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

2022-03-30 18:05高翔
特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绷带面具

他们在尼克咖啡馆交谈。这儿是一对美国夫妇开的,名字据说跟海明威有关。他们那时都很年轻,以为尼克是海明威的昵称。

每周日,咖啡馆的英语角会进行一场小型口语表演,以此检验学员的学习成果。这周轮到他们—他、寻良,还有裴娜。他们成为朋友,是因为在英语角的一次阅读分享中,同时选择了推荐塞林格。

“不,我觉得不需要布置什么,”他说,“我们只需要几卷绷带,两个麦克风就够了。不过为了戏剧效果,我们也许该在绷带上下点工夫。”

他们打算在口语表演中朗诵一位英国作家的小说片段。故事讲的是天赋颇高,却长着一张“失败者的脸”的萨克斯手,为了重整事业而听从前女友以及经纪人的建议去整容。手术后,这位老兄被安排住进一家高级酒店,并遇见了另一个头颅缠满绷带,只能看到眼睛的女人。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缠满木乃伊似的绷带,一个依靠婚变和绯闻跻身上流社会的女人,一个才华横溢却籍籍无名的萨克斯手该如何相遇。两人因戴着“面具”而放下戒备心,各自往前走了几步,但在即将摘掉“面具”时,又都统统退了回去。

“奖杯怎么办?”寻良打断他。

“奖杯也不需要。不管是奖杯,还是沙发、红酒,统统不要。只要绷带。”他的话不容置疑。

小说进行到中间部分才出现关键情节。一个他们眼中的垃圾获得了“年度最佳爵士乐手”,颁奖仪式就在这两个人居住的酒店举行。仪式举行前的夜晚,女人借着酒意,把那座奖杯偷了出来,打算送给萨克斯手。她认为只有萨克斯手才配上这尊奖杯。随后他们发生了争执,他们各自经验、渴望与生存路径的迥异昭然若揭。

裴娜摇摇头。她认为如果攥紧的手空空,就很像拳头,况且挥舞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奖杯看起来很蠢。毕竟,她不是真的演员,她无法摆脱小说情景的限制,如果小说里有奖杯,那就需要有。沙发可以算了,但奖杯不行。她需要那玩意调动想象。

他试图向裴娜说明,他们两个只要站着,头上缠满绷带,面对话筒,那么一切就成了。一次无实物表演。

但他的话并不能打动他们。寻良将头转向别处,吧台一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吧台后面的置物架,整齐地码着酒精和饮料,最上层有一座奖杯。那是礼物。美国夫妇在中国南部做志愿者时,他们支教村子的孩子在他们临行前送给他们的。搁板附近陈列家庭照片的墙面上还有孩子们的身影,那些泛着幽蓝色微光的照片里,仿佛圈禁着一个个小小的鬼魂。寻良回过头说,如果需要奖杯做道具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道具问题,而关乎理念。他想。绷带,或者说,面具,只能是唯一的主角。

他们选择这个小说的原因各不相同。寻良喜欢萨克斯手身上的二重性,傲慢脆弱,超脱世俗,像那些昼夜交替的时刻。萨克斯手敏感情绪的星象图吸引着他。至于裴娜,从某种程度上说,与他的兴趣点近似,不过裴娜更倾向于视觉。她欣赏缠满绷带的头颅作为造型的那种简洁和力度。在此前的几个周末表演中,一些人的服装给她留下了恶劣印象—奥斯汀笔下的宴会,几个女孩却穿着中国旗袍,并在人物的对话中解释说,这是一场旗袍主题宴会,她们喜欢东方的神秘主义。这让裴娜笑掉大牙。

面具不是包扎绷带那样简单,他对此有别的设想。它应该接近《老友记》中莫妮卡头上顶着的火鸡,或者《情书》里男藤井树扣在女藤井树头上的纸袋。更大,也更夸张,似乎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遗迹。它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基石,是引擎,也是核心。去除这一面具,故事无法成立,二人的关系也会像故事的结尾一样迅速灰飞烟灭。

