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的故事

2022-03-30 21:35岑攀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舅表姐垃圾桶

祝家有四个垃圾点。

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客厅,一个在祝风平的房间,一个在祝李好的房间。

厨房的垃圾桶,是一个用旧了的、电饭煲的不锈钢内胆。客厅的垃圾桶,是一个比厨房的垃圾桶新点儿的、用旧了的、电饭煲的不锈钢内胆。祝风平房间的垃圾桶,是李桃、祝李好买快递剩下来的纸箱,也有米袋、买衣服剩下的纸袋、去超市剩下的塑料购物袋。祝李好房间没有垃圾桶—起先有过,不知为何,垃圾桶放在那里,久了竟会长出一层黑而黏的污垢(李桃反驳:没有,不可能没套袋子就往里面扔冰淇淋纸的!你自己忘记套,不要赖我!),她懒得刷,也就把垃圾桶扔了,直接把垃圾袋放在地上。祝李好有时也会用购物或外卖遗下的纸袋,如无印良品、优衣库、麦当劳、永和豆浆,但多数时候还是用她从超市买回来的加厚手提式垃圾袋。

李桃没有自己的垃圾点,但是家里的四个垃圾点,她都可以扔,也都愿意在垃圾袋满了的时候把它们带下楼,并拥有评价哪一个垃圾袋满了、该扔了,哪一个垃圾袋等等再扔的权力。

冯春秀没有自己的垃圾点,她的垃圾,有时扔在厨房的垃圾桶,有时扔在客厅的垃圾桶。冯春秀也试过设立一个新的垃圾点,用自己的一个小脸盆,充作垃圾桶,就放在卫生间,里面放她收集的、卫生间里女儿李桃和外孙女祝李好掉落的长发,以向女儿和外孙女展示:“你睇!我拾得几多垃圾!”冯春秀也真是运气不好,她放小脸盆的地方正好在洗手台下,祝家的“牡丹富贵”洗手台买了五年,已经有点漏水了,而冯春秀又生在八十年前,一个垃圾桶还没有和垃圾袋成为天生一对的年代,因此祝李好看到的是一小盆带着头发、泡烂了的纸屑和一个将烂未烂的卷筒纸芯的浊水。她忍不住惊叫起来:“你做咩嘢?!同你讲过了,垃圾放在廚房的垃圾桶,啊么系(么:要不是)就放在厅个垃圾桶,为咩要放在卫生间?你睇啲(啲:这些)水,几臭?!几邋遢?倒嗮啲水去,快啲!唉……冇系咁子(冇系咁子:不是这样子)啊,你放手,我来哦!下次啲嘢我自己整得啦,么使你整啊!”

祝李好当时并未留心冯春秀的表情,她把水倒了,垃圾也倒了,挤点沐浴液,草草将小脸盆冲洗一遍,搁在外婆的架子上,就回房叹空调、看动画片、吃薯片了。等她再出来拿饮料的时候,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响,门没关,她挪到可以偷看的角度,发现外婆在里面洗那个小脸盆,肥皂尽量往盆里每一处地方都蹭一下,摩挲出不太厚但很洁白的肥皂泡,然后等一盆水,冲掉,再等一盆水,再冲。她黄而软的后颈上有点细细的汗珠,不知已经洗了几趟。

祝李好说:“外婆!得啦!洗干净啦!”

冯春秀把盆里的残水倒了,快快地—老年人的快,和青年人的快是不一样的,也不直接等于青年人的慢,而是快中总要停一停,顿一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一下暂停键又倏地松开—转过身来:“你睇!我洗得几净?”

“系系系,净啦!”

