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2022-03-30 17:20李治邦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总姐姐中学

就在今天下午,萧恩界被总公司任命为人事部长,他年仅38岁。

萧恩界在男人堆里算是比较标准的,个头高,白净脸,文质彬彬的。他的履历表也很简单,大学毕业他选择了参军,在部队一干就是五年,领导准备给他提干,说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报考军事院校呢,还非得从战士做起。他笑了笑说,我觉得从军事院校毕业直接成军官没有意思,我就是想当几年战士历练一番。在部队,他立过两次三等功,也受过一次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其原因是当地一个寡妇遭到副乡长的调戏,被萧恩界撞见,一拳头下去就把副乡长的嘴打成了兔爷。

萧恩界谢绝了提干便复员到了这家公司下属的企业,跟中学的一位女同学结婚。谁都觉得他的生活总算是纳入到正常的轨道。三年后的秋天,这位中学同学突然去了日本的横滨,两年后提出离婚。萧恩界只得点头同意,中学同学的姐姐过来当了中介人,替她办理了离婚手续。民事部门把他和大姨子当成离婚的夫妻,闹出了不大不小的笑话。

萧恩界当过几年车间党支部书记,后来调到总公司经理办公室当副主任。然后让总经理一眼看中,觉得这个人诚实,心底也很简单,不用在他身上动脑子,就让他当上公司人事部长。任命会刚刚结束,萧恩界就被人事部的年轻部下们推搡到了总公司楼下的卡拉OK厅,说是要好好唱一通。其中黄美珍最积极,到了厅里就抢着拿歌单,吵着喊服务小姐过来点歌。服务小姐过来,递过两本歌单,一伙人戳戳这点点那,没一会儿就点出一大堆流行歌。黄美珍把歌单送到萧恩界面前,有些嗲气地说,萧部长,你先点一首吧?

萧恩界推让了半天,实在拗不过大家的盛情,便接过歌单。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望着密密麻麻的歌名,如天书一般竟不能唱出一首。他歉意地问服务小姐,有《打靶归来》吗?服务小姐茫然地看着萧恩界,竟没说出话来。欢男乐女们一阵大笑,说萧恩界还是上个世纪的人。有个染着满头黄发的小伙子开始唱《天堂》,黄美珍就顺势把萧恩界拉起来喝酒。萧恩界能嗅出黄美珍身上那股假香水儿味道,可嘴上还恭维着,法国的名牌吧。黄美珍矜持地问,什么法国名牌?萧恩界说,香水呀?黄美珍说,我也不知道哪国的,反正是有人主动送的。萧恩界郑重其事地说,绝对是法国的。黄美珍说,你如今是钻石王老五了,多少得有个女人伴着你呀。萧恩界撇嘴,什么钻石,土坷垃一个。

都说现代人会作秀,社会成了表演的大舞台,萧恩界就是其中一个典型。谁看到都会觉得他老实,说几句话会认为他憨厚。跟他待上两天,会感到他办事一根肠子,直来直去。与他生活一个礼拜,会觉得他很简单,没什么心眼。不论什么时候,萧恩界的脸就像戴着一副面具,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可就是这个萧恩界其实鬼灵鬼灵,说出话来都是拐弯抹角,听着清楚,做起来就让你糊涂。他爱装相,装得不动声色,就跟真的一个样,连他亲姐姐都看不出来。他的这个变化来自于在部队那次处分,他突然领悟到了自己的固执和较真。正是因为那次处分使他明白了许多道理,部队迅速让他复员动摇了他的很多想法。本来他想从战士成为将军,在肩上挑着两个杠三个花。他有次跟车间主任说过一句话,人应该有野心。车间主任懵了好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他对萧恩界说,你说明白点,你有什么野心?萧恩界不说了,摆摆手走了。后来车间主任跟公司的总经理说,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总经理哼了哼,说,你别小看他,他想坐我的位置你知道吗。

到了歌厅他其实很懊悔,不该冒冒失失进到这地方,弄得自己出尽洋相。可他表面上却显得很热衷,这伙人都是他的部下,工作靠着这一伙子人去做去拼。他最不想搭理的就是黄美珍。黄美珍三十好几了,自命清高,说话总是像泡着一罐子醋,总觉得自己是漂亮女人,从二十几岁连续拒绝了一批优秀男人以后,没到三十岁就开始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从萧恩界当上人事部长起,黄美珍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贴上来,可萧恩界实在觉得黄美珍是一张白纸,什么东西也没有,仅是长着一张不算漂亮的脸。萧恩界的理论是漂亮女人都十分浅薄,她们用心都在脸蛋上,而不在脑子里。

他结婚后曾经跟中学同学说过,但凡女人漂亮了都会自命不凡,都会强势表现,自以为男人都会喜欢。其实,漂亮只是一副面具,摘下来就是一张模糊的脸蛋,什么也不是了。中学同学生气地问他,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漂亮,但我摘下面具依旧漂亮,这个面具是天生就有的,再说也摘不下来。那天,萧恩界本想说你不是漂亮女人,你是自己认为漂亮。但这句话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因为中学同学的自尊心太强。她去日本不是偶然的,她一直对萧恩界说,我需要出去,成老太婆再走就失去意义了。中学同学到日本的第一年,不断给他发照片,说在这里我是最漂亮的,人家都这么说。萧恩界意识到自己没戏了,等到中学同学提出离婚的要求,他就回了一句话,你并不漂亮,你会为你自认为的漂亮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打听到中学同学跟当地的一个牙科大夫结婚了,据说很幸福。萧恩界知道中学同学还保留着他的微信,就给她发了一个信息,说了一堆祝你幸福的废话。中学同学没有理睬他,只是给他发了一个照片,一张她在海边的照片。萧恩界看着照片愕然了,竟然有了几分痛苦,因为中学同学整容了,原本那些好看的地方都挪位了,很奇怪的一张脸。

萧恩界找个借口,说肚子疼,想去方便,就离开了歌厅。他听到黄美珍在背后喊,快点儿回来呀。走到歌厅外,坐电梯就上了总公司的六楼,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就接到来自日本横滨的电话。中学同学软塌塌地问,听说你当人事部长了?萧恩界这边只是哼了哼,问,有什么事情?中学同学说,求你一件事,只有你能办成。

萧恩界看见窗外的云层積攒得很厚,有一群鸽子在云层里用力翻滚着。中学同学继续说,我妈妈患了腰椎管狭窄,现在越来越厉害,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挺直腰杆儿。一天中的大多时间都赖在床上,去一次厕所就得需要一刻钟。医生说她的脑血管薄,也很脆弱,稍微一激动就会破裂,而且这种现象很有可能发生。我想需要做手术,到医院盯着手术的事非你莫属了。说来,萧恩界结婚以后,对岳母照顾得不错。因为岳母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对萧恩界就格外疼爱。萧恩界谈恋爱的时候就能亲亲热热地喊妈妈了,有时候在楼下扯脖子喊,喊得惊天动地。弄得楼里的邻居都夸,说现在女婿能喊妈妈这么直率、这么高亢这么逼真、这么亲热,没有了。后来,萧恩界离婚,岳母曾经有半年没有搭理自己的女儿。

中学同学提高了嗓门,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啊?萧恩界觉得不好拒绝,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么一张谁来了都不会拒绝的脸,其实内心八百个不愿意。记得那天,天色很沉了,萧恩界回到家,意外发现平常很少在家的中学同学在家做饭,而且能准确地知道萧恩界什么时候能到家。中学同学平静地告诉他,她已经在前天去医院做了流产。喜欢孩子的萧恩界无法忍受中学同学的做法,两个人发生了十分激烈的争执。中学同学告诉萧恩界,我做流产的原因是对将来的婚姻不放心。

还是黄美珍看穿了他,赤裸裸地说,你明明不愿意,可你哪次都说行,这不是自己虐待自己吗。他觉得很惊奇,黄美珍就是一个花瓶子,没脑子的女人,能看穿自己,那是不是大家都这么认为自己就这样。他对中学同学咬着后槽牙说,行吧。中学同学不放心,提醒说,你说话可算话?萧恩界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中学同学悻悻地说,哼,我还不知道你小子,说得比唱得好,笑着就把人卖了。萧恩界不快地说,是你抛弃了我,你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呢?中学同学呵呵笑了,我在日本找个鬼子,比你小子强,他当面背后都是鬼。你这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萧恩界清晰记得中学同学第三次从日本的横滨回来,只住了两天就要走。他感觉中学同学的神态不对,可又说不出哪不对。事后明白,就是中学同学从日本横滨回来是空着手,没有给他带任何东西。而前两次,她都是大包小包地带,有次带了好多把削水果的自动刀,她兴致勃勃地说,哪儿的都不如日本的好使,快、利落、不拖泥带水的。那一夜,中学同学不断地和萧恩界做爱。可萧恩界感觉自己并不欢愉,因为中学同学做爱的呻吟是假的,能听出是在装,而不是发自内心。萧恩界很快就溃败下来,一年多没过夫妻生活,猛一做就坚持不了多久。

