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大道的夜樱

2022-03-30 18:29水笑莹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出了世纪大道地铁口,姜顺心将口罩拉下脸,嗅到属于春天的、湿润润的空气,几株不高的樱花树伫在那里,张开树枝迎接她。绿叶才刚刚萌出,前一晚的小雨加深了树干的烟黑,也催发了更多白色的花朵,挤挤挨挨覆满枝条。上班族们停下脚步,手机快速对准樱花树的枝丫和背后陆家嘴的摩天大楼。

姜顺心往公司走,隔几步就能见到几株吉野樱挤在一起。上海这几年在道旁种了不少樱花,一到春天,顾村公园和同济大学自不必说,连陆家嘴沿线一带都成了打卡景点。马路对面世纪汇广场上安装了巨型电子屏幕,滚动播放城市宣传视频。

过了两个路口,她看到挤在期货交易所和金融大厦中间的C大,淡紫色的旗帜在风中飘着,她熟练地跟前台打招呼,往一楼左边一拐,走廊尽头一间不大的房间,就是C大公共安全部的,也是她工作的地方。

她与搭档露西共享一张桌子,好在桌子够大,能够容得下两台电脑,说是桌子,其实只是前台的一部分。露西已经换好工作服,带部门袖章的白衬衫加黑色半身裙,头发扎在脑袋后面。换衣服的空档,姜顺心发现更衣室有一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午餐是错开时间吃的,露西从便利店给姜顺心带了一盒红提,双手合十,拜托她六点以后替自己顶一阵儿,她晚上八点的飞机,飞日本。

下班前姜顺心进更衣室换衣服,看见露西的柜子敞开着门,显然走得匆忙,白衬衫袖口的扣子没有解开,皱巴巴地被塞进柜子,领口沾了点粉底,一小块黄黄的斑点,一支口红滚落到柜子门口,呈悬空状。此外,还有一小沓旅游宣传单,最上面的一张印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正站在樱花树旁绽放着笑容。

一粒粒解开衬衫的扣子,脱下工作服,姜顺心换上长袖毛衣,将风衣搭在臂间,另一只手提了包。想了下,又把包放下,从衣柜最下面那层拿出了高跟鞋。鞋跟其实只有四五厘米,还是面试这份工作的时候买的,鞋口浅得很,脚趾头几乎都挤在一起,但是她想下班后去卫生间化个妆,穿高跟鞋再合适不过了。出了更衣室的门,是部门的茶水间兼“失物招领”处的储藏室。三面铁柜占据了不小的空间,上面用带磁的标签标注了“一月”“二月”直至“十二月”,每隔一个月,姜顺心就要将磁贴依次往后挪一个柜子,一个轮回下来,她渐渐厌烦了这种无聊的工作。而超过一年还没被领取的物品,则会被清理进一个更大的储藏室。在迷宫一样的大楼里,她相信谁也不知道十楼的某个角落,还有这样一个房间,那里甚至堆了一个不知道被谁寄放至今的汽车备胎。

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刚拎着包出更衣室。地板是才铺的,夜班的值班员喜欢用食物来对抗睡意,食物的碎屑和含糖饮料的水渍掉在地毯上难以打理。部门经理麦克吴申请了一笔预算,将前台所在的房间铺上了木地板,高跟鞋走在上面哒哒地响。姜顺心碎步一溜小跑,哒哒变得更加急促了。她能想象,要是再晚几秒接,那电话说不定就会被挂断,然后过几分钟后再重新响起来,假使它不再响起,那么她晚上一定会无数次想起这件事,怀疑里面的人会不会向夜班的同事抱怨这件事—经理一再强调,尽量不要漏接电话。

她把电话接起,听筒贴在胸前几秒,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对话筒那边的人说出标准的开场,你好,公共安全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在她调整呼吸的那几秒中,对方似乎已经讲了好几个字了,一下子被她的话打断,显得有些急躁。他说话带点安徽口音,姜顺心能听得出来,那个地方一定离她的老家不远。他说,我的杰克衫落在餐厅了,兜里有我的身份证。姜顺心知道所谓“杰克衫”就是“夹克衫”。她问了衣服的颜色和牌子,对方说,不记得什么牌子了,是黑色的,下午在负一楼餐厅干活的时候落下了。她几乎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报案人的身份,下午餐厅有施工,承包商带来的工人们需要搭建一个小舞台,明天学校会邀请上海市高校的一些校园乐队过来演出。她打开谷歌表格,在失物招领表格里填上了时间、地点和物品。然后对电话那頭说,先生,我已经帮您记录下来了,如果有发现,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做好这些,夜班的同事刚好过来,姜顺心喊他吉米老师。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名字,其实更像一个更显亲密和平等的代号。吉米问姜顺心,妮可,今天白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妮可是她在这里的代号。她把风衣套上去,跟吉米讲了工人丢失夹克衫的事。吉米唔了一声。姜顺心连忙说,明天白天我来查监控看看好了,现在先去负一楼看看。吉米脱下沾着头皮屑的羽绒外套,又拉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瓶500毫升的可乐放在桌上讲,不要着急,又不是学校里面的人丢了衣服。然后靠在椅背上,划着手机屏幕,玩一款姜顺心叫不出名字的手游。画面在他的眼镜上流动,除了不时地挠一下头,他仿佛全然进入了游戏的世界。