祝李好给冯春秀拿了根香草冰淇淋,给自己拿了瓶七喜,回到房间里,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垃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没再认真听外婆讲了什么,外婆也很少好好说些什么了。外婆的话好像也被人按了暂停键。她和李桃在看电视时,说:“我谂(谂:想)……个只……”心急的李桃说:“个只咩嘢?你谂咩嘢?”外婆说:“个只……就系……”李桃说:“就系咩咯?”外婆的话好像还被按了删除键,她说:“唉,我么记得咯……我谂准先!”李桃说:“谂咩咯?你究竟谂咩咯?有咩好谂咯?”外婆说:“么……么记得啦!我谂准先!”外婆的失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逐渐发生的。外婆起先因为不会用电磁炉,失去了煮菜的工作,然后因为用不惯新电饭煲,失去了煲饭的工作,因为洗洁精用得太悭,碗洗不干净,洗碗也没外婆份了,因为水换得不勤,“地越拖越邋遢!”,拖地也没外婆份了,最近一次,因为冰箱门忘记关严,冷气外泄,一柜冰淇淋化成了水,冻肉冻鱼也险些变臭报废。外婆不再可以自己开冰箱拿冰淇淋了。李桃说:“以后你么得开冰箱喇!都同你讲过了,冰箱门要关好,啊冇啲菜臭嘎,硬是么记得!仲有,你一日么得食咁多冰淇淋个,早上我俾你一条,中午祝风平见你食一条,宜家晚黑我又见你食一条!你老啦,肠胃么好啊,冇得食咁多个,识冇?以后我俾你你正食,一日最多得食一条喇!”

捡拾家里剩余的垃圾,大概是冯春秀为数不多的工作了。不过,祝李好仍要禁止冯春秀新辟的垃圾点,一方面因为卫生间是李桃、祝李好、冯春秀三人共用的集体空间,对于冯春秀新辟垃圾点的提议李桃也表示“你冇搞喇!”的反对,少数服从多数符合民主公平的原则;一方面因为外婆捡拾垃圾时总懒得拿扫把,总是用手,每每看她缓慢地弯腰,李好的心总被高高吊起,绳索中混合了同情与惭愧,“他朝君体也相同”的恐惧,大概,也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爱吧;一方面—就何妨承认,祝李好不止是懒得帮外婆的垃圾桶寻找不会漏水的寄身点、定时更换垃圾袋那么简单,她正在学习使用教育的权力,在由未熟向成人世界过渡的途中,祝李好开始实验把强权伪装成真理、把压抑妆画成平等的快乐。她说:“外婆,么得咁子!”若干年前,外婆也对她说:“乖哝(哝:小孩),么得咁子!”

五点过些,祝风平在她的房门外问:“煮你的饭吗?”

祝李好没摘耳机,没怎么听清祝风平说了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和上午十一点过些时一样的内容。她说:“不用,谢谢!”一般而言,暑假里她每天和祝风平的对话就是这么一句,每天两次。

选完外卖她就回到微信,打开订阅号信息。祝李好关注了不少文史哲公众号,只是关注,不是关心,她没事可做时就看看那些公号的文章标题,看完便会有自己今天也算学习了的感觉,可以更泰然地浪掷时间。今天当她见到“南帆《父亲属蛇》:许多儿子没有认真地看过父亲,父亲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也不知为什么,她点了进去。

里面说:“儿子发现父亲衰老得管不了自己的时候,父子的等级关系就结束了。这个时候,父亲和儿子反而很容易成为朋友。儿子对于父亲的感情往往是在发现了父亲的衰老之后。”

祝李好想这好像不怎么适用于她和祝风平,如果说李桃还不时管一管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说两声“这么冷的天!穿袜子!”祝风平是真的管不得她了—这不是说他没有对祝李好的专业选择,就职方向,乃至恋爱纲领指手画脚,而是说祝李好从未接纳他的意见,甚至避免对这些意见发表看法,以免引起更多的意见。祝风平老没老祝李好也不是很关心,但那些细节还是无可避免地挂在她的眼角,像眼屎,碍事但真实存在。他的胃口越来越小,睡得越来越早,冬天越来越怕冷,去药店的次数越来越多,开车途中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则越来越短了。