他隐约觉得这个故事跟自己有关。当然,每个小说和读者之间的隐秘联系都很难说清楚,也许这将是他此后人生的某个碎片,他们三人的碎片,整个人类的也讲不定。他想起小学时的同桌,他们在只隔着一条缝隙的时候亲密无间,但当他们离开那两张桌椅,交流就中断了。他们永远只能隔着一条缝隙交谈,扭转着脑袋,脖子生疼。

是什么古怪的咒语将他们定格?绕紧的绷带意外划出一块狭窄的区域,成为一种情境,像忏悔室、论坛、聊天软件。真实的、虚擬的,都包含在内。失去面具,意味着离别。而离开这些地方的人将会就此失踪。不知道还有多少面具或者绷带会被创造出来,将每个人的人生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平行线段,每一种介质的失踪,人生的线段也跟着少一条。

他为自己的发现而颤抖,继而想到那些最终的别离。他、寻良,还有裴娜的。所以在这个意见分歧的时刻,他纵然不想妥协,也没办法强硬起来,眼前仿佛有一扇大门正徐徐合拢。

“好吧,我同意。”他说。“那就来一个奖杯。”

隔了一会儿,裴娜说:“你在赌气?”

“说吧,说你的看法,我们不是那种朋友吗?”寻良说,“我们不是那个女人和萨克斯手。”

他再次申明没什么解释的。“我们都很喜欢这篇小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应该好好讨论下该如何制作道具才是。”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夕照像烤冰淇淋又热又冷。他们讨论起道具来。

在这一点上,三人倒是一致,他们都认为道具的一个难点是,如何让缠满绷带的头颅显得更挺括饱满,有夸张的先锋话剧感,单纯将绷带绑在他们的脑袋上太单薄,显得重点不清。裴娜说可以把纸箱扣在脑袋上,然后将上面缠上绷带,纸箱相当于衣服的垫肩。不过这样一来,脑袋就变成方形了。寻良觉得虽然可以夸张,太失真也不大对劲。他改进建议说,可以用小纸盒,比如鞋盒,立起来,在底部最小面积的部分剪出一个圆形,正好可以容纳脖子,这样头就能保持不动。而不规则的方形部分,可以通过填充或多缠一些绷带,让它变得圆滑。

“起码没那么夸张。”寻良说。

“所以打开鞋盖,把脖子伸进去,合拢,脖子就在圆洞里了。哈,你不会觉得脖子像在铡刀里吗?”裴娜说。

寻良听了立刻笑起来。裴娜也笑了。

他们最终决定用牛皮纸袋,虽然有松垮的危险,好在易塑形。他们打算多找来一些袋子以防制作失败。先将纸袋口袋扣在人的头上,掏三个洞用来露出眼睛和嘴,剩下的事就是将绷带缠绕好。

“那就这样。”他说,在此之前没发表任何看法。在裴娜和寻良谈论制作面具的时候,他的思绪荡到别的地方,试图自己回答突然冒出的问题:那些情境的意义是什么,必要性又在哪里,为什么人们如此依赖它们,人为什么不能完完全全地敞开和接纳。

寻良提醒他走神了。

“噢。”他说。

“别这样,好像我们把你排除在外。你不只是旁白,还是导演。”裴娜说。

“我没什么想法,我只是认为面具重要。”他说。

“你说过这个,然后呢?”寻良说。

“好吧,”裴娜说,“这么说吧,我觉得他可能想偏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关于身份的故事?绷带只是药引子,我觉得他太着迷这个引子了。就这么回事。”

“也许吧。”他说,用手抠着桌子破损的一个角。“但如果你换一个角度想,这也许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另外的故事。”

“什么意思?”

