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雪 姣
(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 山西 晋中 030619)
家族、历史与地域是美国南方文学中无法分割的三个主题。美国南方家族小说常常描写一个(或多个)家族间的代际关系,通过较长的时间跨度展现人的精神成长过程。一个家族通常被视为某个民族与国家的缩影,家族的变化展现了历史的变化。然而,家族小说并不等同于历史小说,它更加注重对家族文化精神的揭示及情感的认可。可见,对美国南方家族小说的梳理与研究不仅可以了解美国南方的历史变化,而且可以了解不同时代、不同性别、不同阶层的美国南方作家的家族价值观与艺术塑造方式。
美国南方家族小说的书写可以追溯到早期的家族移民。16世纪,美国南方是法国与西班牙的殖民地。1607年,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在弗吉尼亚建立弗吉尼亚公司,标志着英属殖民地在新大陆南方的扩张。1624年,弗吉尼亚成为英国殖民地,英国国民开始移居南方以求实现梦想。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奋斗成为种植园主,并掌握着南方社会与经济的主导权,如兰道夫、比佛莱、普林戈尔、李、梅森等,这些家族成了成功及荣誉的象征[1]。美国内战之前,南方家庭以小农场家庭为多数,而以种植园家庭为少数。家族为个人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庇护,但也形成了男女、长幼等级分明的特征。南方家庭中性别的角色差异也十分显著,绅士、勇敢又可敬的父亲掌控家族财产,决策家族事务,而坚韧、纯洁且寡欲的母亲负责照顾家庭,是“家中的天使”。
家庭是美国南方文化的核心,它构成了南方人想象与文化的中心,决定了人的自我认同与价值定位[2]。美国南方人看重由血缘构成的伦理关系,特殊的种植园经济、蓄奴制及强烈的地域意识使南方作家的小说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南方家庭既然是知识传播的空间,也是创作素材的来源。福特曾表明南方生活对其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他们熟悉南方变迁的过程,了解祖先的行为,明白先祖的悲剧如何降临在当代,这些都是无法取代的“巨大财富”[3]。可见,南方生活既是南方作家描写家族与历史的物质基础,也是文学作品的表现内容。
美国南方家族小说源自英国乡间文学。1616年,本·琼森发表的《致朋舍斯特》批判了伦敦的商业经济,褒扬了乡村生活的宁静与美好。美国家族文学正是在继承英国浪漫文学主义的基础上,结合家族“罗曼司”后发展而来。肯尼迪的《飞燕谷仓》(1832)以美国南方庄园家族为对象,详细展现了南方的风俗、人物及庄园景色。早期的庄园文学将南方表现成遍地资源、环境优美、主奴和谐的天堂,来自欧洲的贵族带着上帝的“恩赐”,为南方带来贵族精神与基督文化。
“家族罗曼司”是南方人的集体性现象,它是南方人对待家庭、种族、地域及对外关系的价值尺度。南方种植园是一个微型的家庭与社会,南方的宗教、经济与文化决定了社会中男性的权威地位。父是英雄般的统治者,母是纯洁温柔的淑女,黑人是需要主人保护和买卖的物。爱德华和佩奇是称颂家族荣耀的代表作家,他们所写的庄园文学主要展现了黑奴与白人主人在庄园中的幸福生活。他们为奴隶制辩护,在他们的笔下,庄园主被美化为仁慈的“父”,奴隶被塑造成忠诚的仆,南方被塑造成资源丰富、关系和谐的人间天堂。直到美国内战南方战败,他们对于庄园传奇的描写依旧未减——缅怀“旧”的南方神话,歌颂庄园主的功德,将他们的事迹与爱国精神相结合,营造了一种为南方而献身的英雄主义。内战失败是南方白人心中的痛,他们通过立碑、办活动、写教科书等形式纪念传统南方。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实际上延续了美国庄园的“罗曼司”传统,南方传统秩序在南北战争的风暴中随风飘逝,将她对旧南方的缅怀之情推向了高潮。
真正意义上的南方家族小说则以华盛顿·坎贝尔的《格兰迪赛米》为标志,它囊括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殖民历史、家族延续与衰落、代际传承与家族荣耀、父权与母权冲突等多种主题,小说通过一个法国早期移民的家族生活反映了整个南方区域的历史。坎贝尔以现实主义笔法批判性地表现了19世纪克里奥尔人的生活状况,并确立了家族文学的两种趋向,即历史及神话的应用,他的批判性写作也对日后“南方文艺复兴”作家产生了影响。