出了公共安全部的门,右手边就是大楼的侧门,左手边通往大楼北边的正门。正门有穿着紫色呢子大衣、脖子上戴着花枝纹丝巾的前台小姐。姜顺心不大能叫上她们的名字,虽然她们每天都会在电话里沟通事项,姜顺心与她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便进了电梯间。电梯里常年香水萦绕,露西在行,她每次吃完饭回来总说,今天在电梯里闻到了香奈儿或者纪梵希,准确到每一款香水的名字,类似的还有看到了哪款包、哪款鞋子,当然,也有时候她说闻到了狐臭。

电梯到了一楼,姜顺心走进去,依旧是香水味,里面一个法国籍的教授,头发黑灰驳杂,来失物招领处找过好几次东西,他问她去几楼,她说负一楼。教授替她按了按钮,说了谢谢后,姜顺心就走到电梯的角落里去了。她侧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像投射在电梯墙壁上,乏善可陈的一张脸,或许她应该试着喷喷香水。现在她没有穿制服—只有派遣员才会穿制服,没有人知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接线员,没有编制,不会参加校职工大会,工资和社保是由第三方机构代发代缴的,或许从没有人在意这些,但没有那个绣着部门名称臂章的制服,姜顺心反而觉得安心点,好像自己有了伪装。

餐厅里面已经没几个人在用餐了,只有一些学生坐在一起讨论问题。大厅的尽头,是工人们下午才搭建好的舞台,没有电子屏幕,也没有镭射灯,预算有限。C大是中外合资办学的,主打商科和计算机,校园音乐节还是在一部分学生们的倡议下才被发起的,姜顺心甚至怀疑那只是因为突然多出了一点预算。她用眼睛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黑色夹克衫,又问了食堂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并没有收到衣服。

那个时候,姜顺心的确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确,如吉米所说,不是学校的人丢的东西,他们是不会太在意的。

等绿灯的时候,姜顺心收到了方晴儿的微信:我也刚到,你不用太着急。微信头像上,方晴儿带着茶色的墨镜,左手触摸着一面墙壁,据说这墙颇有历史,大概是欧洲某种文化的起源地。前年夏天,方晴儿的朋友圈定位皆是欧洲城市,显然,她对这段旅程的热情,过了几个冬天都不曾消减。与白天不同,三月的夜晚夹杂着某种并不太明显的暖意。C大的后门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姜顺心看到几株吉野樱开得正好,树下的射灯照在花枝上,被夜晚模糊掉的花瓣在灯光的照耀下重新清晰起来。树下搭了一个木制的回廊,连接花园两端,几个学生正在里面抽烟。露西有时也会在这里抽烟,前台所在的房间没有窗户,露西说,一整天像坐牢一样,她非出来透气不可。

偶然吹过的一阵风让她裹紧了大衣,她的内搭是连衣裙,虽然选了厚丝袜,然而鞋子也是露脚背的高跟鞋,整体上来说,这种天气下这样穿还是不明智的,尤其是在她没有车的情况下。C大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世纪大道,写字楼规规矩矩地立在八车道的马路两侧,世纪大道称不上笔直,但所有的弯曲都在一定范围以内,仿佛只是为了避免呆板一样。站在这条路上,只要把目光稍微往前放,就能看到由东方明珠、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厦组成的陆家嘴建筑群,看起来挺近,实则挺远。

姜顺心裹着大衣过了马路,躲到了另一条窄得多,也弯曲得多的路上,风不再毫无遮挡地刮过来。她想叫一辆车,毕竟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左右,顺风车迟迟没有司机接单。她往前走了走,鞋尖似乎更挤了。她有些后悔没有穿平底鞋出来,咖啡館一定有能够换鞋子的地方,然而为了见方晴儿,她出门的时候背的是小小的提包,并没有多余的空间放一双鞋子。她一边等司机,一边往前走着,方晴儿在微信里问她要吃什么甜点,给她拍了一页菜单,她的手有点僵,打字的时候有点抖,字还没打,终于有司机接单了。

