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植
试论冯梦龙游学麻城的文化意义
金培植
(麻城市教育局 教育科学研究院,湖北 麻城 438300)
以冯梦龙与麻城士人的互动及作品中的麻城元素为考察对象,探幽抉微,探讨冯梦龙麻城之行的文化意义。万历末,冯梦龙在麻城游学数年,以书为媒,求真求实求道,教书教理教情。他在麻城结交了一批良师益友,志同道合,互相砥砺切磋,在思想、艺术各方面日趋成熟。麻城为冯梦龙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和艺术转型的实践,麻城是锤炼他思想和艺术的熔炉,展示他学识与才情的平台。而他也将有鲜明个人色彩的经学思想和教化观念带到麻城,继李贽之踵,为江北山区小县吹进江南人文启蒙之风。同时,他又通过各色笔触,把楚地的人情物理传播到大江南北。从苏州到麻城,冯梦龙以一介诸生之身,以书为媒,以人传文,团结起一批南北文人,促进了吴楚文人的交流与互动。
冯梦龙;麻城游学;文化意义
自万历末年起,明代文化名人冯梦龙与麻城结下不解之缘,他不仅曾在麻城寓居数年,返乡之后,仍与麻城士人过从甚密。天启三年复入楚,思想、艺术益臻成熟。麻城之行,对其个人经学学问的通达、通俗文学创作的准备具有重要意义,已得到学界的重视,如王凌《冯梦龙麻城之行——冯梦龙生平及思想探幽之二》(《畸人·情种·七品官》)及高洪钧《冯梦龙年谱》(《冯梦龙集笺注》)均高度关注冯梦龙与麻城士人的密切关系,惜乎多从冯梦龙个人治学与创作的角度微观切入,对冯梦龙在吴楚文化交流中的促进作用尚评价不足。笔者以冯梦龙与麻城士人的互动及作品中的麻城元素为考察对象,探幽抉微,探讨冯梦龙麻城之行的文化意义。
冯氏一门,人丁不旺,后继乏嗣,仅传三代,又处于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之际,虽为一代文豪,长期并未受到世人重视,流传下来的生平资料极少。比如,我们能够判断冯梦龙到过麻城,且长时间寓居麻城,但是初到麻城的确切时间,居留多久,后又来过几次,学界并无定论,基本上是根据其交游情况和著作序跋及其刊刻时间等有限资料作大致的推测。
天津师范大学高洪钧先生编的《冯梦龙年谱》即是穷考据之力的研究成果,大多可以采信。该年谱认定冯梦龙万历四十六(1618)年,“应湖广麻城田公子约,前往讲学”。缪咏禾先生在《冯梦龙和三言》一书中没有肯定到某年,判断为“三十多岁时,他曾被湖北麻城请去讲《春秋》”。王凌先生判定为“冯梦龙麻城之行,当在万历四十年前后”。
三位先生的判断应该都是根据麻城人梅之焕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即公元1620 年, 时冯梦龙四十六岁)为冯梦龙的经学著作《麟经指月》所作的序传达的信息:“乃吾友陈无异令吴,独津津推毂冯生犹龙也。王大可自吴归,亦为余言吴下三冯,仲其最著云。余拊髀者久之。无何,而冯生赴田公子约,惠来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问渡于冯生;《指月》一编,发传得未曾有,余于是益重冯生,而信二君子为知言知人也。”
麻城人陈无异即陈以闻,《麟经指月》参阅姓氏中即有“陈以闻无异父”,系万历三十五年进士,是年秋任冯梦龙家乡吴县县令,次年二月履任。《麻城县志》(康熙九年版)有小传,“陈以闻,字寄生,号石泓,万历进士。初任吴县,称能吏。后调无锡,以风力干济考绩迁仪曹郎,升符卿。清刚不挠,魏珰以为领袖清流,削其籍。崇祯己巳间诏还秩,历升少司寇。被论归家,食讲学晏如也。及卒,督学高世泰举祀乡贤”。
王大可名奇,麻城县志载万历三十一年举人,曾任知县。引荐冯梦龙到麻城的,是时任吴县县令陈以闻和从吴地回麻城的王奇,他们在梅之焕等麻城士绅面前推许冯梦龙的学问,所以才有田公子约冯来麻城之举。他们是推介冯梦龙到麻城的伯乐。从梅之焕所言“余拊髀者久之”和“无何”推之,冯梦龙赴麻应在陈以闻令吴之后,相隔时间不会太长。据陈以闻《自叙》,其于万历三十六年到任,至万历三十八年三月调无锡。笔者认为冯梦龙于万历三十八年左右第一次来麻城较为符合实际,同缪咏禾先生、王凌二位先生判断接近。高洪钧先生判断的万历四十六年超出陈以闻令吴十年,不太符合“无何”的文意。