“一个关于面具的故事。”他看着裴娜,也无法彻底解释清楚那是什么,似乎解释出来,一些东西就要碎掉。

“但就像裴娜说的,那不是重点,它只是另外一个故事。”寻良若有所思。

“天啊,谁能向我解释一遍,你们像是在打哑谜。”裴娜说。

“好吧,”他顿了顿,仿佛为接下来的话做自我鼓励,“你说的没错,面具确实是一个引子,它让故事发生,但不仅如此,它还是一个场域,一个情境,它覆盖了故事的所有角落。当你试着去想象,如果没有面具,故事会怎么发生,你会感到后怕,因为故事就不存在了。所以我说,缠得像木乃伊似的绷带,或者说,面具,它的重要性超出了一切,是它在暗中规定了故事的走向,人们的结局。只有在某种固定的情境下,他们才能暴露自己,而当情境被摘除,他们感到了羞耻。他们没办法再认识了。你明白了吗?难道你不觉得这很残忍?”

裴娜看着他,他突然觉得那一阵子自己在紧缩。

“你为此忧虑?”裴娜问。

他脸红了,因不知如何作答而感到羞耻。

“毕竟我们也没有在英语角以外的地方碰面过。”他淡淡地说。

其实他还想说点别的,学校的火腿煎蛋、在山上遇到的青色小蛇、精神交流、公园里的灯台树,以及他们两人对自己的意义。

裴娜嫌弃似地摆摆手,“这算哪门子忧虑。”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寻良。

“我们今天就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嘛。”寻良说,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咖啡馆的后厨逸出汉堡肉饼的香气。他像想到了什么,向服务生要了三客汉堡套餐。

他觉得寻良在故作轻松。

“吃完我们去个地方。”寻良说。

“所以你们表演成功了。”她说。既像个判断句,又像个疑问句。他没打算弄清楚。他知道了,她对这个不感兴趣。

“没表演成。那个作家倒是后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石黑一雄。听过?”

“不知道这个人。你们为什么没表演成?”她问。

“被骗了。”

“没明白。”

“你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他动筷子夹了一口蔬菜沙拉,在嘴里嚼。

“英语角,你刚说。”

“也是个咖啡馆,现在成了俄罗斯啤酒屋。”他以前不爱吃菜,看见菜多,就说那是草,他不吃草。

“这里的柠檬啤酒还行,你挺会点。我喝了不晕。就有点胀。”她说。

“啤酒就是这样。”他顿了顿,“咖啡馆的老板是对美国夫妇,他们是间谍。我们后来才知道。”他说。

“什么间谍?”

“探听情报之类的吧。军事、科技、经济的。后来我看报纸,报纸上说,他每天都会站在那个窗口,就是我指的地方,对,原来那里有帘,他就站在那里,往外面的大桥看,查看来往的车辆。据说能够凭此得知两个国家在这段时间的关系。”

“瞎编的吧。听起来像个算命先生。”她说着,用两根短胖的手指捏起一块俄式香肠披萨。

“还传教,向在这里的外国人,他们有一个组织。他是个中国通。那时候,在那张桌子附近,四个人在碰杯的地方,原来是吧台,再往外一点,有一堵墙,墙上都挂的照片。他们以前去西南支教时候拍的,很多小孩子围着他们。后来说是他们合成的,他们没去过什么西南。”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怪不得那些照片是蓝色的,孩子像鬼魂一样,他们借来各种各样的身子,拼在一起。虽然他那时候对此没有怀疑,但是照片不应该如此,它应该假装的更真诚一些,它应该五颜六色,然后再钝一些,像一颗在路上滚了很久的弹子球,模模糊糊。

服务生上了瓦罐牛肉,她掀开盖子,用力嗅了嗅。他觉得她很热爱生活。

他母亲肝硬化。在医院的时候,女医生杨琴对她照顾有加。他去医院陪护,离开后,母亲从病房的门口听到走廊传来杨琴跟护士的对话。她说他长得不错。

但他总记不住她的脸,就算她现在就坐在他对面。她唯一留存在他印象中的是鼻子小小的,有点塌。

“后來呢?这跟你们没有表演有什么关系。”她把盖子放在一边,他以为她不会再问。

“我们再去的时候,咖啡馆已经关门了,外面贴着一张A4纸,上面写着停业。就这样。我们有时候路过那里,会朝里面看看,但它一直没开张。”

“你们被骗了。”

“被骗了。报纸上说,那是个贼窝,交换各国情报的地方。”

“你们平时看到外国人?”

