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王思雨
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的《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 1925)一直被看作意识流小说之典范,但这本小说其实有着非常严格的时间坐标,回荡在伦敦城市空间中的钟声搭建起了其显性情节的叙事结构。在战后六月寻常的一天,克拉丽莎伴着钟声出发买花,修补裙子,举办宴会;另一条叙事线上的赛普蒂默斯在响彻城市的报时声中奔走在伦敦街头。但克拉丽莎不断回想起多年前在布鲁顿度过的年少时光,坐在摄政公园里的赛普蒂默斯也总是想起战场上的轰鸣,这些人物的意识所在的世界和肉体所在的世界构成了小说的双重世界,拥有双层时间维度。包括大卫·德奈斯(David Daiches)(1979: 63)、瞿世镜(1986: 109)、申富英(2005: 63)在内的多位学者均指出,伍尔夫通过在既定的时间框架内展现人物内心的回忆,呈现了由钟声代表的“客观时间”和人们内心所处的“主观时间”。更有学者将这双重时间同人物命运和文本主题联系起来。赫尔迈厄尼·李(Hermione Lee)(1988: 32、35)和玛丽亚·迪巴蒂斯塔(Maria DiBattista)(1988: 44)则认为,客观时间意味着克拉丽莎最终难逃死亡的命运,而她对于时间的主观感受——连续不断的洪流——则指明她拥有创造新生命的自由。陈慧琴(Chen Fay)、赖俊雄(Lai Chung-Hsiung)(2007: 238)指出,赛普蒂默斯的悲剧源于其无法调和主客观时间的冲突,他内心的时钟停在了战场上,而客观时间则在战后伦敦继续行进。这些学者重点关注外部的报时声和人物主观记忆之间的张力,部分阐明了钟表作为时间衡量工具的暴力性。但他们多将研究集中于文本内部,未在文本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的观照下挖掘钟表的多重内涵。杜志卿、张燕(2007: 48)简要点出,钟表时间是20世纪初英国社会中规训力量的象征,但他们对此物象一笔带过,旋即转向对医生、首相等规训性人物的分析。
然而,正如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等学者提醒我们的那样,物不是中立的、被动的物质存在,其具有符号性乃至神话性特点,承载特定的文化内涵,并发挥行事力。“巴尔特笔下的埃菲尔铁塔并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种象征,并不是一个被看的客体,而本身也是一种回看主体的视线”(孟悦 2008: 66)。这与伍尔夫本人对物人关系的理论化思考有一定的重合之处:“我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学’……药棉背后有一种隐藏的形式;我们——我是说所有人类——都与此相连……我们自己就是事物(things)本身”(Woolf 1985: 72)。正如巴尔特的埃菲尔铁塔一样,伍尔夫的“药棉”也拥有深层含义,与人之间并无明显界限。20世纪末后殖民主义研究的浪潮之中,阿君·阿帕杜来(Arjun Appadurai)和克里斯·戈斯登(Chris Gosden)、伊冯·马歇尔(Yvonne Marshall)等考古学家通过“物的文化传记”(the cultural biography of objects)(Gosden & Marshall 1999: 170)和“物的社会生命”(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Appadurai 1986: 4)等转喻彰显物的主体性和文化性,强调关注物的内涵在不同时间和场域中的流变。本文则着眼于《达洛卫夫人》中的“哈利街之钟”“家之钟”和“大本钟”等三个具体物象,结合对20世纪初期英国社会的医学、父权制及帝国话语和实践的讨论,力图呈现钟表内蕴的平稳观念和理性话语,挖掘其在20世纪初英国的精神病院、家庭、帝国等不同场域中的“社会生命”。围绕钟表这一核心象征物,《达洛卫夫人》对理性主义、父权制和帝国主义之间的亲和关系及规训压迫进行了揭露和反思。