那么,冯梦龙为什么愿意背井离乡呢?其原由大概有以下几点。
其一,情伤难愈。年轻时冯梦龙曾热恋上名姬侯慧卿,并订下白首之约。然而侯慧卿移情别恋,给冯梦龙留下重创。后侯慧卿因婚姻失败,郁郁病故。冯梦龙情伤难愈,以诗纪念。友人董斯张评其《怨别离》云:“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别离》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曰《郁陶集》。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见《太霞新奏》卷七)在这种情形之下,冯梦龙自然也想换个环境以疗情伤。
其二,举业受阻。“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传统思想,冯梦龙二十左右开始应试,虽然经学功底扎实,名声鹊起,可仕途之梦却断在乡试路上,屡试不中。他的朋友不少入朝为官了,他却依然落魄江湖,一身布衣。为了突破举业的瓶颈,冯梦龙也有游学之意。
其三,乡里不容。万历四十一年,冯梦龙因编刻《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遭人攻讦,乃“泛舟西江”,求解于赏识他的江南学使熊廷弼。熊即赠银移书,风波始平。(见《觚剩续编》)由此可见,冯梦龙因为其特立独行,并不为乡里人所理解和包容。
其四,生活困窘。冯氏三兄弟均受过良好的教育,说明冯梦龙出身并不至过于贫寒,但是,他不善营生,主要以教馆维持生计。远游麻城,自然也是谋生的需要。
冯梦龙的麻城之行,论者常定位为讲学。其实,与其说是讲学,还不如说是游学更恰当。
“讲学”本为“研习,学习”之义,例如《左传·昭公七年》:“孟僖子 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 杜预注:“讲,习也。”明代之谓讲学,一般指有名望的学问大家公开讲述自己的学术理论。如陆树声 《清暑笔谈》:“近来一种讲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据依。”冯梦龙初去麻城,虽有陈以闻和王奇的介绍,身份应该还是去坐馆的塾师。冯梦龙初赴麻城是应田公子之约。明代的田家是麻城望族,昆仲之中,田生芝系万历四十四年进士,田生金系万历三十二年进士,田生兰系万历三十四年举人。在冯梦龙编撰的经学著作《麟经指月》中,列出了长串的参阅姓氏,田家共列出六人,除田生芝三兄弟外,还列出了晚辈田弘慈、田弘恩以及田弘忠。其中,田弘忠列在“门人”一列。而后来刊刻的《四书指月》订阅姓氏中,田弘忠仍列在“门人”一列。可见,田家千里迢迢请冯梦龙来坐馆教的弟子就是田弘忠(或许还有其他子弟)。而冯梦龙在《麟经指月》发凡中亦明确说“倾岁读书楚黄,与同社诸兄弟掩关卒业……”,楚黄者,湖广黄州府也,麻城明代属黄州府,故如是称。可见冯梦龙远赴麻城,既是教书的塾师,又是与社友同研经学的学者。既教且读,是冯梦龙给自己在麻城的角色定位。以此观之,冯梦龙的麻城之行,称之为游学更恰当。
冯梦龙之所以愿意到麻城游学,除了友人相邀,还因为这里的治学氛围。冯梦龙自小就对《春秋》有较深的研究,他弟弟冯梦熊在《麟经指月》中说:“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
