还是不办?”武六牛重重跺了一下脚。
“办,办。我抓紧办,头拱地也办。”
武六牛知道,这不算难为他。听说,前几年,他没少送分局领导的儿女去当兵,尤其是送女兵,本来很难的,可到了他这儿,就不难了。
那晚,武六牛扔给林大志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事没完,武爷爷早晚跟你算总账!”
车到卧虎峪,马俊鹏接站。武六牛真没想到深更半夜的,工长会来。在北口开车前,武六牛借用站台上的电话给工区打过来,正好马俊鹏在,他便请工长给他的小炕添把火,说自己夜里回去。马俊鹏问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他说见面唠。武六牛的房门钥匙留在了马俊鹏手里,备着工区来客人时方便。当初,工区干打垒刚建好时,马俊鹏留给自己一把钥匙,武六牛把那把抢去,却将发到自己手上的那把换过来。马俊鹏问,啥意思?武六牛说,你留的那间靠房山,冬天冷。马俊鹏便拍了拍武六牛肩膀,说,够兄弟。
见了跟在身后的那可,马俊鹏心里暗吃一惊,武六牛电话里只说回来,以为是他自己呢。武六牛先作介绍,说快给大哥问好。那可正儿八经地鞠了一躬。马俊鹏说,以前来过,认识。武六牛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她是你弟妹。马俊鹏这才重又吃惊,说,我早看出你们不是一般关系,你小子还瞪着眼珠子不认账。
三人回到工区宿舍,打开门,屋里挺暖和,各处打扫擦抹得也干净,眼见是工长大哥用了心力。马俊鹏还掀开小灶上的铁锅盖子,说,不知弟妹来,今晚就将就一口,烀饼,一锅出。武六牛看那可,那可却摇头,意思是不饿。武六牛扯开床头的行李卷,说,嫌有味,明天再讲究。我和马哥睡隔壁,以前我常和马哥扯一床被子睡。
马俊鹏看出了蹊跷,到了一墙之隔的另间屋子,才问,啥意思呀,不是结婚了吗?武六牛说,她这两天身子不舒服,离家时又跟她妈生了点闲气,正好,咱哥儿俩说说话。马俊鹏转身就走,说,这扯不扯,还非让大伯哥当灯泡呀。行了,我这就回家。
那一夜,那可蜷在热烘烘的小火炕上,却难合眼,直到外面传来报晓的鸡啼,还是全无睡意。自己跟武六牛,这算是什么呢?虽说两人已领了结婚证,可一切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六牛哥连手都没跟自己拉一拉,不会是因为自己已有孕在身了吧?妇女卫生保健的书上说,怀孕头三个月,是不可同房的,容易流产。真流产,倒好了,自己好几次偷跑到没人的地方,故意从高处往下跳,也没遂意。六牛哥看过那种书吗?他要是来这屋睡,自己是接受呢,还是……
另一间屋里,武六牛也睡不着。一墙之隔,那边就睡着的那个女人,刚会说话就喊自己六哥,上学时喊,下乡时喊,一直喊了二十多年。自己也一直把她当妹妹,干干净净的亲妹妹。虽说自己也曾做过那种荒唐的梦,但自己扇过自己耳光呀,至今想来还觉疼。细想想,就像梦,而且是个不好醒来的梦……唉,不想了,还是想想明天的事吧。工友们醒来了,马哥也要回来上班了,见了那可必定要问,还要开很多荤荤素素的玩笑,应该怎样应对,才能既保护了那可,又不让大家起疑呢……
武六牛回到卧虎峪第四天,马俊鹏兴冲冲跑到家里来,说,你都决定回卧虎峪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武六牛说,我只是提出了想法,哪想就决定了。马俊鹏说,是段长给我打来的电话,说分局那边挺不愿放你回来,说以后可能还少不了写稿子的事,希望段里以大局为重,继续支持。武六牛心里冷笑,明知这必是林大志的把戏,猫盖屎。马俊鹏又说,领导那边还说,武六牛同志在分局工作期间,踏实认真,任劳任怨,分局工会建议,年末评先进时,请予以优先考虑。武六牛说,快饶了兄弟吧,当领导的不过那么说说。我足有半年时间没在工区抡洋镐了,可别让挨大累的弟兄们骂我了。马俊鹏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个事,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哦,等过几天再说。
一周后,北口车务段人事科长来了武家,由卧虎峪车站站长陪在身旁。铁路上的车站分好几级,卧虎峪是四等站,算不上独立单位。科长说,从今天起,那可同志已正式调到北口车务段,派到卧虎峪车站,具体工作由站里安排,纳入干部序列。那可端坐床边,面无表情,难辨喜忧。站长说,卧虎峪地处山区,一天停靠旅客乘降任务的列车眼下也就四对八趟。那可同志的职务是售票员。你在家休息一周,上班后先学习售票业务,然后独立上岗。你的爱人武六牛我们早熟悉,车务和工务说起来是两家,实际是一家,都姓铁,遇事好沟通,也好商量。那可仍是只点头,惜字如金。离去时,站长对那可说,中午我和站上的同志请科长吃个饭,你去陪一下,正好和站上同志见个面。这次那可却摇头。陪在一旁的武六牛说,她这几天身体不好,嗓子疼。过几天她上班,我请站上的哥们儿姐们儿再聚。
那天,距离武六牛教训林大志正好七天。
让武六牛奇怪的是,自从到了卧虎峪,那可就不说话了,白天不说,夜晚也不说,人前不说,在家也不说。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的那可妹妹呢?更让他心生战栗的是那可好去铁道边散步,常是傍晚时分,她出去,或向东,或向西,天黑透才回来。铁道线离家也就百多米,铁路居宅是四排干打垒平房,前两排归养路工区,后两排住车站职工,线路上有列车经过时,睡在家里能感觉到地皮的颤动。铁道线上虽安静,但若是人憋屈,心里想不开,有火车经过时,突然钻进去呢?养路工人最讨厌处理那种事故现场了,她可是说过一死了之的话的……六牛不敢往下想,所以只要一看到那可往铁道边走,他都立刻跟出去,寸步不离。