她刻意没有路过咖啡馆那面落地玻璃,虽然天色已暗,她知道咖啡馆里面的人不大会注意到外面的行人。她进了门,暖烘烘的气氛让她脸颊发热,她问柜台的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轻手轻脚地进去。洗手间散发着香氛的味道,是一种廉价的海洋香,淡淡的,不足以掩盖住从下水管道里散发出的气味。她把手伸到铜质的自动感应水龙头下,又按了按滑溜溜的洗手液瓶子,掺了水的液体稀得流出了手心。在这种环境下,她稍微擦了点粉底液,抹了口红,不至于太隆重,但也不会流露出憔悴的上班族的底色。然后才挺直了腰板,仿佛自己才刚到一样,在座位间搜寻方晴儿。

方晴儿坐在书架下边的位置上,桌子小小的,铺着红白方格的桌布,两块黑森林蛋糕拿白瓷碟装着,方晴儿的那块缺了一小角,她对姜顺心挥了挥手说道,这边。姜顺心把提包和大衣放在座位后才坐下,方晴儿把黑森林往她面前推了推说,刚才你在路上估计挺忙的,我就自作主张给你点了蛋糕,饮料要喝热的,你看你想喝什么。姜顺心讲,热拿铁也行。方晴儿起身去柜台点单前跟她确认,这么晚喝咖啡没关系吗?姜顺心摇摇头说,我是睡觉前喝咖啡也能睡得着的类型。方晴儿笑着说,还是得注意点呀,有点黑眼圈了。姜顺心用手机屏幕照了照,看得不分明,明明在洗手间化妆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否则那个时候就多涂点粉底液了。

姜顺心对化妆十分不在行,皮肤的冷白,脸型的长短,完全分辨不出来。有段时间她也会看美妆类教程,她发现那些博主无一例外都是先分析问题,找到一张脸上所有器官的类型,再有针对地掩盖弱点,营造一种平衡的状态。她则觉得,一张脸就是一张脸,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改变它,仿佛小时候做数学题,她怎么也找不到题干中论述的需要她去解答的问题,宇宙的奥秘,数字世界的逻辑,她一丁点都不感兴趣,有问题就有问题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解答。带着这样得过且过的想法,她高中成绩一塌糊涂,高考只考了一个省内的二本,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然后就毫无准备地被学校赶出来,丢进社会,稀里糊涂地过了四年。

方晴儿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暗绿色的小托盘,里面有一杯红茶,一杯上面漂着棕榈叶图案的拿铁,小桌子一下子显得有些挤了。姜顺心坐着,臀部与皮质的椅子接触,出了点汗,然而脊背还是挺直了去喝咖啡。方晴儿问,咱们有多久没见了?姜顺心想了想,四年多了吧,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大学毕业的时候,那天拍毕业照,咱俩应该还有合影。方晴儿说,那之后你就一直在上海吗?姜顺心耸耸肩,是呀,你知道我们老家那个地方,对年轻人来说体面点的工作都在体制内,教师编制我又没考上。方晴儿没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

前几天方晴儿约姜顺心见面,微信里大致讲了一下她面临的问题:去年夏天,方晴儿从上海一所大学的外文系毕业,拿到了硕士学位,顺利进入一家公办小学,然而一学期下来,她渐渐对这份工作感到力不从心。

你知道吗?方晴儿喝了一口茶说道,我每天要留他们在学校做完作业才能回去,因为如果不这样,第二天交上来的作业,有一半是没有完成的,五年级了,在完成作业这一块还需要班主任盯。家长嘛也毫不在意自己小孩的成绩,他们很多人本身就是来上海这边打工的外地人,养小孩嘛只要饿不死就好了。

姜顺心想了想自己小时候,太离谱的事情没有过,但是借好学生的作业来抄,或者写作文的时候拿些无聊的例子凑字数也是常有的事。她从来不是一个认真的小孩,但也不调皮,是老师眼里可有可无的那一类学生。方晴儿接着说道,其实当时刚进去,我也很热血,面试的时候前面都是些交大、复旦毕业的学生,我那个学校你知道的,在上海只能排第二阶梯,没优势的,进去后我也想好好干,但现在实在力不从心,想换个工作。

