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飞
(长沙理工大学设计艺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114)
土家织锦也称“西兰卡普”,是土家人在历史长河中创造沉淀并保留至今的民间艺术精品,是土家人的一种精神特质和文化现象,具有宗教、哲学、民俗等精神内涵。土家织锦之所以能流传至今,与土家人的精神构建有着紧密的关系,不断变迁的精神建构是土家织锦艺术的“源头活水”。
精神依托是艺术审美力的重要基础,是民族文化心态的组成部分,在艺术、文化、信仰、习俗、道德等多层次领域的精神框架下指引人的行为,是在实践基础之上的牵动力、驱动力、凝聚力。土家织锦之所以能引起人的关注,并能在乡村振兴中发挥重要作用,关键在于土家人在自然生存过程中长期积淀而成的精神气质和独特地域性的生存方式。
土家族代代相传的织锦技艺是用一种土制的木腰机、以棉纱为主要原料、完全用手工织成的手工艺品,土家人喜欢自纺自织的土花铺盖又称“西兰卡普”。土家织锦有着不同的称谓,春秋战国时,称“表布”,三国时有“武侯锦”之称,宋史有“溪布”“溪峝布”之载,到了明清,地方志则称之为“土锦”,现今,土家人习惯称为“西兰卡普”或“打花铺盖”。在发展过程中,无论从工艺还是纹样上都融入了各民族的先进文化因素,弘扬了中华民族多元化的民族特征。
一个民族的审美有较稳定的传承性,土家织锦与其他许多原生的民族民间艺术一样有着共同的特点,既具备化成天下的感染力,又具有明显山地特征和兼容的个性。这些源于他们较稳定的精神信仰。至今土家族的火神信仰与祖先崇拜的祭祀仪式仍然存在于湘西土家族的日常生活中,湘西民间还有“山同脉、水同源、民同俗”之说,构成了具有稳定地域与族群特色的少数民族民间信仰。形成了土家族精神信仰的基本特征——务实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在土家织锦上得以体现。正如丹纳[1]所言:“每个形式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
宗教信仰崇拜给土家织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神秘的意蕴,而织锦艺术又为宗教提供了广泛的物质、形象手段,宗教又可以借助织锦艺术的表现形式来借以推广和传播。织锦是土家族日常生活中最富有特色的表现形式,它蕴藏着土家人丰富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需求与寄托。
湘西土家族先前的织锦图案也大多源于日常的生活与劳动场景,其内容涵盖了土家族的宗教与伦理观,并通过不同的宗教方式和对图腾的崇拜,使人产生敬畏自然的心理,以达到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共处,比如土家族最为崇拜日和月,称太阳为太阳神,月亮为月亮神。在祭祀舞蹈中的法师“梯玛”头戴凤冠,身穿八幅罗裙,左右背肩分别绣上“日”“月”二字,八幅罗裙上也绣有日月图案,这些都表现了土家族人对日月的崇拜。还有土家织锦中独特的造型纹样“阳雀花”是“朱雀”“凤鸟”的化身,是一种具有无上力量的神鸟,反映出土家族对神灵与巫文化的信奉,亦表现出土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寓意大地回春、一片繁荣。又如土家织锦最有代表性的图腾纹样四十八勾图,喻意驱秽辟邪、去灾纳祥,被视为土家族共同的信仰背景,成为土家族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并演变成相对稳定的观念符号。
湘西土家族的民间艺术诞生于原野,不仅是织锦,还包括舞蹈、绘画、建筑等都有一种清新朴素的野性美,体现出土家人崇尚自然、爱护自然的理念。蕴含着土家人的心理意识和精神气质。土家织锦艺术优美而庄严、色彩明快、层次分明,源于自然崇拜与各种祭神的活动,原始的自然崇拜激发了土家族对大自然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把对大自然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自然万物之中,潜移默化地继承了山野的粗犷质朴、自然本真的基因。还受巫术文化的影响,崇尚“万物有灵”。土家族民间艺术的内容总是关联着自然万物,以及生命的起源、万物化身。一些宗教符号被土家妇女接纳并应用,如佛教中的“卍”字纹,表示太阳的旋转,是太阳与火的崇拜及太阳八角变异而得到的象征性文化符号,带有原始宗教信仰和封建宗教(佛、道)内含的双重图纹形态,象征光明、正中、吉祥和生生不息。“卍”字纹既可单独成型,作为主体图纹使用,也可将其分解成各种勾纹,作为陪衬和填充物使用。“×”表示光线四射,“爻”表示女性等,在织锦纹样中也大量引用。宗教信仰使织锦纹样变得丰富而有深度,展现出土家族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与追求。