在铁道线上,那可常走道肩,那儿平整,但只半米宽,不好两人并行。六牛则踏到道床上的道砟上。道砟是清一色碎石,支支棱棱,铺成45度的斜坡,两脚踏上去,似踩石椎,又一边高一边低,很不舒服。但六牛不在乎,一直那样走。有火车来了,他便站到道肩上,紧紧搂住那可,再用双手捂住那可的耳朵,任凭奔驰的列车旋带起的凛冽寒风在耳边呼啸。重新上路,六牛没话找话,说些道听途说的风物传说,说些养路工区的家长里短,有时还说说养护铁路的常识。
六牛说,知道这儿为什么叫卧虎峪吗?听说前几年省里请来专家采风,专家说,仅从山林植被和生物链来看,这里不可能有老虎。老虎体型多大呀,只靠吃野鸡和兔子不可能喂饱肚子,这里又没有野猪和梅花鹿。但卧虎峪什么动物多呢?黄鼠狼。可能咱俩正沿着铁道线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就闪过去一只,窜到山上去,或从山林间窜下来。黄鼠狼在动物学里属鼬科,又叫黄鼬、臭鼬。等节气过了小雪,常见有人来这儿猎捕黄鼠狼。黄鼠狼去赶集,家里外头一张皮,啥意思呢?是说黄鼠狼浑身上下,也就那张皮值钱。咱们写毛笔字,用的多是羊毫笔,那太普通了。书法家用的高档笔是狼毫的,那个狼指的就是黄鼠狼。民间故事中,说得最多的是黄仙、狐仙和长仙,黄仙指的就是黄鼠狼。咱们这儿的《县志》里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来卧虎峪捕黄皮子,摘夹子的时候,那只黄鼠狼跑了。于是,猎人就追,一直追到石岗上,突然看到巨石上卧着一只大老虎,吓得他转身就逃,天亮后找来几个猎人去捕虎,可哪里还找得到老虎呀,巨石上只留了黄鼠狼的屎尿。那次,专家们听了这个故事,放声大笑,说,这就对了,卧虎峪并没老虎,而是黄鼬在耍鬼。黄鼠狼的肛门处长一腺囊,在生命危急时刻,它会放出臭屁救命,那个屁不光奇臭无比,还有迷幻人或动物的奇效。那个追赶黄鼠狼的猎人肯定就是中了这个道儿,迷幻中还以为眼前真卧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呢……
六牛说,虽说咱们都是铁路家的孩子,但铁道上的知识咱们以前真是不懂呀。比如这道砟,为啥不用河道里的河卵石,而必须是特级花岗岩,颗粒表面又必须全部为破碎面呢?到了养路工区我才知道,只有这样看似支支棱棱的道砟,铺在枕木和钢轨上,才能保证把列车及钢轨重量分散在路基上,减低列车经过时所产生的巨大震动和噪音,而那种河卵石,就像藏奸耍滑的人,是绝对担当不起任何重任的……
六牛说,你知道养路工的什么活计最累人吗?不是抡洋镐,也不是扛枕木,而是筛砟。铁路上的这些道砟,过一段时间,是一定要筛一筛的。客车上丢下来的、货车上漏下来的、雨水冲下来的、沙尘暴刮过来的,不筛,火车再像以前一样跑,就可能翻车了。道砟跟人是一样的,总不洗澡清洗,就少了精气神。怎么筛呢?用三齿耙将砟石扒出来,放在铁筛上,人端着,使劲摇晃,让砟石在铁筛里冲撞,把砟石上的埋汰东西撞下来,筛出去,再将咋石倒回枕木间,用洋镐一下一下重新夯實,一步也马虎不得。那筛子足有二三十斤,再倒上几十斤砟石,两臂端着摇撞,沾手就一身汗,一天下来,腰酸膀子疼。你猜怎么的?那砟石跟人一样,洗过澡,通风了,透气了,又有精气神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还轻吟低唱呢。它吟唱的是一般人听不懂的歌谣,也许只有养路工人才听得懂。养路工人盼呢,盼早点把筛砟机造出来。人造卫星都上天了,那应该不是太难的事吧…….
六牛知道那可虽仍不吭声,但她在听,有时还转过头,眨着黑亮的眼睛盯向他,那里面有惊异、有感叹,也有忧虑。听就行,别胡思乱想就好。那我就接着给你唠扯,有用没用的,虚幻的实用的,正好前一阵我没少读杂书,都说给你听。
几天后,那可上班了。听站长说,一切都顺利,只几天,就可以独立工作了。只是仍不说话,常对旅客打手势,再不懂,就写在纸片上。
车站上的售票员是两人,一人一天,轮换。有时谁家有事,另一人就多顶几天。小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是工作时间。平时不要求售票员守窗口,但列车进站前一小时,必须到岗,不管下雨下雪和深更半夜。好在值班站长挺通情达理,对那可说,赶上身体不舒服,我们替你,反正那个时辰上车的旅客也没几个,你算好账就行。但那可却从来不请假。只是这一来,就苦了六牛。她起身,他也一路相陪,直到那可把公事办完,他再陪回来。时间一长,反倒让站长们不过意,对六牛说,你家离站上不过一撇子远,夜里,站上的灯亮着,那点亮足够照到你家,我们把眼睛睁大点,就把她接送了。六牛笑说,她出了门,我也难睡踏实了。站长说,我们是心疼你的觉,这才叫大姑娘放屁——揪零碎了呢。六牛说,我属猪的,随时可睡。我倒记挂着请站上同志们的那顿饭呢,那才叫得了肠梗阻——有屁放不出来呢。说得几人都笑。
那可上班后,武六牛也上班了。时已入冬,又是铁路上一年一度的加补防冻害垫板的紧张时节。白天,那可有工作,不用太惦记。只是傍晚那一阵,那可还是要去铁道上走。所以,每到那时辰,不管施工现场离家多远,武六牛一定要算计着时间请假跑回去。工友们倒也理解,但嘴巴子上的玩笑却是不可节省的。有人说,这回知道丑妻近地的好了吧?快回去吧,小心天仙媳妇跟别人跑了。武六牛笑着回敬,吃不着葡萄,酸倒你的牙!
小雪那天,马俊鹏带着大嫂来家了,车梁上搭着整整一只剥了皮的羊。大嫂笑哈哈地说,怪不得不肯去我家呢,这么漂亮的媳妇,换了我,也不让人白看。那可仍只是淡笑,不说话。
大嫂说笑一阵,便支使马俊鹏帮弟妹把羊肉拆解开,说,把这两天吃的留足,剩下的都塞进瓦罐,用雪埋上,别忘了找块厚实点的石板盖上,不然白喂了耗子。
房间里只剩了叔嫂二人,大嫂突然把声音压低,说:“我看弟妹已经显怀了,有四个月了吧?”
