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慧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文史结合作为古代文史学科的传统研究方法,在高校古代文学课程教学中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特别是为本科生开设的专业基础课程“中国古代文学”,往往以线性的文学史作为教学大纲,本身即已采用史学形式的表述结构。关于具体文学作品的讲授,也无法脱离“知人论世”的前提。但在教学实践中,如何把握文史结合的尺度,又如何通过这种方法培养学生的研究型思维,使教学效果不至流于表面,仍是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以文学史为纲的古代文学教学往往存在一个较为普遍的问题,即偏重文学发展线索的梳理和文学家生平的介绍,而相对忽视对文学作品的细致讲解。这无疑是将“史”与“文”本末倒置了。实际上,对于古代文学学科来说,文学作品本身才是真正饱含鲜活的生命力与情感温度的“文学”,也是其核心所在。这需要教师更加重视对“文”与“史”主次关系的把握,将文学史常识与作家生平作为讲解作品的辅助,既不忽视教学大纲的系统性与完整性,也须保证文学作品在课程中的主体地位。
以作品为本位的古代文学教学,首先需要对作品文本进行准确释读,不仅要保证文字训诂层面的准确无误,还要尽可能充分地“知人论世”,在此基础上阐释作品的情感内涵和审美意境,以避免主观臆测、南辕北辙。这需要充分吸收学界现有的研究成果,并将这些研究成果引入课堂,引导学生在辨明史实真伪的基础上理解作品含义。
例如宋之问的五言绝句《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旧唐书·宋之问传》记曰:“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州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1]《新唐书·宋之问传》所载略与此同:“于时张易之等烝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及败,贬泷州,朝隐崖州,并参军事。之问逃归洛阳,匿张仲之家。”[2]许多作品选教材受两《唐书》影响,认为此诗乃作于宋之问自岭南贬所逃归途中,而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也有接近家乡反而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是逃回的意思。
然而据陶敏《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后附《沈佺期宋之问简谱》考证,这一说法并不准确。中宗神龙二年(706 年),宋之问乃自“泷州贬所,遇赦北归”[3],并不是逃回去的。这便需要教师结合相关研究成果与具体史料,在课堂上对此基本史实予以辨析纠正。在教学方式上,可以采用提供材料而非直接讲授的形式,引导学生经过思考讨论,自行得出结论。例如让学生同时阅读两《唐书》中的《宋之问传》,以及宋之问作于神龙二年的《初承恩旨言放归舟》一诗:“一朝承凯泽,万里别荒陬。去国云南滞,还乡水北流。泪迎今日喜,梦换昨宵愁。自向归魂说,炎方不可留。”并结合陶敏《沈佺期宋之问简谱》中的考证,讨论上述两种材料中的矛盾之处:既然宋之问自言乃“承恩旨”而还乡,并作此诗公开表达内心的喜悦,显然并非偷偷自贬所逃回,而是遇赦后欣然北归。在明确可知此诗并非伪作的前提下,当作者自述与史书记载出现明显抵牾时,自然应以第一手史料为准。由此再回到《渡汉江》这首诗,也就不存在所谓“接近家乡,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是逃回”的情况。这种解读不仅不符合史实,也会使此诗的艺术感染力大打折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实为离家日久而音信难通,即如诗首句所说“岭外音书断”,不知家人是否平安,是否受到自己的牵累,反而不敢向人询问,害怕听到家中不幸的消息。这种既思念亲人、盼望归家,又充满忧虑惧怕的矛盾心理,情感炽热,真实可感,且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久居异乡、与家人难通音讯的旅者归途中的共通情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与典型性,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而这一点,也正是此诗最具艺术魅力之处。
这种方式一方面可以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使他们掌握史实考辨的基本方法;另一方面可以帮助学生学会如何结合前人研究成果更好地“知人论世”,并在此基础上更加准确地把握文学作品的情感内涵及其审美意蕴。
除了在史实层面准确把握作品的写作背景之外,要解读一篇文学作品的深层内涵,还应当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之上,广泛联系作者同一时期的其他作品,包括一些非属狭义“文学”的文章,通过互文见义的方式,对作者当时的心理状态进行较为全面的把握。这些创作背景相似的文本,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观照作者心态的“史料”。而采用类比讲解的方式,相较于孤立地讲授单篇作品,也更容易引发学生的思考,并在客观上起到拓宽学生阅读范围和知识面的作用。
例如,白居易《琵琶行》一诗本为本科生较为熟知的篇目,绝大部分学生中学即已学过。但中学时代对此诗的学习,主要在于疏通文意、解释典故,并大体把握诗中表现的情感内容。学生基本了解此诗乃写于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期,寄寓了个人仕途蹭蹬的失意慨叹。然而诗人为何选取琵琶女这一形象寄托自己的迁客感伤?除了现实中不期而遇这一偶然因素外,是否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心理动机?在大而化之的“仕途失意”情绪之下,这篇名作还包含白居易怎样更为细腻复杂的情感?对这些问题,学生在高中语文学习阶段往往未及深入思考,但在本科古代文学课程中,则有机会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究。