相传当年孔子作《春秋》时,人们在野外捕捉到了瑞兽麒麟,故此,《春秋》亦称《麟经》。明朝麻城士子多以研习麟经而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麻城因此闻名遐迩,全国各地不少富家子弟奔赴麻城研习《春秋》并由此受益科场。《麻城县志》(民国版)有载:“明代邑人捷春秋闱者,多以《麟经》显外省。有不远千里来麻就益者,巴县刘尚书春兄弟,均学于麻,以春秋起家。他如重庆刘成穆、浙江吴云、四川张大用辈,均随父祖来麻受经,卒魁乡榜、捷南宫焉。江西安福县相传得麻城《麟经》诀,李惠时述其事云:‘人称山阳《礼记》,麻城《春秋》,言冠海内人文也……’ ”这种氛围自然对冯梦龙这位《春秋》爱好者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促使他奔赴麻城。
冯梦龙之所以乐意到麻城游学,还因为这里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李贽长期生活过的地方。
万历九年(1581年),明代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李贽从云南辞官径至湖北黄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读书写作,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贽倡导绝假纯真、真情实感的“童心说”。万历十二年(1584年),耿定理去世,他移居麻城。第二年派人送家眷回泉州,自己一人住在麻城芝佛院,致力于读书、讲学和著述,历十多年,完成《初潭集》《焚书》等著作。
李贽是晚明思想启蒙运动的旗帜,他崇尚真奇,鼓倡狂禅,揭露道学家们的伪善面目,反对以孔子的是非观为是非标准,揭露封建社会“无所不假”“满场是假”的虚伪现实,反对儒家的泛道德主义,建立了以“童心说”为核心的新思想体系。在麻城生活的10年,是李贽生命燃烧最炽热、人生价值得到最大体现的巅峰时期。可以说,麻城是孕育李贽思想和成就李贽光辉价值的摇篮,堪称李贽的“第二故乡”。他惊世骇俗的思想不仅在麻城流播,还吸引了当世仁人志士的追随,如公安三袁、状元焦竑等纷纷前往问学,一时间麻城俨然形成晚明进步学术文化中心。
冯梦龙非常崇拜李贽这位思想家、文学家,并深受其影响,尊称李贽为“李卓老”, 据明人许自昌《樗斋漫录》记载,冯梦龙“酷痴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 冯梦龙初到麻城时,离李贽去世(万历三十年)不到十年,李贽流风依在,这个时候受邀到麻城,冯梦龙自当欣然前往。
冯梦龙自幼饱读诗书,不仅将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且有独到的个人见解,尤其长于《春秋》。
自侯慧卿去世,冯梦龙绝迹青楼,专心治《春秋》之学。冯梦龙从小好读书,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与封建社会的许多读书人一样,把主要精力放在诵读经史以应科举上。二十年的积累,让他的经学思想已趋于成熟。他把他的读书体会、教馆经验用心写作成书,来麻之前,已成《麟经指月》初稿。
《麟经》即《春秋》,“指月”原为佛家语,以指譬教,以月比法。在佛教禅宗中,多用来比喻文字与义理的关系。《麟经指月》说白了,就是《春秋》考试指南。很明显,这是一部科举考试的“教辅书”,但我们不能仅作古代的“黄冈密卷”观。正如冯梦龙在后来刊刻的《麟经指月》发凡中所言,“倾岁读书楚黄,与同社诸兄弟掩关卒业,益加详定,拔新汰旧,摘要芟繁。传无微而不彰,题虽择而不漏。非敢僭居造后学之功,庶几不愧成先进之德云耳。”这是一部用心之作,既是冯梦龙的读书笔记之大成,也是他用来教学于塾馆的教科书。来麻城之后,他将此书分发给社友校订参阅,结合社友意见修订并于泰昌元年(亦即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是年九月,改元泰昌),有梅之焕等人序。序中云“无何,而冯生赴田公子约,惠来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问渡于冯生;《指月》一编,发传得未曾有……耿生克励深于《春秋》,亦喜是编,相与从臾付梓。余为叙而行之。