“我算计不好。”六牛说。
“你小子倒挺能,当年媳妇当年孩儿!那我再问你,是不是她怀孕后,情绪变化挺大,好哭好激动还好发脾气?”
“嫂子连这都看出来啦?”
“我又不瞎,再说你哥回家又常说。”
“我倒没看她好哭好发脾气,就是突然不说话了,在班上也这样。”
“你有大姨子小姨子没有?”
“没有。她姐一个。”
“那你就把丈母娘接来,多陪她说说话。弟妹这是病。女人双身板的时候,啥样怪毛病都可能找上来,家里人不能不当回事,时间长了。不光对她身体不好,对她肚里的孩子也不好。”
“她妈……是老师,请过假,可校长不点头。”这事,真情不好说,只好撒谎。
“那叫你妈来。”
“我家,除了我爸,家里还有两个哥一个弟,洗衣做饭都靠我妈。”这话有实也有虚,主要是虚。老妈要是知道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那家的宝贝闺女,还不得乐疯了?但武家老太太知道了,那就等于夹馍街都知道了。
马俊鹏藏完肉回来,对媳妇说:“该你跟弟妹说话了,把六牛给我。”
大嫂撇撇嘴,回了声“德行”,走了。
马俊鹏说:“我跟兄弟说两件事。头一件,大哥我要走了,去牧马营。”
武六牛淡淡一笑说:“我知道,我一回工区就听说了。大哥去牧马营是当领工区的头儿,家还在这边呢,来来去去的,还能不来看看呀,这儿正归你管。”
铁路上的工务段管着好几个领工区,领工区下面才是更多的养路工区,有点像部队上的营、连、排,领工区就是那个连。马俊鹏说:“那我就说第二件事,这件事兄弟一定要点头。”
武六牛却打断他的话:“那大哥先听兄弟说,我也说两件事。第一件,我想在你屋和我屋之间开道门。不然,眼看数九了,有事去那屋或来这屋,太冷,也麻烦。”
马俊鹏点头道:“早该了,谁知你们小两口是唱哪出戏,我当大伯哥的又不好问。这间屋的钥匙我不交。其实,这事你根本不用问……”
武六牛又一次打断马俊鹏的话:“再一件,趁着大哥还管着工区的事,你派我去巡道吧。但愿这事不让大哥为难,为难也替兄弟兜着。”
马俊鹏怔住了。这事确是让他为难了。铁路上的巡道工,那是一个极特殊的工种,两天一个岗,上午,南去五六公里,在中间路段和对面而来的巡道工换过路牌,转身往回走,午后又北去,也是五六公里;夜里,如此往复。这么计算下来,一昼夜就是八九十里地的路程,肩上还挎着工具呢。苦的不光是走路,关键是寂寞。空旷的大山与原野,冬日飘雪,夏日淋雨,孤身一人,相伴的只有穿岭而过的山风与高空上的寒星,偶尔,还有山林间野物的凄厉呼嚎。所以,养路工区的巡道工多是四五十岁的老工人,身子骨弱了,胆子却壮起来。有时人员不好调配,派年轻人上岗,可没两天,年轻人就跑回去,说我可不去当那闷驴子了。可武六牛才多大,也太委屈了他吧。
马俊鹏不说话,摸出烟,抽起来。武六牛知道工长犯难了,他的烟瘾不大,只有遇到难心事时才抽两口。武六牛说:“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大哥是想让我接大哥的班,为以后转干打基础。兄弟不是不识好歹,也不是不图上进,不是眼下糟心事都挤到一块儿了。你弟妹眼下这情况,我不能不在家陪陪她。當了巡道工,虽说当班辛苦点,不是还有休班嘛。大哥点头先应下,等以后再有机会,大哥指哪儿,我一定打到哪儿。”
烟味传到隔壁了,大嫂跑过来,上前就揪烟,斥道:“咋这么不知道好歹,有孕妇呢!”
马俊鹏长长叹息一声,说:“其实,去领工区的事,早就定下来了,一直拖着,也就是选工长。你一回工区,我心里就有谱了。这一阵,不就是看弟妹状态不大好嘛,所以我才拖着没去报到。这前几天,段里一遍一遍地催,我再无话可说。唉,可惜了这个机会呀。”
武六牛开始上岗巡道了。新工长是原来的巡道工,五十出头,姓郭。交接时,新工长拉住武六牛不松手,说,以为这两根铁道线我得走到退休呢,谢谢兄弟啦,我知道是你让给我的这个机会。武六牛说,不能差辈,你是叔。叔年龄大了,千万别硬撑着,有任务你多动嘴,你的经验就是宝。新工长改嘴倒快,说,你去巡道时,去后院喊你婶,她在家也是闲着,正巴不得陪侄媳妇说说话,夜里也让她陪你媳妇睡。
万没想到,一枪俩眼,连夜里去巡道都不用惦记家里了。细想想,这事得感谢马大哥,遇事真是考虑得长远周全,不怪当领导。
武六牛上岗巡道,初时,那可也跟出来,却被郭婶挽牢了胳膊。那可哭了,没有声音,泪水却簌簌如雨。六牛反身回来,对那可说,我是去巡道,明天就在家歇班了。你不用陪我,别忘了一会儿你也得上班呢。中午的饭我已经做好留在锅里了,饿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这些话,武六牛是说给那可,也是说给郭婶。那可仍是流泪,什么都不说。武六牛转身而去,只觉心里酸痛,小可这是得了什么病呢?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为什么就不说话了呢?
骤然巡道,一昼夜近百里,踏在铁道线中间,一时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感觉哪儿不对,得抡起小锤,当当当,敲几下,声音没异常,才敢继续上路。两条腿感觉沉,走吧,走长了就习惯了,老巡道工都这么说。走到交界点,换过路牌,总要说几句话,两只闷葫芦都憋好几个钟头了。
“听说卧虎峪巡道的换了人,没想还是个小伙子。娶媳妇了没?”
“娶了。要不是媳妇身体不好,我也不会来巡道。”
“媳妇啥毛病?”
“也没啥大事,就是不说话。”
“嗓子没啥毛病吧?”