“很少,说是在二楼,一个不开放的房间,常年拉着窗帘,有一个大幕,放电影,下面的散台,一桌一桌,都是干那个的。我们没听到过什么动静。”

“隔音真好,用的什么呢?”

“不知道。而且我是隔了好几年才知道消息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点吧,呃,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解释给你听,但你的生活为此发生了变化。不管你抗不抗拒它,你都得接受。有段时间我想不通这个。”

“说实在的,我不觉得你们的生活受到了什么影响。你们只是失去了一个英语角。”

“但是我们三个再没怎么碰过面。”

“你把这事儿赖在开咖啡馆的奸细身上?”

他没回答。

那天他们很快吃完套餐。天黑下来。走出咖啡馆后,他们扫码了几辆共享单车,开始沿着江边骑行,那条路相较于车流量还是显得窄了,被夹在江岸和防水大坝之间。三人无法并排骑行,只能依次排开,他骑在最后面,看到旁边飞速划过9号坝门、8号坝门、7号坝门……一直到0号。

寻良在一小片人工树林前停下,带着他们穿过树林。远一点的大路,灯火遥遥投来闪电的颜色,在水面呈现一点波光。扑面而来的是潮水、泥土、黑松树以及青草的氣味。岸边,他们各自脱掉鞋子,感到昆虫缓慢爬过他们的脚背和脚踝。

“别看我。”裴娜说。她开始解扣子。

他们别过头,静悄悄地脱衣服。

第一个扎猛子下水的是寻良,然后是裴娜,最后是他。

水有点凉,仰面游着的裴娜欢快地吼叫了几声。他心潮澎湃,似乎最脆弱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去他的面具、奖杯、萨克斯手和一个丑闻女郎吧!

“我们可以游到对岸吗?”月光中,裴娜忽然问。他已经看不清她。

“当然。跟上我,我们就能游到对岸。”寻良说。说完,他拍打着浪花游远了。

他于是也加快划水的动作,向着更深处游去。

其实他多少知道点什么,关于他们是如何分道扬镳的—他们基于文学的情谊并不牢固。那时候,他们执着于对小说的交谈,对其它的一无所知。他能感受到,如果失去那种交谈,对他们意味什么。他们在彼此接触的时候,都感受到了三人存在的间隙,好像文学一旦失去,他们的关系就不复存在,眼前的现实开始剧烈晃动。他曾试图留住那段关系,但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活、理想、家境,除了塞林格和石黑一雄,他们没有多少额外的交集,甚至连文学上的交集也不够多。因此,他们才会发生那次关于“面具”的争论。他对此感到恐惧,又无能为力。因为太孤独了。每个人都太孤独。文学成为唯一实在的东西。他们之间除了文学,别的什么也不存在。

他很久没说话,像那次在尼克咖啡馆一样。于是杨琴说,别介意,我只是随便说。我不是那里的成员,不应该随便下结论。也许那里对你们很重要。不过那个间谍事件,听起来是个大事,不过好像没有多少人知道。

她舀了一勺香草土豆塞进嘴里。她咀嚼的时候非常慢,慢到让他觉得她正在进行某种鉴赏活动。她的优雅与她的形体不符。他感到抱歉,他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刻板印象。

“也不只是你,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别说这些了,说说你,为什么做医生。还传染科的。”他问。

“没什么,就我爸的关系。”

“怎么了?”他问。

“人家有意思,你就主动约约。当是谢谢她照顾我。你不小了,在报社也一直没转正,人家是有编制的医生,你还想要啥呢。”

出院后,母亲联系了一个在那所医院工作的同学,让她跟杨琴说和。杨琴接到电话后,没同意,也没拒绝,他母亲当做默许,催他约杨琴出来。他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后来得知,为时已晚,只得照办了。七月份,梧桐到处飞散种子。他鼻炎犯了。

“死了。乙肝,肝硬化,肝癌。这么个过程。”她淡淡地说。

“抱歉。”他说。

“没事。”

“我妈也会?”