萧恩界很恨自己,觉得已经离婚了,怎么整得跟没有离婚一样啊。自己对她的责怪和怨恨随着做爱就消失了,怎么那么没有男人的志气。他坚持不跟中学同学接吻,甚至不跟她的脸部接触。中学同学敏感地认识到这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脸对脸接触啊?萧恩界说,我怕一接触把你脸上整容的部分再弄掉。中学同学生气地推着他,说,女人整容就是为了好看,难道你没有觉得我比以前更好看了吗。萧恩界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我在跟另外一个女人做爱,没有你的任何影子。

中学同学气哼哼跑到卫生间洗澡。她在卫生间里不满意地喊着,你就不会收拾收拾,卫生间可是女人的领地。萧恩界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就觉得自己十分可憎,他骂着自己,就不会拒绝中学同学吗,就不懂得一个男人应有的自尊吗。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丑陋,这可能是他面具里最难看的一张。

中学同学从卫生间里出来,给他放了一盘介绍横滨的旅游光碟。屏幕上,横滨的海边沙滩是金色的,冲浪人在波涛上潇洒而自如,城市的轮廓在高处鸟瞰是那么宁静而温馨。早晨起来,中学同学对萧恩界说,今天我就回横滨了,我跟咱这的一家旅游公司谈好了,你给我当中介人,到横滨旅游。我给你分成,不会亏待你。萧恩界说,我不管,我也没有那个本事。中学同学接了一个电话,尽管都是日语,但那种语气很柔和。放下电话,萧恩界问,是你先生吗?中学同学说,是,他的牙医很有名,找他看都要预约的。萧恩界按耐不住,说,你跟我昨晚这么亲热,回去怎么交代呀?中学同学笑了笑,说,你怎么这么认真啊,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萧恩界仿佛被这句话电了一下,惊呆了,说,你对我有感情还抛弃了我。中学同学在镜子面前娴熟地化着妆,平静地回答说,我想过好日子。萧恩界不解了,问,难道和我没有好日子?中学同学坦率地说,你不如他赋予我的多。萧恩界的热血在涌,他说,你为一个牙医就和我果断分手吗?中学同学没说话,萧恩界说,我最后一次在求你,我这人没求过谁,你是我第一个。我在公司是有脸面的人,你这么把我晾这,让我面子怎么搁呀?中学同学说,面子算什么,中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萧恩界恼怒了,说,你是中国人吗!我怎么跟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结婚,算我瞎了眼!中学同学细心地穿着鞋,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把萧恩界活生生地晾在床上。而就在这张床上,中学同学和他彻夜地做爱。萧恩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很脆响,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男人。

萧恩界放下话筒,黄美珍扭着腰肢走進来。黄美珍不太高兴,说,你是想甩我?萧恩界搪塞着说,我真的肚子疼,不骗你。说着,萧恩界从桌子上拿起一盒药,黄美珍看了看。萧恩界发现黄美珍的胸很小,乳房像个不成熟的橘子。萧恩界很在乎女人的乳房。中学同学就是那样,两个人结婚后,萧恩界晚上总是在抚摸她的乳房,弄得中学同学每次都很反感,说,你觉得有意思,我没意思。萧恩界和中学同学的离婚让他总能回忆起过去的一切,他觉得很奇怪,中学同学那次从横滨回来,他就为什么恨不起来。他曾经问过中学同学,你怎么隐蔽得那么好,我始终认为你还是爱我的。中学同学的回答很率直,我藏得好,是我不想一点点地变化,就是咱们最好的时候我分手,你还都记得我对你的好。

黄美珍对萧恩界说,总经理要调走,你别高兴得太早。萧恩界吃惊地看着黄美珍,他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总经理对他的位置太重要了,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自己。黄美珍看着萧恩界吃惊的样子就好笑,她爱看男人在官场上的奔波和辛劳。萧恩界关切地问,去哪呀?黄美珍说,你不关心谁当总经理呀?萧恩界问,那谁呀?黄美珍扭着屁股走了,关门的时候回头嫣然一笑,说,不告诉你。萧恩界也在笑,很真诚。关门以后,萧恩界依然在笑,他知道黄美珍会再次开门的,他要坚持住。果然,黄美珍开门,看着萧恩界的表情,说,我逗你玩儿呢,总经理哪都不去。

周末,萧恩界下班回来,打电话告诉在横滨的中学同学,你妈妈的手术做完了,医生说腰椎管狭窄根治不了,只是缓解。中学同学感激地说,我听姐姐说了,你守护了一夜。萧恩界说,没什么事情我放下电话了。中学同学问,你还一个人?萧恩界没回答,这个问题是中学同学的保留节目。中学同学说,你当了人事部长,房子得改善了吧?我跟你分手,也是你的房间太小,我觉得憋囚得慌。我在横滨的房子是你三倍大,都说日本房子小,我的就很大,而且靠近海边。为了这宽敞的房子我也会嫁给牙医,我说的是实话。

萧恩界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又看了看那张充满了戏剧性的床铺,他觉得有必要跟总经理说了。在总公司,所有的中层都是七八十平方,只有自己还是那老三十平方。有一次,中学同学突然高兴地喊着,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站在窗户前能看到很远的天,还有落日,很清楚, 不像在咱们那模模糊糊。落日在云里很壮观,影影绰绰。还有能看见海,横滨的海滩是全日本最好的,湛蓝湛蓝的。我的房子好大,日本这地方就是房价太贵,牙医还是有本事的男人。我洗完澡就爱裸体在屋里跑来跑去,然后疯狂地跳舞,再然后大喊,他总说我是神经。中学同学一直在电话那端激动地大声说话。萧恩界打断她的兴致,说,你姐姐总跟你妈妈闹,在做手术前几分钟,两个人还吵架呢。中学同学悻悻地说,还不是为了钱,我总偷偷地把钱寄给妈妈,姐姐不高兴呗。萧恩界说,我还没吃饭呢。中学同学不悦地说,你这人就是爱扫兴,没劲透了,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呢。我说这边的房子大,你怎么一点儿羡慕我的话都没有?你知道我一个女人在这生活有多寂寞,孤独得我都想去街头当站街女。说完她就把话筒摔下。

萧恩界看着昏暗的窗户,心里阴沉沉的。他其实很愿意和中学同学这么磨牙,还能补充自己的寂寞。他不想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无非是看无聊的电视。他的朋友不多,有也是那几个战友。他不敢接触,见面了就是央求自己进人,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他所在的总公司是全市经济效益比较好的单位,想进来的人能装一火车了。

他还是想到姐姐那去,尽管不愿意去。

说来,他没有父母。他的父母是在一次车祸中双双奔赴了黄泉,那年他在部队刚当了一年的兵。他想发泄自己的悲痛,可不知道怎么发泄。连长喜欢他,说,明天是咱连打靶的日子,我多给你四十发子弹,你就尽管射吧,都射完了你心里就好受了些。我老婆死的时候就靠打靶发泄的,管用。转天,连长把他单独留下来,给了他四十发子弹。萧恩界端起枪,他朝天举着,抠动扳机的时候,觉得全身都震动。父母最疼爱他,不想让他当兵,他就天天跟父母吵架,吵得昏天黑地。子弹飞向天空,硝烟在空中弥漫着。他真的觉得好受了些,只是扔下枪,把连长紧紧抱住,抱得连长喘不过气来。

他记得小时候患了软骨症,走道都走不稳当。是母亲给他吃鱼肝油。他觉得苦,不想吃。母亲就陪着他吃,故意吃得津津有味。他当时想,母亲能吃得这么香甜,自己怎么就咽不下去呢。家里人曾经反对他大学毕业去当兵,父亲给他说,你应该去,我支持你。你一个男人不当兵,筋骨怎么能锻炼出来。他有一个风风火火的姐姐是在电影院卖票的,比他大4岁。萧恩界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姐姐正在热恋中。姐姐对弟弟说,咱妈妈在弥留的时候叮嘱我,我走了,你要想着你弟弟,这孩子像是个榆木疙瘩,没个性子。你得给他张罗个好对象,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姐姐为了落实母亲的遗嘱,也是心疼弟弟,像是中了魔,为他介绍了不下一个连队的对象。今儿见一个,明儿见一个,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往萧恩界面前领人,弄得萧恩界成天云山雾罩,迷迷瞪瞪。反正见姐姐领来一个女的进来,就套子活儿般地让座沏茶,向对方介绍自己。姐姐对她叮嘱,凡是吃饭或者喝咖啡,一定要你结账,成不成都有一个男人样。他照姐姐说的那样,有一次对方点了好多的菜,吃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他结账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吃一顿饭花了六七百,他真的心疼了。对方很满足,说,很久没有这样吃了。分别时,对方问他还什么时候能见面?萧恩界说,估计这是最后的晚餐。