“不是嗓子的事。兴许是因为怀孕了吧。”
“哦,那别急,兴许你当了爹,就好了。我年轻那会儿,媳妇要是光不说话还好了呢,我只要一进门她就骂,啥解恨骂什么。忍着吧,谁让咱们是老爷们儿呢。”
日头越来越短,尤其是大山里,只觉整天都走在夜路上。三五天就是一场雪,虽说火车轮子把雪旋走了不少,但还是要加百倍的小心,听说工区有位师傅,就是巡道时摔倒在路中间,火车来时,用手撑着,从路心翻滚出去,才捡回一条命。
小寒大寒又一年。往年,不论施工任务多紧,这时节也该张罗回家了,起码一封家书总得寄回去。那天,那可将一纸写好的信交到六牛手上。信封敞着口,那就是可以看。那可在信中写:“爸、妈,先致新春的祝福。我在剧组一切顺利,只是排剧任务紧,又正赶这里今冬雪少,为了等拍雪中的镜头,导演说过年不放假。女儿想家,想爸妈……”那页信纸上,淋了几滴大大的眼泪。武六牛把信封好,特意选了终点是承德的火车,把信交给列车员,拜托车到终点,把信塞进邮筒。列车员疑惑地问,怎么个意思?你们这儿没邮筒吗?武六牛说,我是巡道工。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跟我对班的那个师傅家里有事,他的班就得我顶着,回不了家了。又怕老爸老妈生气,只好撒个小谎,说我出差在承德呢。列车员笑笑,把信收下。出了车站,武六牛又奔镇上。他给家里的信上写,六浑球替别人顶班,今年过年就不回去了。儿子在此给老爹老娘磕头!
万万没料到,正月初四的夜里,六牛陪身子已很笨重的那可从车站回家,刚闩上门,突听家门响,声音虽不大,却一声连一声。六牛和那可都很惊疑,谁呢?留在峪子里过年的铁路职工就这么几家,该拜的年都拜过了,而且听声音不像拜年。武六牛小声问:“谁?”
外面答:“开门!”
武六牛和那可大惊失色。是那可妈的声音!六牛急将那可往隔壁的房间推。两间屋子打通后,那扇门平时很少关,只是挂道门帘。关老师怎么来了?那可年前不是给家里寄信了吗?没收到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呀。武六牛静静心气,上前开门:“关老师过年好……哦,那叔也来了,给那叔拜年。”
两人没答话,都黑着脸。关老师直奔间隔的那道门,一把将站在门后的那可拉出来。
那叔总算出声了,但不是说话,而是啐,重重的一口,将唾沫啐在六牛脸上,然后就气呼呼地坐在炕沿上。
武六牛身上的棉大衣还没来得及脱,他用袖头揩揩脸,垂手立于那叔面前,低声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小可妹妹。”
那婶将那可拉靠在身边,呸道:“我白当了半辈子老师,怎么就瞎了这双眼!”
武六牛仍是垂手而立,回道:“我要保护好小可妹妹。”
那婶仍要说什么,那可却捂住她的口,不让妈妈再说话。母女二人就那么紧紧地搂着。
房间里四个人,那叔一直没说话,那可也不说,关老师一任泪水长流,武六牛则一直恭立地心,纹丝不动。都僵着,僵得像千年古穴。那叔和关老师一路找到卧虎峪来,是因为就在当日,有昔日的学生来家拜年,街道办理登记的小董把话说露了。小董问小可婚后住在哪里?可分了房子?关老师才知小可已与武六牛领了证,怪不得武六牛好久没见回家,连他老妈都被蒙在了鼓里。心急如焚的老两口当晚就登上火车。下了车,看到灯光里武六牛携扶着身子已那般笨重的小可,心中便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压不住,也难寻出口。房间里,只有火炕上的小闹钟在响,一声声,咔咔咔,突然还唱起来,是京东大鼓的一个曲牌,似在提醒那可该去车站卖票了。
那可却不为闹钟声所动,武六牛也似未闻。那可临回家前,已将售票室的钥匙交给了值班站长。倒是那叔和关老师坐不住,那叔翻腕看表,那婶长叹一口气,起身,两人相携着,甩开房门,直向夜色中走去。六牛急上前,扶着那可,跟在后面。四人仍是无言,只听脚踏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响。到了站台,钢轨已传来远方车轮碾轧的铿锵,几人仍是无话。火车进站,停稳,关老师回身,抱了下女儿,转身上车,那叔仍是沉着脸,上车后也没回头。倒是两个年轻人,直到列车启动,还在向着被冰雪遮掩的车窗挥手。
那可回到家,就奔了自己的房间。累了,困了,早点睡吧。六牛拉开自己的行李卷,褪去衣裤,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只觉心情很平静。那家二老来了,一切大明天下,就这样呗,睡吧,明早还得巡道呢。
火车车厢内,旅客很少,很多座位都空着。那医生和关老师寻了临窗的长座位,对面而坐,仍是无言。过了一会儿,两人便以外衣为枕,背对背,躺下了。
良久,关老师突然翻身坐起,说,“老那,我想了又想,可能是……咱们对两个孩子……都错怪了。”
那医生也坐起:“怎么说?”
“你再想想六牛的话,他对你说,‘我没保护好小可,对我则说,‘我要保护好小可。两句话,是不是就是因與果呀?”
那医生怔了怔,说:“你可能没注意,六牛两次提小可,后面还都带着‘妹妹两字,你说,会不会,直到今天,他们两人还是兄妹关系?”
关老师说:“我接六牛这班学生时,临退休的老教师对武六牛有个特别的评价,说这个孩子心地特别干净……今儿,我心一急,怎么把这话忘了呀。”
关老师哭起来,泪水成线,不断长流。列车员走过来,警觉地望向她,走到车厢尽头,又折回。大过年的,为什么呢?看模样,两位都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呀。那医生对列车员摆摆手,示意她去忙,又将自己的毛围脖扯下,塞到夫人手上。关老师用围脖捂着脸,一侧身,又躺回长座,只是身体搐动得越发厉害。
而在卧虎峪的小家里,心里只想着天亮去巡道的武六牛已沉沉入睡。梦里,那可在掀他的被子,一声一声地喊,“六牛,武六牛!”六牛猝然醒来,拥被坐起,原来不是梦,那可站在炕沿前,只穿宽肥的睡衣,瞪着黑亮亮的眼睛说,“你倒心宽,倒炕就睡,也不跟我说说话。”
六牛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确信不是梦,才问:“小可,是你……是你在说话吗?”