但祝李好仍然无法和祝风平成为朋友。想一想也不行!别说是成为朋友,不,即使是聊几句天的可能也令人窒息!回首过去祝李好也认同祝风平的一些观点,比如《在钉子上》真的短小精悍,《羊脂球》的余味也很不错,但这还远远不足以弥补祝风平的言论在二人之间制造的裂痕:“当初你就应该选理科!”……“中国戏曲史?这样的课没必要了!落后了!现在没有人看戏了!”……“你的毕业论文,应该研究一个文坛大佬!说他们的好话!这样他们以后看到,就会提拔你了!”祝李好为之骇然。她也不知道祝风平的自信从何而来,竟觉得文坛大佬有时间翻看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本科毕业论文,她更不知道祝风平怎么会变成这样—三十年前祝风平是个写小说、写诗的人,热衷孤胆英雄题材。何时起写作在他眼里变成进身之阶、名利之匙,而不是一根玄妙的、通常漆黑但有时也浮现豹子金黄、凌乱的皮毛的竹管?还是说,经历过八十年代严肃文学的地位超然、作家演讲的万人空巷,写作与名利在祝风平心中原就是一体两面的?祝李好上大一时和祝风平还勉强有些话讲,那时她还给祝风平推荐过电影,上大四时她就接不上祝风平的话了,同时也尴尬于自己过去的阅片口味:《单身男女》?在杜琪峰的作品里实在是太平庸的一部,商业片罢了。

更让祝李好尴尬的是她过去的崇拜对象:祝风平?在中老年男子里实在是太平庸的一个了!最可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年轻时不长不短的中学教师经历形塑着他,令他到哪里都不忘拾起隐形的教鞭,要对高考改革、美国大选、天台蛇瓜浇水的次数、祝李好卧室里祝李好自己那张床的摆放方向发表雨露或是雷霆!祝风平像一个垃圾桶,腹内明明只是过时的废字纸、电视的花边消息、自媒体的“震惊”标题,却整天要以做人的道理普度众生,而不受他嗟来之训诫的凡夫俗女自然是“不会成功”“没有希望”的了!

算了,祝李好现在好不容易过得不错,没事并不会想着去谅解自己的父亲。她累了,每次和祝风平说话她喉咙就梗起一股浊气,每次说话都是在争夺权力而不是交换想法,她不说了。是,小时候他教了她几乎一切:点题、升华中心、首尾呼应、红线串珠……奥数、写完试卷要检查、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很好吃、冰泉速溶豆腐花冰过更好吃、消炎要打青霉素、发烧可以吃布洛芬……但那一切也几乎毁了她,把她变成一个没有自我又自我膨胀的人。她也想只把父亲当成一个文化符号!那样她可以冷静地批判、温情地赏析,现在她做不到,她讨厌祝风平,特别当他下午在隔壁房间陶醉地外放歌曲《十五的月亮》时,正在复习准备考公务员的祝李好真的为那噪音绝望。

六点零八分,祝李好点的“贵人轩”茶楼外卖挂在了门把手上;六点十三分,李桃回来了,伴随着响亮、热情又快乐的叫声:“祝李好!来拿你东西!”一时间,祝李好从房间奔出欲拆她的哑光杏色腮红:“谢谢妈妈!妈妈辛苦啦!”祝风平由阳台探出半个身体:“返来啦?你电动车仲有电冇?等下我去买啲果!”沙发上的冯春秀眼里有了点亮,嘴唇蠕动着,咧开一个轻轻的笑,她看看李桃,又看看祝李好,说:“买得……咩好嘢?”祝家突然活了起来。

李桃换过同时也是睡衣的家居服,把电动车钥匙交给祝风平,盯住冯春秀吃了降血压的药,到餐桌边应付祝李好的撒娇:“妈妈!这个金钱肚好吃的,有点辣,最合你了!你吃点嘛,就吃一点!”

要减肥、晚上通常不吃晚饭,只吃点冰淇淋和饼干的李桃拗不过祝李好,坐下來吃了一口。金钱肚不腥,有嚼劲,最关键系啲汁好食,咪咪辣,开胃,又么太咸,连到下底啲白萝卜都好食了!何况个女么食辣。这金钱肚是她专登点给自己的,李桃不免受用,不知不觉,又吃下半个叉烧包、一块春卷、一只马蹄饺,已然九十分饱。唉!今晚又要多走一圈了!走一圈可能都还没减得!但女儿这么大了,还喜欢黏住自己,半真半假地像小时候那样说:“妈妈不吃我也不吃!妈妈帮我吃!”李桃的苦恼也不是不甜蜜的:“你一回来我就胖哦!起码重十斤!”