只要姐姐领来的人,姐姐就会给两张电影票,弄得萧恩界一进电影院。灯光一暗淡下来就条件反射,想呕吐。有一回,姐姐领来一个女的,萧恩界突然眼前一亮,瞬间有了麻酥酥的感觉,那女的就是他的中学同学。在上中学的时候,班上几个男同学凑趣,说各自喜欢的女同学,结果都喜欢这一个。每个人都很遗憾,说,大家竞争吧。萧恩界率先退出,说你们愿意竞争就竞争,我放弃了。没想到中学同学谁也没有喜欢,孤芳自赏。其实吸引萧恩界眼神的是她那双尖挺的乳房。姐姐给了两张电影票,那场放的是一部日本动漫电影叫《千与千寻》,中学同学那天主动攥着他的手,看完后对萧恩界说,我很想去日本看看,我喜欢日本了。后来萧恩界仔细回忆这部电影,又买了光盘,看了几遍,就是一个动画片,怎么也感觉不出来日本有什么好。那都是画出来的,他闹不明白中学同学怎么就神经兮兮地喜欢上了日本。

萧恩界打出租车,一路的绿灯。

姐姐在家,姐夫是个海员,姐姐对他说,现在可能在委内瑞拉呢。电影院不景气,经理一个礼拜就让放四场电影,剩下的时间就是回家待着。姐姐最怕没事,她总是怀念很久以前放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的热闹光景,从白天一直放到深夜,电影院里都是人,甚至坐在台阶上,那真是享受。有一次,他说张艺谋的电影不好。姐姐跟他火了,说,张艺谋是我爹。萧恩界不明白,姐姐说,放张艺谋的电影有人看,有人看我就有事干,不是我爹是什么。他对姐姐说,别做饭了,我请你吃饭。你就说喜欢吃什么?姐姐说,就吃西餐吧。姐弟俩到了电影院对面的一家俄罗斯西餐厅,姐姐烦躁地说,没一个好看的电影,闲得我难受。萧恩界说,有张艺谋的吗?姐姐伤心地说,张艺谋也不是爹了,充其量就是个远房舅舅,看的人也少了。说到这,姐姐突然很伤感地问,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呢?萧恩界对姐姐说,我提拔成了人事部长了。

服务员把第一道红菜汤端上来,姐姐喝了一口生气地说,不好喝,又这么贵。萧恩界问姐姐,你想姐夫吗?姐姐很久才说,想有什么用,半年才回来一次,待不了半个月又走。家就是他的客栈,我就是客栈的老板娘。我想我自己就难受,父母出车祸一起死了,我对你又当爹又当娘。找了个男人就跟没有找一样,还是个活寡妇。在电影院又看不上我,现在要改成电影城,老的都要退,嫌弃我们没个长相。我回家能干什么,一点儿本事也没有。你吧,又是个鳏夫,早早就被女人给甩了。现在能混上一个人事部长,算是有个头面。姐姐就指望你,你好了,我就好了。你什么时候换换房子,你那房子太小了。給你介绍对象,人家有时候一听你那房子就摇头。那哪是住人的地方,住鸟差不多了。你那人事部长是什么职务呀,能分新房吗?萧恩界抿了一口红菜汤,快了。

姐姐环视四周,问,兄弟,还有什么菜吗?萧恩界说,还有罐闷鸡、牛扒。姐姐有了情绪,继续说,在这小房子里你憋囚了好多年,放个屁都得臭半年。你能不能开开窍,世上哪还有你这么木头疙瘩的男人。吃喝嫖赌抽,你哪一样也没沾过,一个脚踹不出两个屁来。人事部长早就应该是你的,懂吗?

这么多年了,萧恩界一直挨姐姐这么尖刻的数叨,很少还嘴。于是两人几乎没拌过嘴,这点儿姐姐恼火至极,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打我一顿骂我两句。哪回萧恩界都说,我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偏要那样做呢。姐姐都撇着嘴,说,我这辈子连个大学都没上过,在电影院一泡就是这么多年,但我能看出什么是好电影,什么是不怎么样的。萧恩界说,这就不简单。姐姐开始吃牛扒,吃着吃着差点儿跳起来,忙喊过来服务员,说,怎么不弄熟就端上来,还血淋淋的呢。服務员指了指萧恩界说,这位先生说要七分熟的。萧恩界看着姐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有些难过。说来,姐姐生活得很没有滋味,相貌也一般,只是长得还算白皙。还是父亲找关系去的电影院,姐姐结婚是妈妈做媒牵线,妈妈觉得姐夫为人老实。姐姐开始不乐意,兴许是看电影看多了,嫌弃姐夫不浪漫。妈妈这么告诉姐姐,什么是婚姻?就是你不用担心你丈夫跟别人的老婆睡在一张床上。

吃完饭,姐姐觉得没有吃饱。两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着,姐姐说,兄弟,说正经事。我再给你介绍个对象,绝对漂亮,身材也苗条。这个人叫李语冰,听,这名字就有女人味道。李语冰单位也好,在我们电影公司宣传科当副科长,官不小吧?年龄也不大呀,三十二岁,比你小七岁,正好。

萧恩界没有说话,他知道姐姐又开始新的一轮战役。前一轮战役,两个人打得实在是难解难分,最后以萧恩界不同意了事。姐姐看出来,弟弟对女人不太感兴趣,还是缠绕在他的中学同学身上。为这个,姐姐给他的墙上挂了许多漂亮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种卖弄风情的,不是裸着肩膀就是光着脊梁。萧恩界觉得很无聊,就跟姐姐大吵了一架,随后索性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

姐姐看萧恩界不说话,不由抱着他哭了,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母亲。

萧恩界安慰半天姐姐,最后表态甩开姐姐,自己找个对象。姐姐愕然地看着萧恩界,说你能行?萧恩界自信地说,我都是总公司的人事部长了,长相也不差,屁股后头也是美女一把一把的。姐姐抱住弟弟,发自肺腑地说,兄弟,这世界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搞对象不比你当官容易,需要你动脑子,需要你有手段,懂吗?因为这个女人要跟你过一辈子,而不是一阵子。你那长相只能算一半的优势,看了你的房子那一半优势就都没了。萧恩界不理会姐姐的唠叨。他想,搞对象有什么难的。

决心一旦下定,萧恩界竟兴奋了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把总公司的女人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筛子,发现没有一个中意的,都是浮躁的那类人。黄美珍绝对不行,那女人会让他一辈子不得安静,而且太肤浅,像是浮萍。又往总公司外面琢磨,他除了去总公司就是回家,与社会接触很少,想了半天,想起总公司门口有个书店,书店里有个女孩子很秀气,乳房很突出,他哪回去都和那女孩子闲聊几句。回忆起来,闲聊的几句都很温馨。转天下班,他故意走得很晚,想去书店看看那女孩子。下楼的时候看到了总经理。总经理对他说,我可能要调走。萧恩界一惊,他觉得黄美珍还真的不是开玩笑。总经理说,打算送你去学习,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次机会,要不等我走了,别人打你一打一个准。下个礼拜,你去市干部管理学院青年培训班,半脱产一年。萧恩界有些感伤,问,总经理,您去哪?总经理不理会他的问话,对他说,你还有个缺点,就是办事太直率,不会两面派,要吃大亏的。这个社会是需要讲好听的,谁也不喜欢听不入耳的。萧恩界问,谁接您的班呢?总经理咂着牙花回答道,不好说,四个副总都想接,明争暗抢,谁也不含糊谁。锋芒最盛的是张副总,依仗着老资格,横冲直撞的。总经理拍拍萧恩界的肩膀,这些话也只能对你讲,毕竟我还信得过你。