“我不是妹妹,我是你媳妇,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武六牛,你没嫌弃我,一直没嫌弃,对吧?”
“胡说什么,我怎么能嫌弃你?”
“那你快让我躺进被子,外面冷,你要冻死我呀?“
六牛闪闪身子,被子让出一大半。
“你躲着我干什么?抱着我。”
“不行,不行。你快生了……”
“那你也抱着我。你给我老实回答,为什么一直不跟我睡在一起?”
“我、我……哪敢?你爸你妈还没点头呢。”
“这回呢?”
“应该算……知道了吧。起码……没摇头。”
就在那一刻,窗外有人喊,是值班站长的声音:“那可,没睡着吧。你妈刚从别的车站打来电话,说她和你爸祝福你和武六牛幸福美满,新春快乐!”
一个不眠的夜晚。外面开始有鞭炮声炸响。正月初五,破五啦。民俗的说法,新嫁的女子在破五这一天归宁,祛邪、避灾、福来,吃破五的饺子,真的很灵验啊!
关于那可突然开口重新说话,在以后的日子,她和六牛有过多次交流。那可说,和六牛到了卧虎峪后,她的心里一下就空起来,有家回不去了,尤其是那一夜,武六牛让她独睡一室,她的心就更空更凉,原来武六牛还是在嫌弃自己呀。一下子,满世界最亲爱的人都远去了,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什么不是废话呢?那就不说了吧,权当自己是个哑巴。但大年初四,爸爸妈妈突然来了,虽然两人满身怨气,但那可看得出,爸妈愤懑的目光里,除了痛苦与责怪,更多的还是心疼与关切。老爸老妈是不会不要自己的。尤其是,六牛对二老说,他没保护好小可和他要保护好小可,顿然之间,她就明白了,六牛从没嫌弃过自己,他一直立足于保护,保护,保护!
那可是阴历二月生的孩子。虽已是春天,但乍暖还寒,天气还是很折腾人。
虽说产房就是家里的那间小屋,但接生的却是北口铁路医院经验最丰富、医术最高超的妇产科医生。那年过了春节,已是医院副院长的那医生便在院长办公会议上提议,我们医院不能总等着患者上门,比如,我们沿线很多家属和女职工,怀孕后因产前检查跟不上,临产时又因为交通等诸多原因,只好去了医疗条件很不到位的农村卫生院,有的还找毫无资质的乡村接生婆。所以,我建议,各科室选派优秀的医护人员春秋两季去沿线各站段巡诊,小病小症就地治疗,疑难病症则带回医院。主管副院长的建议,且是沿线职工和家属久有意见而难得解决的问题,所以很快便绿灯放行。在家里,关老师笑着讥讽道,那院长这才是假公济私呢。那院长笑说,顶多算公私兼顾吧。医院派出的医生是位女士,在卧虎峪见到那可,只那“那”姓,便怦然心动,但跟谁都不说破,就是有时那院长问起巡诊情况,也只答“请放心”。
照顾月子的六牛妈是那可临产前一周上岗的。六牛请郭婶来家照料,自己跑回北口。足有半年多没见儿子的老妈高兴得手忙脚乱,六牛说,妈,忙过这一阵,你就跟我去卧虎峪待两个月。六牛妈坚决摇头,说,不去,哪儿也不去。我不在家,让你爸和你哥你弟喝西北风呀?六牛说,要是请老妈去照顾儿媳妇和大孙女呢?老妈登时就傻了,好一阵才问,六子,你娶媳妇啦?见六牛郑重地点头,又问,媳妇是谁呀?也不说带回家让你爸你妈看看。六牛说,爸妈肯定认识,还看啥嘛。老妈再问,哪天生的呀?六牛说,快了,就这三五天。老妈说,那你咋知道是孙女,是不是知道老妈喜欢小棉袄,故意逗妈乐呀?六牛说,是大夫说的,请她接过生的人都说她是半仙。接下来,老妈又开始猜儿媳妇是谁,张家琴李家兰的,偏偏就没猜小可。六牛只是晃着脑袋笑,笑得老妈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拿过包好的饺子当面皮擀。
当夜,武六牛去了那家。门没闩,进了房间,面对二老,武六牛跪地叩首,日本房是纯木质地板,咕咚一声山响。武六牛朗声呼道:“爸、妈,我代表小可给二老请罪,谢恩!小可一切安好,不用挂念。明天,我和我妈就去卧虎峪,特向二老告别。”
只那跪地一响,关老师的眼泪就被震落了。那医生上前拉起六牛,对关老师说:“你不是早给孩子们准备好了吗?快点呀。”
关老师将用大红纸裹扎的沉甸甸的东西放在武六牛手上,说:“六牛,小可有你在身边,我们放心,一百个一万个放心。上次,去卧虎峪,我们不知底细,抱歉了。跟你妈说,过几天,我们老两口也去,我先谢谢亲家母……”
按六牛的打算,是第二天傍晚,还是以前常坐的那趟车回卧虎峪,可第二天一早,老妈已将一切收拾停当,非要晨起就走。六牛说,早晨走,中间要换车的,又不是火上房。老妈说,儿媳妇要生了,我比火上房还急。你以前回工区,不是也坐过这趟车吗?你走不走吧,你不走我自己走。六牛知道老妈的性子,这一夜,老妈根本没合眼,窝头蒸了两大盆,葱花饼烙了一尺高,唠叨说,再饿着,不会自己去街上买呀,都比我老太太做得好。
六牛和老妈是近晌时到的卧虎峪。听院门响,蜷卧在炕上的那可已来不及趿鞋下地,就跪在炕上,脆声声地喊妈。六牛妈惊喜过望,抱住那可不松手,说,我昨晚一夜没合眼,咋就没想到进了武家门的是小可呀。我哪敢往小可身上想呀,你妈不是说你去排电视剧了吗?小可是啥样的姑娘,咋也轮不到抡洋镐的傻六牛呀,老武家祖上这是积了什么大德呀!老那家老两口子都是有大學问有大能耐的人,小可是两口子手心里的宝儿呀……
那可果然生的是女孩。六牛妈越发喜不自禁。老太太这辈子生过七个儿子,直到再生不出来了,才算死心。生下老四时,老太太便烦得连名字都不愿给孩子起了,就四牛、五牛、六牛、七牛地叫下来。该给孩子起名字了,六牛和那可都请奶奶起,武老太说,还是请姥爷姥姥费心,赏我孙女个大号吧。姥爷姥姥也摇头,说武太君心中必有了主张,我们不越位。武老太说,那就叫天好,武天好。我老太太识字不多,但知道好字是女子,老天爷赏下的这份喜,必是好!在没人的时候,老太太悄悄对六牛说,其实天好这个名字,是你四哥没落生的时候我就起了,可你四哥没这命,你哥几个都没这个命,我还以为这个名字就废了呢。