祝李好就笑:“等我回学校再减嘛!”然后她想起自己已经大学毕业了,不会再回学校了,工作也还没有着落,笑容就有点塌。

李桃忙转开话题:“吃完了放厨房垃圾桶那里,等下我一起丢!”

李桃是好妈妈,考不考得上公务员还是照样每天给祝李好买菜煮饭,给她发生活费买外卖和快递。李桃拍胸脯宽慰祝李好说:“没事!一年不得两年,两年不得三年,三年不得四年!老妈养你!”但她越这样祝李好就越没想好自己到底该不该考公务员。

晚上九点多些,祝李好做完今天份的模拟卷,跟李桃一起出门散步。天时热了,本省又没有本土病例已久,街上行人戴口罩的已十不存一,但祝李好还是怕死地戴上口罩。戴了一年多,她好像也有点明白,为什么日本人出门总喜欢戴口罩,口罩是面具,妥帖地把鼻子的黑头、嘴唇的爆皮、下巴的毛孔粗大收收埋埋,就算额头也还是油,但是遮住了半张脸擦肩而过的同学、老师、领导、同事就不能肯定那是你,就难以感叹:“这个小×,好像有点邋遢窝!”在口罩里人好像也大胆点,能说出平时说不出的话,甚至寻衅、推搡、无故躺倒在公交车前、走进超市抢劫矿泉水!

倒了垃圾,祝李好闷声走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向李桃倾倒垃圾:“妈妈,我有点不想考公务员。做了公务员,天天都是看材料,写材料,复印材料,发材料,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好像都没有用了……”

李桃说:“不做公务员,你做什么呢?现在的语文老师啊,很辛苦跌!我同事的女儿就是哦,一进去都要先当副班主任,天天六点多就要起来,晚上十点十一点才得回到!现在又不给补课了,给不是自己学生的补课都不行!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块钱,吃好点的,都不够吃饭!”

“你想去企业?企业更累!我们这里又没有什么好的国企,工业园你去么咯?港口你去么咯?你又说嫌上下班时间长,你又不会开车!

“公务员就不一样了,到点下班,加班又有加班费给你,就是不算加班费,都起码有三千块啊?周末双休,你可以继续写你的文章嘛!现在很多单位啊,有食堂的,你看老妈就知道了,中午八块钱一餐,有柠檬鸭、番茄炒蛋、炒包菜,还得一碗豆腐鱼头汤!我最后去,鱼头没有人吃,师傅整个鱼头都捞给我!你看看,多抵?在外面,这样一餐,二十块都不一定得哦!”

“我又不喜欢吃鱼头汤!你们单位都不得自己选菜的。”

“那你去个人多点的单位嘛!哪,邓苹阿姨啊,记得吗?小时候我们还在卫生局住,住我们楼下那个啊!她后来调到财政局去了,她们单位就有食堂的,是刷卡的,肉菜三块,素菜一块五,汤和水果不要钱哦!有时候还有糖水!”

“不记得了。”

“哎,有时候我都替你不抵,小小个你就会读书,会考试,样样叻过人,年年都拿奖学金,要我说,你应该继续读!或者在大城市,几好找工作?家里也可以帮你出首付呀,你又说在大城市辛苦,不想天天挤地铁、挤房贷,说吃饭太贵,要回来,也都听你的了!”

“安州小地方,就是这样的了!最好的工作就是公务员了,你不做公务员,你想做什么?”

祝李好如果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了!

她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写理想,她什么都想,又想当医生、又想当教师、又想当工人,那时世界在祝李好面前是无限的,她无所不能,去哪行就让哪行蓬荜生辉。然而去年的国考,一个往年报录比40:1的岗位,不算高的,她却连面试也没有进。即将考的省考她能过吗?如果接下来的事业单位考试都没过,她真的要在家待业了?

