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屈原戏中屈原形象的塑造

2022-04-07 17:22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怀沙渔父屈原

徐 艳 丽

(河北大学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屈原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其鲜明的人物形象成为历代文学作品所书写的对象。从汉代贾谊《吊屈原赋》中“哀而不遇”的屈原到司马迁《史记》中正直忠贤的屈原,再到宋代理学背景下儒家忠君爱国的志士,屈原文学形象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化,并最终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典范。综合目前关于屈原形象的学术研究,忠君爱国、抗争意识、满腔孤愤成为屈原形象的代名词。元明之前屈原文学形象多体现在诗词歌赋中,鉴于戏曲文学人物舞台形象的展现,在人物塑造方面要求更加鲜明,加上明清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屈原戏中屈原形象在继承以往形象塑造的基础上有较大的重塑性,同时也蕴含着特定的文化内涵。

一、明清屈原戏中三种人格影响下的屈原形象塑造

关于明清屈原戏的数目,姜亮夫、徐扶明、吴柏森、何光涛等都有过考论,相对来说何光涛的《元明清屈原戏考论》较为系统和详细,其中提到涉及屈原戏的元明清戏曲创作题材元代有3部,明代4部,清代14部。参照《屈原学集成》中屈原戏浏览所列明清戏曲直接以屈原为主角且尚存剧目目前有5部,分别是张坚(约1681—1771)《怀沙记》、胡盍朋(1826—1866)《汨罗沙》和郑瑜(1612?—1667?)《汨罗江》、尤侗(1618—1704)《读离骚》以及周乐清(1785—1854以后)《纫兰佩》。作品有传奇和南杂剧两种形式。文学形象的形成是不断发展演化的过程,谢谦和李中华等都注意到了不同时代、不同学者笔下屈原的形象不同,突出表现为两汉时期悲剧的屈原、宋代圣贤的屈原和明末清初民族志士的屈原。明清屈原戏中屈原形象在综合前人形象塑造的基础上,其人格形象更加复杂化,主要融合以下三种人格形象为一体:

首先是孤愤无助的怨士人格形象。尤侗在《读离骚》中展现出了落魄无助的屈原形象。在《读离骚》第一折中的科白中就展现出了屈原的这一形象:

我想人穷反本,劳苦倦极则呼天,疾痛惨怛则呼父母。似我屈平,无父无母连老天也不见怜了。如今披发行吟,彷徨山泽,每见帝王庙宇、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鬼怪及古贤奇异的事,可惊可喜,可信可疑,不免将笔提在壁上,呼天而问之,看他如何答我?[1]

正如屈原在科白中所言,当一个人劳苦疲惫至极时习惯求助于天,而疾病缠身痛苦不堪时想要寻求父母的安慰,此时的屈原在形象上披发行吟,面如枯槁,父母则全无,呼天则不灵,落魄无奈之极不觉让人顿生悲切。从宾白中的人物语言来看,历代圣贤形象荡然无存,仅有的是一个孤独落魄的怨士。

此外张坚在《怀沙记》第二十四出天问中同样发出了对天惊叹:(叹介)唉!俺想那乾坤初辟,忽晦忽明;生民以来,一治一乱……天那,天!你到底是呆是乖,是聋是哑?兀的不气闷杀我屈原也,兀的不气闷杀我屈原也![2]

此对天而问是屈原在初次遭放逐,怀王客死他乡,襄王依然好谀恶直的情形下发出的内心的苦闷之声。《怀沙记》作者张坚曾自云:“但为屈子写怨,非为秦楚编年,与余意图。”[3]与尤侗《读离骚》时的对天发问相比,此处的问天感情则更加激烈,屈原内心的忧愤与抑郁之情则更深。

屈原的忠君爱国思想是建构在强烈的家国责任感之上的,正如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交代的“屈平者,名平,楚之同姓也”[4]。在尤侗的《读离骚中》中,屈原自己也自况曰:“况我同姓之卿,岂可与孔、孟同年而语乎?”[1]在屈原看来,孔子、孟子可以周游列国,则其列国之君而为之,但他自己出自楚族,只能与楚国同生死共命运,兴盛楚国是自己的毕生的职责。在这孤独无助的同时自然增加了“悲怨”的成分,曲家重点渲染的是屈原在现实中的无奈的悲剧人生。王士禄《读离骚题词》:“今读其词,磊塊骚屑,如蜀鸟啼春,峡猿叫夜,有孤臣嫠妇闻而扪心。逐客羁人聆而陨涕者焉。至于推排烦懑,涤荡牢骚,达识旷抱,又有出于左徙之上者。”[3]所以尤侗《读离骚》的中屈原已成为曲家抒情的对象,将个人无法排解的愤懑借助戏曲中的屈原倾泻而出。