总经理走了,萧恩界从后面看,总经理的腰板弯曲了许多。他心里有些堵,记得当初在车间的时候,有一次汇报工作,别人都是讲故事,他讲的是数据,总经理觉得他行,对工作有一套。他从车间到公司这个飞跃,是总经理给他插的翅膀。黄美珍曾经说过,公司的人都议论你,说你可能是总经理的亲戚,因为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很难得到你这个位置。萧恩界曾经解释说什么关系也没有。黄美珍后来相信了,但说了一句话,你就是一个梦。这句话让萧恩界想了许久,也确实是一个梦,给公司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下班的路上人很多,萧恩界想转变自己的情绪,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到了书店。书店的灯光很是暗淡,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见那女孩子正跟一个威猛的男孩子接吻,发出咂咂的声响。女孩子的上衣被男孩子脱光,在灯光的映衬下,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鱼一样在女孩子的胸前挺进,如入无人之境。萧恩界顿住了,被这种场面刺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回头呵斥着,你没长眼!萧恩界诺诺地退出。他听到那女孩子跟那个男孩子说着,你干什么,我不想你这样,这是书店懂吗。萧恩界走了几步,女孩子跟出来说,对不起,你要的那本书我正联系,下次,下次来就有了。萧恩界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子的上衣还没有扣好,露出一簇雪白的肩膀。

他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想不出个子丑寅卯。萧恩界有些丧气,他觉得这个时代把他彻底抛弃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一夜之间都已经有了归宿。在床上他辗转了半夜,神差鬼使地给黄美珍打了电话。黄美珍问,出什么事了?萧恩界说,总经理真的调走吗?黄美珍说,到市里当经委主任,接班的是张副总。萧恩界想着张副总那个光头,那张油腥腥的脸,觉得自己的人事部长不好当。现在所有想进总公司的人都被总经理挡着,总经理发话,没有研究生文凭休想进来。而张副总一接班,人事开闸了,那就是洪水。他觉得没话了,有些后悔,不该给黄美珍打电话。黄美珍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萧恩界欲放下话筒,黄美珍说,知道我和张副总什么关系?萧恩界诧异道,你能和他什么关系?黄美珍说,他追求我,去美国出差把我堵在房间。萧恩界举着话筒不说话,黄美珍冷笑着,不想问问怎么个结果?萧恩界毅然挂断了话筒。他明白了黄美珍怎么知道总经理调走的消息。

一夜,黄美珍没打过电话,萧恩界看着窗户从灰到白。

萧恩界到干部管理学院报到了,他看到一帮子入学的都互相询问着,肯定毕业后又织出一张无形的人事网络,谁都想在关系上扭结在一起。萧恩界过了一下目,女同学里没一个看顺眼的,都显得很张扬。入学仪式很简单,散了以后萧恩界觉得突然没什么事干了,就到电影院找姐姐。姐姐说,正放一部韩国电影《现在去见你》,你进去看看。萧恩界坐在电影院里,只有十几个人看,其中有两对情侣,在不住地接吻。萧恩界看不下去,走出放映厅。

姐姐正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很秀气,但说话时候脑袋总是朝上仰着,好像是在训斥别人。姐姐看见他,兴奋地走过来对她介绍着,这就是我们电影公司的副科长李语冰。李语冰看着他,眼睛里跳了一下,但脸色很严肃。萧恩界先伸出手,他握著李语冰的手,觉得很软,像是一把棉花,没有任何的筋骨。姐姐说,天够晚了,你请我们李科长吃饭吧?萧恩界说,行啊,吃什么?李语冰想了想,吃什么都无所谓。萧恩界有些难堪,说,那就吃西餐。李语冰说,那好,附近就有个西餐厅。

两个人在马路上走着,天色黑了下来,霓虹灯开始装扮着城市。萧恩界觉得很可笑,看着看着电影,身边就多了一个女人。李语冰走得很慢,也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萧恩界很是别扭,想怎么找了个哑巴。手机响了,是中学同学打过来的。她一直在哭,萧恩界躲着李语冰的眼神问,怎么了?中学同学说,我妈妈刚才去世了!萧恩界说,怎么会呢?半个月前不还好好的吗?中学同学说,她不愿意躺在床上等死,吃了一百多粒安定药片。萧恩界如雷击一般。岳母对自己很好,像对待亲儿子一般。中学同学说,你帮助我料理料理,我回不去。萧恩界生气地问道,你妈妈去世了还不回来,你还算是个人吗?中学同学说,今天我在横滨办婚礼,你说,我怎么回去?你替我看一眼,替我喊一声妈妈。萧恩界说,原来你在日本一直没有跟那牙医结婚呀?中学同学说,在日本结婚跟同居是不一样的,同居还可以乱来,一旦结婚了就得规规矩矩。萧恩界发现李语冰不见了,他还在夜幕中伫立,夜风吹动着他飘散的头发,他发现自己眼角凝固着一滴泪水。萧恩界纳闷,中学同学的妈妈去世了,怎么自己却流泪了呢。

已经是仲春了,迷人的夜色给人增添了诱惑力。

这时路灯亮了,桔黄色的挺柔和。萧恩界放下手机,再寻找,看到李语冰款款地走了过来。萧恩界说,对不起,是我前妻的电话。李语冰埋着脸,萧恩界不吭气,她也无语。说不清楚是谈情说爱,还是互相默哀。萧恩界看到路边有个音像店,听见了里面有音乐声。他对李语冰说,我想进去看看。李语冰就随着他走进去,喜欢贝多芬吗?李语冰轻轻地问。萧恩界觉得自己像个学生,在回答老师的问答,就说,喜欢,还有肖邦、施特劳斯。其实,萧恩界根本不喜欢这些古典音乐,他特别喜欢西北歌手刀郎的粗犷,喜欢那首老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李语冰走了过去,在架子上随便看着。李语冰问,你是大学毕业吧?萧恩界说,是,后来又去部队待了几年。李语冰一惊,说,那你姐姐跟我没有说清楚,你在部队没有提干吗?萧恩界摇头说,没有,就是战士回来的。李语冰笑了笑,说,眼下当领导哪能没有学历呢。

两个人走出音像店,萧恩界把李语冰带到西餐厅。随便吃了点儿什么,萧恩界喝了杯咖啡。他本不想喝,觉得苦。他喜欢喝茶,浓浓的。李语冰问,喜欢喝咖啡?萧恩界马上说,喜欢呀。李语冰兴奋地说,我也喜欢,咖啡还是巴西的好,南非的只是一个牌子。萧恩界悲哀了,他想表现什么,对方比他表现得更出色。他想塑造什么,对方也在极力塑造。靠别人来介绍对象,萧恩界觉得屈辱,像是幼儿园老师领着孩子找朋友。萧恩界想诅咒介绍人拉皮条,可介绍人偏偏又是姐姐。李语冰吃着牛扒,突然有了说话情绪。她说,你姐姐是个好人,总想给我介绍对象,你是她给我介绍的第十个。你姐姐说你喜欢吃西餐,特别是牛扒,都是血淋淋的。我告诉你姐姐,我也喜欢吃牛扒,喜欢吃五分熟的,你呢?萧恩界有些恶作剧地回答,我喜欢四分熟的。李语冰有些吃惊,眉毛在抖动着,那几乎是生的,细菌很多呢。萧恩界觉得李语冰的表情都很夸张。萧恩界问,喜欢写诗吗?李语冰说,徐志摩的。萧恩界很想笑,他从来不看诗,就是爱看动漫,特别是日本的。萧恩界说,徐志摩的诗好,朦朦胧胧的,是挺有意思。

上洗手间的时候,萧恩界一直在笑,笑得都尿不出尿。

他觉得自己在公司是一张面具,谈恋爱又是一张,只有回到家才摘下面具还原自己,能休息一会儿。

这几天听政治经济学的课,一位穿着时髦的女老师讲述着劳动力商品价值的构成因素。萧恩界听不下去,他犯困,他想起在部队打枪,那是多过瘾的事情。女老师讲着劳动者本人及其家属所需要的生活资料的价值,讲劳动者所需要的教育和训练费用。萧恩界的上眼皮打着下眼皮,他喝咖啡太多,导致一晚地兴奋。女老师突然问他,你在工厂工作过,那白领工人为什么比蓝领工人工资高?萧恩界实在发懵,他说,白领比蓝领有文化。女老师说,你根本就没听我讲课,工资高的原因是包含了教育费用,白领是比蓝领的学历高。女老师提高了嗓门,我不管你们在外面是什么职务,在我这,你们就是我的学生,就得听我的,要不就别想毕业!萧恩界总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一堆花花绿绿的糖纸。他知道还有一个班在自己前面时间上课,据说那个班女同学比较多,他这个班男同学比较多。

他鉴别了一下,高级的奶糖、口香糖、巧克力,糖种类齐全。萧恩界替那爱吃零食的人清除了糖纸,可是转天再上课时,里边又是花花绿绿。两次、三次以后,萧恩界讨厌了,恼火了。他想打听到这个班是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么肆无忌惮地吃糖,而且还不懂得收拾。即便自己帮助收拾了,还照样无动于衷。萧恩界还听说,这个班的同学因为是培养领导干部的苗子班,都有一种集体的优越感,他悻悻地咂咂嘴,这些准备接班的干部们也太爱消费了。萧恩界心血来潮,在一张大白免图案的糖纸上写道:喂!别光把糖纸甩给我,最好连巧克力一块留下。转天再上课,抽屉里果然留下两块巧克力糖。萧恩界连忙剥去了糖纸,不是巧克力,而是与巧克力厚薄相等的硬纸片子。看来是经过精心设计和精心加工,绝对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萧恩界见罢大怒,撕下一张纸条声讨道:谢谢了,剪硬纸片时,别伤了你的手。我想你嘴里的虫牙一定会变黑、变臭的!

