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术

2022-03-30 18:19葛辉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水箱

夜里十点左右,父亲巡视了旅馆的每一个空房间,检查床板、被褥、暖水瓶、拖鞋和脸盆。他打开那些房间里的电视机,逐一确认运行是否正常,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他下楼,到我身边坐定。

高高的榆木柜台把我们隔在屋子的一角,我关掉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打开柜台里的台灯,空间瞬时窄小了。灯光把屋子分成明暗两部分,光圈内清楚,光圈外朦胧。父亲倒了半杯酒,打开装蜂蜜的罐头瓶,歪着头,倾斜瓶子拉出一条蜜线,一边往酒里倒,一边来回晃动酒杯,杯子里的酒渐渐浑浊了。然后,他把混了蜂蜜的酒倒进喷壶,准备开始调烟叶。像很多常年吸旱烟的人一样,父亲存有多种烟叶,但大多数不合口味,他试图用几种烟叶混合出自己满意的口味来。

“注意那个人。”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他不像个好玩意儿。”

我那时正在发呆,在思考一个关于原子运动的问题,他吓了我一跳。然后,我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父亲常说这种话,这并不意外。

我赞成父亲的说法,那人确实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个子不高,脸色不好,像一块陈年的腊肉,穿一件灰色的、肘部打了补丁的旧中山装,戴眼镜,镜片很厚,像瓶底,有金色边框。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半个月前住进来的,那天下午下大雨。是立秋过后第四天,那天只有他一个客人。他没有打伞,也没穿雨衣,进来的时候身上往下滴水,鞋上沾满了泥。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旅馆前后方圆一里都是硬化路面,街边的绿化带都种了花草,不会有那么软的泥地。或者说,他完全可以避开那些泥地,但是,他脚上确实有很多的泥。

第一次见到他,觉得印象不好,但又觉得好像没那么差。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天我的状态不好,那天我浑身疲乏,四肢酸痛,脸上还火辣辣的,像是发过烧。

一场秋雨一场寒,大雨使天气骤然变凉,屋子里凉渗渗的,我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柜台角上,准备拿来暖手,在他进来之前,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杯子了,后来,我在柜台里面发现了它,里面的水却没了,地上留下了一大片水渍。

那是母亲生前用过的水杯,虽然很普通,但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给他登记,安排妥当后,我拿了笤帚和拖布去收拾地面。他在我刚拖的地上留下了一大片花瓣样的泥片,黑黑的一片,粘在地上,像石油,很难清理。我边拖地边想,也许黑泥分子已经渗进了地砖分子的空隙中。当地很少有这种黑土,我心生好奇,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但作为一个开店人的儿子,这种怪事我见得也不少。

夜里他找我要热水,当时水还没开,我打发他先回去,等水开了,我打满一壶给他送去。开门时,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睡袍,湿衣服挂在窗口,风吹进来,衣角随风摆动,地上有一滩积水。屋子里乱得很,被子在床上团成麻花形,枕头一半搭在床上,另一半悬空着,床头放着几本书,桌子上、地上铺满了一沓沓写满了数字的纸,用一些小东西压着,像是集市上的旧书摊。

后来我想,那时我就发现,这个人和其他的旅客不一样。

来我家住店的人大多都是业务员,因为我家的旅店开在机电市场旁边,很多厂里的采购员来这边采购电机电线或者机器零件,有些南方人在市场里做标准件生意,很多机器厂的业务员过来找他们洽谈标准件业务,买螺丝或者其它标准件。

旅客来这里不是为了住店。他们不会在店里过多停留,也不会把房间弄得很乱,有段时间一个游医在这儿住了两个月,给人治性病,后来,挣了一笔钱跑了,但他很干净,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

而这个家伙不同,他的屋子很乱,而且,半个月来,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他不出门,就好像这儿就是他家似的。

这种旅客很少见。

父亲说他不像好人自有他的道理。他从姥爷手里接手这间旅馆,虽说一直勤恳老实,不得罪人,但也不乏江湖人的警觉。我比较乐观,觉得他还好,只是有点怪,但不像是坏人。

我接着读书,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借期一个月,我得在一周之内把它读完。

父亲铺开烟叶,开始往上面喷酒,烟叶的香气和酒香气混着涌上来,我抽了抽鼻子。

“他说他是个科学家。”我说:“我看到他在屋子里算题。”

“科个屁!”父亲说,“他精神有问题。”

父亲一直害怕那人会偷偷拆掉我们的电视机,在他的印象里,所有与科学有关的东西似乎都需要电子元件。

我不再说话,转头看了看吧台一角母亲的照片,她永远都像照片里那么年轻了。其实,她去世时,已经四十二岁了,在她生命的后十三年,没有照相,所以,那张照片实际上是她死之前十三年的样子。

我接着看书,那本是《线性代数》,和它一起借来的一本书叫《立体几何》。这两本书,我本来是当数学书借的,回来之后才发现,《立体几何》是本小说集。我原来不怎么喜欢小说,觉得小说都是假的,但数学是真的,数学可以算出一切东西,小说则恰恰相反。

我在本子上列出数列,拿一张旧单据做演草纸,正准备计算时,父亲叹了一口气。

“唉……”

他接着一边喷酒,一边翻着烟叶。

“劲儿还是大?”