她觉得自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有点自尊心,有点爱好、有点情趣,爱好又没有过硬到发展成为副业,足以补贴日用(当然,这是为了生存,祝李好认为自己和直接把写作与功名利禄划了等号的祝风平仍是有区别的!)况且她又不像多数普通人那么脚踏实地,她那么懒。

还是先考上再说吧,考上了才有资格思考想不想当。

十二点了,再看五分钟申论,就上床玩手机好了!正当祝李好发挥余勇时,李桃开门进来:“明天你表姐来哦!你中午在家吃饭吗,还是出去吃?”

祝李好有三个表姐,但是李桃跟住祝李好叫表姐、而不是直呼姓名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小舅的女儿李宝真。李桃和小舅李榕关系好,祝李好和表姐李宝真关系也好,尽管不在一个城市,每年不是表姐下来安州过暑假,就是她上去邕州过寒假,不过近年来大她九岁的表姐结婚生子,两老表的关系也轉淡了。

祝李好其实不太想和李宝真吃饭,但上次表姐来她特意躲出去李桃就有点不高兴,说了她两句“人怎么可以没有亲情的?”“无论发生什么,也是一家人啊!”虽然当晚李桃还是给祝李好做了她爱吃的炸牛肉饼,跟她聊天也没有夹枪带棒,祝李好心里却过意不去了。她觉出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后现代社会中越缩越细的家庭。越过越疏离的个体,李桃是很难接受的,祝李好视为糟粕的宗族意识与集体主义在李桃那里也有部分是好回忆,一个打架三个帮!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昔日大家一起去打猪草、喂兔子、插秧,养猫、逗鸡、偷吃甘蔗,今天李桃过得好了,从农村来到了城市,但她还是相信“帮得就帮”。生活有困难的同学同乡进小城看病李桃义不容辞,负责带路、找住宿、请吃一顿实惠美味的大排档,药费太贵她也会同甘共苦地递上几百上千元。当然,每月工资四千多点的李桃银包也痛,但看到老乡的愁眉稍解,过年过节收到他们特意捎上来的自种芥菜、自包大粽、自养土鸡(尤其是李桃爱吃的土鸡),她觉得抵了!

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一餐她煮的饭,对李桃来说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为此她可以忽略小舅一家来安州常常什么也不拿,走时却带走油、木耳、抽纸、甚至桌上的一大袋十斤重橘子的事实。祝李好想自己为什么不能配合演出一下其乐融融,先囫囵吞咽容后再吐出小舅一家对她专业选择就职方向乃至恋爱纲领的指手画脚呢?

“在家吃,我要吃番茄炒蛋!”

“好,番茄炒蛋容易咯,还想吃什么青菜吗?”

“生菜!”

李桃快乐地用她掌握的为数不多的英语回答:“OK!”

第二天祝李好起得比平时早,看了两页书,终于是忍不住,敷了一片面膜。表姐说十一点到,九点半她就在选穿什么衣服,十点准时开始化妆。她也知这多少是消费主义的日渐点污、大众审美对独立意志的蚕食鲸吞、身体羞耻的潜移规训!但想到表姐上上次来她家吃饭时讶异地说:“哇,李好,你也快大学毕业了哦,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了哦!要表姐给你推荐几家网店吗?”祝李好就翻白眼,就忍不住收藏一个又一个化妆攻略,买一份又一份口红小样和粉底液试用装。和表姐谈论化妆品对人的异化是没用的,只有用丰富的换头经验和扮靓本领才能让她心服口服,或者说—反而可能让她说出“李好,不是表姐讲你,学生还是要把心放在学习上,天天化那么浓妆对身体不好的!”这样的话语了!

表姐果然够精,说十一点到其实十点二十八就已经拍响祝家大门。祝李好散粉已定,淡香已施,才买不久还未穿过的家常复古缀人造珍珠乳白色方头猫跟凉鞋上了脚,挺胸抬头,收腹提臀,浑然不惧,开门迎道:“表姐!细舅父、细舅母!入来坐!”