市里批了总公司三个正科级指标,报给了张总。过去总经理在的时候都会让萧恩界拿一个意见,然后经理会上批。一般都是很尊重萧恩界的意见,总经理说他办事公允,而且不会夹带任何关系和成见。萧恩界按照惯例给张总报了一个方案,张总看了半天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萧恩界,说了一句再放放。第二天,接到了一封署名的举报信。张总把举报信批给了萧恩界,批示要快些处理,不要声张。萧恩界看完了举报信,知道举报人是总公司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叫宋干生,以前是负责人事的。他马上开始调查这三个人的情况,晚上刚回家就接到黄美珍的电话,说,是你管吗,告诉你,这宋干生是个老疯子,每年都得举报好几个,这十几年都举报快一百多个。你别管,你也少管,这三个人的其中一个叫王安,他大爷是省城高书记的亲家。萧恩界惊奇地问着,你怎么知道的?黄美珍说,这你别管,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萧恩界不解地问,王安是高书记的亲家你怎么知道的?黄美珍说,你就别啰嗦了,我不告诉你,我现在提醒你是为了你。萧恩界没有再问。他觉得事情蹊跷,刚接到的举报黄美珍竟然知道,而且那么快,那么清楚。

那天晚上,李语冰提出来要到萧恩界的小屋做一顿饭,品尝一下她的烹调手艺。李语冰下厨做了几个好菜,有道熬小黄鱼,还有日本式的酿豆腐,新加坡式的辣椒酱干面。萧恩界闻着味儿到了厨房,对正在配料的李语冰说,你的手艺不错啊。李语冰惬意地笑着,知道吗,我陪着母亲去新加坡一个月,学会了牛车水的干面,又细又香,再撒上炸过的碎瘦肉,配上各种豆腐与鱼肉酱制作的精巧小食放在青菜汤中,让你吃完了感觉香味竟然还没散尽。果然,萧恩界吃完了抹抹嘴说,再来一碗。李语冰给他盛了一碗,萧恩界问,你喜欢做饭吗?李语冰啧啧着,当然喜欢了,而且我还有自己创意的菜。萧恩界问,要让你天天做饭烦不烦啊?李语冰得意地说,我是把做饭当成一种生活去享受的,不是简单解决温饱的问题。

萧恩界看见李语冰穿了一件白色T恤,上面绣了一朵玫瑰花,很是扎眼。萧恩界问,今天怎么穿着那么漂亮呀?李语冰把手伸过来,说,我今天手一直凉着呢,你给我点儿温度。萧恩界攥住她的手,觉得凉凉的。李语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冰冷冷的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很晚了,萧恩界躺在床上看着书,黄美珍打来电话,说,你推荐的三个人要有我。我现在还是副科,我知道你推荐的没有我。萧恩界不快地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你。黄美珍流畅说出三个人的名字,然后咄咄逼人地问,是不是这三个人,为什么没有我呢?萧恩界笑了笑,说,你副科才几年,这三个都是独挡一面的人,都是没有科长,在科里主持工作。我觉得你再等等,还是有机会的。黄美珍气哼哼地说,跟你这么好,却不推荐我,你放心,你不推荐也会有我的。萧恩界知道自己该说话了,问,你怎么知道宋干生这么多的事,关键怎么知道王安的背景呢?黄美珍哼了哼,我知道你动什么心眼儿,你是不是觉得有谁托我了?萧恩界笑了,是啊。黄美珍说,你让我伤心,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工作能力吗?我劝你,你再重新报一遍,最后一定是我。萧恩界说,那你说我把谁的名字拿下来。黄美珍说,我不管,拿谁是你的事情,跟我无关。其实这次提三个正科,那两个人都沾了王安的光,要不怎么会批下三个指标呢。萧恩界问,那你说我怎么袒护王安呢,你给我出出招?黄美珍说,我不管,我只是告诉你,你就有一个能提正科的名额,我和王安必须转。萧恩界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语气有点儿像张总。我不是决定你的命运者,你得找张总。黄美珍说,但你不报我,我就缺了一个梯子懂吗?

放下电话,萧恩界关掉台灯,房间里一片漆黑。萧恩界觉得总公司这次提拔三个正科的事还没做就开始起风波。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人事部长,真想回到自己的那个车间去当书记。他在乎的是能把自己的本事施展出来,而不是升迁和勾心斗角。

两天后的下午,太阳突然暖洋洋的,让人发懒。

这时,突然大门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闯进来。马上有人跑过来拦住,呵斥着老太太:宋干生,你想干什么!萧恩界这时才明白宋干生是个老太太,他让宋干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宋干生瞥了一眼他,问,你是想堵住我的嘴巴,妄想。说完从容地喝着水对萧恩界说,不错,你就是萧恩界,还算是懂事,我以为官官相护呢!旁边有人过来就要拽宋干生,被萧恩界一把拦住,喊着,你想干什么!那人说,她是个疯子,砸了我们办公室的玻璃门,还摔了我们的电话。话音未落,两个保安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旁边的人气白了脸,对保安说,张总怎么交代你们的,再发现这个疯子闯进来就撤了你们!保安使劲儿解释着,谁想到,她从厕所窗户里爬过来的。宋干生呵呵笑着,把嘴里的热水都吐出来。保安要过来拽,萧恩界再次拦住,对旁边的人说,你们出去,我要和她问几句。旁边的人对萧恩界耳语着说,这个人是咱公司的老大难,你跟她说了什么,她出去就胡说八道。说着,旁边的人拿出了小型录音机摆在桌面上。

房間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平常听不见的钟表声也滴答作响。萧恩界问,举报材料中涉及的不说了,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补充吧。宋干生说,王安的学历也不真实,其实他没有毕业就回家了。萧恩界插话,你有没有证据。宋干生喝着水,表情很自如,回答道,他上了两年学,后两年就浪迹在家里玩游戏机。萧恩界问,还有什么?宋干生站了起来,我要说一个最重要的,也是谁也不知道的,王安的亲大爷是省里某家银行的行长,又跟省城的高书记是亲家。王安到公司来也是他大爷带来的,来了就放在办公室,天天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见不到人影。王安来了三年,去了美国和欧洲三次,这已经是总公司不争的事实,有的出差跟他的本职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你说,你是人事部长,你为什么推荐王安呢。萧恩界说,您怎么知道我推荐了王安?宋干生说,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还不是被人指使的。

萧恩界愣住了,他这次推荐名单中真的有王安,只是在三个人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弧,里边有王安。因为张总曾经明确告诉他,三个人必须要有王安。萧恩界说,王安吊儿郎当的怎么能上正科呢。张总严肃地说,我让你上你就上,跟我废什么话。萧恩界憋着气,要是原来的总经理不会这么说,每次都说你是人事部长,你就尽管提意见,我做你的后盾。房间里的空气好像洒了点儿什么,宋干生对萧恩界说,我知道你也管不了事,我找张总讲理去。说着,推门就走了。

据说,宋干生还没有走到张总办公室,就被人架走了。快下班的时候,张总把萧恩界叫到办公室,坐在张总的对面,很像是在公安局预审室,萧恩界成了受审者。张总递过一支烟,萧恩界摇头,我不抽。张总好奇地问,你喝酒吗?萧恩界摇头,不喝。张总来了兴致,又接着问,喝茶吧。萧恩界笑了,摇头,真不喝,小时候家里日子不太富裕,没有养成喝茶的习性。张总托腮看着,问,肯定也不打牌?萧恩界被问得有些紧张,只是摇头。平常在公司他和张总接触不多,因为张总管业务,人事是过去总经理直接抓的。张总再问道,那你有什么爱好?萧恩界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没意思,我并不认为这样就有多好。