岁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此序肯定了冯梦龙的学问及其对麻城读书人的影响。马泰来先生据此序文文末推测,此书或为梅之焕与耿克励赞助刊刻,笔者深以为然。耿克励,黄安人(今红安,麻城与黄安明代均属黄州府,嘉靖四十二年黄安建县,其地原多属麻城),耿定力之子,耿定向和耿定理之侄,系万历四十三年举人。李贽赴麻城之前,即寓居耿家。冯梦龙返乡之后,耿克励还去苏州看过冯梦龙,冯梦龙友人吴江人毛莹有《冯梦龙先生席上同楚中耿孝廉夜话》诗(据马泰来《冯梦龙友朋交游诗考释》),耿孝廉即耿克励。
《麟经指月》所载参阅人员包括门人和其兄冯梦桂、其弟冯非熊、其子冯焴共104人,其中楚地士人52人,江浙士人52人。江南江北,恰好各占一半。剔除家人和门人,社友共88人。楚地52人中,除萧丁泰系汉阳人外,其余皆为麻城和黄安人。麻城社友35人,黄安社友10人。另附麻城门人6人,涉及刘、陈、周、田、董五姓。
由此可见,此书虽是冯梦龙具草创之功,亦得到了江南江北读书人的共同校订参阅之力,可以说,融汇了吴、楚文人经学之学力见识。
自此,冯梦龙一发不可收,接着又于天启六年(1626)刊刻《春秋衡库》,楚黄友人李长庚为之序,云“习《春秋》有三难,亦有三快……《衡库》一出而通《春秋》之三难,益《春秋》之三快。犹龙氏自言:‘有此书,可无观他书。’诚确论也。”此书后有楚黄门人周应华跋,中记:“吾师尝有言曰:‘凡读书须知不但为自己读,为天下人读;不但为一身读,为子孙读;不但为一世读,为生生世世读。作如是观,方产尽苟简之意,胸次才宽,趣味才永。’……举《春秋》一书而衡库俱在,若吾师之才,于天地古今无不衡矣,无不库矣,又特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行事而已哉!”周应华系天启四年麻城举人,他的跋文把对冯梦龙的景仰和感恩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也可从中窥见冯梦龙的人生观和教育观,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尽在其中!
崇祯七年(1634)左右,冯梦龙将其在丹徒训导任上所著《四书指月》讲义刊印成书。该书仅存一残本,订阅姓氏有麻城门人四位,涉及梅、刘、邹、田四姓。
由塾师坐馆规律看,冯梦龙自万历四十年左右来麻之后,必定寓居数年(期间或有往还),曾在麻城刘、陈、周、田、董、梅、邹等望族中坐馆传经。纵使返乡及以岁贡入仕之后,仍以书为媒,与麻城士人有诸多联系。
冯梦龙到麻城,本以读书教书为务,但是,因为科场失意,他在撰写修订经学著作的同时,另辟蹊径,发愤著书,把人生的主要精力贡献给搜集整理和创作通俗文学上。特殊的人生经历和时代环境把这位天才造就成了中国古代通俗文学事业的第一功臣。
冯梦龙游学麻城之后的二十年,是他创作的高峰期,有大量作品问世。他大量收集麻城及大别山周边的民歌,继续充实和完善其《山歌》;研究麻城民俗,创作《情史》等系列小说;编辑整理出版小说《笑府》《古今谭概》《情史类略》《太平广记钞》等,这些来自历代野史的故事汇编或现实生活实录,也为“三言”的编纂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他还与杨定见、袁无涯等人共同校对出版了李贽点校的《水浒传》,并推动书商出版《金瓶梅》。
受李贽“童心说”的影响,冯梦龙矢志创立情教,欲以世俗情教补正统儒教之不足,甚或纠礼教之偏。
冯梦龙初到麻城时,离李贽去世不到十年,李贽的影响仍很大,李贽的许多好友还健在并成为冯梦龙好友,如麻城梅之焕、丘坦、杨定见以及公安三袁等,也成了冯梦龙学习李贽研究李贽的重要桥梁。从此,冯梦龙思想更加受到李贽这位封建叛逆者的影响,敢于冲破传统观念束缚。例如他在《情史》卷一《总评》提出“世俗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强调真挚感情,反对虚伪礼教,与李贽的“童心说”一脉相承。李贽反对以孔子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冯梦龙在《太平广记钞》中也有相同观点的评语:“假使往圣不作六经,千载又谁知其少乎?”完全将六经典籍视作可有可无。