20世纪30年代,美国南方文学开始崛起,出现了一大批杰出的戏剧家、小说家、文学批评家等。南方文艺复兴呈现出浓厚的地域特色与历史情结。这一时期,美国南方作家接受新思想后开始反思美国南方的过去与现在,他们突破庄园文学对南方的赞美,开始思考社会、家族及奴隶制所存在的问题。这时在南方活跃的作家有戴维森、泰特、沃伦等逃逸派与重农派作家,其中逃逸派作家开始将自己置于第三者的位置上审视内战与奴隶制,他们更理性地看待外界关于南方地方主义、农业主义的批评。同时,他们意识到城市化与工业化的推进会摧毁农业文明为基础的南方价值观,因此反对试图建立现代化与工业化的新南方的主张。逃逸派的组织虽然较为松散,但是以戴维森、兰色姆、泰特为核心人物,他们连同弗兰克·奥斯利、安德鲁·菜特尔等12人,展开抵制北方工业入侵南方的运动,史称“重农派”[4]。虽然重农派被北方批评为保守的反进步运动,但是他们回归乡土的思想对现代化的反思具有重要意义。此时的南方文学也抛弃了过去呻吟造作的文风,从美化与修辞阶段进入反思与复兴阶段。
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南方文学从荒漠变成了“歌鸟之巢”[5],涌现了如威廉·福克纳、艾伦·泰特、卡罗琳·戈登等第一代作家,以及卡森·麦卡勒斯、威廉·斯泰伦、尤多拉·韦尔蒂等第二代作家,对南方进行了批判性描绘。基于共同历史记忆与写作主题,南方文学一直持续到20世纪50年代末期。南方文艺复兴的意义不单纯停留在时间与空间概念上,更有其文化与艺术的内涵,它是美国历史变革下的必然结果。面对北方价值观的入侵,南方作家不得不重新思考历史与现实,他们对地方与家族生活的怀念促成了地域、历史、家族统一的创作主题。
共有的历史、共同的生活空间及家族为单位的生活使得南方作家建立了一套强大的心理防线,用以抵抗北方经济、政治与文化的入侵。缅怀式的陶醉过去并不能带领南方发展,因此,“南方文艺复兴”作家出现并带领南方反思自身的价值与社会问题,他们不遗余力地揭露家族内部与奴隶制的问题,同时他们更加注重南方地域、历史及家族,因为这不仅是南方得以为南方的标志,而且是出身贵族的复兴作家的妥协。
南方传统家庭的基础是父权制,这意味着家庭的中心是父亲。父亲是南方家庭与社会中的实际操控者,这既是南方独特的经济与社会结构所造成的,也是因为以加尔文教文为核心的基督教文化维护父亲在家庭中权威地位所导致的结果[6]。基督教中上帝的一个位格属性就是“父”性,而以色列人将上帝称呼为“父”也与族长制的实行不无关系。父在家庭中承担着族长的责任,他负责照顾与管理部族族人。无论是《旧约》还是《新约》,对上帝“父”性的推崇并未改变,而这种“父”性与南方社会阶级相结合,对南方家庭文化产生影响。
南方复兴的第一代作家以福克纳为代表,大部分是出身南方贵族的男性。他们持有精英主义、男权主义与白人优越的思想,他们对南方的集体性幻想“家族罗曼司”传统进行批判,怀着对内战战败和奴隶制的罪恶感,对南方历史与大家族的意义反思,但他们也哀叹南方的灭亡[7]。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作品中,写南方大家族衰亡史的就有15部。他的作品中的家族分为两个世界,其中沙多里斯象征着南方传统贵族精神,而斯诺普斯则象征着资本主义价值观念。前者因血缘与种族问题衰落,后者则在物欲横流的当代由盛而亡。福克纳通过塑造一系列种植园主和家族祖先,塑造了南方“父”的形象,也反映了他白人男性的精英意识。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福克纳将叙述的焦点由状元贵族转向了新南方的穷白人与暴发户,他关注的也不再是种族冲突,而是阶级斗争,这也是他为美国南方寻求的未来。泰特的长篇小说《父亲们》也通过巴肯家族的兴衰展现了南方的历史变迁。家族是南方文化的核心,父权则是这一核心下的必然产物。无论是福克纳还是泰特,他们作品中的人物都无法逃脱父权制的家谱,他们也都对父权制有着矛盾的感情:批判与怀念。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新南方的“父”已经失去了掌控现实的力量,他的残暴只会引发家族的毁灭,但是对于辉煌祖先的逝去,他们依然心有不甘。父权制的破灭是南方家庭衰落与社会秩序解体的必然解脱。
南北战争不仅改变了美国政治与社会形态,而且塑造着南方新的家庭结构。内战前,“父”对家族具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以母亲为代表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属。战争期间,男性奔赴战场,女性则成了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因此战后庄园中常常可以看到女性照料农场的场景。父权统治的松动也表现在法律对女性家长地位的肯定上[8]。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及妇女教育的普及,男性家长逐渐失去了家族统治地位。二战之后,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又出现在了南方。20世纪50年代后,政府、学校、医院及各个新生行业的兴起,女性受教育程度不断提高,女性开始走出家门、走向社会。女性社会性地位的提升也引发了家族结构的变化,父权制对家庭的控制进一步弱化,有的女性甚至成为家庭的实际控制者。第二代南方复兴的女作家就着重描写家族中的母系历史与家族中的女性形象,反映了南方由“旧”转“新”的变革过程。