“保养得好就不会,我爸没到医院看过这病,发现就是晚期。抽烟,每天两包。离婚了,没人管他。他身体一直不错,喜欢游泳,就到江里。0号坝门。那里有一条线路,斜着的,没涨潮的时候,很好游,一直能游到对岸。不上岸就没事。不犯法。不过,只能是那条线路,别的不行,那是游到对岸最短最省力的,别的都长,容易游不过去。他早晚都游一趟,晒得全身黑魆魆,像难民。他后来得病,全身都是黄,那种黄居然能把黑色覆盖掉。”

他又想起那个奋力划水的夜晚,对岸有一点点黄光,他们就朝着那个光点游。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临死前,瘦得一把骨头,脱相了,我都认不出他。耷拉个脑袋,我说你挺着胸,有点精气神。他就说脑袋重了,太重了,脖子又细,举不动脑袋,很累。所以到现在,我想起我爸,就是那副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她说。

“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了。快要到夏天了,他总觉得冷,披着薄羽绒服,为了方便打理,我姑给他剪了寸头,全白了,戴一顶毛线帽。他才四十出头,可看着就像个老人。我每天放学去看他,他就让我戴上搓澡巾,给他搓后背,他后背一直痒,被他自己挠破了,全是干了的血迹。我就给他搓,干搓,不上水。搓上半个小时,他就能舒服点。舒服点了,就跟我说话,很小的声音,也没什么别的,就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说完就哭,我以前没看他哭过,他哭的时候原来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我妈也没有,原来有人哭起来会发出那种声音,像水被烧开了。”

他低下头,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以为她哭了。后来发现是汗。吃热了。

“为什么后背痒?”

“不清楚,我爷爷死前也这样,身上痒,要我姑给他挠。所以我知道用澡巾搓,既不伤皮肤,又能止痒。”

“记住了。”

“希望你别用上。搓下来的都是皮屑,落在床上,有时候飘在半空。这个场合说这些会不会影响你食欲。”

他摇摇头,实际上他已经吃不下了。

“都是皮屑,很细,很轻,有时候我搓着搓着,就有种错觉,会不会我爸已经死了,我只是在摸他的骨灰。”她说。

“瘦得不剩什么了,摸在上面,就会像在摸骨头吧。”

“也许吧。后来他更没力气了,我去了以后,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像陌生人。我喊他,他就说别吵吵,用全身的力气喊,变得非常易怒。那时候,他开始在一叠稿纸上写东西,不让人看,人走过去,他就推开。我以为他在写遗书。也许是给我写的。临终前的时间,一直如此。写累了就在床上躺着,激动的时候,还会自己哭起来。我去的时候他在写,离开的时候也是。像在赶时间,怎么也写不完。隔了十几天,有次,我趁他上厕所,偷偷去他的柜子里找那些他之前写过的东西,我很好奇。但没找到,只找到那叠稿纸,撕掉很多,变得很薄,一个字也没有,我不知道那些他写过的东西都去哪儿了。那天,我在他的病房待了很久,直到他把要写的东西写完。写完以后,他就拿着那叠写好的稿纸出门了,到医院的花坛那里、我跟着他,他也不背我、到了花坛,他先点根烟,然后,就把那天写好的纸用打火机烧了。”

“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没问过他,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看起来,他像在给自己烧纸。”

“也可能。”

“所以那天开始,我有点恨他来着。原来那些不是他要留给我的东西,而是给自己的,我觉得他很自私。我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人就是那样。不是年纪的关系。换到现在,也许我还是会产生那种感觉。我忽然厌倦他,厌倦他痒,厌倦他呻吟,厌倦他哭,厌倦他不停写。看到他,我就烦躁。之后就去得少了。他死那天,我看着他咽气,哭不出来,也感受不到悲伤。你能理解吗?”