李桃是急性人,预估着十一点才做好的满汉家宴此时也只剩最后一道祝李好钦点的蚝油生菜。闲话少提,众人落座后,也化了一番妆(特别是穿了压箱底的今早才拿出来紧急熨烫的浓紫底粉红绣牡丹旗袍)的李桃环顾餐桌:清拌木耳,凉调海蜇;金的金银的银玉米烩松仁,酸的酸甜的甜番茄炒鸡蛋;粉不粉韧不韧的香葱爆猪肝,咸不咸淡不淡的土豆焖牛腩;蚝油生菜,根根英俊;葡萄珍果,粒粒圆满;干贝萝卜排骨汤,口口带甘!—满意而谦虚地致辞:“冇咩菜嚄!天热懒煮菜,大家随便食食!”

小舅照例代表发言:“仲讲么有菜,咁多么系菜啊?比酒店仲食得好!”

李桃舒心了。她未来得及上腮红的脸透出一种温柔的红晕(虽然大部分是因为热):“么有么有,么比得酒店!”

家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祝风平先问过小舅一路下来晒不晒?从邕州到安州路口收费收几钱?小舅妈再问过李桃煮菜辛苦了,几点开始煮?下次也不用这么多菜,煮一半都够食咯!小舅又问冯春秀最近身体点样,系么系走得、食得、睡得?冯春秀答了一句仲可以,照顾母亲有功的李桃接过话头,说起自己平常如何每天扶冯春秀下公园散步、给冯春秀量血压、煮食、买药、买衫、买贵过白心火龙果的红心火龙果……

李桃有点炫耀的意思,但这份荣誉感是她应得的,祝李好只是不解为何小舅对此能够安之若素,脸带笑容地点头听着,好像这是一些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舅一年只是在母亲节通过李桃给冯春秀发五百块红包、和大舅二姨在春节轮流接冯春秀上去住半个月!(而且有一次忘了给她做晚饭,小舅家讲养生不爱买零食,客厅于是空空如也,当夜外婆怎也找不到吃的,第二天打给李桃时,外婆忍不住声音哽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很小的小孩子。)

饭吃到一半,话题如常转移到祝李好身上。小舅妈讲:“李好,我见你好像胖了呐?”

祝李好一愣,尬笑着说是啊是啊,心里却想岂有此理,我居家以来也不过胖了两斤,跟上次大家见面比最多胖了三斤!我都没说你穿着打扮从二十年前就没变过无聊到了极点,也没说你女儿生小孩后至少胖了二十斤,你到我家来吃饭还不说我的好话,是不是太蹬鼻子上脸了?!

李桃大概也作如是想,她脸颊温柔的红彩散去,眉心攒起警惕的乌云了。她严正反驳:“没有,她没胖的!”

李宝真也说:“李好没胖,胖了不敢穿这种衣服的。”—祝李好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方领贴身上衣,衬黑色雪纺鱼尾包臀裙,真可谓艳而不俗,欲而不淫,除了drama一点,别无缺憾。顿了一顿,李宝真说:“李好这么靓,有男朋友了吗?女孩子的青春就这几年,要抓紧了!谈过恋爱才知道是什么滋味哦!”

“没有男朋友的话,表姐给你介绍呀!”

“找男朋友还是要来邕州,安州没什么好男人的!表姐跟你说,现在那些高富帅呀,就喜欢你这种的了,又乖,又会读书!像你这样的最适合当老师了,应该来我们邕州一中!我们邕一很厉害的,年年都有清华北大的哦!邕一的教务处主任,以前教过我的,表姐有他微信,一帮你牵线,肯定得!到时你工作又稳定,又能相夫教子,几好?以后等我儿子长大了,你就教他读书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李好恨得眼内滴血!不,这戏她咽不下去了,即使只是搭话,也是对她二十多年来生存意义的侮辱。她寒窗(当然祝李好住得还是不错,住在广厦花园小区,冬天开暖空调的她相比起同城住在砖瓦自建房的同龄人并不知冬天的窗会有多寒)苦读十六年原来只为了给青年才俊留下智商高有益提升后代基因的印象,给自己儿子和表姐儿子充当家庭教师的备选。她静默地吃她的番茄炒蛋。

李宝真见她不说话,就也没再说了。后半席她和祝风平讲起邕州房价这几年涨了多少,自己在市中心的房子有人问五百万卖不卖,她还未肯出手!祝风平听得直拍大腿,说早知道他当初就在邕州多买一栋了!在安州买这几栋有什么用?一点也不好租!