结合白居易同时期其他作品与《琵琶行》进行对读,不失为一种引导学生进行深入解读的方法。如白居易迁谪江州途中经过鄂州,夜泊鹦鹉洲时,曾与邻船一位歌女邂逅,并作《夜闻歌者》一诗:“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4]无论是写作环境、人物形象还是叙事情节,此诗都与《琵琶行》高度相似。此后写于江州任上的还有《听崔七妓人筝》一诗:“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凭君向道休弹去,白尽江州司马头。”[5]这与《琵琶行》中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凄然心绪亦同出一辙。而《听夜筝有感》一诗:“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6]此诗虽然写于离开江州之后,但亦写出了自己曾在江州任上时的凄凉忧郁的情绪。这几首诗作创作时间相近,主题、场景、情感相似,但并不为多数学生熟知。那么在讲解《琵琶行》时,我们便可将这些作品同时加以呈现,并以提问的方式启发学生思考它们之间的关系。通过讨论,学生对于“琵琶女”这一形象的认识往往会较之前更为深入:《琵琶行》中女主人公的原型很可能并非一人,而是综合了浔阳江头琵琶女、鹦鹉洲邻船歌者、弹筝妓人等多位类型相近的女子形象。她们都曾以感人至深的音乐触动谪居诗人内心的感伤情绪,同时也寄托了白居易的“逐臣弃妇”情结。
除此之外,白居易被贬江州时矛盾复杂的心态,也是《琵琶行》一诗的教学重点。但如果只是就诗论诗,由教师单方面讲授灌输,往往不易取得较好的教学效果。这一问题同样可以通过指导学生对读文献史料来加以解决。《琵琶行》诗序曰:“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但诗歌正文却痛诉“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充满了对谪居生活的积郁不满,显然并非“是夕始觉有迁谪意”。那么,究竟哪一种表述才是白居易此时的真实心态?学生此时阅读白居易江州时期的其他作品文本,便不难得出答案。如《与元九书》《岁暮道情二首》《江州司马厅记》《草堂记》等,有些饱含愤慨郁闷,强作宽解;有些则读来从容潇洒,恬然自足。这些表面看来较为矛盾的表述,可以看出白居易谪居江州时的心态总体上正是复杂纠结、时有起伏的,在愤懑不平与知足自安之间反复波动。被贬江州本为白居易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自此之后,诗人的处事态度逐渐由“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这种变化并非发生于一夕之间,而是经历了一段较长的过渡期。写于这一时期的作品,包括《琵琶行》在内,自然也带上了作者思想转型阶段所特有的矛盾复杂心态。
采用文献史料对读的方法,可以帮助学生在扩大阅读面的同时,通过互文见义,更好地体会具体作品中作者细腻幽微的情感。
由于古代地形地貌、行政区划与今日极为不同,单凭口头讲授难以使学生直观了解,往往需要借助多媒体等教学辅助手段,通过图片展示的方式配合讲解。这种情况较多出现于行旅和边塞主题的诗词作品,例如在讲解宋之问的《度大庾岭》《渡汉江》等诗歌时,可通过在唐代历史地图上标示洛阳、泷州、汉江、大庾岭等地的具体位置,以见作者遭贬之远与归心之切;在讲解王维的《使至塞上》时,则可标示长安、萧关、凉州、居延等地名的具体位置,指明王维出使路线的同时,直观表现出盛唐疆域之广阔。图文互证的讲授方式既可更准确地解读作品含义,又可使学生对历史地理相关知识有较为直观的初步了解。
有一点应特别注意的是,诗词作品中的地名方位有时会出现与实际位置不相符的情况。这就需要教师结合作品的修辞手法与文本意境详加分析。例如王维的《使至塞上》,此诗本作于开元二十五年(737 年),时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打败吐蕃,王维作为监察御史奉使出塞宣慰。诗中数次提到西北边境的地名,如“居延”“萧关”“燕然”等,皆为汉代古称。按唐人作诗常以汉喻唐,本不足奇。居延地处唐代甘州西北,正位于边境线附近,基本符合“属国过居延”一句对唐代版图的描述;汉之萧关位于唐代原州附近,也正在王维从长安前往河西节度使凉州治所的途中,符合“萧关逢候骑”的叙述。然而“都护在燕然”一句,却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由于“燕然”本为东汉将军窦宪大破匈奴后刻石记功处,这一句诗也常被解释为“都护正如同东汉时的窦宪将军一样,在燕然山刻石纪功”。但在唐代历史地图上可以看到,燕然山的实际地点在今蒙古国杭爱山,唐时属突厥。崔希逸刚与地处西南的吐蕃交战,大获全胜,断无可能为此特意绕道北上,赴突厥刻石记功。因此,这里的“燕然”并非如诗中前两处地名“居延”“萧关”一样,有实际地理方位的指向性,而是通过“用典”这一常见的修辞手法,泛指崔都护在对外战争中取得大胜,赞其神勇如汉代窦宪一般。正如程千帆先生在《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一文中所说:“由于汉、唐以来,中国和外国,汉族和非汉族在相当长远的年代和非常广阔的区域里有过情况极其复杂,和战都很频繁的接触,所以诗人们在反映当前事件的时候,就不能不联想到历史事件,在反映某一地区情况的时候,也往往会联想到另一地区,哪怕它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甚至很不符合实际。因为不如此,就不容易充分地揭示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图景,而这种图景,又是当时表达边塞这个主题所非常需要的。”[7]
结合史实考辨、史料对读以及历史地理学相关知识,将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与思路融入课堂教学,既可引导学生更加准确地把握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和审美意境,又可以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培养学生的研究型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