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共同富裕体制机制创新
——访浙江工商大学校长、浙江大学社会治理研究院院长郁建兴

2022-03-23 12:49冯洁
浙江经济 2022年2期
关键词:共富共同富裕示范区

本刊记者/冯洁

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个超越既有发展型国家与福利国家模式的崭新治理体系,既是打造一批标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证,更可望成为全国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产品

去年以来,浙江把扎实推动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作为新时代全面展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重要窗口的生动实践,以先行探索努力为全国推动共同富裕探路。过去一年,浙江在推动共同富裕跑道上取得了哪些亮眼成绩?锚定新的阶段性目标,浙江将如何从发展型制度政策向共富型制度政策跃升转变?在体制机制创新和完善方面,浙江还有哪些配套改革需要加快推进?带着上述问题,近日,本刊记者采访了浙江工商大学校长、浙江大学社会治理研究院院长郁建兴教授。

《浙江经济》:过去一年,浙江在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新跑道上奋力启程,实现了良好开局。从取得的成绩来看,您觉得过去一个阶段浙江共同富裕建设最突出的亮点有哪些?

郁建兴:2021年,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扎实开局,取得了一系列积极成效。综合来看,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对共同富裕理论内涵的认识不断深化。“共同富裕”概念一经提出就引发社会各界热议。在浙江,经过一年实践探索,社会各界尤其是学界对共同富裕理论内涵的理解已基本形成共识。在我看来,发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续性,是实现共同富裕的核心元素。发展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前提。我国目前财富总量还不够高,发展阶段和财富积累总体上还赶不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还没有到达只靠分配财富就能实现共同富裕的阶段,这决定了我们必须在发展中逐步实现共同富裕。共享性是共同富裕的核心元素。共同富裕的共享性要体现“共同”“公平”“平等”等元素,但又要避免走入平均主义的歧路。共同富裕的第三个核心要素是可持续性,包括发展的可持续和共享的可持续。发展的可持续性意味着,发展要与人口、资源和环境的承载能力相协调,要与社会进步相适应;共享的可持续性在中国更为迫切,它要求我们不能只依靠不断加重个人税赋负担、出台过多社会政策、过多过高承诺社会保障水平来实现,基于人的能力提升的积极社会政策以及公共财政承受度都将是必须考虑的因素。综上,发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续性既是共同富裕的核心要素,也是推动和实现共同富裕的必要条件。

二是推动共同富裕的体制机制、政策体系不断丰富和完善。自中央赋予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任务以来,全省上下迅速形成了全面抓落实、人人齐参与的浓厚氛围,一系列推动共同富裕的体制机制与政策体系相继推出,形成了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1+7+N”重点工作体系和“1+5+n”重大改革体系。共同富裕从社会价值理想层面走向现代公共政策,这是一次质的飞跃。这方面的亮点很多,比如,在高质量发展探索创新上,浙江省全省域全方位优化营商环境,围绕企业全生命周期需求,解决一批堵点难点问题,实现企业办事无忧、政府无事不扰,同时深入推进数字化改革和数字经济“一号工程”,打开了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空间。2021年浙江省人均GDP达到11.3万元、大幅高于高收入经济标准线,11市GDP增速均高于全国平均;城乡居民收入分别连续21年、37年居全国省区第一,居民收入增速在全国位次较上年前进11位;全员劳动生产率、规上工业亩均税收等主要经济质效指标均超额完成目标;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居各省区第一、城镇居民消费首次突破4万元。一系列数据有力表明浙江高质量发展态势良好。在做好缩小地区差距这篇文章中,浙江将山区26县作为突破口,基于每个县的发展基础、禀赋优势和主导产业,围绕平台共建、产业发展、要素保障、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方面,量身打造“一县一策”;深化50个经济强县结对帮扶山区26县,推动山区26县对接省级大湾区、能级较高的开发区,布局“产业飞地”“科创飞地”;在做好缩小城乡差距这篇文章中,通过延伸乡村产业链条、拓展农业多种功能、发展绿色生态农业、强化农业科技创新、建设美丽宜居乡村、深化农村改革等举措,将农业农村这一共同富裕的短板弱项转化为潜力优势;在缩小收入差距这篇文章中,着力推进“扩中”“提低”,针对包括技术工人、科研人员、中小企业主和个体工商户、高校毕业生、高素质农民、新就业形态从业人员、进城农民工、低收入农户、困难群体等九类群体分类施策。随着一系列政策落地和深入推进,三大差距已逐渐呈现缩小态势。在推进公共服务优质共享方面,浙江不断健全为民办实事长效机制,努力打造“浙有善育”“浙里优学”“浙派工匠”“浙里健康”“浙里长寿”“浙里安居”“浙有众扶”的民生事业“七优享”金名片,致力于让人民群众看得见、摸得着、体会到“共同富裕的新生活”。正是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的不断创新突破,使浙江的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得以在制度体系的轨道中有序开展,建设成果不断得到固化和复制推广。