“呛嗓子,还得再喷两回才能调回来。”

他突然停住手,挠了挠头皮,说:“明天你去看看你姚叔吧。”

我点点头,说好。

父亲把烟叶喷好,用袋子装起来,放到吧台后面放方便面的柜子上。然后,又打开另一包,把手伸进去捏了捏,烟叶发出嚓嚓的響声,他捏了一撮烟叶,扯了一张大罗纹卷烟纸,卷了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烟草味儿弥漫开来,父亲吐了一口烟,烟雾氤氲,像一层薄纱。

“也就这样儿了。”

“好抽?”

父亲摇摇头:“调不出来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里,母亲带我去新华剧院看电影。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剧场里有很多人,放的电影是《地雷战》。

我记得那天的事情,算起来,那时我才七岁。

巨大的幕布上,研究头发丝雷的虎子偷偷地拔了玉兰的一根头发,玉兰娇羞地一扭身,剧场里发出一阵哄笑。这时,幕布下面出现了一道小火苗,然后迅速蔓延至整个幕布,浓烟弥漫开来,观众席上出现了巨大的光柱。开始时还有人试图扑灭火苗,但没成功,顷刻间,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火灾,开始疯狂地往外逃。母亲抱着我从人群中往外挤,中间摔了两个跟头。母亲护着我,尖声叫喊着爬起来,再接着往外跑。跑到安全门前时,门上挂的棉门帘子已经烧着了,火势凶猛。她闯过去时一块带着火的棉花掉下来,正好掉进了脖领子,引燃了头发,她抱着我,腾不出手来,只好忍痛往出跑,跑到外面才由大家帮忙扑灭了火,最后,她被烧伤了,一半头皮被烧焦,左耳朵被烧掉了一块。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戴着一顶白色的卫生帽。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想不起她不戴帽子时的样子了。即使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人都瘦得脱了相,头发也完全掉光时,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白帽子—那时候帽子大了,箍不住头,她在帽子的两个侧面、耳朵上方各用别针别了一道褶。那顶白色的卫生帽,勉强保护着母亲最后的一点尊严。可以说,母亲为了救我,失掉了生命最后十三年的部分体面。

夜里,父亲起来抽烟,五十岁之后,他的觉越来越少,午夜之后能睡多少完全凭运气。平时,他睡不着,就坐起来,捧着个罐头盒儿抽烟,抽完烟,再躺下翻来覆去地烙大饼。实在睡不着时,就从里屋走出来,到外面柜台里看看我,如果我也没睡,他会和我聊聊天,到了感觉有睡意时,再回去睡觉。

母亲去世后,我们父子经营这家旅馆,他年纪大了,我想让他睡得好一点,免得被人打扰,于是把里屋让给他。而我,在柜台里搭了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

父亲和我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提到一个人,事情过去十多年了,他一直在寻找那个人的消息,之前,他每年都会去公安局找当时还是刑警队长的姚叔问一次,然而一直到姚叔退休也没有新的消息。

是一九八九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旅馆翻盖了房子,由原来的几间坯房改为二层砖楼,父亲在墙角上抹了一块水泥,上面写着房子的建造日期。那是母亲烧伤后的第二年,我已经开始上小学,家里的一切都向好处发展着。那时,父亲还年轻,心气正足,一心想把这座砖楼建成整条街最显眼的建筑。母亲那时似乎也走出了影院事故的阴影,人们习惯了她戴着白色卫生帽的样子,她站在街边和妇女们聊天时也没有了初时的尴尬。那时,她经常穿着一套黄蓝相间的铁路工作服帮父亲干活。父亲漆窗子时,她给他扶梯子;父亲刷墙时,她帮他搅石灰;父亲干别的活儿时,她就给他递工具、递水杯。有时候,父亲忙着,她插不上手,就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时在城郊中心小学上一年级,每天回家时都能看到他们俩在屋前屋后忙碌。家的样子也是一天一变,先是窗子变成绿的了;然后红砖墙白了;再然后,窗子上贴了红色的塑料字;再然后,大门上的牌子立起来了,红底白字,上面写的是“曹家旅馆”。比之前门楣上的水泥字好看多了。

母亲姓曹,旅馆沿用的是姥爷传下来的名字。

房子盖好后,给多出来的房间添置了新的家具,电视柜、衣柜、床,渐渐地,客人多了起来。那时,曹家店作为十几年的老店,是镇上第一家有电视、抽水马桶和洗澡间的旅店,在这一片很出名。

事发当天,我放学回来,大老远地看到父亲在楼顶蹲着,他背对着我,面前是一只黑色的大水箱,我走到楼下时,听到哗地一声响,里面夹着钢材扭曲发出的吱呀声和父亲的惊叫声。

然后,水箱掉了下来。

后来父亲说,那个大水箱,本来应该叫焊水箱的人来安装的,但他觉得,不过是焊几个支脚,上几个螺栓,要五十块钱安装费太贵,就决定自己弄。那天上午,他找了机电市场的南方人借了电焊机,配了螺栓,叫了几个邻居帮忙,把水箱吊到房顶上放好,用绳子简单固定,然后自己就准备上螺栓。

我家的房,顶上是尖脊,上面挂的瓦,为了放水箱,父亲在房顶半腰上筑了水泥台,预埋了四块铁板,他先把支脚焊好,又和找来的几个人用大绳把水箱吊到楼上,摆好时已近中午,帮忙的人觉得就是一把力气的事儿,犯不上让我家管饭,就都告辞回去吃饭了。父亲也觉得大活儿也干完了,自己再上几个螺丝就行了,没必要留那么多人。