姜顺心听着,宽慰她说,哪个工作都这样。方晴儿凑近了点问,你工作的那个大学,最近刚好在招人,我递过简历了,HR通知我明天下午去面试,你觉得那里工作环境怎么样,加班严重不严重?姜顺心心里一懔,她知道,教学岗方晴儿是没指望了,进去只能做做教授助理或者学生事务管理之类的岗位,每天穿梭在城里,为喝得烂醉的教授打车,或者去医院为在酒吧打架受伤的学生填写医保证明,积攒了一堆打车单据等待月底报销。然而在那一刻,她最关心的是:假使在楼梯间或者别的地方遇到方晴儿的时候,她正穿着制服,在对讲器里与保安沟通关于电梯坏了之类的问题,无疑是万分尴尬的。她抿了口咖啡说,没有寒暑假的。方晴儿听了,想了会儿说,那是挺难办,没法长时间去外面深度游了。又问,你们那留学生是不是很多,环境肯定比我们那个小学包容得多。

姜顺心几乎要笑了出来,当初她找这份工作,也是奔着招生宣传单上的“自由、包容、多元化”去的。那之前她在一家晚托班工作,每天穿着起球的工作服,在小学门口派发气球一类的小礼品吸引孩子注意,有时候还要戴上五彩斑斓的假发和红鼻子扮小丑。晚托班负责孩子们的晚餐和作业,小孩用握过铅笔的汗津津的手去拿削好的苹果,挑来挑去,苹果上尽是一道道黑印,同樣的话重复了很多遍,苹果上还是总有黑印子。现在想起来,她觉得在那里工作,最自在轻松的时刻就是小孩子们全走了的时候。那之前她的脸上挂着笑容,目送孩子们牵着父母或者祖父母的手离开,像有一个无形的相机,她努力把自己的亲切形象放置在画面中,就像广告传单上描绘的老师形象那样。然而离开了那个不存在的相机,她只是一个每天有着无数待办事项的上班族,她甚至从心底里不认可自己的教师身份。公司很小,她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同其他十几个老师一起挤在一间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办公桌是连城一排的,待批改的作业、老师的私人物品、外卖的盒子全都挤在一起,她也学会了如何在这样的空间里生活—尽可能地在私人物品上贴上名字标签,把外套或者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占着座位……公司把更多的空间放在教学区域,走廊宽敞,陈列柜里放着作为奖赏的文具,一盏灯光打在上面,营造出荣誉感,墙上贴着员工们的照片,每一位都被摄影师要求做出笑容。老板五十多了,瘦小,看人的时候眼神里仿佛有钉子一样。姜顺心觉得他大约是经历过背叛或者某种残酷的事件,他不相信任何人,可能也包括他自己,因而任何时候,他都极力表现出自信和对一切的绝对掌控,时刻准备做一场演讲一样。每一天回去,即使眼睛累得都快睁不开,姜顺心还是要按照要求打开电脑写一篇两百字的工作感悟发给他。

她那时时常有种感受,仿佛自己也是养育小孩这个消费环节的一部分,是被支配的,同时又是可以被轻易取代的。她迫切希望自己能够逃离出来,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现在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池塘跳到另一个池塘的差别。简历投出去后两个礼拜,就在她几乎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她接到了C大人力资源部的电话。当时她正在地铁上,列车沿着轻轨缓缓驶入地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经历了黑暗,然后车厢内瞬间亮起了灯,她担心信号在高速运转的列车里会被切得稀碎,在座位上原地站了起来,小心地记下面试的时间和地点。

到了八点半,实在没什么新鲜话题了,她们才走出咖啡馆,方晴儿和姜顺心并排走向地铁站。要开导航吗?方晴儿问,还是说你可以带路?姜顺心才发现,自己从未好好探索过这一带,无数个同C大一样的高层建筑组成了这个街区,你可以说它们是复合庞杂的,各个功能区被规划得好好的,一个人的一天完全可以只在大楼里度过。从早餐喝的咖啡吃的面包,到下午到各类研讨会,偶有上班族拿着门禁卡出去,可能也只是去取外卖送来的下午茶。因为土地资源紧张,C大甚至开辟出了一块地下运动场,单单是灯光、换气系统、恒温泳池的设计方案和能源耗费就是她难以想象的,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道旁的树木每年冬天都会被剃一次头,哪个花坛种什么花、汽车从哪个入口进去又从哪里出来……一切又都是被规划好的。

姜顺心打开手机说,要不咱们拼个车吧。她感到自己每一根脚趾头都在呼唤自由,明明面试那天也穿了这双鞋,可是却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也有可能是工作节奏放缓后,自己长胖了十斤的缘故,鞋子也渐渐变得不合脚了。她记得初入大楼时,脚踩在象牙白的大理石上,前台小姐给她开了大楼闸机,指引她进入。所有一切都是松快明亮的,走廊中间的公共区域有环形的沙发和咖啡机,有人靠在上面谈论着什么,声音不足以盖过咖啡流入杯中的声响,这一切汇成了柔和而暖烘烘的背景音。