武老太在卧虎峪一直待到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她对六牛和那可说,工区的小火炕虽说热乎,但到底是干打垒,天冷下来,四面墙和房顶都透风,大人能挺,我怕小孩子扛不住,这两天,我就带天好回北口去。你们啥时想孩子,就回去嘛。六牛却犹豫,说,小孩子吃母乳最少得一年,再等两个月不行吗?老太太坚决摇头,说,你们哥儿七个,哪个吃过一年奶?又哪个不长得牛似的。再说,咱们夹馍街前一阵扒个溜干净,动迁户也都搬回去了。六牛是儿子,我那几个光棍儿子就不是亲生的啦?哪个收拾新房子时不得老妈帮着张罗张罗?见六牛还要说什么,那可急扯他的后衣摆,说,正好我妈也要放寒假了,正想孩子呢。
送老妈和天好回北口,六牛和那可一路相陪。站在昔日日本房和干打垒的旧址,那可很是伤感,久久不动窝。六牛陪在身边,心里有甜蜜也有酸楚。那可说,以后孩子问起爸爸妈妈小时候住的地方,我们只能画给他们看了……
天好四岁那年,那可又怀孕了。起初,对外,那可什么都不说,别人也看不出,但在家里,六牛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急。他问:“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了?”
那可却冷下脸子:“想什么办法?我生。”
六牛说:“咱们不是有天好了吗?”
那可说:“不定哪天,武六牛先生扛起行李滚蛋,让我自己抱着天好哭呀?”
那可的话里含着潜台词,六牛笑说:“我六牛是那样的人吗?”
那可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也要生下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
六牛心生感动,只好说:“我也愿你再生一个,可眼下政策不是不容许嘛!”
那可斥道:“滚犊子!这事不用你管!”
六牛哭笑不得。“滚犊子”这个词是武老太的惯常用语,主要是用在老爸身上,有时也斥儿子。老爸脾气好,只要老太太甩出这个词,便不再争辩。其实这词那可早会用了,小时候随六牛在武家玩,虽觉有趣,却无处发挥,自嫁到武家,便有了用武之地,而且得心应手,用在哪里,含义何在,全凭语境和语气,斥责、谴责、娇嗔,尽在里面。
到了第四个月,车务段来人了,是专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拉着那可进了站长办公室,关严门,嘀咕了半天,有时还听得见里面有人拍桌子,直到返程的火车进站了,那个干部才摇着头离去。
很快,工务段也来人了,不光有主管计生的领导,还拉来了领工员马俊鹏。他们不找那可,而是找武六牛。那一年,郭师傅临近退休,武六牛便当工长了。有领导来,武六牛安排工人们继续劳作,自己陪领导坐进养路工区的办公室,说山里别的野味现在不让猎,偷捕下来的野鸡山兔村民家里还是有的,我这就去找。段领导说,你坐下,我们带着面包榨菜呢。武六牛说,我知道领导急什么。如果孩子是在我肚里,我这就去医院,随便剖,随便扎,保证屁都不放一个。可败家娘儿们哪听我的话呀?趁着领导去厕所,马俊鹏小声说,兄弟是不是傻透腔了?国家政策里有那么一条,头胎子女身体有病的,二胎也不是完全不许生。你老丈人不是医院里的大拿吗?找他呀。武六牛摇头道,大哥只知其一,哪知其二。你弟妹她爸那些年被戴上里通外国的帽子,挨过打,斗怕了,哪敢再顶风做假证啊?那可回家试过,她爸不点头呀。
其实,在家里,小两口也曾想过走天好有先天性疾病这步棋,那可也曾跟老爸商量,但那医生说,这事你和六牛一定要想周全。要证明天好有病,那得经过好几个科室和医生,别说去别的医院,就是在分局医院,我都难保隐秘。别忘了,前两年天好可是来医院治过病的。
父亲只此一言,聪明的那可立刻不吭声了。那次,天好做过检测,她的血型很特别,而为了防止有人做假,做那种证明时孩子和父母必须都检查,严丝合缝,一无疏漏。那医生知道天好的身世有蹊跷,但他从不问,那是不想触碰女儿的伤口。
那个秘密,连亲如手足的马大哥也不能说破呀!
几天后,卧虎峪又来了一帮人,分局副局长亲自出马,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同志,精壮干练,似乎都面熟。副局长冷冷地说,不要以为思想工作做不通,组织上就没办法了,执行国家独生子女政策,我们一定要坚决彻底!此言落地,武六牛蓦地想起,那两人是警察,自己在文化列车时,为一个案子,去公安分处采访时见过面。看来,文的不行,领导要动武的了。
偏偏那天,那可失踪了。一帮人找遍车站和工区各处,均不见踪影,又去家里找,武六牛打开门,只见炕头放着一片纸,是那可的字:“我远走天涯,替我告假。”
自然有人怀疑是武六牛藏起了那可,但工区的人说,六牛从早晨出工起,一直在施工现场,寸步没离。武六牛听说有人出主意,说他不交人就送他去看守所。武六牛气得破口大骂:“滚他妈的!我媳妇真要出点什么意外,咱们法庭上见!”
副局长却依然冷酷,再下命令:“拉屎攥拳头,装什么凶!马上给分局办公室打电话,组织人下去,那家、武家的所有亲属朋友,都去找,二十四小时蹲守,公安分处务请全力配合!”