就是为了这点小便宜,结果出事了。

他先把水箱处于下坡的一只脚用螺丝固定,但没有拧太紧,因为还要固定上面。就在他繞过水箱往上走的时候,绊到了固定水箱的绳子,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脚底不稳时,他伸手推了一把水箱。就这一下,能装三个立方水的水箱直接滑了出去,挣断了绳子和螺栓,顺着屋顶掉了下来。

我那时正要进门。水箱和几块垫着的砖头、砸碎的瓦片劈头盖脸地就从上面掉下来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我当时就死了。

可那人是谁呢,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多年来,他一直打听那人的来历,然而没有消息。父亲和姚叔的交情,就是因为他来来回回打听那个人才结下的。

当时,我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地上不动,眼看着水箱在头顶上落下来,后来,我常想起当天的情况,有意思的是,我总是想到水箱在空中挡住了太阳,像是一把黑色的乌云或大伞。

当时,那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水箱落了下来。

他就那样被砸死了,我摔倒之后,回头,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前的人头。他眉毛上的那道白色的疤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因为我看到他时,他已经没气了,把我吓了个半死。后来我回忆当时,只记得他个子应该不高,瘦瘦的,在冲进来时喊了一声,声音虽大,却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某处的方言。父亲由此推断他是南方人。父亲曾经让卖电机的南方人帮忙打听关于这人的消息,也写信让南方的朋友帮忙留意此人,然而,没有结果。我十五岁那年,他给江苏、浙江、广东、福建等南方省份的省公安局写过信,信里带有那人死后的照片,有些有回复,说查无此人;有些没有回复。那段时间里父亲总是问送信的王伯有没有他的信,把王伯都问烦了。因为这事儿,他还请王伯喝了一顿酒。

王伯也死了,他在退休第二年死于肺癌,发现时已经转移了。他得病期间,经常过来找父亲聊天,父亲忙他的事情,王伯坐在轮椅上喝茶。他们聊过往的事情,大跃进、大生产、上山下乡……王伯是知识分子,上海人,之前在大学当教授,他教了我很多数学知识。

后来,时间长了,我就想不起那人的样子了,只记得当时母亲在他的尸体前站着,等派出所的人来收尸。我拉着母亲的手,听到母亲叹了一口气。她好像是想说什么,但一直什么也没说。后来,母亲摆了摆手,让我去吃饭上学。等我回来时,那儿已经收拾干净,水箱已经安装到房上了,地上也早已收拾干净,原来有血的地方被母亲垫上了炉灰,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家里有他的照片来着,是姚叔给父亲的,事发当时警察在现场拍的照片。后来,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听话音儿是母亲把那人的照片搞丢了。

父亲找过姚叔,想再要一张照片。但他说局里档案太多了,每年都会封存一批,不好找,再说,事情也过去好多年了,父亲也尽了心,找不着也没办法,事儿过去就过去吧。再后来,拗不过父亲,他又说,会注意各地失踪人口的案子的。

我最后记得的,就是那人的眉毛上的那道疤,那疤有一寸多长,贴着眉骨,一半在眉毛里,一半在眉毛外,不过这种疤在当地很常见,伤者多是些个淘气孩子,在小时候被驴或马踢伤的。他的另外两个特征是,右手腕上有一块烫伤的伤疤,左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胎记。

早晨六点钟,正是一天中由冷回暖的时候,我把封着的煤炉打开,方便父亲一会儿做早饭,回来顺手用炉钩子把茶炉透透,让火烧得旺一些,然后就到柜台后去做一道证明题。不一会儿,我听到楼上门响,踏踏地下楼声。过了十几秒钟,脚步声停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客人扶着楼梯扶手在整理自己的鞋带。他走到柜台前,问我外面哪儿有饭店。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出门右拐,胡同口儿有得是,接着伏到桌子上做题。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我感觉到,他这天有点不一样,首先是瘦了,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虽然戴着眼镜,但很明显地看到他的眼睛凹下去了,脸上皱纹也多了。不过,他的精神很好,头发像是刚洗过,要么就是用水打湿过,梳背头,头发很整齐,上面还留着一条条梳子印儿。他脸色泛着红,很兴奋,因为他说话时语速很快,声音也挺高的。

他穿的还是那件中山装,洗过了,我闻到了一股肥皂味儿。在给他指路时,我还特意抬了抬身子,从柜台上面往下看了看他的鞋,那双鞋也刷过了,很干净。

我做完题,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发现,他一直站在柜台前,看着我,我之前看过他屋子里的纸片,看到那上面的一些运算,很明显,他懂线性代数。

“小老板可以。”他扶了扶眼镜,笑着说,他笑的时候其实也挺好看的。

我发现,他的右手腕上缠着一条灰色的格子手帕。

“你受伤了?”

他扬了扬手,在我面前来回动了动手腕和手指,说:“没事,你看,挺好的。”

说完他解开布条让我看,他的手腕上皮肤很光滑,但也很松,上面浮着一层蜡纸样的薄皮,有些细小的皱纹,像是套了一层塑料袋。

“写字写得多了,手腕起筋包了。”

他指着手腕上一块突起,说:“我比较没出息,年纪轻轻的就伤手腕子,总犯。”

我打开柜台的抽屉,拿了一块虎骨膏递给他,看着他贴上。大概是因为我也经常写字写得手腕疼,对他的情况,我能感同身受。他道了谢,一边缠手腕子一边走出门去。我又做了两道题,等父亲买菜回来,我就拿了两包点心、两瓶酒去看姚叔。不赶巧,姚叔家铁将军把门,打听了邻居,老头儿去青岛看孙子了。

我回家的时候已近中午,正遇上他从外面回来。大老远就看出来是他,谁能那么瘦呢,那身灰色的中山装又那么显眼,他从巷子左边走进来,我从巷子右边回来,正好碰了个对脸儿,大老远就看到他走路一步三晃,还不时扶着墙往回走。他见到我,很兴奋,拉着我坐在前厅的沙发上聊天。给他倒了一杯浓茶,放在他面前,然后看着他,心想找个机会赶紧劝他上去,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喝多了。聊了一会儿闲天,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敷衍道:“你不是科学家吗?”