前钟表社会的时间衡量方式与个体行为经验紧密相连。马达加斯加岛上的居民会用类似“煮饭所需的时间”(约半小时)或者“割麦所需的时间”(约一秒钟)等表述来衡量时间(Thompson 1967: 58)。钟表的出现提供了一种与个体经验脱钩的、抽象理性的时间计量方式,无论外界情况如何变化,每天都会被等分成24等份,每小时被等分成60分钟,每分钟再被等分成60秒。以一种数学的方式,钟表赋予了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可计算、可测量、可分解的物质性,并成为其物质具象。钟表自身完美对称的设计也体现着平稳的理念,12个数字以最均衡的方式分布在表盘上,永远以最合比例的方式切分着时间。列维-斯特劳斯(Levi Strauss)曾指出:“物是以结构符号的形式存在的,并没有本质的意义”(孟悦 2008: 66),在此处,钟表作为一种符号,指向的是理性和平稳等文化价值。
《达洛卫夫人》的原标题是“The Hours”,所指向的是时序三女神,古希腊神话中泰美斯(Themis)的女儿(DiBattista 1980: 43)。“Themis”源自“安放”的古希腊语动词τíθημι,字面意思是“安放到它的位置”,代表对平衡与秩序的崇尚与追求。在整部小说之中,叙事者也不断强调钟表和平稳观念之间的紧密联系。“哈利街上钟声齐鸣,把六月里这一天又剁又切,分割又分隔,仿佛在劝人驯服,维护权威,并齐声宣告平稳观念(sense of proportion)无比优越”(Woolf 1925: 98)。理性人的化身布雷德肖将代表着规律性和确定性的“平稳观念”奉为女神,并将行为无章的赛普蒂默斯放在其对立面。在小说中,叙事者不断凸显赛普蒂默斯和理性的钟声之间的反差。目睹丈夫自杀的雷西娅感叹道:“大钟在敲响:一下、两下、三下;跟那一片嘈杂声、窃窃声相比,钟声多明智呵”(弗吉尼亚·伍尔夫 2001: 144)(1)以下引文均出自此书,只标注页码。“明智”的钟声还穿插在克拉丽莎对于赛普蒂默斯的思索之中:“钟声响了。那青年自尽了;她(克拉丽莎)并不怜惜他;大本钟报时了:一下、两下、三下……”(180)。大本钟的报时声千准万确、四平八稳,而那个年轻人却因为缺乏“平稳观念”自杀了,这里的钟声似乎已经成了理性战胜非理性的号角。约格·哈斯勒(Jörg Hasler)指出,《达洛卫夫人》中的主要人物都生活在“柏格森式绵延”(Bergsonian durée)之中,无法将其连续不断的个人感受切割安置到钟表的管辖之下。(Hasler 1982: 147)的确,能否按照钟表时间生活是小说中“理性”和“非理性”的标准和区隔,各色人物被排列在一个理性光谱之上——处于光谱一端的理性人布雷德肖和惠特布雷德都无法深入到生活内部,他们“想得并不深”,总是“浮光掠影”式地游离在事物的表面(98)。在他们的眼中,时间永远是钟表上显示的时间,是确定的而不是可蔓延的,是绝对的而不是相对的,读者也从来没有读到他们对于过往的回忆。然而处于标尺另一端的赛普蒂默斯对于时间的体验则不符合钟表的指示:听到汽车爆胎声时,他感到自己回到了战场之上;坐在摄政公园里,却看到死去的战友埃文斯正朝他走来。钟表时间的信奉者还孜孜不倦地改造赛普蒂默斯们,想要把他们也推动成“平稳观念”的崇仰者。——这恰恰就是《达洛卫夫人》所揭示的钟表-理性所带有的规训力量。布雷德肖深信“平稳女神”是帝国繁荣昌盛的源头,传播理性观念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胁迫赛普蒂默斯在萨里乡下的房子里“休息一下”,直至学会那种艰难的艺术——平稳的人生观。在布雷德肖“惬意的疗养院”里,病人被迫与家人分离,“不会见朋友,不看书,不通信息”,时间表也听凭医生和护士决定。布雷德肖代表的就是福柯(Foucault 1979: 304)所言的规训社会中的医生-法官:他们在医院-监狱里,将医疗观察和对患者自由的限制紧密结合,建立起孤立的场域,隔绝危险因素,从而维系外部社会的“平稳”。布雷德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赛普蒂默斯的苦难,而是“他曾扬言要自杀”,这让他的妻子和周围的人受到了惊吓。由于赛普蒂默斯可能会给社会稳定带来影响,他的心理健康才会成为“法律问题”,而疗养院则变成了实质上的隔离所(Woolf 1925: 92)。