那可此番一去,却杳如黄鹤,直到临近过年的时候才露面,怀抱一个男孩。武老太将天好交到姥姥手上,再次上岗。而那可则变得格外温顺听话,车务段召开的各种批评教育她的会议,她随叫随到,悉听训责,一字不驳。
孩子总要落户口。武六牛问叫什么,那可说,武—天—理。武六牛說,起得好,不让生这个孩子,天理难容。那可笑斥,滚犊子。
孩子落地,啼声震天。父母因违背了国家政策,总要受处分。武六牛对来调查的人说,我脑筋太旧,家里没个男孩总以为是个绝户头,是我逼着老婆怀下这个孩子,又偷偷送她去了当年插队的地方,我接受一切处分。来人说,那你妻子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武六牛说,是我的错误,跟她没关系嘛。
在等待处分的时日里,工长武六牛仍在养路现场,没有耽误一时一刻。筛砟确是养路工最繁重的劳作,上去一身汗,浑身的衣衫都湿透了,灰头土脸,模样不比煤矿工人强多少。马俊鹏来现场检查,将武六牛叫到一边,低声交谈,说别的领工区筛砟作业已经仿效家庭联产承包了,谁干完谁回家。武六牛却摇头,说,我总觉得工人和农民还是不一样,尤其是咱们铁路工人,好比炸敌人碉堡,还能谁炸完谁回家呀?等把大家心整远了,搬钢轨扛枕木怎么办?马俊鹏也笑,说,我听说有人还说,一包就灵。武六牛说,谁愿试谁试,我在岗就这么干,反正也没几天了,以后想跟弟兄们一起流大汗只能做梦了。
这才把话扯到正题上。
马俊鹏说:“工作的事,你最好再想想。你就别一根筋地把屎盆子都往自己脑袋上扣了。那个事的责任,主要还在女方。要说理由嘛,弟妹扛下来,肯定比你更理直气壮,反正孩子已经生下来了,顶破天的事,回家嘛,老话叫家庭妇女,眼下的新说法叫全职太太,也就少拿一份工资。现在的政策,犯下这种错误,双职工的,开除一个。你留下,还当你的工长,顶多加个代字,过两年,政策宽了,一切照旧。”
“不,我知大哥好心,凡事都比我考虑得周全长远,大哥大嫂的恩情,莫说我和那可,就是天理长大,我也得让他牢牢记着。可这事……”武六牛重重摇头,“却不符合兄弟我做人的原则了。家里有了事,男人怎能当缩头乌龟?莫说是开除公职,就是坐牢枪毙,这个雷也只能由我顶着。公职没了,可我是男人呀,年轻力壮,工作好找。可那可要是回了家,带着两个孩子,工作还好找吗?女人要是闲在家里,只怕真要未老先衰了。”
“要说的我都说了,这可是浪费了我好多唾沫星子才争取来的。”
“大恩不言谢。大哥,就这么定了吧。”
说到大恩,这是只有马俊鹏两口子知道的秘密。分局领导带两位女警察登上奔卧虎峪的火车时,马俊鹏从段长那里得到消息,段长在电话里说,分局领导已经上车了,虽说去的是车务部门,但不可能绕过工务分管的地方,你抓紧派人把养路工区收拾收拾,别乱七八糟的让领导看了心烦。马俊鹏不由得心惊,那么大的领导,专程来卧虎峪干什么呢?他自然想到那可生孩子的事,便急去领工区房后的小卖铺,说拜托大叔马上替我跑趟卧虎峪,买张去楚家杖子的火车票。大叔忙着关门,问是哪趟车?马俊鹏说,你只说越快越好。大叔却疑惑了,咱车站不是也有车吗?着急怎么不从这儿走?马俊鹏怔了怔,情知有漏洞,便说,我的家不是在卧虎峪嘛,我得先回趟家。
大叔匆匆奔车站,时间够用,看来天不灭曹。
那天,那可听了小卖部大叔的话,立刻明白了。看大叔离去,便急急回了家,塞进旅行袋几件衣裳,躲开熟人的眼线,招手拦了一辆三轮嘣嘣车,奔了马家大嫂所在的楚家杖子村。
一切宛若地下党,想来让人惊心动魄。
那可怀孕的事,马俊鹏和媳妇在家早有嘀咕。媳妇说,非生老二吗?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想不开?马俊鹏说,这两口子心里可能另有故事。比如刚来时,为啥已结了婚,又有现成的房子,两人不住一屋还非让我大半夜的回家来?可这种事,人家不说,咱又咋好问。媳妇问,按乡下的做法,当官的做过两次工作,女人非得生的,那乡里就要来人强送卫生院啦。马俊鹏说,六牛两口子真要到了那一步,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吧。媳妇说,那就让那可来咱家躲一躲,生了再说。马俊鹏还是摇头,说,咱村人谁不认识我,那可又在火车站卖票,村里人不说认识也可能面熟,真要有人把话传出去,只怕连我都要担干系。媳妇说,那我就把她送我姨家去,山旮旯里,不信还能走漏風声。
数日后,工务段来了领导,开会宣布,武六牛因严重违犯计划生育政策,开除公职。那可则撤销干部籍,三年内不得恢复,仍担任车站售票员。
当晚,那可陪武六牛走上了站外的铁道路基,一路上,那可谈天论地东扯西扯,武六牛则面色平静,难辨悲喜,却一直一声不吭。只是回家时,他抓在手里几块道砟,抚弄一番,揣进怀里,眼角闪动出几许泪花。
过些日子,武六牛去了楚家杖子一家养牛场打工,场主答应“五保一险”,只是必须保证五年内不可辞职另谋职业。工作是马大嫂帮找的,每天清理牛棚,锄草喂牛,挤牛奶送牛奶跑县城,有时还要管理众多雇工。武六牛还是住铁路居宅,买辆摩托,起早贪黑,虽辛苦,却情愿。一年后,场主去部队探亲,干脆把管理大权都交到武六牛手上,还给了10%的股份,算作奖励。去马家吃饭时,大嫂问,知道养牛场老板是谁不?六牛说,天天见,怎会不知道。大嫂说,我说的是你来养牛场之前人家的身份。六牛笑,我又不傻。大嫂说,当初我和你大哥没诓你吧?这姑娘又漂亮又能干,让你来家正式见个面,你一拖再拖,原来你心里早有了那可。六牛说,严重更正,那时我和那可真不是那种关系。大嫂说,你来养牛场之前,我找老板说起帮你找工作的事,没等我把你挨处分的事说完,人家就拍板了,说这个人你务必给我留下,他要求什么条件我都答应。眼下社会,这样有担当的男子汉可是越来越少啦。
又四年,秋高气爽的一天,突然有工人喊武经理,说场门外有人找他,女的,还带着小轿车。武六牛不敢怠慢,出了场门才知找他的人是冯姐,就是十来年前在文化列车唱美声的那位女演员。哦,足有八年没见了呀!武六牛吃惊地问,冯姐怎么找到这儿来啦?冯姐说,想兄弟了呗。武六牛问,都到卧虎峪了,怎么不到家里坐坐?冯姐说,求你的事,我只想跟你说。快去换身衣服,大姐请你喝酒。
坐进镇里的餐馆,自然要聊一聊老同事十来年的升迁。原来,武六牛和那可离开不久,文化列车就黄摊解散了,那二十来号人马一夜之间四分五散,各回了原来的单位。据说是有人写了上告信,告到铁路局,又告到铁道部,说文化列车乌烟瘴气藏污纳垢,有人为谋私利出卖女演员的色相。那个林大志没回分局工会,而是去了北口市文工团,当了副团长,看来还是沾了他老爹的光。冯姐先是回机务段当了一阵管库员,后来也被市文工团要了去,是林大志力荐的。
酒过三巡,小帽唱完,正戏登场。冯姐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储蓄折,放到武六牛面前,说:“有个大事,务必请兄弟帮忙。这里是十万,算订金,事成之后,大老板有话,作为酬谢,你尽管开价。”
武六牛推回折子,说:“冯姐连啥事都还没说,怎么就拿这个?”