冯梦龙在《<情史>序》中高调宣称:“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这是他的“情教”观的宣言。情以教人,是冯梦龙创作和整理通俗文学作品的动机。他的理想,就是要以通俗小说、山歌、笑话等普通百姓易于接受的艺术形式,陶冶人性、转移世风。
在麻城梅之熉作序的《古今谭概·谈资部》中,冯梦龙记录了两个关于麻城官绅行酒令的笑话:
梅、郭二令相同
蜀人杜渭江朝绅令麻城,居官执法,不敢干以私。一日宴乡绅,梅西野(梅吉,梅之焕、梅之熉曾祖)倡令,要拆字入俗语二句。梅云:“单奚也是奚,加点也是溪,除却溪边点,加鸟却为鸡。俗语云: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毛石崖云:“单青也是青,加点也是清。除却清边点,加心却为情。俗语云: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杜答云:“单相也是相,加点也是湘。除却湘边点,加雨却为霜。俗语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又云:“单其也是其,加点也是淇。除却淇边点,加欠却为欺。俗语云: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刘端简公令
古亭(麻城)刘端简公(刘采)居乡,邑大夫或慢之。值宴会,端简公出令佐酒,各用唐诗一句,附以方言,上下相属。刘云;“一枝红杏出墙来,见一半,不见一半。”含有诮意。一士夫云:“旋斫松柴带叶烧,热灶一把,冷灶一把。”邑大夫云:“杖藜扶我过桥东,我也要你,你也要我。”一时喧传,以为绝唱。
一说又云:“隔断红尘三十里,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解之者曰:“点溪荷叶叠青钱,你也使不得,他也使不得。”
这两个酒令笑话都属于士大夫阶层的雅笑话,但是因为采用方言俗语的形式,文化水准不高的普通百姓也能听懂。笔者年轻时即听家父讲过第一个酒令。说明这样雅俗共赏的笑话仍在民间流传。而在会心一笑之后,又禁不住让人思量其中的人情世故。
《古今谭概》中《不韵部·宣水》条记叙了一则笑话:“余寓麻城时,或呼金华酒为金酒。余笑曰:‘然则贵县之狗,亦当呼麻狗矣?’坐客有脸麻者,相视一笑。”这则笑话市井气息更浓,通过类比,谑笑中道出金华酒不可简称“金酒”,正如麻城狗不能简称“麻狗”,因为金华系地名。顺便说一下,金华酒在最早从麻城流传出去的《金瓶梅》中多有出现,或有关联。
《情史》原题《情史类略》,又作《情天宝鉴》,系冯梦龙从历史文献、前人笔记小品及当世人物事迹中摘取有关爱情故事汇编而成。《情史·詹詹外史序》中,冯梦龙将情教溯源到儒家的六经:“六经皆以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情之功效亦可知已。’”冯梦龙大胆地把情教的地位与宋明理学比肩,从而在法理上树立情教的文化地位。
《情史》中,收录了两个与冯梦龙同时代的麻城人物的情事。一个是《万生》,写的是楚黄诸生万生与郑生同性恋的故事;一个是《丘长孺》,写的丘长孺在其姊丈的粗暴干涉下,与苏州歌妓白六、白二、白十姊妹间的一段曲折哀怨的故事。写这两个颇有些惊世骇俗的真实故事,冯梦龙笔下均是带着理解与同情的色彩,毫不顾及世俗的看法。在《丘长孺》文末评述道:“余昔年游楚,与刘金吾、丘长孺俱有交。刘浮慕豪华,然中怀麟介,使人不测。长孺文试不偶,乃投笔为游击将军。然雅歌赋诗,实未能执殳前驱也。身躯伟岸,袁中郎呼为‘丘胖’。而恂恂雅饰,如文弱书生。是宜为青楼所归矣。”臧否熟悉的人物,毫不避讳,抑刘而扬丘,作者态度实在是太鲜明了,不愧为情教教主!