此类医生-法官大量出现在20世纪早期的英国社会中。随着维多利亚后期职业群体中产阶级的壮大,优生学理论在战前英国大行其道。英国政府在1913年发布了《心智缺陷管理法案》(Mental Deficiency Act),要求建立“心智不全者聚落”(mental deficiency colony),采用“隔离”手段对患者进行管理(Ray 1983: 219)。为了尽量减少可能给“正常社会”带来的干扰,这些聚落散布在城镇的郊区,交通不便,极为闭塞。法案发布后,英国逐渐打造了一张由这些聚落组成的网络。每个聚落中都大约住着900—1500名患者。他们需要遵循严格的时间日程规定,义务参与洗衣房和农场上的劳作(Jarrett 2021: 34)。实际上,对于“疯人”的群体管理早在维多利亚晚期就具备了一定规模。随着患者人数的增加,精神病院难以提供与之相匹配的医疗资源,所谓的“伦理治疗”(moral treatment)变成了一句空谈,取而代之的是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强制命令和“一刀切”的管理模式。到世纪之交,精神病院已经从一个治疗优先的机构变成了监管为重的监狱,医生和护士的首要目的也变成控制而非治疗(Walton 1981: 151)。以利物浦疯人院为例,患者必须在早6点醒来,早餐后不久开始日常工作,在晚8点进入睡眠。韦森·格林疯人院甚至使用了警哨和各种穿戴式的惩戒设备(如镣铐等),以确保所有患者都按作息时间表进行活动(Science Museum 2021)。战后,大量承受过度精神压力的战士重返社会,而受到优生学浸染的英国社会将他们的战争后遗症“诊断”成“情绪和意志力之间的失衡”,称之为“退化”抑或对理性文明的疏离,某种女性、儿童或是睡梦中的男性状态。也不乏一些秉持种族主义立场的医生将其比作处于生物链条(the great chain of being)低端的其他种族的存在状态(Loughran 2017: 154)。在著名的《一个收容所医生的经历》(The Experience of an Asylum Doctor)中,精神病医师蒙塔古·洛马克斯(Montague Lomax)详细记录了战后大量震弹症患者的涌入、专业素养低下的医护人员对患者的压制以及收容所里“像铁板一样”僵化严格的日程安排。(Lomax 1921: 123、257)在20世纪初的疯人院里,小说中那块要求赛普蒂默斯臣服的“哈利街之钟”介入现实,曾为帝国征战的士兵们被贴上“退化”“返祖”的标签隔离起来,以不影响外部社会和谐为前提,在钟表等规训工具的管理下重新培养理性观念。
如果说经历战事的赛普蒂默斯弄丢了“理性”这种特质,女性则从一开始就被拒之门外。吉纳维芙·劳埃德(Genevieve Lloyd)追溯了西方哲学中理性概念的形成过程:早在亚里士多德和奥古斯丁时期,哲学家们便认为女性灵魂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感性(emotion)而非理性,进而成为“无能的男性”(impotent male)(Lloyd 1989: 11)。19世纪末,部分学者开始用所谓“科学”为父权制理性叙事传统正名。斯宾塞(Spencer)声称,为了保留生育所需的能量,女性的大脑发育不如男性完善,以至于女性的抽象推理机能落后于男性(Spencer 1874: 94)。奥蒂斯·梅森(Otis Mason)通过煞有介事的人类学和地理学考察,断定几千年来女性的生活都是对以往世代的重复,现代女性的智力和思维水平也和其先辈并无显著差异(Mason 1914: 274-275)。这些言论背后是父权制的理论推导之一:正如精神病医师应该对疯人进行规训,男性也应主导并管控女性。