方晴儿和她不住在同一个方向,对姜顺心来说,这大约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两个穿着运动衫的夜跑者经过,一个穿着带有荧光条纹的防风衣,另一个则只穿着短袖的速干衣,他们腿部的线条好似快要在咖啡中融化掉的冰块,经过一冬,不十分明显。方晴儿说,到了可以夜跑的季节了呀!她翻开朋友圈,果然,天气一转暖,上班族就从蛰居状态切换到了另一个模式。方晴儿讲,干脆我们去搭地铁吧,地铁口的樱花应当已经盛开了。作为浦东的交通枢纽,世纪大道地铁站是盘踞在地下的巨大章鱼形状的人工建筑,章鱼的触角伸向从世纪大道上分叉出来的不同街道,在那些小小的地铁出入口,栽种有樱花树,或许只是那么一两株,但拍樱花的时候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把夜晚闪着光的上海中心塔和东方明珠作为背景收入进去。

姜顺心留意到方晴儿穿着乐福鞋,她如实说出脚痛。方晴儿说,其实我羡慕你们能穿高跟的,我个子不高,脚嘛你知道曾经骨折过,高跟鞋是不敢穿的。姜顺心记起了这件事,大四那年的冬天,楼道的声控灯出了问题,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冲刺期,方晴儿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踩空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时候学校特地批准方晴儿妈妈住进宿舍陪她。好几次姜顺心在校园里碰到她们,方母推着轮椅,她只比那轮椅高出一个头的样子,脑袋后面扎着麻花辫,两鬓有白发刺出来,她们似乎没有过多交谈。姜顺心在食堂也碰到过她们,方晴儿夹一块排骨,试图送到母亲的餐盘里,方母侧身,用手护住餐盘,不愿意接受,只用调羹将吃剩的花菜的菜汤浇到米饭上,低着头,几乎是把整个脸都埋在餐盘里去吃那最后的几口米饭,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发生的。

因为骨折,方晴儿错过了一门选修课的期末考,那个春节过后的新学期,姜顺心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遇到了方晴儿。那个时候她已经可以较为自如地使用拐杖了,她靠在拐杖上,见到姜顺心来,对她一笑,然后说,老师我先回去了。辅导员点了下头,或许是背对着光的缘故,姜顺心注意到老师鼻翼一侧有很重的阴影,将面部整个儿拉得过于严肃了。在第二周的班会上,辅导员宣布,因为那门选修课全班没有别的人挂科,系里面商量后,决定给方晴儿60分及格分,那一年她也因此评上了奖学金,当时明面上并没有人说什么,或许只在某日大家闲谈之中,才会提起对此事的疑惑。也或许有人反对了,但事情终究还是这么过去了,就像入学、毕业、找工作一样,那个学校的学生几乎都过着这样一种草率的生活。

方晴儿大学时一直独来独往,姜顺心也曾听说,方晴儿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她有点无法将她过去的形象与咖啡馆那个笑着点单的女生重合。好像在毕业后的这几年,方晴儿已经将自己融进了一个新的群体里,重塑出了符合她的性格和形象。

姜顺心在玄关处脱下鞋子,脚背上红红的一道印子,脚趾头全都粘在了一起。她单腿站立,活动了一下脚趾头,之后才脱下另一只鞋子。罗蔓的房门开着,她正拿立式熨斗熨着一件衬衫,手机开的免提。姜顺心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医生讲,还是去大医院来个全面检查比较好点。罗蔓说,那你们快点过来,定明天的动车票。姜顺心进了屋子,轻声关上房门,倒在柔软的床上,一天到这里仿佛才真正轻松下来。她躺在床上审视自己的房间,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天花板已经相当老旧了,灯罩下面积聚着一点点黑色的沉淀物,墙壁上没有贴墙纸,积年累月拍打蚊虫留下了不少黑印子,也无心去管了。她的房间朝北,只有黄昏时能照到半个小时左右的阳光。房子是罗蔓租下来的,转租一间房给姜顺心,一定程度上来说,姜顺心觉得自己交了好运。罗蔓快四十了,独身,不像小女孩一样,需要过多的社交和关爱,也没有那种合租室友的男朋友时不时出现在出租屋的情况发生,她在一家日资企业工作,有着非常规律的作息,比较常见的社交活动就是吃过饭后和朋友去体育馆打羽毛球。在之前的合租经历中,姜顺心经历过合租的情侣大半夜吵架、室友十一二点做晚饭、房东临时说要卖房子等情况,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关上房门各过各的,也有一起做饭吃的室友,然而因为各种原因搬开后,再联系的竟然一个都没有了。罗蔓总是与她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并且大方地敞开自己卧室的门,一开始姜顺心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发现罗蔓真的不在意暴露自己的私人空间,也不介意被人看到自己散落在床上的内衣,她才没有太多顾忌地使用罗蔓房间的阳台。然而也仅仅如此而已,那种合租的女生一起在阳台上喝酒,或者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过,她们的关系非常踏实,不带一点戏剧性。