《三言》是冯梦龙通俗小说之集大成者,也有得自麻城的素材。比如《喻世明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是由《情史》中的《珍珠衫》改编的。写的楚商妻子出轨的故事,贯穿作品始终的是浓厚的因果报应情调,但是这种贯穿又是在“情与欲”这一现实人生课题下进行的,在以渲染自然人性的主情人文思想去解构传统文化思想的同时,又以吸纳了释道的儒家思想为主导去兼容和消化主情思潮。值得注意的是,《情史》中新安客人初见楼上楚商妻之场景与《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相见场景极其相似,而费尽心机撮合二人奸情的鬻珠媪与老奸巨猾的王婆也如出一辙,二者之间,似有脱胎之痕迹。
此外,冯梦龙借戏曲宣传情教,墨憨斋新定《洒雪堂传奇》,上下二卷各二十出,就是麻城梅孝巳原作改定的。上题“楚黄梅孝巳草创,吴国龙子犹窜定”,其小引末又题“崇祯改元春正月,西陵梅孝巳识”,西陵之籍贯,有人误以为是河北西陵(易县),其实这是麻城别称(麻城古属西陵县),与题中“楚黄”相印证。梅之焕在《麟经指月序》中便是称“西陵友人梅之焕撰并书”。梅孝巳为何人,麻城方志资料未载,待考。
冯梦龙在麻城以文会友,共结研读春秋之文社。从《麟经指月》所附参阅社友八十八人看,有进士,有举人,有贡生,有生员。其中不乏其时名高位显者。下面略选名单中靠前的江南名士和麻城名士简要介绍。
江南名士,如:晋江李叔元,万历二十年(1592年)进士,先后授官刑部主事、后转礼部郎中、又出任山东学政、迁浙江温处道粮漕参政、江西按察司等,天启年间升任湖广左布政,掌全省民政、田赋。温体仁,浙江乌程(今湖州)人。明末大臣,崇祯年间朝廷首辅。长洲文震孟,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弱冠之年即以《春秋》举乡试。天启二年(1622年)中式壬戌科第一名进士(状元),授翰林院修撰。钱谦益,学者称其虞山先生。清初诗坛的盟主之一,苏州府常熟县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探花,后为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官至礼部侍郎。明亡后,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福王,建立南明弘光政权,钱谦益依附之,为礼部尚书。后降清,为礼部侍郎。
麻城名士,如:梅国楼,万历十一年三甲215名进士,选庶吉士。官至江西南赣兵备道布政司参议。著有《少参遗文遗诗》《梅公岑草》等。李长庚,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授户部主事,历江西左右布政使,崇祯间历吏部尚书,以忤温体仁斥为民。其与冯梦龙关系甚密,曾二次为冯所著书作序。著《春秋衡库序》《太平广记钞》。梅之焕,梅国桢侄,万历三十二年(1604)三甲22名进士,后选庶吉士。授吏科给事中,出为广东副使,有惠政。著有《梅中丞遗稿》《智囊补序》《史记神驹》《麟经指月序》等。两次为冯梦龙所著书作序。田生金,万历三十二年三甲20名进士,由推官擢御史,累升太仆卿,为官清正,为时所称,《复方孝儒友族家》一疏为人所称。陈以闻,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甲59名进士,先后授吴县,礼曹晋尚宝寺丞。著有《寄生草》。周之夫,周思稷子。万历三十五年三甲17名进士,由推官转礼部郎中,后官温州知府。著有《栖云堂诗文集稿》《青袍草》《壶隐草》。邹人昌,万历三十八年(1610)三甲213名进士。曾任上海知县、平和知县,及升刑部主事,官至知府。刘钟英,万历四十一年三甲147名进士,官翰林,崇祯戊辰起洗马司祭酒,寻迁礼部侍郎,后乞归。性醇笃,不喜闻人过,居官不附党,不治名,不越职言事。与梅之焕、陈以闻等参与东林党。田生芝,万历四十四年(1616)三甲128名进士,任密云县,升吏部主事,累升光禄卿通政使。
上述名单中,除刘钟英和田生芝外,均是万历四十年以前的进士,成书之日时,刘钟英和田生芝也已中进士。让人惊叹的是,冯梦龙以一己诸生之身,居然让众多的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名士倾盖以交。让麻城人敬畏有加的李长庚和梅之焕都是两次为布衣之身的冯梦龙著作写序,字里行间,不吝赞誉。
明代中后期派系林立,东林党、浙党、楚党、齐党互相倾轧,党同伐异。这份名单上的名士派系便很复杂,有些还互为政敌。如温体仁系浙党,钱谦益、梅之焕、陈以闻、刘钟英系东林党,田生金系楚党。冯梦龙与仕宦交,不党不阿;与士人交,不卑不亢;与平民交,不狂不骄。可以说,冯梦龙折服众人的是他渊博的学识,旷世的才情,更是他高尚的人格。“早岁才华众所惊,名场若个不称兄。一时名士推盟主,千古风流引后生。桃李兼栽花露湿,宓琴流响讼堂清。归来结束墙东隐,翰脍机莼手自烹。”文从简这首《冯犹龙》是对冯梦龙一生最好的概括。
冯梦龙在麻城游学数年,以书为媒,求真求实求道,教书教理教情。如同李贽与麻城互相成就的关系一样,他在麻城结交了一批良师益友,志同道合,互相砥砺切磋,在思想、艺术各方面日趋成熟,可以说,麻城是锤炼他思想和艺术的熔炉,展示他学识与才情的平台。麻城为他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和艺术转型的实践。而他也将带有鲜明个人色彩的经学思想和教化观念带到麻城,继李贽之踵,为江北山区小县吹进江南人文启蒙之风。同时,他又通过各色笔触,把楚地的人情物理传播到大江南北。“在明朝中叶以后的麻城,先后以李贽、冯梦龙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由不同人组成,具有不同程度封建叛逆思想的既复杂而又松散的思想文化群体,这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王凌《畸人·情种·七品官》)他们为江南江北的学术思想、艺术形式的交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如此说来,冯梦龙不是百无一用的“畸人”,论学识,他是大学者;论文才,他是大文豪;论人品,他是真君子;论志向,他是伟丈夫。从苏州到麻城,冯梦龙以一介诸生之身,以书为媒,以人传文,团结起一批南北文人,促进了吴楚文人的交流与互动,而吴江楚水交融汇合,最终流进中华传统文化的大海。