《达洛卫夫人》中,钟表这个理性的化身也被塑造成了父权制的代言人。彼得重访克拉丽莎,一时动情抓住她的肩膀问她幸福与否,克拉丽莎甚至也燃起了“离家出走,与彼得一起生活”的冲动,但正在此时,“在他们之间响起了大本钟铿锵有力的钟声,报告半点钟,犹如一个强壮、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劲扯着哑铃,忽而扯向这边,忽而扯向那边”,克拉丽莎的女儿伊丽莎白也刚好踩着钟声出现。代表理性父权的钟声和伊丽莎白一起唤起了克拉丽莎作为母亲-妻子的理性和身份,使其意识到自己父权家庭结构之中的位置。在大本钟“悒郁的音波”和“威慑的力量”下,克拉丽莎感到自己必须“在早晨醒来;眺望天空,在公园里漫步;同休·惠特布雷德相遇”(118)。年轻的克拉丽莎怀揣着改变世界的理想,与萨利热切地讨论政治,被彼得“十足的主妇”这样的暗讽气得“全身一阵颤抖”。然而,她还是拒绝了那个被牛津开除、同陌生女子结婚、爱上已婚之妇的“放荡不羁”的彼得,把自己放在了代表着稳定的父权家庭的钟表之下,每天缝补裙子、参加宴会、到议会旁听,又匆匆回家(58、38)。甚至代表着年轻一代女性的伊丽莎白也无法逃脱这块父权之钟的监管。与基尔曼小姐分手之后,她“腾地一个箭步,抢在众人之前”登上了公共汽车,大胆构想自己将来可以从事的工作——医生、农民、议员——一个充满勇气、向往独立的女性形象于字里行间之中浮现。然而十分突兀的是,在这畅快淋漓的心灵畅想中,伊丽莎白突然发现自己“得回家了”;“必须穿得端端正正,去吃晚餐。现在几点钟了?哪有钟呀?”(132)伊丽莎白用钟表和家这两个相连的意象给自己女性主义宣言式的畅想按下了急刹车,将自己重新安放到了父权家庭之中。小说中唯一在政治领域声名显赫的女性角色是布鲁顿夫人,但她外表上“像个男子汉”,内心则在不断强化女性和政治之间的对立,指责官太太们是其丈夫晋升的绊脚石:“那些太太时常阻碍丈夫,不许他们到海外上任;议员休会期间又常患流感,必须由丈夫陪着去海滨疗养”(102)。
如果说坐在摄政公园聆听逝者说话的赛普蒂默斯体内是伍尔夫自己的灵魂投影(Gordon 1984: 66),那么自觉遵循家钟节奏的伊丽莎白和克拉丽莎母女也部分是作者本人的投射。伍尔夫在随笔中回忆道,“维多利亚社会从下午4:30开始施加压力。首先,我们(笔者按:伍尔夫和姐姐)必须待在家里,最少一个,最好两个。因为爸爸5:00必须被服侍用茶。我们必须穿戴整齐,待在我们的位置上”(Woolf 1985: 148)。当时的许多出版物,如《英格兰女性》(TheWomenofEngland)和《毕通夫人的家庭管理手册》(Mrs.Beeton’sBookofHouseholdManagement)中都对女性的时间安排给出了严格的规定性,如“午餐后,可以接打电话或拜访他人……这些访问不能耗时过长,停留15到20分钟就足够了”(Beeton 2021: 88)。尽管在一战期间,女性迈出家门,部分松动了父权制家庭对其时间的规定,但战争结束后,英国社会便出现了对女性解放意识的反冲,并将英帝国在当时国际体系中的危机归罪于战时进入社会的女性。抨击妇女参政的刊物,如《反妇女参政权评论》(Anti-suffrageReview),认为女性的感性特质和政治参与之间存在根本矛盾,坚称是走出家庭的女性破坏了国内社会以及帝国事业平稳发展的根基(Rosa 2014: 348-351)。帝国主义作家维奥莱特·马卡姆(Violet Markham)于1921年主导发表的《前进政策宣言》(ForwardPolicyStatement)更是清晰地点出了性别分工、公民身份和帝国事业之间的关联(Bush 2002: 435)。从其视角来看,如果帝国自身的臣民都开始挑战社会的稳定和秩序,英国便无法将“平稳观念”传递给殖民地,进而难以在全球的帝国秩序中承当文明、进步和现代的“最高标准”。由此而来的逻辑推导是:女性持家不仅是性别分工的需要,更是维护英帝国政治地位的需要。