其次是潇洒豁达的雅士人格形象。与历代诗文中屈原形象相比,明清戏曲中的屈原形象融入了潇洒豁达的形象,这一形象完全跳出儒家典范下的忠臣圣贤形象,成为一个潇洒豁达的雅士。他有着超越世俗的艺术化人生境界,与苏轼《赤壁赋》中所表现出的旷达精神境界有相似之处。如郑瑜《汨罗江》虽在唱词中有着忠君爱国“虽九死,何悔何逃”的人格追求,但在宾白中塑造出一位投江还魂后和渔父合笛共鸣的屈原。在文学作品中,渔父往往是隐士形象的代表,他与忠君爱国的屈原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正如孔子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样,两人志不同,道不合,更不能同话语,但在郑瑜的《汨罗江》中两人同舟相谈,与语甚欢。此外,郑瑜在这部剧结尾集唐诗句中更是选用司空曙《江村即事》的诗句:

(末)罢钓归来不系船

(生)江村月落正堪眠

(末)纵然一夜风吹去

(生)只在芦花浅水边。[5]

整首诗营造出了一种闲适安逸的生活境况,在此集句巧妙地将诗人的闲适归隐之情转化为剧中屈原的人生追求。此剧中的屈原在一上场的宾白中就曾言:

自从与渔父片语向投,不觉我灵均寸心如失……总之,看不穿,则一时之穷通得丧,恩怨炎凉,未免要一指书空咄咄;参得透,则万古治乱兴亡,贤奸忠佞,都付与三声大笑呵呵。[6]

现实中郁郁不得志,无法实现的志向,通过沉渊后化身另一个屈原,此时的屈原是能参透历史,看透人生的超然之士。

此外,明清戏剧中的屈原还有着忧愁矛盾的志士人格形象。忧愁矛盾是屈原的另一种人格形象。这种人格形象充满着矛盾体,一方面是忠臣爱国的思想,另一方面又隐含着对渔父生活的向往,在屈原内心深处充满着矛盾纠结。明清屈原戏中曲家多在屈原投江环节重墨描写。如张坚《怀沙记》中,当屈原被放逐时尽管伤心,但他和渔夫也唱出了“到不如潇洒山林闲过遣”。(第八出《疏原》》【尾声】)[7]当得知楚怀王身死异国时,他来到郊外望空哭奠,为楚王招魂,并“恨不得从王死,荷戟操戈。”[8]当渔父劝说离开后,他也发出了:“咳,想他那言语何尝不是远害全身处事的道理。”[2]

在同一部戏剧中,屈原一方面是忠君爱民的典范,当他看到田地大旱,连连发出了追问:“苍天,苍天!我楚国百姓何辜”?(《怀沙记》第十一出《泣耕》)[8]一方面却和渔父唱出了“做个君子知几甘退勇”。在此种矛盾思想影响下此时曲家在铺陈敷演屈原投江的情节时,屈原投江的决绝的态度明显削弱。在遭受渔父的劝阻时,屈原表现出是迟疑的态度,其内心深处一方面是怀才不遇的孤愤,另一方面是对渔父人生态度的肯定,两种情絮交织在一起更增加屈原的矛盾心情。

二、明清屈原戏中屈原形象的重构

文学作品中屈原形象的塑造是一个不断积淀和形成的过程,受其时代特点影响,同时又熔铸作家个人自身的遭遇。谢谦认为屈原的人物形象塑造“不但体现了中国古代正统的文化价值观念,忠君爱国而且积淀着我国民族(士大夫与平民)某些文化心理如理想人格等”[9]。明清屈原戏在以往屈原形象的基础上有所继承,同时又有所重塑与改写。明清曲家在创作屈原戏曲时基本上以屈原《离骚》和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为参照,同时融入屈原楚辞篇目进行戏曲故事情节的铺演。总体上来说在忠君爱国的标准典范形象上是一致的,但明清戏曲家又将时代因素和楚地神话融色彩入到其中构建故事情节。明清屈原戏曲所构建的“渔父对饮”“泣天降雨”“招仙封神”“屈原之死”“与众弟子同聚朝廷”等情节故事完全跳出了历代屈原故事的范畴,丰富了屈原故事内容。

首先是屈原人物形象的神仙化。戏曲文学的叙事性使明清戏曲家在构建屈原故事时能更多的融入神话故事,从而使屈原形象趋于神仙化。张坚在《怀沙记》第十一出《泣耕》中加入“泣天降雨”的故事。