他说能。

“可我现在不太能。”她停顿了一下,“他其实对我很好。虽然离婚了,我妈抚养我,但我们没疏远。他经常来看我,以我喜欢的那种方式。你知道,有的父母,爱得很霸道,将他爱的转嫁给你,以为你也爱。我爸不是。他给你你要的。小时候,我老觉得我爸有魔法,或者我们之间有什么心电感应,他明白我。我在小卖部看到小玩意,比如带香味儿的书签,隔两天,他就会买给我。看到那种玩具食品,一个塑料壳,内部设置的像迷宫一样,一个小钢珠在里面滚,越过层层障碍。塑料壳背面的盒子里放几颗糖豆。就是那种骗人的东西,我看到以后,迈不动腿,很想拥有,我也没跟谁说过。过两天见到我爸,他就把那个带来了。这种事太多了,还有米奇的拼图、洋娃娃、带花边的衣服、CD唱片机……很神奇是不是?”

“全知全能。”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想他了,在家偷偷给他打电话,他就嘿嘿笑。电话里传来一些‘沙沙的响声。一会儿,他就跟我说,看看外面。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走到窗台,就发现他在楼下站着。我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他拿着手机,黑色的电线挡住了他额头一点,阳光很亮,他眯着眼,似乎就一直站在那个地方,等着我到窗台来看他。可明明是我先打的电话。”

她这时候才哭出来,哭的时候跟她说的一样,很安静。这次他忘记给她递纸,她自己拿了旁邊用过的,上面沾了油渍、茄汁、沙拉酱。她叠好,避开那些污渍,在眼角附近点了点,又擦擦鼻子。他发现她的鼻子也没那么塌。

咖啡馆响起凯斯·杰瑞在科隆的音乐会,似乎在很久以前,他也听到过尼克咖啡馆放这个。凯斯用一架烂钢琴弹奏出爵士绝响。

“我爸快死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身上味道不好,我帮他擦身子,包括下面。我是说生殖器。”她说,“他的下面只剩很短一截了,跟一个小男孩的差不多,几乎完全缩进阴囊里。我那时候知道,他可能快不行了。但没想到,那比我想的还快一点。他死后,我憋了一股劲。原来我成绩挺差的,专科水平,也不知道跟谁较劲,就想再努力一把,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结果成绩出来,成绩不错,比原来好很多。我就选了个医学院,在牡丹江那边。”

“那边有个治森林脑炎很厉害的医院。”

“对,就是我们院。长白山那里一入夏,草爬子就多起来,每年都有挺多被蜇的。一开始没感觉,过几天严重了,直接就死了。我们医院虽然厉害,但也不是万能,被蜇超过一段时间,神仙也没办法。”

“我有个远方亲戚,没到医院,人就没了。”

“是,有很快的。我在学校经常看到。”她说,“我大四的时候,到医院实习。在绥芬河,你知道那里吗?跟这里一样,也是边境,只不过绥芬河隔着俄罗斯。从那条河望过去,看不到人,都是森林,整片的,树都高得厉害,笔直笔直。他们那边的人,如果生病的话,会比较麻烦,因为人少,没什么医疗机构。有了比较重的病,只能偷偷跑到我们这儿,划一条船,将病人送来。我们医院楼下很多拉皮条的,有中国的,也有俄罗斯的,专门对接那边的人,负责翻译。送来的,一些是外伤,比如砍伤,有时候斧子没用好。最多的是老人,都是些陈年疾病,很多也治不好了,或者费用高昂,子女借口钱不够,要回去凑钱。很多人把老人放在这,就消失了,再也没回来。我开始觉得挺残忍的,那些老人就静静地躺在医院,身边没人,吊瓶也拔了,就是在等死。我有时候帮他们擦擦脸,擦擦胳膊。别的地方不敢擦。后来有一天,一个老人送来一个年轻人。我印象很深。因为那个老人长得有点像我爸,眼睛的轮廓,还有颧骨。年轻人十七八岁的样子,说是在松树上采松塔,树杈断了,人从上面摔下来,有三层楼高的树,脑颅出血。没办法救了。老人一直在求医生,拉皮条的也是,但是医生也没办法。我们这儿也是小医院。老人就在病床旁边发呆。那时候我有其他病人,没顾上,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那个老人不见了。跟那些把病人放在这儿的人一样,他也消失了。那个男孩当天就走了,很快被医院拉走。我不知道怎么的,也跟着去了,看着他火化,下葬,看着他跟那些无主的骨灰一起,埋在离绥芬河不远的树林里。地点也都还记得。”