他摇手道:“科学家也不一样嘛,爱因斯坦和瓦特都是科学家,能一样吗?”

我只好问他:“那,你是哪方面的科學家?”

他故作神秘地趴到我耳边,小声说:“我研究的,是时间。”

我闻到他嘴里的酒气,这让我很反感,但出于礼貌,我没有推开他,只是轻轻地扶了他一把,说:“时间怎么了?”

“你没有感觉,时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吗?”

这种感觉我有,而且我相信是个人就有。我总结,做题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闲在柜台里看门前来来回回的人时,时间过得就慢。但,那是我个人的事,和时间本身有关系吗?

我点点头,说那不奇怪,精神集中的时候时间过得就快。

他摇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我统计过了,每个小时的前半个小时和后半个小时,时长不一样。”

这不是扯淡呢吗?我礼貌地笑笑,问他:“怎么说?”

他接着说:“总体来说,应该是从每个小时开始后的第三十四分钟开始,后面的二十六分钟比这个小时的前二十六分钟短五分钟,也就是说,每分钟比之前的短十点一秒。”

我保持礼貌,然而,心里不禁有点怀疑起来,并觉他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点道理,而且,以我的感觉,不只是每个小时的后半个小时比前半个小时好过,下午往往也比上午好过,上午近中午时也比早上快,下午近晚上时,也比中午快。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房顶说:“时间不是匀速,是像河水一样,有快有慢地流着的。”

“那么,一天还是二十四小时吗?”

“当然,只是有的时段,时间慢些,有的时段,时间快些罢了。”

他咳了一声,接着解释道:“一天的时间是固定的,在这个固定的时间里,各时段的时间是不固定的。”

我还想继续问他如何证明他所说的那些理论时,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洗好的鸡,准备做当归鸡汤。

“当归涨价了,一斤要十块钱了。”父亲说着,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但那人完全没有察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这个发现有很大的意义,你知道吧!”他扯了扯我的袖子。

“这帮奸商,上次买的时候只要六块钱,这次就十块钱了!”父亲恨恨地说:“再涨价我就把药铺给他砸了!”

我知道父亲借着说药铺的事儿,实际上是在赶那个人走。我推了推那人,劝他上楼去休息。他虽说喝了不少酒,但还能看出点眼色,站起来,还遮掩了一句,说有点累了,想上去睡一觉,说完就往楼上走。在楼梯口那儿,他站下,问我有没有书,他想借一本看看。

我从柜台里拿出那本《立体几何》给他,嘱咐他,最多看三天,因为我打算三天后去图书馆换书。

他一上楼,父亲就骂起来,他故意骂得很大声,说有个客人,想偷偷地溜走,不给房钱,被他给逮着了。

看来,父亲是怕这个家伙跑了。

几天后,他把书还给我,我收起书,告诉他,再不给我送回来我就得去找他要了,因为那是还书的最后一天。我那时没注意到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所以当他突然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时,吓了我一跳。他握手的力量奇大,把我的手指捏得生疼,看来他很激动。

“你这本书帮了我大忙了!”他说着。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眼里开始泛出泪花。

“没想到,最后的解决方法在小说里。”他握着我的手抖了抖,接着说:“我怎么没想到呢,通过时间的空隙,可以到另外的空间里去呀!”

“另外的空间?”

他兴奋地说:“是另外的空间!如果到了另外的空间里,就不在这个空间里了,也就是说,在这个空间里隐身了!”

“隐身?”

“对呀!隐身!”他说:“我一直研究的就是隐身术哇!”

我这时相信父亲的话了,看来,他真的是个精神病。

我点点头,说好哇,然后我抽出手来,为他的发现鼓掌。对待这种人,我有办法,开旅馆的这些年,各色人等我都见过了。

他见我鼓掌,以为我真的为他高兴,就显得更兴奋了。这时,我不失时机地告诉他,我得去还书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他听了之后忙说你去吧,别晚了。

我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顺带查了一些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书,很多书里提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惜,这些书我都看不懂。

其实,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初二那年,母亲得病,我好歹念完了初中,就退学回家帮父亲看旅馆了,至于后来为什么喜欢上了数学,完全是因为在旅馆看店时的无聊,偶尔发现做数学题能消磨时间,加上王伯的指点,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于是从代数到线性代数,就这么一半消磨时间,一半也是真喜欢,就学过来了。

所以,我的知识体系实际上是很偏的,数学方面,我感觉一般大学生也比不上我,但要是提到除数学之外的语文、外语、物理、化学等学科,我可算是一张白纸。

那些书我虽然不懂,但我发现,书里有些内容和他说的有些地方相似,但只能说有一小部分内容相似,大部分都不一样。我感觉,他可能没看过这些书,因为如果他看过这些书的话,他的观点可能会更深入。如果这么说是对的,那么,他的科学家身份就值得怀疑。一个科学家,难道不应该阅读一下自己专业内的书吗?