姜顺心打开小音箱,里头播放mitsume乐队的《Esper》,那音乐明明基调是凝滞寒涩的,鼓的节奏却被突出来了,一遍遍有节奏得敲动小房间的空气。有空的时候,她会去听一些音乐现场,livehouse通常不会很大,但却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了一个短暂的乌托邦。至少在那一两个小时内,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音乐的一部分,假使没有自己,那么这音乐的受众就会少一个,啤酒也会少卖一份,换算到乐手身上,大概就是他们的生活费也会少一点吧。她会穿着印有夸张图案的T恤,随着音乐摇晃着脑袋,心里说,大胆点吧,像前面那些年轻人一样,手臂环在一起,组成一面人墙,在音乐达到高潮时POGO。然而她始终只是随着音乐摇摇脑袋晃晃腿,好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有时候,她会告诉自己:我留在这里,可能正是因为这些音乐—这个想法无疑是在欺骗自我。

她打开手机,才想起来要向方晴儿报告自己的情况,却看到方晴儿的朋友圈果然多了几张在地铁站拍的樱花的图片,背景里面是陆家嘴巨兽一样的建筑,她说,我到家了,你呢?方晴儿回复,我也到了,明天C大见。姜顺心发了一个“加油”的表情。事实上她在内心居然有点希望方晴儿面试失败。

罗蔓敲她门的时候,姜顺心正在脱连衣裙,听到声响后,她重新把胳膊套进袖子里,理好衣服。罗蔓说,我家里明天可能有人过来。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对话,问,是有什么事吗?罗蔓说,可能不太好,我年初回去的时候我爸就咳得厉害了,家里事多,前几天去济南拍片子,说是肺里面有结节,我想着让他来上海看看。罗蔓站在客厅里,指着沙发说,明天我姐和我弟也会来,我房间的床让给我爸妈,我跟我姐打地铺,我弟睡沙发。姜顺心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信息,肺部结节以及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四个人。或许也不是完全陌生,罗蔓的姐姐来过上海,当时也没有说是来干什么,只隐约听到,应当是跟丈夫之间出了点问题。她跟罗蔓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五官,只不过姐姐要更高些,腹部也因为生育有着明显的赘肉。姜顺心记得,姐姐总是起得很早做早饭,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姐姐用不惯这里老旧的煤气灶,总是要点很多次火,“咯哒”一声,再“咯哒”一声,然而她从来不会抱怨。锅里热包子的时候,她就对着客厅的镜子梳头,她个子高,因而总是躬着身子。她跟罗蔓吃饭的时候,也不会谈太多关于丈夫和孩子的事,或许是顾忌到姜顺心的存在吧。要不是罗蔓提起,姜顺心还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罗蔓说,何止,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爸妈是跟着弟弟生活的。他们是一个多子的家庭,罗蔓大学毕业后,就像串珠上的水晶珠子一样,与家庭扯断了经济联系,独自一人生活在上海。家庭中的爱大约是没有太多的,匀到每一个孩子身上,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罗蔓从房间的柜子里搬出所有的被褥,计算着该怎么分配给家庭成员,又拖了地,找出夏天的席子铺在地上,忙到半夜才睡。

姜顺心躺在床上,关了音响,失去了鼓点,空气突然停滞了。她在黑暗中回味罗蔓的话,于是,客厅里就好像真的传来了呼噜声,不仅如此,她还能想象出早上起床时的尴尬,出了房门就必须穿戴整齐,而且,只有一个卫生间,大约是无法满足六个人同时洗漱的需求的,那么她只能早起,或者使用公司的盥洗室。但无论如何,老人自己也不想生病,她感到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更加自私的地方在于她觉得自己被无端卷入了罗蔓的生活,从一种“小确幸”的租房生活中被甩出来,被迫去参观一个四十岁独身女人与原生家庭的汇聚,尤其是看病大约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想到这里,姜顺心打开了租房软件,企图从里面挖出另一个双亲康健的罗蔓出来。然而这个位置的房间,早就趁着春节涨了一轮了,算来算去,她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倒是朋友圈里,露西已经到达日本了,飛机抵达后,她从舷窗往外拍了机翼的照片,地址显示是成田机场。她放下手机,自说自话,要是露西没有请年假就好了,明天她还能替自己挡一阵儿。不,她觉得自己应当祈祷方晴儿面试不通过,毕竟这才是尴尬的根源。