18世纪以来,种族主义科学叙事把理性塑成白人特有的品质,奠定了帝国主义话语的根基,从而合理化其殖民行径。进入20世纪,优生学观念在英国的广泛传播,再次加固了“白人-理性”与“他者-非理性”之间的虚假二元对立。“白人通过殖民帮助其他种族”的论调渗透到当时的文学作品之中。如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诗《白人的负担》(TheWhiteMan’sBurden)便鼓励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拆解科学名词,将理性和知识传递给“野蛮人”(Kipling 2021)。作为理性观念的客观承载物,钟表和帝国之间的联系被构建了起来。英帝国似也有意地用其彰显英国的文明与进步。大本钟的设计者奥古斯都·普金(Augustus Pugin)特意地将这块当时最为精准的大型机械表选址定在英国的政治中心威斯敏斯特;大量殖民地行政官的照片都特意地露出了他们精美的怀表;大型挂钟不断被作为国礼送给其他国家(朱培初 1987: 4)。阿帕杜来(Appadurai 1986: 5)在《物的社会生命——文化视野中的商品》(TheSocialLifeofThings:CommoditiesinCulturalPerspective)中写道:“尽管从理论上来说,是人赋予了物品以意义;但从方法论的视角来看,是流通中的物彰显了人所处的关系和社会语境”。在英帝国和殖民地的互动中,钟表与其说是被动的客体,毋宁说它主动彰显和定义了先进、理性、文明的殖民者和落后、非理性、野蛮的被殖民者之间的等级关系。
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不断强化大本钟和大英帝国之间的象征关系。这块钟被比作一个“权威的”“显赫的”立法者,始终与“制服”“命令”和“警告”等动词联系在一起。而小说中另一处使用“尊贵”“权威”等修饰词的主体则是“头号要人”所乘坐的那辆优雅的淡灰色汽车——“国家永恒的象征”(Woolf 1925: 14)。通过赋予大本钟同样的权威性和统治性,伍尔夫成功地将其打造成帝国的代表。“千准万确”的大本钟和姗姗来迟的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之间形成的对比更进一步地强化了该象征关系:
(大本钟发出洪亮、沉重的报时声之后)好比一个女主人准时来到客厅,却发现客人已光临而为自己辩解那样,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在诉说:我没有来迟。没有来迟,她说,现在正是十一点半;然而,尽管她绝对正确,她的声音却不愿显出个性,因为那是女主人一本正经的口吻……当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渐渐减弱,他想到她(笔者按:此处原文用的是“She”,S大写)曾经患病,那钟声表示虚弱和痛苦。(47)
与权威的大本钟相对,圣·玛格雷特的钟声显得零零碎碎、姗姗来迟、毫无权威。如果说威严的大本钟是大英帝国永恒的象征,圣·玛格雷特之钟则成了英属印度的喻体。像这块丧失了自身个性的钟一样,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也在逐渐丢失自己的特质:彼得一直想要把英国的手推车推广到印度,布雷德肖毕生的夙愿便是把大英帝国的形象印刻在“炎热的印度沙丘上”(96)。在理性的机械工具之外,英帝国更想把平稳为基的社会运行理念植入殖民地。占据了布鲁顿夫人的灵魂、成了她的“命根子”的事业便是向殖民地“移民”:把上等人家的年轻子女们部署到英国在全球的政治领土之上。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在自己周围铺就了“宛如用精致的纤维织成的一张网”,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地安放其中,需要时便可“丝毫不差”地将其取出。怀揣着高涨的“自我中心的情绪”,她意图按照这样的平稳社会蓝图来塑造英国的殖民系统。这不仅能使她“郁积在内的自我主义得到发泄”,还可以“替她抵御冲击,减少打扰”,过滤掉可能带来威胁的他者因素,安稳地处于以其为中心的网络之上(104)。印度也同“虚弱和痛苦”的圣·玛格雷特之钟一样,在向英国不断“出口”烟草和劳动力的过程中失去了活力,在文化和经济上接受了帝国为其安排的附庸地位,成为稳定的殖民体系中的一环。在此意义上来说,上文中代指圣·玛格雷特之钟的“She”不仅仅将这块钟人格化,更将其国家化,其和英帝国-大本钟之间对比所映射的不仅是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所指出的两性之间的冲突,更是帝国和殖民地之间的角力(Gilbert 2000: 31)。