那时我就更加确定父亲说的对了,他确实是一个精神病。

然后,我又有点觉得他可怜了。一个人,研究了很长时间的事情,最后得不到结果,精神上确实容易出问题。有段时间我也一样,那是刚开始接触线性代数时,以我初中的数学知识底子,看着满书的拉丁文符号和数字,感觉似乎很容易,真的开始学起来,才知道中间隔着数座大山,我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爬山者,没有人可以请教,也没有人可以交流。有时候,为了一道题,我无数次的失眠,无数次地在夜里爬起来试验新思路,又无数次失败。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可以到图书馆看看,然后,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现实生活中我虽然没有老师,但老话说得好哇,字纸皆为师啊。

如果我当时没有想到去图书馆呢,那我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结果大概率是一定的。

自己和自己较劲的人多数会疯掉吧。

我想着这些,夹着一本《微积分》和《时间简史》往回走。到家时,看到父親正在锯一根鸡腿骨。他在做旱烟嘴。

父亲说:“你离他远点吧。”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父亲把鸡腿骨锯断,拿一块砂纸打磨着,一边打磨一边看着我说:“你姚叔回来了,你去吧。”

我进屋拿了东西,出门去姚叔家。

姚叔退休前是县公安局的局长,父亲认识他时,他还是镇派出所的所长,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也是为了找那个人,后来,找着找着,父亲和他倒成了朋友了。

姚叔家住在公安局的家属楼,二号楼,201。这十几年来,我常来这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放下东西,聊了一会儿,姚叔让我告诉父亲,公安局要迁到开发区去了,档案室迁移,然后实行电子管理,要建立电子档案,他给管档案的人打了招呼,让他注意一下这个案子,到时候会给父亲复制一份案卷和照片。

我看时间快到饭点儿了,就告辞出来,坐公交车回家,在家门口,我看到那人正在倚着门框抽烟,大老远的我就闻到了父亲的旱烟味儿。我走到他眼前,看到他手里的鸡骨烟嘴,看着新,应该是父亲刚刚做的。

“回来了?”

“回来了。”我对他笑笑,进屋。我心里明白,这种精神上有问题的人,不能得罪,但也不能接近,麻烦着呢。但同时,我对他也有着深深的同情,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类人,他其实就是我,我也有可能是他。

父亲在屋子里做鸡汤,香味儿飘得满屋子都是。他这门手艺是姥爷传下来的,是我们家的特色,饭店里也喝不到这么好的汤。父亲是秉持姥爷留下来的传统,打姥爷管店时,我们就一天供应一顿免费的饭,那时候是为了接济穷人,不能让住店的人饿死在店里,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但这个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

那天,店里住的人不少,父亲用了一只整鸡。盛好鸡汤后,父亲让我给那人送一碗。父亲说:“他刚刚把这些天的房钱都结了,说还要住一段时间。”

父亲是突然病倒的,腰疼,去医院查,结果是肺癌骨转移,和王伯一样的病。当年,王伯得病后常在我家待着,父亲也乐于陪他,所以他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回事儿。大概是见了王伯最后的日子,他知道大限将至,所以坚持不做放化疗,靠止痛药顶着,只坚持了一个月,就去世了。

去世之前父亲还不忘交代,一定不要忘了你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你呀!

料理了后事,二舅过来帮忙。他原在孙林镇开旅店,年纪大了之后,把店交给我表哥打理,父亲去世,他觉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自告奋勇过来帮忙。我清楚地记得,二舅来时是2002年的11月,正是非典时期。我记得那段时间里的几件事,父亲病倒的前一个月还和我聊唱歌的高枫。那时他咳嗽加重,开始时,我和他都以为是因为抽了不对劲儿的烟叶;后来他腰疼,坐着的时候用一只啤酒瓶子顶着腰和我聊天,聊到高枫,还说他唱的《大中国》好听,可惜死了;后来,非典就来了,镇子里开始戒严,旅馆生意一落千丈,一个月的时间里只有那个精神病科学家还在这儿住着。

我和父亲去医院查病的那回,他看到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见到每一个病人都如临大敌,出院之后就说不用再去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大概也是因为不愿意麻烦医生。再后来,他就死了。这期间,我心乱如麻,没时间看书,更没时间管那人,那人除了在房间里搞他的科学研究之外,倒经常喜欢缠着我,和我说他的研究成果。我明白,他其实也没办法和别人说,能有几个人相信时间是流动的,人可以穿过时间的空隙实现隐身呢?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我的推荐下也开始出入图书馆,找我的时候就少了。

父亲烧头七那天,他找我,说带我去转转。我问他去哪儿。他不说。我那时还没有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心情不好,心想也许人家是好心,就和二舅说了一声,和他出去了。那天下午,我们一直走,走出了镇子,到了郊外的山坡上,那儿原来有大片大片的菜地,但大多已经荒败。其时已是霜降,天气是真的凉下来了,树叶都黄了,菜地里全是一排排只剩秧子的黄瓜豆角架子。一座座空着的韭菜棚,仅有几片大白菜长得正好,绿油油的,从山上看下去,像是散落在地块中的黄绿相间的地毯。

我们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以为是在看风景,所以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在山坡上站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父亲去世后,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真的明白我了,若说起心灵的共振,也许,就只剩下身边的这位科学家了。

然而他并不明白我的想法,只是盯着一片片的地在那儿看,一边看一边嘀咕着一些算式,很明显,这些算式是他算熟了的,因为很多结果需要很多步的计算,但他张口就来,应该是背过的。突然,他回过头来看我,说:“你信不信,那本书里写的是真的,真的有立体几何。”

我那时心里烦,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就点头说有吧,人家书里不是写了吗?