有时候姜顺心挺羡慕露西那个潇洒劲儿,她比姜顺心早来两年,入职后,还是露西提醒她,记得问经理麦克吴,自己的社保到底是C大交还是第三方公司交。麦克吴笑着说,妮可,我们还是很认可你的能力的,现在派遣公司还为你们交额外的补充保险,这个福利在上海都算好的。麦克吴的办公室有一面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他说这话时,姜顺心看到外面的樱花开得正好,阳光照进来,窗台上一排多肉,一只圆形鱼缸里养着几尾金鱼,因为是一楼,所以光线斜斜地射进来。有时候姜顺心去高层的办公室,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阳光照在办公室绿植上。

露西跟她说,果然,咱们这些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他们招正式员工,只要名校毕业生。露西是上海本地人,毕业于一个专科学校,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读书时光顾着恋爱了,享受人生都来不及,考试呀升学呀及格就好。不少本地人吃了拆迁红利,人手几套拆迁房。露西靠在椅子上,叹一口气,说,等交满十五年社保,我就退休。正式工又怎么样呢,一个月八千一万的,买房也困难。

姜顺心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入职前一天,她还借了罗蔓的熨斗,熨一件丝质的衬衫,麦克吴夸这件衣服好看。下午,服装供应商就来了,要给所有的员工量尺码,做新的部门工作装。下班后,姜顺心发现衬衫腰部的位置起了褶皱,干脆把它挂到了衣柜里。妈妈给她打电话,问她第一天上班怎么样,她听到电话那头有车鸣声,知道妈妈才从超市下班。她讲挺好的,还在适应,就是观察下来,工作有点无聊,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妈妈说,女孩子在大学工作蛮好的,虽然不是老师,但是也算稳定下来,过几年找个上海人结个婚,就好了。要是这两年安定不下来,趁早回来,考公务员考教师编制,人就那么几年青春,没必要干耗着。她觉得妈妈有一种能力,好像芥川龍之介《蜘蛛丝》中的地狱灵魂一样,抓住一根细细的蛛丝,就觉得自己能去往极乐世界了,殊不知每一处都有考验。而爸呢,她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她父母离婚很久了。

有一次,姜顺心跟妈妈提起小时候的事,说爸带她去动物园看猴子,给她买了包花生,她没抓紧,一下子让猴子抢去了。她妈沉着脸,说,他也就带你去过那么一次,不晓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更多的记忆,是关于爸爸喝酒的。他从纺织厂下岗后,有一段时间在自家弄了个包子店。他们家那个时候住一楼,把靠街的那堵墙凿开了,弄了个门面,然而后面竟也不让这么做了,爸就闲了下来,总出去喝酒,喝醉了斜着步子回来,靠在被封起来的门面上,面对妈妈的质问说,我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她妈要强,离婚后带着她搬了出来,租房子住,一路干过很多工作,前几年才凑够首付,在小县城买了房。那个房子姜顺心没有住过几天,因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她知道母亲最近在接触一些年龄相仿的男士,她没有反对的立场,然而也找不到特别支持的理由。好像父母子女的情感,根子虽然还是连在一起的,哪一根断了别的根须都会痛,但在一路奔波中,地面上的枝枝丫丫,早就被风吹得稀疏了。

妈妈总给她发一些抖音鸡汤,里面的小姑娘用拙劣的演技表演流泪,说这诸如“再小的岗位,只要你用心,就一定能够发光发热”之类的话。她甚至在梦里跟妈妈吵过一架,梦里母亲像往常一样,穿着超市的红马甲,烫着红色的卷发—多年前的春节母亲的确做过这个造型。她拿着一根大葱,排队等候结账,后排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你为什么当不了正式员工?母亲拿眼睛瞥着她,问,你为什么偷大葱?她原地蹲下,抱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转不了正,我没有偷大葱。

第二日,姜顺心再次接到男人的电话。她调整好呼吸告诉他,衣服正在寻找中。男人问,我自己能进去找吗?姜顺心说了声抱歉,防疫要求。男人说,我的身份证在衣服兜里,如果找不到,我得回老家补办,耽误工程不算,还要核酸检测、隔离,这些费用都要自己承担,我们打工的,不比你们坐办公室的,挣点钱也不容易。