[1]麻城县志.光绪八年刻.麻城地方志办公室, 1999年影印本.
[2]缪咏禾.冯梦龙和三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3]王凌.畸人·情种·七品官[M].福州:海峡文艺 出版社,1992.
[4]高洪钧.冯梦龙集笺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6.
[5]高洪钧.冯梦龙笑话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6]冯梦龙.冯梦龙全集[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 2005.
On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Feng Menglong’s Study Tour in Macheng
Jin Peizhi
(Academy of Education Sciences, Macheng Education Bureau, Macheng 438300 Hubei)
Tak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Feng Menglong and the scholars in Macheng and the elements of Macheng in his works as the object of study,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Feng Menglong’s trip to Macheng. At the end of Wanli, Feng Menglong traveled in Macheng for several years, taking books as a medium, seeking truth, fact and teaching. He has made a number of mentors and helpful friends in Macheng, who share the same ideals, work hard with each other, and become increasingly mature in ideology and art. Macheng has provided Feng Menglong with creative materials and practice of artistic transformation. Macheng is a furnace to temper his ideas and art, and a platform to show his knowledge and talent. And he also brought his distinctive personal Confucian thoughts and educational ideas to Macheng. Following Li Zhi’s heel, he blew the wind of humanistic enlightenment for small counties in mountainous areas in the north of the Yangtze River into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At the same time, he also spread the human physics of Chu to the north and south of the river through various brush strokes. From Suzhou to Macheng, Feng Menglong united a group of literati from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with books as the media and people as the media, and promoted the communication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Wu and Chu literati.
Feng Menglong;Study tour in Macheng;Cultural significance
G127
A
1672-1047(2022)05-0076-06
10.3969/j.issn.1672-1047.2022.05.20
2022-09-04
金培植,男,湖北麻城人,正高级教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兼职研究员、硕导,麻城市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及冯梦龙研究室主任,麻城市《金瓶梅》研究学会会长。研究方向:鄂东文史,中学语文教育教学。
[责任编辑:何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