张总把抽着的烟灭掉,说,我知道过去的总经理对你不错,把你从车间直接提拔到人事部长。这在公司是从来没有的,也是不拘一格。我知道你现在还单身,你姐姐给你找了好几个对象,你都不满意。萧恩界想回答,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就是笑着。张总说,我说话干净利落,你的条件并不是特别好,房子小,家境又不富裕。公司当然不错了,可是短板还是太多。所以你就要降低身段对吧。萧恩界觉得很意外,张总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张总继续说,你这个人就是面具戴得太多,也看不出你的想法。就像一口深井,一眼望去找不到底。萧恩界解释,我没那么多的心思,人事部是管人事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办不好就把人的事办砸了。

张总做了一个手势,我刚接手公司,我给你透透底,现在欠外债八千多万。你想想,那么大的一个公司,电费、水费、物业费、暖气费,还有业务发展的经费,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是每年就是六千多万啊。实话说,我干得很吃力,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这么大的领导。我以前就是一个管业务的副总。压力终归是压力,只能自己去扛。你可能听人说了,我们四个副总在争夺总经理的位置,其实我没有争,我就是凭借着自己本事干上来的。我这个人干事眼里不揉沙子,你必须得认准了跟着我干,跟我三心二意的我一定不用。我说这么多干什么,实话告诉你,这次的三个名额,王安必须有,他有没有本事我不管,他的家人有本事,我现在急需。还有黄美珍必须有,她也有关系,什么关系我就不用说了,很有可能她将来是人事部部长,你到办公室当主任。说到这儿,张总看着萧恩界脸上的表情。萧恩界吃了一惊,但始终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张总笑了,说,行,有城府。另外一个我就不管了,你从报上的三个人中找一个资格老的,也免得惹是生非。萧恩界还想说什么,张总说,这件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就必须办。

天暗下来,萧恩界走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的灯始终没有打开,借着窗外的灯火把屋子罩得影影绰绰。张总打开灯,也笑了,我们怎么忘了开灯了。说着,拍了拍萧恩界的肩膀说,你也有背景啊,过去的老总临走时对我叮嘱,讓我重视你。有一点你要相信我,我不做背后那些龌龊的事情。说着,张总用手一指房门,你好走不送了!

走出总公司,天色已是黄昏。

萧恩界觉得都是气,肚子憋得鼓鼓的,夕阳被云彩裹着,散发不出去热量。他的血在拼命流淌着,他恍然觉得在和张总厮杀着,对方是十八般武器,自己却是赤手空拳。他想起看过的一句话,人体内潜伏的兽性在没有决斗、没有沙场的时候,抑制不住地用刀锋剁杀养我们眼睛、养我们身体、养我们灵魂的土地。萧恩界在黑夜里潜行着,他觉得自己孤独地在马路行走,周围都是欢乐人群。他饿了,知道自己晚上还没吃饭,就走进了一家馄饨铺,这是他最爱去的地方。他坐下来,要了一碗,每一个馄饨都晶莹剔透的,像是小元宝,汤面上飘了薄薄一层葱花和少许白胡椒。还要了六个裹肉烧饼,三盘冷菜,酱猪蹄拌松花还有大葱麻酱,一小碟刚炸出来的辣椒油,里边撒了不少芝麻,发出吱吱的声响。还像往常一样撒了些白胡椒面,吃了第一口就放下了,因为实在没有食欲。他呆呆坐着。他明白张总今天为什么把他请到办公室,是给一个下马威。就是你同意不同意都不行,必须按照我说的办。如果这个名单要在公司公布出来,会引起一次地震,特别是王安和黄美珍,在公司的口碑极差。人家会问萧恩界,这就是你推荐的吗!

他很想找一个人说话,打开手机,竟然找不到一个能通话的人。后来,他还是拨通了过去总经理的电话,拨通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总经理那边喊着,你说话呀?萧恩界才知道自己举着话筒,但没有问话,他问,我想和您说个事?总经理回答,公事还是私事?萧恩界忍耐不住喊着,我不想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总经理问,什么事情你不愿意做?萧恩界说,让我推荐的干部都是不符合条件的。总经理说,我知道你现在比较难,但要坚持原则就必须能顶住压力。萧恩界委屈地说,我顶不住。总经理说,顶不住你就别干了!说完,总经理挂断电话。

萧恩界走出馄饨铺。他脚步多少有些踉跄,于是靠着一棵树停下来,他觉得不能让自己像一个破风筝在天上随意地飘荡。他慢慢蹲在地上,觉得内心在角斗着,如果这个名单公布出来,张总再暗示是自己推荐的,公司所有的情绪就会爆发在他的身上。他就是再有几张嘴也说不清楚,别人会问他,你怎么能推荐这两个人,你的原则在哪。他站起来继续朝前努力走着,夜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冷飕飕像是小刀子在刮,他不住地打着寒颤,他情绪没有什么好转。

三个人的名单竟然在张总那压着没有上会,好像风平浪静了。但萧恩界觉得张总在酝酿着什么,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他继续上他的学,张总见了他也不过问什么。姐姐对他说,李科长对你印象还行,继续见面吧。告诉你,为了死去的父母,你也该去。萧恩界一反常态,居然衣着笔挺地与李语冰赴约。姐姐不放心,命令萧恩界每周必须约会一次。还指导萧恩界在约会时,应该说什么,不要说什么。甚至去检查他的手指,有没有污垢。萧恩界简直成了被人扯线的木偶。姐姐告诉萧恩界说,我们李科长喜欢花,喜欢诗歌,喜欢吃西餐,是个高品位的女人。她的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你想想,人家是从小是弹着钢琴,读着什么拜伦、雪莱,喝着咖啡长起来的。

萧恩界决心看看这位李科长高贵到什么地步。他和李语冰到了河滩公园,问,你喜欢花吗?喜欢秋菊。李语冰回答还是那样矜持。你喜欢晨雾吗?萧恩界要装一把浪漫,这也是他姐姐支的招,萧恩界真佩服姐姐不会做诗,但也有诗的语言。人在雾中有成仙的感觉,他说。李语冰露出甜甜的笑容。萧恩界总是想笑,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像是在说相声。他自己不喜欢花,也讨厌什么晨雾。他喜欢吃酱豆腐,再滴点儿香油。他喜欢下小雨,雨点打在窗上,倒是挺惬意的。临来时,姐姐看着萧恩界漱完了口,扎好领带,又检查他的手指头是不是都用剪刀剪光滑了,才把萧恩界放行。从那开始,萧恩界就无可奈何地进入了角色。

你……怎么又不说话?

我……在看天。萧恩界极不耐烦。

李语冰没说话,因为天阴沉沉的,实在没什么好词儿。

又上课了,在课桌里萧恩界发现了熟悉的纸条,上面写着:我有先天的抗酸遗传,我的牙齿像贝粒一样洁白美丽。您的幸灾乐祸落空了,真遗憾。不吃糖,我就听不进老师讲课的声音。吃糖要听音乐,连音符都是甜的,您爱打扫我吃的糖纸,我太荣幸了。萧恩界看了留在桌屉里的回条,一边骂街一边打扫着那堆糖纸。他七窍生烟,设想着那个女人幸灾乐祸的样子,愤怒中他的手指触到了一颗酒心巧克力糖。当萧恩界把那块糖溶解到在胃肠中时,似乎不太恼火了。酒的清香,糖的甜味,搅得萧恩界心神有些不定。

女老师在侃侃而谈,面对经济全球化,面对加入WTO后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应该采取的对策。萧恩界听不进去,撕下一张纸,写道:我猜想你是个家教不严、受溺爱的雌性,不过,我对你的直爽、不造作的性格挺感兴趣。萧恩界把纸条的叠成菱形,小心放在书桌里边。不要搞小动作,女老师扔过来一句话。萧恩界笑了笑,女老师走过来,说,你怎么总对书桌感兴趣?知道你来上课,单位给你花多少钱吗?女老师说着面对全体学员,接着说,你们每个人是三万块,说不好听了你们是拿钱买文凭。可你们得学东西,现在闻闻,这班上得有多少学员中午喝酒了。

女老師不屑地走到黑板跟前,写了一道计算题,问,谁能给我回答上来,我就给你们鞠躬。学员们面面相觑,这时候萧恩界镇定自若地走上讲台,胡写了一道公式。写完了,问女老师,您看对吗?女老师看着萧恩界,脸色通红,突然摔门走了。