姜顺心沉默了一会,然后打开电脑,在监控里搜寻昨日食堂的画面,她告知男人,一找到就会打电话给他的。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机器的切割声,男人顿了顿,等那声音过去才说,那麻烦你了,我加你微信,找到了,我一定请你吃个饭。

男人的“了”说得像“呢”,老家人前后鼻音不分,因此很容易辨认出来。这让她想起自己的表哥,他读书不行,十八岁开始跟着师傅做建筑工程,每年过年回家,表哥都会换上新衣服,兜里揣上万把块钱,一整个春节,走街串巷,跟老友聚会打麻将,钱花得差不多,就再出去,周而复始。妈跟她说,你别看你表哥过年回来花钱大手大脚的,我跟你姨去过他打工的地方,一间工棚,窝七八个人,有的还是夫妻,就单独弄个帘子遮住床。出来就是漫天扬灰,盒饭里都有灰,装修涂料也刺鼻子,也只有他们年轻人能受得住。

姜顺心看到监控里,一个白发老人吃完饭后,顺手拿走了工人之前遗忘在沙发上的皮夹克,她认出了这个外号“爱因斯坦”的老教授。前不久,他就因为丢失电脑来找过姜顺心,声称办公室进了贼,最后警察都出动了,才查出他的电脑一直放在住的地方,根本没带来学校。上个礼拜,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爱因斯坦”迷了路,最后麦克吴在徐家汇地铁站里接到了他。工作人员说,老人家在里面兜兜转转了大半天,就是记不起来自己要去哪,好在后来地铁站的工作人员看到了他的工作证,照着上面的电话打给了公共安全部。麦克吴私底下说,人上了年纪,记忆错乱也是有的。

姜顺心在微信上问方晴儿,面试如何。对方回了一句还在路上呢,心情紧张。姜顺心给她发了个“加油”的表情包。她看了看自己制服上的袖章,还是决定去找“爱因斯坦”要回夹克衫。到了十楼,她敲了敲“爱因斯坦”的门,无人应答,她在微信上找到“爱因斯坦”的助理,将情况说明。等回复的空隙,她站在十楼的玻璃墙边上,阳光倾泻在窗边的绿萝上。下面的街道、花草和行人,因为隔了距离,变得仿佛积木一样小。远远望去,东方明珠的塔尖在太阳下闪着光,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单凭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建造不出这些宏伟的建筑的。

“老师身体不适,今天开始休假,可能需要回美国治疗。”

姜顺心看到助理发过来的信息,心里一懔。她把截图给麦克吴看,过了会儿,麦克吴在微信里回:告诉工人,夹克衫找不到了。

工人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姜顺心深吸了一口气,接起电话的时候,她听到对面有机器切割钢铁的声音,工人问她,我的衣服找到了吗?姜顺心将在心里默念过好几遍的话说了出来,不好意思,您报告的那个方位是监控死角。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热热的,小时候偷偷用妈妈的口红,擦掉后却总觉得嘴上还留着红印子,面对妈妈时脸上也这样热热的。好在那时候妈妈的生活中有许多难事,无暇顾及一根口红。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只剩机器切割的“滋—”一声填满他们之间的沉默,工人忽然说,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又是“滋—”一声,姜顺心觉得自己的心跟着这句话一起下沉,有一种肥皂泡被戳破了的感觉,辞职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进入地铁口之前,姜顺心在朋友圈看到方晴儿的动态,是C大offer的截图,她回了“恭喜”。方晴儿很快在下面回复“以后咱们就能常见面啦!”

她停下脚步,给罗蔓发消息,问她父亲怎么样。罗蔓说,不太好,下午去了肿瘤医院,基本确定是癌症了,现在先回家,等化验结果出来还要排队等病床化疗。姜顺心的手指在屏幕中点击,搜索一些安慰的词语。她看到屏幕上罗蔓那边“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忽然意识到,从今天开始,房子里就不再是她和罗蔓两个人了,虽然没什么比治病更重要。她能想象罗蔓此刻的心情,自己搬出去更有利于她父亲养病,她总觉得罗蔓的“正在输入”,是在表达这个意思。在她停下的那几秒钟,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的肩膀被另一些人的肩膀撞到了几下,几句“不好意思”轻飘飘地落在耳朵里。

她抬起头,看到地铁口那几株吉野樱,夜晚在射灯的照耀下,樱花流露出一种被精心展示的美。她把手机凑上去,有意地往下调,将街道和建筑隔离出画面,只剩樱花在夜空中绽放的姿态。

(责任编辑:王建淳)

水笑莹,1992年生,安徽芜湖人,现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媒体与创意写作专业,作品见于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