祝李好真想说:那也不是你的房子吧,不是小舅小舅妈买的吗?你出过一分钱吗?但她忍住了。李桃整这一桌菜不易!从七点半起来忙到现在了,她没有帮打下手(李桃说:“你学好你的习就得了,不要添乱!”)就算了,不能让李桃没有一餐安乐茶饭。

吃完饭负责开车的小舅照例去祝风平房间午睡,小舅妈、李桃、祝风平自然而然地继续讨论房价、房产税。冯春秀插不进嘴,只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葵扇缓慢地扇动,摇椅上假花藤蔓的影子落了一点在她脸上。夏天太热了!午后高层建筑的穿堂风也不凉,但还是带走背脊心口的大部分汗意。葵扇不动了。外婆张着把口,盹着了。祝李好不幸还没得回房间假装睡觉或学习,还和李宝真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听她胡言碎语。

李宝真说:“你用什么粉底?持久度不错呀!”

祝李好说:“阿玛尼权利。”她省下“小样”两个字没说。旗舰店正装和代购小样可是差着四百多块呢!

扬完了李宝真的抑迫不及待地登场,这“抑”才是戏肉,是柔鱼里一根不期然的骨刺,带着点“你不错,但还是我技高一筹”的意思。“但你好像没打高光,是吗?”

呵!祝李好扯动脸皮冷笑:“我不喜欢打高光的!太油!”

李宝真热情洋溢地从上上次聚头她晒过的小号狗牙包(和自己最贵的包也不过是三百块的小CK无关。祝李好只是从审美角度出发觉得这油油的绿色土极了!况且祝李好也不赞同李宝真说这狗牙包要近六千的说法,小号难道不是三千出头就能买到?)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盒:“哎呀,那是你没试过好的,用用看我的‘五花肉’?”

是芭比布朗,而且不是mini版,找代购拿也要三百多!

李宝真的炫耀低级但是有效。谁又不想试一下芭比布朗的五花肉呢?祝李好明知这是商品文化的符号幻象、全球化资本的广告陷阱、幸福生活的同质模板、椟比珠贵的荒诞现实主义!可她还是想试一试五花肉。在花城逛街时她怕丝芙兰的导购对她投来“什么都试了,什么都没买?”的不出所料的轻蔑的目光,连店内都不敢走进,现在她有机会试用了!即使买不起,试一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正面,又看背面,一手捧着、一手轻轻打开卡扣的时候,不知是哪根手指,突然碰到了高光盒背塑料转轴上的一点毛刺。祝李好一愣,再用食指摸摸,真的,真有毛刺!祝李好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反转盒子看那背面诱惑的、黑白线描的女性人脸,那嘴巴有些模糊,旁边还有些可疑的白点;再打开盒盖细看,粉倒是压得严实的,但那阵浓得呛脑的香精味暴露了它自己。祝李好几乎没站起来大叫:“Fake Highlighting Powder!”

祝李好的兴奋去得比来得更快。她想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表姐的高光是假的,难道会天降一盘真正的“五花肉”奖赏自己的火眼金睛?—表姐的高光是假的,那以使用化妆品的真假来对表姐估值的她又有几真?几分是真的来自她自己,几分是假的来自可控的、本质又何尝不是商品的“为叛逆而叛逆”?抑或那几分假的才是她,才来自虚伪的、不敢素颜直面亲戚、不敢痛陈“我读书不是为了嫁人”、不能直说“表姐我要回房间了”的祝李好?