在公司经理的办公会上,张总公布了这三个推荐人选,说是人事部认真挑选的。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必须要站在公司发展角度考虑问题。有一个副经理提出王安的问题,说公布了怕引起不好的反响。张总说,考虑公司的利益,孰重孰轻?咱们跟银行的关系很重要,牵出王安这条线,就是保证公司的正常运行。没人说话了,大家都看着列席会议的萧恩界。萧恩界说了一句,黄美珍也存在问题,人事部的几次泄密都是她捅出来的,弄得我们很被动。张总对萧恩界说,黄美珍比你对业务熟悉,人事部是公司的润滑剂,不能僵死。我建议黄美珍当人事部长,你到办公室当主任,公司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担当一线。萧恩界没说话,大家也说不了话。张总说,公司派你去培训,是花了钱的。学院反映你上课不认真,总是走神。告诉你,在培训后拿不到好成绩,你可能连办公室主任都不是了。大家面面相觑,张总站起来就走,说了一句,就这么定了。

大家朝外走,那个副经理对萧恩界拍了拍肩膀,苦笑了一下走了。萧恩界咽不下这口气,跟着走进张总办公室。一进门,张总正微笑地等着他,说,我就猜你要来,尽管说,刚才是不是委屈你了。萧恩界很吃惊,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张总转眼间就微笑地看着他,转换情绪也太快了。萧恩界憋不住了,他说,好的人事部长能让你清廉,能让你发展,能让你如鱼得水,能让你长分。你要想报答黄美珍,可以给她涨工资分房子,别把她往火坑里推!到时候倒霉的是她也是你。张总问,发泄完了?萧恩界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句话,张总继续说,黄美珍和你比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能听话,能按照我的意图去推动。萧恩界说,我不明白,听话不听话就是我和她之间的优势和劣势吗?张总说,你不能简单地这么理解,给你做办公室主任是看中你的能力,没什么不好的。在公司现在最不好干的就是办公室,每天都是大量的琐碎事情,公司的吃喝拉睡都在办公室。所有的公司领导都能管,部门的主任不顺心也会跟办公室摔桌子打板凳。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就是因为不愿意干,得了抑郁症忽然辞职了。

萧恩界走出张总的办公室,他听到张总突然在他背后威严提醒着,现在我是总经理了,是我教训你,不是你教训我!萧恩界回到自己房间,看见有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萧恩界知道,这房子是黄美珍的了。他没看见黄美珍,问收拾东西的人,回答,黄美珍亲自去家具城挑沙发,她说你的东西都太陈旧了。

夏天说到就到了,天气一热,街上穿裙子的女人就多了,能看见一条条光洁的腿。

黄美珍对疲惫的萧恩界说,我就喜欢夏天。萧恩界当上办公室主任才一个月,人就消瘦了五斤。办公室才五六个人,财务和司机占了四个,剩下一个就是他了。有一次公司的保险丝断了,全公司的人都喊着萧恩界的名字。萧恩界找物业,物业的电工没有来,只能他上去修理,周边的人都躲着他远远的。萧恩界拿着工具找不到保险丝的具体位置,很多人在喊你怎么连保险丝都不会修啊。

黄美珍对萧恩界说,今年公司出国四个人,你说我能在四个人中占一个吗?萧恩界说,你现在是人事部长,你跟张总有这层熟络关系,应该没问题。黄美珍摇摇头,说,我不会走关系,人家三个人都跟张总和几个副总挺热乎的。我要给张总老婆买一个金戒指,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萧恩界说,你是不是觉得人跟人关系必须靠这个才能行呢?黄美珍说,对,现在没有绝对的纯洁,包括爱情。萧恩界气哼哼地说,爱情也需要送礼吗?黄美珍说,那你看谁赶着谁了,有时候赶着就得送礼。萧恩界问,你赶着我,还是我赶着你?黄美珍没好气地说,现在就是我赶着你,你单身,我也单身,我要跟你结婚,你连屁都不放一个。萧恩界说,我还没准备好呢。黄美珍说,你有房子,你有车,你还准备什么,你就是看不上我,想找一个比我小的,没有孩子的。萧恩界申辩着,我没有。黄美珍咬牙说,男人没有好东西,爱情就是一块遮羞布。萧恩界突然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你现在占了我的位置,还说喜欢我,不觉得羞耻吗?

黄美珍抿着嘴说,你这么嫉恨我呀,在会上你公开贬低我。

萧恩界说,对,你说你有什么本事占了我的位置。

黄美珍不加思索地说,我是漂亮女人!

萧恩界怔住了,他觉得黄美珍这句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晚上,萧恩界和李语冰约会。他想彻底摆脱角色感,他本不是那种文质彬彬、憨厚腼腆的人,为什么要装成那副样子,他是个痛快的有点野性幽默的人。他厌烦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实际上他个性外露,说做什么就风风火火地做,他不想在李语冰面前粉饰自己,萧恩界决定要揭露自己。又在西餐厅,两个人喝着红菜汤,听着柔和的莎拉·布莱曼的歌曲。

你爱吃酱豆腐吗?或者是臭豆腐?萧恩界突然问。李语冰反应是惊诧的,从那漂亮的丹凤眼里露出了一丝惶然。臭豆腐……她像受伤的公主,娇声有些颤抖,我……没吃过。萧恩界开心地笑了,李语冰不满意,噘着嘴。萧恩界说,总公司把我的人事部长罢免了。李语冰说,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姐姐说你从人事部去了办公室当主任,位置比人事部更重要。萧恩界说,重要个屁,我就是干小工的。李语冰没有说话,萧恩界摊牌了,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房子小,有车也是破车,开了很多年。我不想隐瞒你,我离过婚,是让前妻抛弃的,说我没有本事。萧恩界不说了,他觉得自己摘下那套面具,还原了自己,尽管面具摘下来撕掉很多肉,显得自己五官都血淋淋的。李语冰笑了,笑得很吃力,说,我没有说你什么样,你起码还有承认自己不足的勇气。我见过掩盖自己的男人多了,你没有,就很可贵。

对方没有分手的迹象,把萧恩界折腾得很尴尬。两个人走出西餐厅,在夜色阑珊的路上走着。路过不少商场,萧恩界问,你不愿意逛逛吗?李语冰犹豫了一下说,不愿意,每次去都是有目的。萧恩界说,我们都这样了,算是有爱情吗?可我觉得爱情还没有来呢,爱情好像是我应该走进教堂,看见一缕阳光照在我和你头上,觉得上帝来了。

到了姐姐家,姐姐问进展得怎么样?听着姐姐那问话,萧恩界的心软了,只得敷衍着说,凑合吧。姐姐说,凑合就凑合,现在谁的婚姻关系不凑合,包括我和你姐夫。他在外面肯定有女人,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说了一大堆挑衅的话。姐姐哭了,萧恩界不知道怎么劝慰。

放下话筒,萧恩界给黄美珍打了个电话,他对黄美珍说,咱们什么时候唱歌去啊?黄美珍那端漫不经心地说,太忙了,过了这阵子再说了。萧恩界说,顶替了我的位置,也得请我吃饭吧?黄美珍不耐烦地说,不是我顶你的,是张总的意思,他主要是不放心你。萧恩界笑了,说,上次你说到关键时刻,没有说结果。张副总把你堵到房间怎么了呢?黄美珍说,你真想听?萧恩界说,当然了。黄美珍说,就让我轰出来了,后来,他酒醒了找我道歉。我说,道什么歉呀,你什么也没做。萧恩界又笑了,说,这故事编得真圆满呀。黄美珍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

萧恩界总盼着上课,到了课堂上,他在课桌里又发现纸条,上面写着:你猜得很好,我是个家教极差的“雌性”。不过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在戀爱中,我不想让你这第三者插足。萧恩界看了这张纸条,哭笑不得,立即回答:你放心,我不会勾引你的,我的女朋友肯定比你漂亮,各方面条件也比你优越。但一想起你在你男朋友面前,嚼着口香糖,邋遢的样子,我想你男朋友肯定会讨厌你的。

下次课,课桌里的纸条有了新的调侃:你无意中流露你是“雄性”。亏你是个男人,小肚鸡肠!我与男朋友约会时,就是吃着口香糖,拖拉着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才不管男朋友讨厌不讨厌呢,反正我高兴就行,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是女人专制的时期,女人发疯,男人发懵。忘了告诉你,我不漂亮,不像你女朋友,是个温柔可爱的小猫。我这人眼睛小,嘴巴大,比较胖,皮肤也黑。别害怕,你也看不到我。萧恩界想着那女人的样子,有些动漫的效果。他问对方,你喜欢吃西餐吗?对方回答,讨厌,我喜欢吃涮羊肉,还有特别辣的川菜。萧恩界问,你是四川人吗?对方说,本地人。萧恩界突然灵机一动,问,你喜欢做饭吗?对方说,偶尔还行,都是我母亲做。萧恩界接着在课桌里放纸条,写着,你有邮箱吗,我给你发邮件多好啊。对方马上回纸条,我讨厌上网,那都是吃饱撑的人才热衷。萧恩界反驳,我们写纸条就是真的了?对方好几天没放纸条,萧恩界有些失落。回忆着一个多月的纸条传递,没有迪斯科,没有华尔兹,纸条在抽屉里跳跃着,踩着美妙的音符。萧恩界觉得很开心,他相信一起游戏的女人也一定很愉快。