誰知道他脸一沉,说书里写的不对,真的立体几何不是在一张纸上能演示出来的。

我当时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住了,这是多年开店养成的习惯。我点头说是啊是啊,小说嘛,写的肯定都是假的。

然后他心情好像突然就不好了,但还是在那儿边看边嘀咕,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事,就伸出手来,领着我,走下山,走进菜地,我们俩在菜地间的田埂上走来走去,转了好几圈儿,我开始还有点烦,后来心想,瞎子掉井,哪儿不背风呢。然后就任由他带着我来来回回。

后来,他挠着头说不对呀,看来是哪儿出了岔子。那时天就要黑了,我只好催他回去。到家后,我早早睡下了,凌晨时做了个梦,梦见了小时候发生的事儿,水箱掉下来时,我被扣在了水箱下面,有个声音在说,这回看谁来救你?

后来,我发现那是梦了,因为我突然想到,父亲不在了,他不会再上房去安水箱,也不会把水箱碰掉下来。他变成了一把骨灰,化成了一股烟,已经永远消失了。想到这儿,我鼻子发酸,流下泪来。

然后,我一下子醒过来,抹了抹眼,并没有眼泪,但鼻子还是发酸,原来是他在捏我的鼻子,他说:“走吧,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隐身术哇!”

他说着,拉起了我的被子,我从床上坐起来,隔着柜台看他,这时二舅的鼾声从里屋传出来,呼呼的,声音很大。

我趴到柜台上,想了想,说:“走行啊,你先把房钱结了吧,又一个多月了。”

他说哪有这样的,这是什么时候,要房钱。我说一会儿你隐身了,我上哪儿找你去?他点点头说也是,然后回房,过了一会儿下来,往柜台上放了一沓钱,我数了数,是一千六百块。

我把钱收好,穿上衣服和他出去。那时,天还没亮,很冷,我其实非常不愿意和他出去,但是店里也挺长时间没有生意了,这一千多块的进账让我觉得心里有了底,下月的水电费有着落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们穿过巷子,走出镇子,循之前的老路,走到了那座山上。那时天就快亮了,到山坡上时,一缕阳光从山后显出来,随后,太阳像出锅的馒头一样从山后跳了出来。

菜地被初升的、薄雾样的阳光照着,更显颓废,白菜耷拉着叶子,上面带着闪闪发光的白霜,有几辆车从菜地中的公路开过,看来像是一个个移动的火柴盒。

“昨天没成功,是因为速度太慢了。”他说,“加速度不够,冲不出去呀!”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喊了一声:“走吧,跟紧我!”

说着,他拉着我的手,向山下跑动起来。

他跑得很快,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很快就跑进了菜地。先是跑进了一块白菜地,我踢倒了几棵白菜,好在我还年轻,并没有摔倒;然后他又改变了方向,跑向一块豆角地,钻进了一排豆角架。豆角架划破了我的脸,刮破了我的衣服。我喊了一声你慢点。他没理我,接着跑,穿过豆角地,他又转了方向,进了一块空地。看样子那里应该是一块西瓜地,西瓜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地匍匐的瓜秧,像是一根根绳索结成的网,我被绊了几个跟头,膝盖生疼,加上脸上的划伤,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他还是把我拉起来,然后继续跑,一边跑一边说快跑快跑,别停下。这时我发现了,我们其实是循着头天下午跑过的路线的,只是那时走得慢,走马观花的,也没觉得多远,这次跑起来,就不一样了。我们接着跑出了瓜地,又回到白菜地里,这时,有人在地头喊了一声哎!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没理那人,接着跑。我想回答,但那时我已经喘不过气来,想说话都费劲。很快,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嚓嚓的叶子间摩擦的声音,那人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着,站住!站住!

追我们的人多了起来。他又转了方向,跑进了一块黄瓜地。黄瓜秧子划在身上真疼啊,像是一条条小皮鞭。我的脸上又挨了几道,有一条黄瓜秧正好抽在脸上的伤口上,疼得我咧開嘴叫了一声。

从黄瓜地里出来,一切都安静了。他站在地头,扶着膝盖喘气,我直接倒在地上看天,心想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起来了。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坐起来,看着他。他看着我,看着面前的菜地,说:“现在,他们追不上我们了,因为我们隐身了。”

“那他们人呢?”

“在另一个空间。”他说,“《立体几何》那篇小说里说的,把东西搞到另一个空间里,实际上是通过立体几何的思维方式把一件东西从一个时间段送到了另一个时间段。”

我站起来,看了看眼前,呆住了。

面前的黄瓜架上结满了一条条黄瓜,像是肉店门口吊起来的肉肠。

我当时就相信了,他通过折叠的路线,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时间段。这时,显然不是霜降之后的天气。

天阴了下来,一片片黑云从山后面飘来,我站起身来往回走,快走出菜地时,一个炸雷响起,随后,雨下了起来。科学家告诉我,他要证实另一个推断,让我和他一起去,但雨水浇在伤口上,浑身像是无数把小刀在割肉。我摇手说打死我也不玩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他说了几次,我坚持不同意,最后只好说那好吧,回头我再来接你。