“很残酷。”他喝了口啤酒。

“我那时候很纳闷。这事没完。那天半夜,我和一起住的女孩在睡觉,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很大的风声,窗子哗啦啦地响个没完。我以为窗户没关,就起床关窗。发现窗子并没有被吹开,只是不太严实,然后我就看到对岸在着火,火光从树林的间隙里闪出来,隐隐约约,非常安静。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如果水边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它就给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催眠一样。我站在窗口,没办法动了。我很久没这样了,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呼出一口气,拿起筷子,又放下。

“懂?”

“懂。”他给她夹了一块切好的哈密瓜。服务员上了赠送的果盘。他记得上学那会儿,考试的时候,总有那么几次,像突然沉在水里,耳鸣,不能动,也不能思考,题目干脆答不下去,时间在那时开始缓慢得不行,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得等好一会儿,肢体才能动弹,脑袋也开始转起来。灵魂从身体飞起来一点,又落下去。

“后来又过了一个月,我都快忘了这事,我们这些医学生,要在医院的各科室轮转,就在我快转到别的科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老人。他烧伤了,全身像被涂了沥青。我是凭声音认出他的。他不是来看病,是来看年轻人的,他说拉皮条的告诉他,人已经死了,他不信,要自己来问医生。医生跟他确认了消息,还轻微责备了他。他的眼皮烧伤了,僵了,但我还是看到他那里的皮肤微微胀开,眼睛因此大了一些,仿佛难以置信。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哭起来,簌簌颤动,但面部没有大改变,看起来就像山上的一块大石上流下空山水。等他哭完,医生看他可怜,就让我陪他去埋年轻人的地方看看。我于是陪他去了。我们一路上没说话,说什么也都听不懂。到了地方,他没看我,就自己在那里的土堆旁坐下来,哭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我不敢走,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他被烧焦的、黑红色的脖子,忽然想起年轻人死那天,凌晨时分的大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场火跟眼前的老人有关。回到医院,我也一直在想那个老人,我像个侦探一样,好像案子没破完。我还自己瞎想,会不会有这个可能,我说了你别笑。也许,那个老人尝试了某种巫术,以焚烧自己来与死神交换什么?我说真的。不然为什么他得知年轻人的死讯时那样惊讶。他不应该惊讶的。没办法治了,人怎么会活下去呢。也算是很怪的想法是不是。”她笑了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啤酒。他看到,跟她碰了一下,她就又喝了一小口。

“没办法。因为一直这样想、这样想,我就觉得,它真的是真的。一种信念想得够久,它就会成真吧,不管它存不存在。就算你不相信,请不要跟我讲,也不要跟我争辩。在我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也信。”他说。

“谢谢。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客气话。”她说,“我知道你不想来这儿,阿姨逼你来的。”

“没有,自愿的,主要是感谢你照顾我妈。”

她摆摆手,接着说下去。

“因为那件事,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改变。怎么个改变法,我也说不清,好像对于所见的事情不再那么笃定,允许事情松动、位移,也很少觉得惊讶,心里平静不少,连记忆也发生了变形。尤其是关于我爸的。”她说。

“怎么说?”