冯姐说:“有个老板,结过三次婚,三个女人竟有两个不生育,总算有了个儿子,却又病了,而且是极难治的白血病,大夫都说眼下只有干细胞移植这条路或可救命,却又极难寻得对称的配型。有人就给老板出主意,说这孩子若另有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或许还有希望,所以林大志就找到了我。”
武六牛好愣了一阵神,才算把冯姐这番话的因果关系捋明白。他抓起杯子,一饮而尽,放声大笑道:“好,太好了,这才叫人算不天算呢,就该让这号人绝根断种!冯姐,你也别跟我绕,说实话,这个东西就是林大志吧?”
冯姐却摇头:“不是,绝对不是。林大志那个人确实不着调,到了市团还是这德行。但这东西玩女孩子也有他自己的套路,就是从不霸王硬上弓,都是女孩子让他得手后,他再甩。在文化列车那一阵,他对那可也确实没安好心,是他自己说的,自打在站台上第一次见过那可,他就动了心,可那可不上他的道儿呀。于是,常和他一起耍的那帮牲口里就有人动了邪念,偷偷在那可的饮料里动了手脚。我听林大志说,那可出事那天,他八成也被人用了药,一觉睡到第二天过晌。再说,林大志眼下有儿子呀,两个呢。”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冯姐回应说:“人家不露面,林大志也不跟我说实话,也许怕的就是有人报仇。”
“那你露这个面,那人又给了你多少?”武六牛用指节敲旁边的折子。
“兄弟,大姐不是欠着林大志的情嘛,是人家把我带到市团的,不然,只怕到现在,我还在段里守库房呢。”
“那我再问,那可因为怀孕和我离开文化列车,是不是从你口里说出去的?”
“天打五雷轰,不是。”冯姐赌咒发誓,“其实你们一离开,就说啥的都有了。咱们铁路就那么大的圈子,能有啥秘密呀?就是后来那可在哪儿生的,接生大夫是谁,也早有人知道。”
武六牛愤而起身,扔下话:“今天的事,到此拉倒,要是传出半句,就别怪我不认冯姐!”
当晚,武六牛回到家,如此这般,一一述过,却没注意那可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都说完了?“
“完了,一句没落。”
六牛去拉那可的手,却被那可甩开,恶声骂了声“滚犊子”,转身进了隔壁,房门摔得山响。
那一甩和一摔,六牛反倒清醒了。细想想,冯姐说的那个事并不是不理不管那么简单,六牛开始后悔跟那可说这个事了。如果闭口不提,是不是一切就风平浪静了呢?六牛起身,去推隔壁屋的门,却闩得很严。天理眼下还在妈妈身边,姥姥说暑期开学后,也要回北口,再不能留在卧虎峪小放牛了。看来,那可今夜是搂儿子睡了。
从那天起,那可一直陪儿子,脸色也一直是心事重重、不阴不晴的样子。那几天,六牛去了一趟外蒙古,洽談进口肉用种牛的事项,还回了一趟北口,说想闺女了。那可也不提冯姐说的那个事,好像根本不存在。可六牛心里有数,那可只是还没拿准主意。
十余日后的夜里,六牛已入睡,只觉身边卧了一个人。六牛忙往炕头缩,那可说:“你醒醒,咱俩商量商量那个孩子的事。”
六牛问:“哪个孩子?什么事?”
那可说:“别跟我装,你心里肯定已有主意了。”
“你说。”
“我爸是个医生,一辈子坚守的信念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面对患者,不管是谁,就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仇恨,也一定要先尽救治的义务。何况冯姐说的这个人还是个孩子,咱们也许能救下他,如果不救,那就……天理不容。至于很多人已经知道了天好的身世秘密,那就知道好了。”
六牛重重点头:“说得好!这样的心胸也就我媳妇才有。是不是天一亮我就给冯姐打电话?”
“我有三句话,必须说在前面。第一,在救治过程中,除了两个孩子,那边,只许冯姐陪伴;这边,也只可武六牛出面。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句话,不论是谁,不论任何情况,你都不可以接受任何礼物或馈赠,哪怕一分钱。”
六牛作委屈状,“我武六牛,在媳妇眼里,原来就这斤两啊?”
“第二,救治的医院最好不在北口,去北京、去上海都行,去国外我也没意见。”
六牛说:“那我也补充一条。为了确保天好的万无一失,可以请求孩子姥爷作全程陪护并参与最后决策。”
那可怔了怔:“你什么都跟咱爸咱妈说啦?”
六牛点头:“其实二老早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可说:“既如此,我对下面要说的第三条就更加坚定不移了。干细胞移植的事完成后,不管治疗结果如何,我都要去法院起诉。正好,有了两个孩子的DNA的检测比对,那就是我举报罪犯的铁证。那个王八蛋,不受国家法律的严惩,天理不容!”
“好,周全,严密!”六牛上前抱那可,那可却蹬出一脚,六牛刚要躲,却被那可更紧地缠搂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