她看着那璀璨的宝光、金沙和银雾,传说中的“神仙高光”结果也在营销软文中给出“抹在哪里男人的眼睛就黏在哪里!”的世俗用语。小时候来接她放学,两个人两只手一甩一甩地牵着回家的表姐,跟她喝同一杯冰水、用同一台电脑、看同一部《中华英雄》的表姐去哪里了呢?她记得小时候表姐来安州,她好开心的!表姐来那一天就像过节,李桃会做好多好吃的,晚上她们三个会睡一张床,聊天一直聊到睡着。再大一点,表姐工作了,她上初中,安州还没有麦当劳,麦当劳也还没像今天这样在频繁的通胀中逐渐成为城市人填饱肚子的日常选择,那时上邕州过年,表姐带她去逛步行街,吃麦当劳,她开心了好久!那天她吃了一个汉堡、一份薯条、一杯饮料,四十多块钱,表姐吃了两根薯条,其它时候就是看着她吃。那时祝李好真的以为表姐不饿、表姐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是现在她才有点回过味来,那时月薪才两千块、当天还给她封了一百块红包的表姐,自己一个人是舍不得吃麦当劳的。时移世易祝李好今天每月也有两千两百块的生活费,但她何嘗舍得给表外甥封一百五十块的红包呢?

表姐看她不动,亲昵地推了一下她的胳膊:“快点,试试喂!”

祝李好条件反射地说:“哦哦,那我去找个镜子!”

走向卫生间时她想起祝风平和李桃聊天的碎片:“……在外头搵了一个!榕弟讲么见过企(企:第三人称代词,这里作“她”用)只老公返屋企!”“又么有工做!”“李宝真做咩睇上咁个人过(过:语气词)?”“唉,难哦!”得不到老公的爱的表姐,寄情于商品是那么难理解吗?既然再爱这样的老公是“不抵”了,人总要另找个地方发泄爱吧?要用自己的工资养活母子两个的表姐也够节制了,她有一整年没买过新包,拿出来骄人的高光也只舍得买A货了……

祝李好屏住呼吸,轻轻在两颊、下巴、额中点上一点。金与银混合后的细粉发出幻变的、难掩的光彩。她的五官好像真的立体了一点!下巴翘了、额头饱满了、脸颊也少女了一点!

祝李好走出门去,准备迎接李宝真的夸赞也还李宝真以夸赞。也许再要个淘宝链接什么的吧!也许她考完公可以上邕州看看,和小外甥吃顿好的—

李宝真讶异的、夸张的大音量在厅中飘荡开来:“不会吧?三姑,你就用这个当垃圾桶啊?你们一年赚那么多钱,连个好点的垃圾桶也舍不得买啊?太悭湿了吧!”

祝李好深吸一口气,露出甜而遗憾的微笑:“表姐,你这个高光不太合我用哦!感觉粉质粗了点,你不如买Mac的生姜高光,还抵哦!”

过多几日,祝风平带回来两个垃圾桶:玫粉的、亮绿的、特大的、镂空花边的!他得意洋洋地要换下两个电饭煲内胆:“丢嗮啦!我啲从华润超市买回来个,几十蚊银一个!么好过个两只嘢?”

祝李好最讨厌粉红色!更讨厌家里因为李宝真一个外人的话就改弦更张!她强烈反对:“太土了!不得放在这里!”

祝风平说:“你又不怎么出来客厅!”

祝李好说:“我又不是永远都不出来客厅!偶尔来客厅也有人权啊!”

李桃也说:“原来的垃圾桶好好的,不用换!小一点刚好每天满了就去倒了,垃圾桶大了就想等它满了才倒!夏天垃圾隔夜都臭了!”

馮春秀难得插进话来:“么要……俾我!我攞来种菜!”

过多几日,祝李好午睡起来喝水,看见冯春秀在阳台上,背着手看那两垃圾桶—不,现在应该说是花盆了—泥土。韭菜种子昨天才种下,祝李好今早去晒衣服时看,还没有冒头,但冯春秀说:“企地生得好快个!”可能现在已经长出一点尖尖了?祝李好好奇地端着杯水走去:“外婆!淋菜未?”

岑攀,女,广西钦州人,中山大学文学硕士。曾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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