耐不住姐姐的催促,晚上下班后,萧恩界约李语冰又在西餐厅吃饭。李语冰心不在焉地应允,萧恩界又一次做出伤心的选择,要了六道外国菜。当萧恩界举着叉子、刀子,煞有介事地住口里送着法式牛扒时,想起了爱吃的素包子、酱豆腐。他又想起了白天和黄美珍的那次交锋,她把一个抹着红嘴唇的女人调进总公司。萧恩界和那红嘴唇女人只简单交谈几句,对方回答得就驴唇不对马嘴了。议论的时候,黄美珍大言不惭地说,这个女人是某某大学毕业的,学经济管理。萧恩界在网上查,果真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可调出照片上来看,两个人反差很大,那女人很清纯的样子。萧恩界对黄美珍说,这个女人是假文凭。黄美珍火了,大声说,告诉你萧恩界,这可是张总的外甥女,你就别瞎操心了。萧恩界说,调进来我没意见,我现在又不是人事部部长,你当家,我就想问,她究竟是什么学历?黄美珍喊着,她就是小学文化你能怎么样?萧恩界看着黄美珍那死不要脸的样子忙闭上眼睛。就在两个月前,黄美珍是那么真诚地表达对自己的情感,一晃,地位一变,面具就跟着变了。萧恩界不想再考虑这个乱七八糟的事了,他看着李语冰灵巧地把刀子一伸,奶油烤鱼割成几小块儿。萧恩界问,我们在一起开心吗?李语冰说,我们电影院不太景气,你们单位能不能买点票?

再上课,萧恩界写了纸条,喂,我给你写的纸条还留在抽屉里,你怎么了?是没有上课,还是要与我断交?是不是我的话太疯太欺负人,所以你生气了?终于她回纸条了,我感冒了,胃也有些难受,可能是吃多了撑的。我喜欢看你的纸条,比莎士比亚的戏剧还过瘾。萧恩界觉得很兴奋,买了药,然后写道:把桌屉里的感冒药拿回家服用。还有三十片酵母片,气象预报,明天有寒流,注意,增加衣服。纸条回来,药没了。上面写:我感动得都快要哭了,泪水哗哗的,我简直可以说是喜欢你了。萧恩界回写:你是不是尽快和你男朋友吹了,别再受罪了,我不讨厌你在我面前吃口香糖,那多好,你吃,我也吃,说话都是甜味儿的。纸条回来,写道:你做好准备,我长得真是不好看,长得真是又黑又胖,这可能遗传我母亲的基因。就为了这个,我男朋友都不愿意跟我一起逛街。萧恩界说,我喜欢逛街。对方说,我也喜欢,我就是购物狂。我长得不怎么样,你见了我准恶心。萧恩界回写:我也不好看,又矮脑袋也特别大,像一个漫画的人物。其实两个丑人在一块多有意思,谁都不会歧视对方。哈!

再次上课,抽屉深处有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糖,萧恩界把糖捧起,像捧金子一样那么庄重。萧恩界脸红了,心跳了,萧恩界意識到两颗心在一张纸条上互相滚动。心有灵犀一点通。已经四个多月了,萧恩界和那女人在纸条上谈天论地,所涉及的囊括了思想、生活、社会、艺术诸方面。两人嬉笑打逗,那么自然、坦率、热烈、和谐。显然,一张纸条已经容纳不了他们了。

萧恩界铺开纸,沉了沉,写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回条的字迹有些慌乱: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十一

黄昏,在河滩公园,萧恩界约来李语冰,这三个多月,两个人接触越来越少。姐姐看着萧恩界这么难受,说你算了吧,李语冰现在也不爱理睬我。李语冰倚着河边栏杆,椭圆形的脸上锁着惆怅,额前的秀发散着不悦。萧恩界说,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不透明,也很造作。我现在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也岌岌可危,新的总经理也看不上我,仕途一片灰暗。咱们……分手吧。萧恩界鼓足勇气,讲明了实话,心头掠过一丝歉意。李语冰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说,我不并嫌弃你的职务,你在困难的时候,我不应该离开你的。萧恩界摆摆手,真的算了,以后还是朋友。我哪都不好,咱俩处久你就知道了。李语冰补了一句。我对自己已经不能容忍了,萧恩界掷地有声。李语冰用女性缠绵的目光望了望萧恩界,用幽幽的语调说,其实我喜欢你,你起码很真诚。李语冰攥住了萧恩界的手,萧恩界觉得李语冰的手逐渐有了温度。

夕阳落下了山,在亲吻着周边的云彩。萧恩界转身走了,脚步一点也不犹豫。李语冰在后面喊,能不能再想想,我们还有可能好下去。萧恩界回头招招手,他看到李语冰在余晖中亭亭玉立,像一棵白杨树。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挺可爱的,起码不见异思迁。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是果断地走了。

黄美珍告诉萧恩界说公司有举报张总调外甥女进公司的事,质问他,是不是你举报的。萧恩界摇头,黄美珍说,我就跟你说过,你拿着我对你的信任又出卖了我。萧恩界说,我不满但我没有举报。黄美珍说,全公司的人都说是你举报的,你为了报私仇。萧恩界没有理会,只是告诉黄美珍,这说明公司有比我勇敢的人。在公司狭长的走廊上,萧恩界碰见了张总。张总顿住脚,厉声说,没有想到你是卑鄙小人!萧恩界说,不是我举报你的,但如果你非要认为是我举报的,那我就承认。张总说,你是在威胁我,我跟你说过,你不听我的话,那你要付出代价。萧恩界说,不是我威胁你,是你在威胁我。你现在有了权力,觉得没有人再能约束你了。你放心,会有人约束你,不会让你这么肆无忌惮!说完,萧恩界就走了。张总在后面说,我等着你约束我!说完就呵呵地笑,笑得很残酷。

这天晚上,上课的时候,萧恩界郑重地写下:星期六晚上七点,请你含着口香糖,在河滩公园的银杏树下等我。放心,我是讲道德的,我已经同我的女朋友告别了。你是否同意我们互相展示一下自己?再上课,萧恩界急急走进课堂,盼望能看到那张关键的回条。可是,那张桌已经被另外的同学占了。七十分钟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那么枯燥,女教授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讲授着价值规律最核心的:价格是动的。价格改革的基本方向:从政府管制走向市场价格的开放。萧恩界心急如焚,脸颊发热。下课铃总算响了,他饿虎扑食似的奔向课桌,把那位同学急忙拉起来,伸手从糖纸堆里熟练地拣出一张回条。上面写着:我同意互相展示。萧恩界露出笑容。

月朗星稀,河滩公园,银杏树下,萧恩界在河栏杆边来回踱着步,手心攥也了汗。他要彻底摘下面具,真真实实地还原自己的面孔。她叫什么名字?长得怎么样?如果真是其貌不扬的姑娘怎么办?萧恩界理清了思绪,爱的碰撞是靠心,不是凭着那张脸。晚了几分钟,她嚼着口香糖款款而来,穿得很随便,黑色的长裙,但透着风情,风扯动着她额前的秀发,近了,对方愕然地伫立。

萧恩界诧异地问,怎么是你呀?对方笑了,说,我以为能换个新鲜的,怎么就非你不可了呢。对方一头扑到萧恩界的胸前,萧恩界觉得对方的乳房这么尖挺。他想,和对方交往了这么几个月,怎么就不知道去抚摸一下呢。对方挣脱出萧恩界的手,说,你也太放肆了。萧恩界抱歉地说,我忍不住了。对方没好气地说,早干什么了?萧恩界说,早觉得你太正经,怕你说我太淫秽。对方笑了,说,你怎么这么坏呀。

去哪呀?萧恩界问。

看电影啊。对方说。

萧恩界说,知道你是电影公司的,这辈子不看电影,咱还能看点儿什么呀?

对方说,看我呀。

(责任编辑:费新乾)

李治邦,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会长,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公共文化理论核心库专家。出版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绝不妥协》等;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巴黎老佛爷店》《忠实的记录》《天堂鸟》《成熟》《演绎情感》《新闻眼》《我找你找了好久》等。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关于我爹和鸟》《人有几张脸》《叫阵》等;编剧作品曾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全国戏剧小品比赛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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