她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似乎在揉搓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说:“也许世界的时间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午后,强烈的日光投在雪白的桌布上,白得耀眼。他们任凭这种安静持续,也没觉得多尴尬。他望向窗外,阳光下的银杏叶片像粒子一般,不断做着切割光源的运动。远处的热浪,让一切静止的都仿佛在跳动。啤酒屋仍然播放着凯斯。

他以前读过一个童话,讲的是人们有天听见从森林深处传来的钟声,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女仆放下牛奶桶、伐木工扔掉斧子、牧师合上圣经、王子离开宴会厅……带着朝圣的心情,人们向着钟声的方向走去。他始終记得,童话结尾,人们从四面八方汇合,彼此微笑致意的场景。他那时候不知道遥远的钟声意味着什么,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女孩要踩着面包过沼泽,为什么隔着十层床垫还会被下面的豌豆硌着的是真的公主。不过,他似乎再次发现了它们,那些童话,或者说,文学。终于,他觉得自己在谈论文学时,可以不用谈论那些幻梦和空中楼阁了。还有最重要的,文学不再是自怜,它还意味着对他人的发现和感同身受。钟声遥不可及吗?可真的听到的人,一定能相遇,钟声会成全并拯救他们。他说:“你说了这么多,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得不好,你凑合听。”她点点头。

“以前,有个父亲,得了重病,很瘦,就快死了。在死之前,他买了一叠厚厚的稿纸,想在临死前,给每一位亲人留一封信,当做遗书。很快,他写好了大部分。给父亲的、母亲的、姐姐的、弟弟的、还有给女友、前妻,以及他的朋友们的。最后一封,他打算写给女儿。他开始动笔,以为能很快写完。可是写啊写,却怎么也写不完,记忆像山上淌下来的空山水,回忆越淌越多,也越来越清晰,每一滴,他都想尽力记下来,快乐的、悲伤的、振奋的、遗憾的、悔恨的……甚至忘了女儿就真实地站在他的旁边。原来这封信是写给女儿,现在,变成了给他自己的。不是他自私,他想把这些留下来。他沉浸在回忆里,渐渐地,变得忧虑,不为即将离开人世,为了他死后,这些记忆无法带走。该怎么办?这位父亲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想忘记。他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些信烧掉,像后代给祖先烧纸,让祖先在另一个世界享用。他把自己的记忆提前烧掉,烧给死后的自己,等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就会记起一切。想到这里,他把耷拉的脑袋微微抬起,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分秒必争。每个白天,他都奋笔疾书,到了夜晚,便将那几页写好的稿纸拿到医院的花坛,点着火。记忆被焚烧,烧成灰的文字,在另外的时空聚散,慢慢地,被死后的他一一捕获。他成为一个寻找灰烬的人,他一点点搜集回曾经的记忆,他记起女孩爱吃的糖果,有弹子球和迷宫的玩具,拼图、香水书签、娃娃、衣服、CD唱片机……他找到了曾经的时空,那时候,女孩还小,他一步也不离开她了,他就待在她身边,像一个幽灵。当她想念他的时候,他便受到召唤,在这个时空现身,飞奔到楼下,在那个有电线杆的地方停下,等着手里的电话响起。然后,对着电话里的小女孩说,嘿,看看窗外。”

“啊,谢谢你。”她用手捂住嘴,面颊微红,似乎因心事被猜中而感到害羞。

“是你的故事吗?”他问。

她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我讲不了这么好。”

“我还算擅长这个,”他说,“以后你多给我点灵感,我可以给你讲一筐。”

“嗯。”她把手放下,似乎镇定了些,说,“怎么就说到这儿了呢?之前我们还在,还在说你的那两个朋友。他们现在在哪,做什么呢?跟我说说吧。”

他摇摇头:“我说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哦对,不过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不是那种我以为的失联方式。就只是,不联系了。”他说。

“好吧。”

“不说这个了。我们改天去游泳吧。就你爸常去的地方同样的路线,0号坝门那里。同样的路线。”

“我不会游泳。”她说,“我说过,我爸爱的方式,不是把他的喜欢的强加给我。”

“对不起。”

“没有,也许我哪天就想学了。游泳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游泳馆。你教教我。”她用手捋了捋发梢。

“好。”

“那说定了。”

“嗯。”

他们举起柠檬啤酒,碰了一下。

“你干了,我随意。”她说。

(责任编辑:王建淳)

高翔,1988年生,辽宁丹东人,青年写作者,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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