苍天,苍天!我楚国百姓何辜?遭此大旱。上帝有好生之德,如何不轸念民生,甘霖早沛也?(哭介)(众惊介)呀!你看屈大夫一声哭叫,怨气冲天,这泪珠洒在半空,竟变成大小雨点。一霎时,天昏日暗,风雨齐来,好不奇怪。[2]

此故事最早出自唐代沈亚之撰写的《屈原外传》,其中根据杂记方志记载:“(屈原)蒙谗负讥,遂放而耕。吟《离骚》,倚耒号泣于天,时楚天荒,原坠泪处独产白米如玉。”[10]沈亚之所述“泣泪处白米如玉”更侧重屈原神仙化的描述,而张坚《怀沙记》中屈原的“泣泪降雨”故事,在神仙化塑造的同时,更注重对屈原关心民众疾苦,爱民形象的塑造。根据剧中描叙屈原的一腔怨气能感天动地,使天能即刻降雨。所以张坚的《怀沙记》重在对屈原“怨”的情感描写。

此外,众多的明清戏曲中都把屈原塑造成水仙的形象。《读离骚》中有洞庭君命众波臣迎入水府尊为水仙。其中融入洞庭湖故事于其中,出现了洞庭君、白龙(渔父)等人物。剧中白龙化身渔父劝阻投江,劝阻不成最终被众波臣迎入水府。《怀沙记》中从二十九出到三十二出都以神仙化的手法写屈原被虞舜二妃宴请,经过魂游、湘宴、昇天最后成为水仙的详细过程。

其次屈原被塑造为明清戏曲家文人理想化的人格。明清戏曲中屈原人物形象从现实的怀才不遇转移到了戏曲中的理想生活。明清戏曲家完全放弃了现实中屈原沉江的事实,而通过还魂的方式,重新赋予屈原生命,从而开启了屈原与众弟子共侍朝堂,樽酒论文的理想生活。《汨罗沙》中有第十四出《还魂》,剧中写屈原投江后后皇遣土伯唤风雨二神为屈原还魂。最终屈原与唐勒、宋玉、景差共趋丹陛,过着樽酒论文悠闲的生活。正如第十五出《贤聚》【尾声】中所说:“今朝潮落春江口,定作欢声一派流。那江上孤臣呵,借着东风扫去愁。”[8]屈原虽已还魂,生前无法实现的愿望则通过还魂后实现了,但曲家此处所强调的还是“愁”,尽管此愁已被东风扫去。

再者关于屈原之死的重新改写。关于屈原的死因,学界有不同的争议,有被放说、殉国说、尸谏说、洁身说等不同的说法。如果按照游国恩《屈原年表》中对屈原沉江原因的考证:顷襄王二十二年,屈子自沉卒,秦兵大至攻破出国巫郡。情势危恶,眼见要做俘虏了,屈原不得已从溆浦再下沅水,入湖湘,最后到汨罗投身江中自杀而死。游国恩的主要观点是屈原的殉国难之说,而在《怀沙记》中屈原自沉则在放逐之后,楚国灭亡之前。在第二十八出《沉渊》一出的屈原宾白中道出了自沉的原因:

(泪介)想我屈原堂堂七尺之躯,不能得志于时。终日与木石同居,鹿豕共游,似此去国离乡,受尽迫逐,千思万思,不如一死。免见那社稷丘壑,君臣囚虏。[2]

剧中把屈原投江设置在放逐江南十一年之久,空有一腔报国志向但也落得个有才无名的落魄形象,当他听到怀王已死,新的嗣主又听信谗言,楚国已危在旦夕之时毅然决然选择自沉汨罗江,其原因是免遭国家灭亡,君臣被虏时的痛心之极。剧中屈原之死有对现实无奈的反抗,更有对国家即将灭亡时的痛心,如此安排故事情节更加渲染的是屈原的浩气之情,也正如他在宾白中所言“欲将浩气还天地,生不逢时死便休”的决绝。

与诗歌作品中的屈原形象塑造相比,明清戏曲中加入了更多的故事情节,在人物形象上也完全不同与历代文学作品中的屈原,通读明清戏曲作品,其突出表现出的是屈原由圣贤到悲怨形象的转变,由抗争到妥协精神的变化,虽然都有屈原沉江的情节描写,但曲家又通过还魂这一情节赋予了屈原理想生活化,把生前无法实现的通过成仙的方式得以实现,从抗争最终走向了妥协。