作为理性英帝国的骄傲,统一化的钟表的确在其对殖民地的规训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时间衡量方式的统一大幅地提高了在广阔地域上建立霸权统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细致地勾画了在她所处时代钟表的统一形式——12小时制钟——直到今天,此样式的钟表还是最为常见的时间“度量衡”。
……牛津街上一家商店上面的商业钟,亲切而友好地敲响一点半,似乎那商店(里格比-朗兹公司)为了能给大家免费报时而感到荣幸。
抬头望一下,看来那招牌上的每一个字母代表某一个钟点;人们不由得感谢里格比-朗兹给公众报时——被格林威治批准的时间……(98)
这样的钟表在生活中太过常见,以至于人们可能没有设想过其他的钟表形式。实际上,法国天文学家皮埃尔·詹森(Pierre Janssen)曾设计过一款10小时制钟表,加拿大裔苏格兰工程学家桑德福德·弗莱明(Sandford Fleming)构想了一款24小时制时钟。然而这些钟表在国际子午线会议(1884年)中败北,以12小时为基准的时间测量方式逐渐成为唯一的标准(Barrows 2010: 278)。除了钟表进制,这场会议还实现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统一:格林威治标准时间(GMT)的采用,这不仅规范了不同文明的时间衡量方式,更将殖民地放置在了英帝国所勾画出来的时间网格之中,随之提高了殖民管理效率(Ogle 2015: 26)。在小说中,伍尔夫将格林威治拟化成一个裁定时间的最高法官,统治并规范着在世界其他各地的钟表。这个文学化的表述折射出了当时的历史现实:19、20世纪之交,英帝国的殖民长官开始胁迫殖民地采用GMT作为当地的计时标准。在国家殖民部秘书约瑟夫·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的要求下,我国香港殖民署于1903年根据GMT设定了当地标准时间;英属印度多次反抗未果,于1905年将GMT提前5小时30分定为当地标准时间(Ogle 2015: 78、108);爱尔兰也于1916年全面实现了和GMT的协同(Stevenson 2000: 125)。这加速了英国和殖民地之间的铁路运输,命令和消息得到更加精准的传达,劳动场所的管理效率也随之提高,尽管代价是扰乱了当地人民和日出日落等自然规律之间的关系。十分关键的是,当英国游说团要求印度政府采用GMT时,他们特意地指出这是在废除印度原本“野蛮”的安排,有意地在GMT和文明间画上等号(Ogle 2015: 105)。GMT反映的是英帝国的时间划分,其对殖民地计时方法的替代体现的则是对于统一化、标准化的计时体系的追求,这个体系又反过来服务于英帝国的利益,进一步稳定了帝国-殖民地结构。从此意义上说,格林威治所统一的时间不仅淹没了殖民地人民对于时间的体验,还加速了对于殖民地劳工的管理和压榨,在认知和实践双重层面促进了帝国对殖民地的规训。至此,在精神病院和个体家庭之外,殖民地成了另一个钟表发挥规训作用的场域。作为理性观念的化身,钟表所承载的规训力量从性别之间蔓延到了国家之间。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伍尔夫都被看作一个无心政治的“唯美主义者”(Forster 1942: 9;Briggs 1994: 34),20世纪80年代以后,以吉尔伯特和艾力克斯·兹维林(Alex Zwerdling 1987)为首的批评家从女性主义、帝国叙事等角度修正了这一形象,本文聚焦于钟表物象,挖掘理性主义-父权制-帝国主义话语之间的亲和关系,进一步凸显了伍尔夫作为一个现代主义领军作家的政治意识。与此同时,通过挖掘与呈现伍尔夫小说中钟表物象的象征内涵,本文旨在进一步松动科学与文化、客观与主观之间僵化的二元对立关系,秉持物质文化批评理念,反思物质的文化性与科学的历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