自中央赋予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任务以来,全省上下迅速形成了全面抓落实、人人齐参与的浓厚氛围,一系列推动共同富裕的体制机制与政策体系相继推出,形成了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1+7+N”重点工作体系和“1+5+n”重大改革体系。

《浙江经济》:去年以来,浙江推出了第一批28个共同富裕试点单位并编制实施三年行动计划,后续还将推出第二批试点单位。您认为,应如何更好更快地发挥试点作用,推动共同富裕的实践创新?

郁建兴:去年,浙江推出了第一批28个共同富裕试点单位,今年还将推出第二批。从试点类型看,既有设区市,也有县(市、区);既有先发地区,也有典型地区,甚至还有短板地区,体现出了多元化特点。

多元化选择试点,是先行先试的需要,但也要做好分类管理。也就是说,要对不同类型的试点做出不同的政策安排。对于先进试点,可以从政策上鼓励其先行先试,追求更高标准;对于典型试点,要鼓励其创新探索、开展政策实验,尽快形成一批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对于短板试点,要鼓励其迎头赶上、尽快补齐短板。无论是哪一类试点,最终都要从试点实践中寻找出更大的普适性,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政策制度安排。

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个超越既有发展型国家与福利国家模式的崭新治理体系,既是打造一批标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证,更可望成为全国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产品。

《浙江经济》:新年上班第一天召开的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推进大会提出,今年是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机制创新年、改革探索年、成果展示年。对于这三个“年”,您是如何理解的?

郁建兴:这三个“年”的提出,为我们当前推进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指明了努力的方向。其中,机制创新年表明,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不仅仅要在分配领域做文章,更重要的是要在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的创新方面做文章,探索一批共富机制性制度性创新模式,这是这次大会非常具有亮点的一个重要命题。

改革探索年表明,共同富裕伟大目标的实现路径仍需探索。共同富裕必定要在市场经济的轨道上进行探索,但并非独木桥。要通过政府的行政权力、社会机制对收入差距、城乡差距、地区差距等进行干预和调节,聚焦破解共同富裕普遍性难题新题,在制度安排层面做出重大改革探索,不断优化通往共同富裕的政策体系。

成果展示年表明,今年将会推出一批共同富裕建设的标志性成果。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具有长期性,急不得也等不得,阶段性成果的展示非常必要。从大会提出的十大标志性成果来看,既有收入分配和公共服务领域的,也有精神文化领域的,还有体制机制创新方面的,等等。

《浙江经济》:这次大会还专门提出了要加快推进从发展型的制度政策向共富型的制度政策跃升转变。您认为,要推进制度政策向共富型跃升转变,其关键点是什么?在体制机制完善方面,还有哪些配套的改革需要加快推进?