1909年出生在密西西比州的尤多拉·韦尔蒂是第二批女性作家的代表,她笔下的女性不再是胆小怯懦的淑女,而呈现出“雄化”的特点[9]。例如,《三角洲婚礼》中的达贝尼选择与下层阶级的男性结合,在斗争的过程中她得到母亲的支持而与父亲对抗,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庞德的心》中的埃德娜像男人一样守护庞德家族的财产;《乐观的女儿》中的劳雷抛弃了南方淑女的身份,她不愿意依附男人而选择去芝加哥追求自己的事业。1941年出生的安妮·泰勒并不是美国南方人,但她生长在南方,因此十分关注南方。她所描绘的家并不是精神的港湾,而是冲突与矛盾的场所。例如,《思乡餐厅的晚餐》中家人间缺乏基本的新人与帮助,逃离家庭成了小说的主题,传统的家庭观念以后现代方式被解构;《业余婚姻》从女性视角塑造了三个不同的独立女性,说明被家庭束缚的女性不仅无法实现自我,而且对家庭与社会造成不利影响。哈姆弗瑞思则以写南方家族解体的严肃小说而著称。鲍比·安·梅森对于家庭解构的同时表现出了依恋,因为美国南方人比起其他地方的人更加注重家庭,家是亲人间获得慰藉与力量的空间。
南方文艺复兴第一代男性作家批判并悼念父权制贵族家庭的衰落,而第二代作家多为女性,她们不再从“父”统治下的大家族出发写作,而是以女性的视角叙述南方的母系家族故事,讲述了另一种南方故事。女性作家在书写女性生活史时与第一代男性作家类似,也以矛盾心情揭露了大家族的破败、男性的无能、淑女的造作、守旧的生活等。女性作家认识到母系家族一样无法挽救南方的传统,传统礼仪与家族认同必然消失。正因如此,她们借不同的女性祖辈之口描述家族的历史,从日常到庆典多方面地展现南方的风俗,在回顾南方过去的同时也解构了女性祖先的传奇性历史。她们笔下的新女性与家族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叛逃与回归的矛盾关系,表明南方女性试图在传统与现代间找到一种精神上的平衡。
母系作家的小说表现出对母性家族的强烈认可,她们将男性置于家族叙事的边缘,解构了男性的“父”性与神性。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男性都开始走向颓废,他们丧失了守护家园及保护女性的能力,甚至需要女性的照顾。与第一代男性作家不同,南方女性作家的母系家族小说有着特定的价值与审美视角,她们从历史中寻找被忽视的女性,通过书写女性的情感、职责及其与家族的关系,打破父权制话语长期以来对南方家庭叙事的垄断。
20世纪60年代开始,后现代主义思想开始席卷美国社会的各个领域,南方家庭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不确定性”所发展出的反叛、多元、随意等思想挑战着人们过去对于绝对真理的追求,传统的家庭与婚姻观念受到了剧烈冲击。美国南方经历了由大家族到家庭、由家庭到多元家庭的转变,单亲家庭的数量日渐增多,婚姻的神圣性受到挑战。泰勒小说中所描写的开放家庭已非虚构,这种婚姻重视夫妻间相互帮助的义务,允许婚姻中的双方与他人发展亲密关系。此外,社会与法律开始将家庭关系定位为私人关系,商业文化的发展令家人间的情感被需求所替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性自由的追求、性少数群体的增长及女权运动的兴起都加速了家庭结构的改变,社会评论家菲蒂南·隆德博格甚至预言“家庭正濒临灭绝”,心理学家威廉·沃尔夫也宣称家庭的功能仅限于“抚养孩子的前一二年”[10]。
后现代思潮下,南方新一代作家放弃了传统家族叙事方式,不再批评家庭伦理,而将目光聚焦于日常生活。新生代作家对家族衰败不再感到悲哀与凝重,他们也不再着意挖掘祖先的罪恶或功绩,而更加关注眼下的家庭生活。他们不再敬祖与审父,故事主人公也不需要承担家族的责任与期望,而更加关注个性自由与解放,亲情与爱情也变得不再重要。新一代作家深受后现代消费主义的影响,在断裂、无序、焦虑的背景下,以及各种解构性思潮的影响下,他们笔下的家庭零散、多样且平面化,呈现出“后南方”的形态变化,反映了从注重传统、反思传统到背离传统的发展模式。然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南方作家对于家庭的关注并未消失,新一代的作家在颠覆过去叙事范式的同时,需要为新的南方家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