我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是第一次实验。

我回到家时,身上湿透了,打开门进屋,看到了摆方便面的柜子上排成一排的烟叶,当时,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很明显,我确实回到了从前,因为父亲死后,我把他的烟叶都在他坟前烧了。

我换了一身衣服,把脏衣服泡到盆里,感觉身上好像散了架,浑身生疼,我想好了,他让我回去我也不走了。一会儿我会见到父亲,我要告诉他,快去医院检查,早发现,早治疗,他的病也许还有救。

我看了一眼日历,时间是2001年9月12日。看来,我穿越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觉得冷,就拿出妈妈留给我的杯子,倒了一杯水,放在柜台一角,没想到转身的空儿,一不小心把杯子碰到了地上,好在杯子够结实,而且是底部着地,所以没破,我把杯子拾起来,放在柜台里面。

这时,科学家推门进来,脚上带着一脚的大泥。我突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他看着我,问:“老板,有房吗?”

“有。”我冷静下来,我想,时间退回到从前,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重新来一遍。想到这儿,我若无其事地从柜台里拿出登记本,给他安排了房间。

父亲回来之后,我立即告诉他,去医院检查,然而他不同意,他说自己身体很好,用不着。因为想到可以慢慢再劝,我没有着急。

当天晚上夜里十点左右,我看着父亲上楼。他巡视了旅馆的每一个房间,检查床板、被褥、暖水瓶、拖鞋和脸盆。他打开每个房间里的电视机以验证是否正常,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他下楼,到我身边坐定。

“注意那个人。”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他不像个好玩意儿。”我点头说好的,同时,强忍着眼里的泪水。

父亲睡着后,我上楼去找他,他打开门,问我干什么,我问他,是不是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他板着脸问我,你说的是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他打开门,说进来吧。

屋子里很整洁,打开的行李箱放在床边,里面放着一些书,最上面的一本是《形意拳术讲义》。他的衣服洗了,挂在窗口处,外面的夜很静,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一股肥皂味儿。

“我记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反正之前出过事,然后就忘记了很多事。”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总觉得来过,我也觉得你很亲切,好像我们之前是朋友。”

我想,也许是他的精神病加重了,范进中举时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吧。但也许,他并没有精神病,也许他是对的,有病的是我们,我们得了一种笼中的鸟兽经常会得的病,这种病的表现就是,只看得见笼子里,见不到笼子外。

空间这个词,是不是另一个笼子呢?

我想告诉他,我们之前确实认识,他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有大概两个月,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在这儿住很长时间这件事儿,是在这之后才发生的,我不确定这个他是第一次来到曹家旅馆的他,还是经过了几次穿越后又回来的他。

而另外一件事,需要说明的是,在从未来回来之后,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那是一种很怪的体验,我忘记了很多事。这些记忆像是打碎的瓷器,我偶尔会想起一些事,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而是一些残片,比如我有时会想起父亲和我说过的话,但想不起他是在什么时候说的。有时我会想到记忆里一段特别好的时光,然而却只想到刺眼的阳光。

他好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一定认识你,但是,我不记得了。”

“好吧。”我说,“我记得,你认识我,还带我从以后走回了现在。”

他笑笑,说:“难说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吧,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隐身了。”说完,他在屋子里快速地跑动起来,步法很奇怪,像是在踢着一个看不见的足球。

突然,他不见了。然后,他又出现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后来发现,其实,外国的东西还是笨,中国人很早就有立体空间的智慧,这种智慧藏在太极八卦里。”

“资料里讲,形意拳宗师薛颠,形如鬼魅。我后来进行了一些研究,看了一些拳谱,发现,他的步法和我之前的路线有一部分相似。然后我就明白了,他们说的形如鬼魅,其实就可以实现短暂的隐身,只是,他的动作太快,隐身和现身只是一瞬间,所以不被人们注意,而且,他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无意间已经触动了隐身的机关,进行了短暂的时空穿越。”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我:“你明白了吗?”

见我一脸木然,他接着说:“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证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晚上,他下楼来找我聊天,他说,这个地方他肯定来过,只是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想让我告诉他之前的事情。

“回到从前时,如果遇到自己,就会和当时的自己融为一体,因为物质是守恒的,不会在一个时间段里同时出现两个一样的人。”他接着说:“但是,凭空出现的记忆会和之前的混在一起,像是一个杯子里装进两杯水,必然会有一些溢出。”

“是的,我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也忘掉了很多的事。”

“我现在的问题就是穿越次数过多。”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但感觉不会错,我记得你。”

我点点头,低头想了想,主要是在想我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他引为知己了。

“我们是好朋友。”

“是吗?”他显得很高兴,“我感觉也是这样。”

我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样。

几天之后,父亲在我的劝说下也去了医院,查出了一些结节和钙化灶,做了手术。在照顾父亲期间,他突发急性肝炎,在傳染科住院。我一边照顾父亲,捎带手的照顾了他一个月。他的病情看起来似乎比父亲还严重,去的时候已经出现黄疸。不过,好在医生说肝炎虽说去不了根,以后也是终身的病毒携带者,但症状以后会减轻,只要注意休养,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在陪床期间,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空间、时间的知识。因为之前有数学基础,经他一指点,我发现这些知识其实并不难,只是一张窗户纸的事儿。

“你应该多看一些文学书。”他说,“特别是小说,很多小说里的奇思妙想,本身就是一种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他的病床边,他正在输液。

“我想起来了。”他说:“你给我看过一本书。”

“是的。”我看了看吊在他头顶的输液瓶,接着说:“《立体几何》。”

那时,我的心里是复杂的,这本书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们俩在一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有一本书,也挺有意思。”他说,“《第三个警察》,作者是弗兰·奥布莱恩,爱尔兰人。”

“是吗?”