郁建兴:本次大会提出,要从发展型制度政策向共富型制度政策的跃升转变,这对我们推进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为什么这么说呢?“发展型国家”将发展主义作为国家的主要意识形态,同时将经济发展作为国家优先目标,实施策略性的产业政策。但是,过度强调经济发展这一单一目标,会让现代化进程严重偏离社会全面发展的综合系统目标,从而出现经济、社会、生态领域发展失调失衡状态,社会发展的可持续内生动力不足。“福利国家”包含了社会保险、社会救助、社会福利、优抚安置、社会服务等子系统,通过各种福利项目的组合来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体系,从而达到降低社会风险、减少贫困和保障民生等重要目标。然而,我们必须看到,“福利国家”模式面临着许多问题和挑战,以国家为主导来设计福利制度和提供社会保障待遇,产生了科层体系不断扩张及自身利益维护的问题,同时福利制度的“黏性”使得社会福利待遇“易上难下”,社会发展动力不断减弱。

相比之下,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个超越既有发展型国家与福利国家模式的崭新治理体系,既是打造一批标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证,更可望成为全国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产品。

首先,共富型制度政策要坚持高质量发展的核心目标。“发展”与“高质量”是新时代发展模式的一体两面,需要同时兼顾,要在充分考虑经济、社会和生态共生共治基础上实现高质量发展。

其次,共富型制度政策要求我们特别重视民生与社会保障,建立覆盖全生命周期的社会保障与社会政策体系。应逐步建立覆盖全民的普遍性公共服务体系,建立育儿友好型社会和老年友好型社会,通过综合全面的社会保障网络来抵御现代及后现代社会的各种风险,提高人民的保障与社会安全意识。

第三,共富型制度政策需要我们消除社会流动的制度性障碍,打通社会向上流动的通道,建立权益平等的高流动性社会。我们需要在激励相容和制度匹配的原则下,通过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创新,消除那些让贫困累积、让不平等代际传递的制度性因素,激励民众以更加主动、能动的精神状态共创财富、共享繁荣。

第四,共富型制度政策还需要我们高度重视精神文化领域,注重精神富有。共同富裕始于经济,成于文化。在实践中,我们要深入推进新时代文化工程,构建文化建设大平台,还要坚守“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同时不断提高人民道德水准与文明素养,全面推进全域精神文明创建。浙江和全国不仅要做一个物质富裕的社会,也要努力追求成为一个精神富有的社会。

共富型制度政策还需要我们高度重视精神文化领域,注重精神富有。浙江和全国不仅要做一个物质富裕的社会,也要努力追求成为一个精神富有的社会。

《浙江经济》:您认为,当前浙江在推进共同富裕建设的道路上还面临哪些难点和挑战?

郁建兴:总体来看,我省实现共同富裕的还存在以下难点。

一是经济发展水平还不够高,财富总量还不够多。从近年来的统计数据看,浙江人均GDP尚不及美国的30%,不及日本、德国、英国、法国的40%,人均可支配收入较西方国家差距则更大。随着人口红利消失、老龄化加剧,潜在经济增长率下降,收入增长有放缓趋势。从财富总量看,尚无法通过已有财富分配实现共同富裕,发展的任务仍然较为艰巨。

二是城乡、收入、区域差距仍然较大。从城乡差距看,城乡内部和城乡之间收入差距总体还较大。2013年以来,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总体在0.3~0.4,仍然较高。城乡收入倍差还接近2,最高收入20%组与最低收入20%组收入倍差 5.31,相对差距还比较明显,绝对差距还在拉大。从收入差距看,收入差距缓慢缩小,但是财富差距快速拉大。城乡居民人均房产价值分别是各自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3.1和9.8倍,房产价值差距的扩大极大地抵消了收入差距的缩小,成为居民财富差距的主要表现形式。从区域差距看,浙江的26个山区县在发展上与省内其他地区仍存在一定差距。

三是社会政策缺乏系统性和可持续性。无论是促进“收入增长”还是“社会平等”都必须考虑到财政的承受能力。当前的加快发展方式较多采用“开发式”“运动式”传统模式,社会政策也偏向于消极取向,缺乏可持续的系统观念和方法。这不仅会增加社会保障制度的运行成本,而且较难提升低收入群体的就业能力、促进广泛的社会参与、打破各种形式的制度壁垒、拓展低收入群体的发展机会等。