三、明清戏曲家塑造屈原人物形象的原因探析

曲家个人心理因素与戏曲作品的双重融合。戏曲家往往把自己的一腔忧愤通过作品表现出来。明末清初的王光鲁在他的《想当然自序》中曾提出了“情自我出,境由他转”的戏曲创作论断[9]。尤侗在《叶九来乐府序》中曰:“古之人不得志于时,往往发为诗歌以鸣其不平。顾诗人之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抑扬含吐,言不尽意,则忧愁抑郁之思终无自而申焉,既又变为词曲,假托故事,翻弄新声,夺人酒杯,浇己块垒。于是嬉笑怒骂,纵横肆出,淋漓极致而后已。”[9]从序词中可以看出尤侗的《读离骚》实质上是“夺人酒杯,浇己块垒”,借屈原的忧愤被逐表达自己的不平之气。从尤侗人生经历来看从明朝的科举不第到清廷不第,内心的遗憾和“怀才不遇”是明显的,正如安裴智评价他“有着一种不同凡响的奇特的人生经历和人生感受”[10]。从尤侗的序言和王士禄的题词中明显可以看出,曲家在进行屈原戏情节构建时的主要目的已不仅仅是对屈原形象的塑造,其更深层含义是将曲家个人的人生际遇与心理感受通过戏曲作品的人物塑造来尽情抒发。从创作时间上明清屈原戏集中在明末清初或清中叶时期,朝代更替的历史现实给了曲家更多的对社会和人生反思,而屈原戏的题材戏曲创作正迎合和曲家的心理关注点。当然此时的文人志士与历史中的屈原相比,他们的思想会更复杂,在儒释道各种思想的影响下他们的价值取向和人格取向也各不相同。明清戏剧中的屈原形象代表的正是明末清初文人们的心态,在这种心态下表现出的是三种人生选择。第一种是以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为代表的明末遗民文人,他们不与清政府合作,高扬民族气节,在这类文人心中更多的是一腔悲怨的情结。第二种还有吴伟业为代表的文人,他们既想保持民族气节,但又担心拒绝清政府招揽,而导致家人受累,所在“他们一直为沉重的罪孽所折磨”[11],那么表现在戏曲人物形象中就成了犹豫矛盾的志士,虽有忠君爱国之情,但同时又向往隐士的潇洒。第三类是吕留良式的隐士,吕留良作为明末著名的理学家,在康熙十六年,清廷为笼络汉人诏举博学鸿儒时,吕留良誓死不与清廷合作,最终隐遁山林,著书立说。明清屈原戏中所塑造的能和渔父吹笛合鸣的屈原形象正是吕留良这一群体文人的心态反映。纵观明清文人的生存状况不论选择何种人生道路已完全不同与宋代文人的优越的社会地位,他们更多的是在人生矛盾中生活,明清屈原戏曲中的屈原形象虽然也忠君爱国,但已完全从圣贤的神坛形象跌落为一名“腐儒”的形象,这一“腐儒”心中更多的是一腔悲怨之情和仕与隐的矛盾中徘徊。

楚地浪漫的神话色彩为明清屈原戏曲提供创作素材。明清戏曲中的屈原已完全从历史现实中的屈原走向了神仙化的人物,这其中与楚地的神话奇幻的神话故事分不开。纵观明清屈原戏曲中“洞庭君”“白龙”的人物借鉴洞庭湖《柳毅传书》故事中洞庭君的人物。此外《柳毅传书》中对柳毅进入龙宫收到宴请的故事情节,也为《汨罗江》中屈原携伍子胥以水仙身份巡江提供素材。两者在巡江场景的设置上具有一致性的特点。伍子胥尽管在身份上也是楚国贵族,但历史上的伍子胥和屈原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时期。戏曲家在创作时抛开了历史时空因素,将二人安排在了同一时空下,畅游巡江。正如明清曲家对杜甫形象的书写是一样的,他们往往“借助一个想象的视域照应着元代以来的‘散诞逍遥’特征[12]。此外《怀沙记》中湘夫人娥皇女英宴请屈原的故事,正是将君山岛中娥皇女英故事融入到了戏曲创作中。

屈原形象在明清戏剧中有着鲜明的个性,其书写的重点明显已经从圣贤想象转到了悲怨忠士。潇洒豁达与渔父畅饮,合笛鸣瑟的情节构建以及化身水仙后和伍子胥巡江等一系列故事情节的虚构,暗含这曲家对散诞逍遥生活的向往。在脱离历史真实的同时,屈原的忠君爱民形象也得到了尽情的书写,在“泣泪降雨”“沉渊之死”的相关情节中屈原的这一伟大形象也得到了突显。与历代忠君爱民屈原相比,明清戏曲中的屈原又多了一份矛盾的心理,他一方面忠君爱国,另一方面又不排除对于像渔父一样的生活态度,所以明清戏曲中的屈原的忠君爱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点,是明清文人心态的真实写照。屈原人物形象的神化与楚地浪漫神话传说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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