他肯定地点头,告诉我:“是的。”

他接着说:“实验早已证明,两块铁压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会长成一块,因为,一块铁的铁原子会渗进另一块铁的铁原子。但他走得更远,他提出,人如果长时间骑自行车,就会变得自行车化。”

“这不见得。”我说,“因为自行车已经被发明几百年了,还没有那种案例。”

“会有的,只是,不一定是自行车。”他说,“比如,电脑人,手机人。”

“手机?大哥大?”

他拍了拍脑袋,说:“那是未来的事情了,对不起。”

那天我们还谈了很多,一直到他的液体输完,我必须要下去给他和父亲买饭,谈话才被迫中止。

后来我想再次和他谈未来的事情时,他讳莫如深,对未来的事情一字不提。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人能够穿过时间迷宫中的一面墙,那么,过去和未来就不再可靠,所以,谈论过去和未来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有天,我和父亲出去散步,我们在医院楼下的绿地上坐着,他也一起来了,和我们聊天。父亲精神大好,他突然说,很长时间没喝酒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可以喝一点。他点点头,说那不错。

那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和他也成了朋友,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回来之后,我们在病房里聊天,他说到了他的经历,他说有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因为记忆错乱,他觉得性格好像也变了,但他记得母亲。他说,他妈妈很漂亮,手很巧,善于做鞋,在当地应该很出名,因为他记得有很多人来找她帮忙剪鞋样。他说完让我去拿他的衣服。我把衣服拿给他,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皱皱的,边缘有火烧痕迹的皮钱夹。他晃动着钱夹,说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唉!”

他看着钱夹,叹了一口气,又接着看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他抚摸着钱夹,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被烧掉一角的黑白照片,是个男人,方盘大脸,留平头,眉眼间很像他,但是没戴眼镜。

“这是你年轻的时候?”

他看看我,笑着说:“哪可能呢。这是我爸。”

他说完,把钱夹合起来,放在手里,来回摩挲着,说:“我怕是只有这点念想了。”

接着,他说,十四岁时,他家里失火,他父亲带他逃出来,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又冲回去救他妈妈,结果,最后没跑出来。

“我一直研究时间,却忘了,其实,我已经可以回去见他们一面了。”

“你十四岁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他点点头,说:“是的。”

这时,我发现,他的手腕上多出了一块巴掌大的伤疤,是烧伤,表面皮肉绞在一起。

“这是怎么弄的?”我问他。因为之前看过他的手腕,那时的手臂上是很好的皮肤。

“记不清了,记得一点。”他说,“应该是我回去取这个东西的时候烧伤的。”

他把钱夹在腿上拍了拍,说:“我应该是实现了梦想,回去见了他们,不然,我现在手里应该不会有这么个东西。”

“你不知道见没见过他们吗?”我心里真心为他难过。

“忘了,你知道,每个人的记忆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变多的,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结果就是,我回去之后,忘掉了很多的事情。”

“哦。”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在我的脑海里也只剩下一张照片了,母亲给人的感觉是很慈祥,但那也只是一种感觉,想到她的时候觉得心里会有种清水流过的感觉,除此之外,也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奇怪的是,我记得进入了一个剧场,里面有好多人在看电影,我记得放的是《地雷战》。我当时出现在电影院的幕布后面,可是,不小心,身上带着的火苗点着了幕布,我随着电影院里的人往外跑,却忘了打灭袖子上的火。”

我当时心里一震,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他:“关于剧院,你还记得什么?”

“记不太清了。”他说,“好像是叫新华剧院。”

我伸手拿起了母亲的水杯,住院期间,我一直用它喝水。这时,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我看着他,问他:“你知道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吗?”

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变化,只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东西。

“每个孩子眼里的母亲都好,都是最好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把水杯向他砸过去。

正好砸中他的头,砸中眉骨,我看到那伤口有一寸多长,贴着眉骨,一半在眉毛里,一半在眉毛外,我看到他眉毛上的肉迅速向外翻出来,先是白色的,很快变红,血涌了出来。

他被吓了一跳,起身,一只手捂着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我说:“你杀了我妈妈!”

他捂着额头,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流到脸上,从脸上滴到被子上。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记不得了。”他说,“真的记不得了。”

我站起身,踩着地上碎掉的玻璃杯,离开了他的病房。当天晚上,他见了父亲,和父亲聊了很长时间。我不想见他,就去医院外面的小路上散步散心。

我在护士站见到他,他头上顶着白色的网套,里面套着纱布,我远远地看到他,就转身出去,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再回来,他就不在那儿了。

后来,他出院了,我没再见到他。再往后的日子里,我有时候会想起他額头上我给他留的疤,一寸多长,贴着眉骨,一半在眉毛里,一半在眉毛外。但他的左手背上并没有胎记。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看到那张照片,确定这件事情,但是,那要在几个月以后了。那时,父亲让我去看姚叔,姚叔会和我说,公安局实行电子档案,会帮我和父亲找到那张照片。

(责任编辑:胡携航)

葛辉,男,1980年生于内蒙古乌兰浩特市,现居德州,写小说,2009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作品散见于各期刊,在省级期刊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余万字,有小说入选齐鲁文学大展2013年及2019年小说卷,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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