四是社会治理还存在短板。完善治理机制,提升基层社会治理能力和公共服务供给水平,是推动共同富裕不可缺少的一环。当前,社会治理成本相对较高,社会自身活力相对缺乏,马克思所说的社会活力迸发的情景还远未实现。迫切需要为老百姓充分参与公共生活提供有效载体,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创造充足的公共空间,让民众在参与和沟通中凝聚共识,形成团结奋进的社会治理共同体。

五是共富型制度体系亟需探索。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项系统工程,体现的是多领域和多系统的综合链接。在实际工作中,我们发现有的改革没有放到大场景中去整体谋划,部门间横向联动不足,省市县纵向贯通不足;有的领域社会面参与度不够,尚未形成整体突破的成熟效应。在发展型向共富型制度政策转变的过程中,亟需深化强化多跨协调、系统集成,加快推进各领域制度的系统性重塑、整体性重构。

《浙江经济》:去年,您和您的团队研究发布了“中国共同富裕指数模型”,为推动共同富裕建设提供重要的数据支撑和决策依据。在您看来,运用数字化改革的手段和成果,对浙江推进共同富裕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

郁建兴:改革是共同富裕的根本动力,而数字化改革则是全面深化改革的总抓手。要加快形成数字治理机制,以数字化改革引领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具体来看,数字化改革对推进共同富裕有三方面重要意义:

第一,数字化改革将促进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联动发展,为共同富裕提供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基础。通过数字化改革,将加快构建现代产业体系,通过新一轮技术改造,积极挖潜增效,坚持向技改要效益,加快高端产业和高端创新要素集聚,打造智能工厂,鼓励企业提高智能化水平。浙江以“产业大脑+未来工厂”为核心构架,支撑数字产业化、产业数字化,加快工业、农业、服务业和信息业深度融合,推动产业迭代升级,为经济发展注入了动能。截至2021年底,浙江已试点建设30个行业产业大脑、61家未来工厂,覆盖电机、模具、纺织等重点行业和主要块状经济产业集群。以工业为例,2021年前三季度,浙江数字经济核心产业、战略新兴产业和高技术产业,增加值增速为24.2%、20.3%、18.9%,均高于全部规上工业。实践证明,数字变革能够催生发展动能,为共同富裕示范区提供根本动力。

第二,数字化改革还进一步改变了人才、科研、土地、金融等资源配置方式。浙江已建成包括浙里工程师、浙江知识产权在线、新智造公共服务“智造荟”、省金融综合服务平台等20多个资源配置数字平台,这些技术平台的应用不仅提高了生产力,也建立起与高质量发展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夯实共同富裕的物质基础。例如目前已通过“科技大脑+未来实验室”架构,协同推进网上技术市场3.0等典型应用场景,将29个攻关成果产业化,300多项输出给产业行业部门、企业等创新主体和网上技术市场平台,带动社会投入136.78亿元,解决科技资源一体化配置效率不够高等问题。搭建数字经济等技术架构能打破物理空间限制,有机衔接山区平台,加快区域间生产要素的流动,从而进一步推动地区差距缩小和区域联动发展。

第三,数字化改革将提升公共服务的可及性和包容性。一是运用数字技术实现跨部门、跨层级数据信息识别、分析、预判,以此为基础精准施策,提高公共服务支出的公平性和效率。二是运用数字技术拓展社会主体、市场主体参与公共服务供给的渠道,减少因信息不对称而降低公共服务效率的情况。三是基于物联网和大数据技术搭建远程医疗服务、教育资源公共服务平台等,扩大高质量公共服务的辐射范围,打破地区间、城乡间因经济发展水平和资源禀赋差异而产生的公共服务获得性壁垒,促进跨区域、跨城乡公共服务的合作与共享。可以看到,浙江正在以“城市大脑+未来社区+未来乡村”为核心场景,打造“浙系列、邻系列、享系列”三大品牌,目前“浙里办”上已有18个“浙系列”应用、40个“邻系列”应用、4个“享系列”应用上线,社会事业12个“有”落地54个未来社区、19个未来乡村,推动社会空间数字化、社会服务共享化、社会政策精准化。

改革是共同富裕的根本动力,而数字化改革则是全面深化改革的总抓手。要加快形成数字治理机制,以数字化改革引领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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