土家先民崇拜自然,认为人生于自然又归于自然,把死亡看成一种自然而然的事,不忧惧死亡,不怨天尤人。在他们的图腾崇拜中,将凶猛的动物当成他们的伙伴,为它们赋予人性和灵性。膜拜它们可以赋有不可测的力量,可让精神境界得到升华,可以战胜恶劣的大自然,以摆脱自己的软弱,找到通往幸福的归途(通往无限灵魂的永恒)。土家先民生活在神灵主宰的世界里,各种超凡的鬼怪神灵构成了土家先民的主观世界,这对土家先民克服困难也是一种原始的推动力。湘西土家族先民对宗教的信仰不具有单一性,而是宇宙三界之中的鬼、神、灵物等,是想通过以神灵为中心的顶礼膜拜为自己造福,使族群生活实现整体的有序性,以借拟人化的思维来以己度物,土家先民对自然与图腾的崇拜,也是情感与宗教观的一种生活物化形态。“万物有灵”是土家人认识自然世界的起点,有灵魂不死的观念。这样就产生了情感投射作用,有了人与神之间沟通的各种巫术,他们面对自然时而歌之,时而舞之,时而蹈之。土家织锦许多图案的来源就是对这些场景元素的提炼与概括,如借“实必纹”表达的是土家人对白虎崇拜的追求,“太阳”纹表达了土家人对太阳的崇拜,“阳雀花”纹表现土家人对春天的期盼。土家人的宗教信仰与崇拜激发了人的想象与创造力,推动了土家织锦艺术的发展。
土家织锦艺术有着丰富的表现形态,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不管是风景还是人物,在形式上都具有个性化、形象化、感性化的特点,经历了从表现到再现、从具象到抽象的转化,反映出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土家人朴素的辩证思维。土家织锦艺术是土家族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符号,它叙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土家民间艺术的一种文化积淀和精神体现,是一种诗意、纯朴的审美视角,讴歌了生活的美好。土家人不仅将惟妙惟肖的图案错落有致地织在织锦上,而且还把寓言故事的场景织在女儿的嫁妆铺盖上,是土家人精神气质与思想意识的升华。
一个民族的精神与审美较稳定的传承性是相对的,对传承的不断思考、不断扬弃、在变化中求发展才是绝对的。正如美国人类学家恩伯[2]所言:“正如没有哪个人会永远不死一样,也没有哪种文化模式会永远不变。”
土家族聚居的武陵山区地势险要,居于鄂、湘、川、黔四省交界,丛林密布,山路不便,但水路畅通,有清江、澧水、乌江、沅水、西水等河流,水路发达,纵横交错,是中西沟通的要塞,是古代中原文化传入西部地带的必经之地,这促进了土家族与其他民族在文化艺术上的交流与融合,他们吸取其他民族的文化精华,不断去发展自己,形成了开放进取的精神风貌。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土家人既保守又开放豁达的多面性格。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土家人对神灵的敬畏崇拜日趋淡化,自我意识不断增强,对美的追求更加强烈,尤其是全球信息化传播媒介的介入,加深了土家族文化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互补,形成多元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发展方向。土家人的精神构建范围在不断扩展,以神灵为主导地位的认识正转化成以自我精神为主体,正在建构一种能体现时代辩证关系的精神与审美追求[3]。
这种主体的转化可以从土家织锦的运用方式、主体元素、色彩搭配,以及图案的组织形式上深刻地感受到土家人对自我精神的反思与审美传承的新认识。精神建构从单一价值体系转变为多重价值体系。黑、白、赤、黄、青被称为“五方正色”,是土家织锦的常用色。土家织锦多以红、黑、深蓝为背景,常以蓝色、黄色、橙色、红色做搭配,红色、蓝色为主体颜色,黑色一般多作底色和边饰,强调色相、明度、纯度、冷暖对比,不用白作底色,大面积的白色也少用。织锦在民间有传统的配色歌诀,比如“黑配白,哪里得;红配绿,显得足;黄配蓝,放光芒”,高强的色彩对比十分醒目、跳跃(图1)[4]。而现在也会以现代装饰画的色彩语言,通过自我色彩的主观意识与现代构成的形式创作完成大幅织锦作品,如《毕兹卡人》土家风情作品,无论是在图案设计或者色彩搭配上都跳出了传统的约束。在其他类似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以浅粉、浅蓝、黄为底色,红、白、绿等为主体花纹颜色的中调、浅灰调,色彩富丽沉艳,在对比中寻求和谐,色彩对比采用类似色相协调的方式,色相对比相对弱化,色彩效果细腻柔和,丰富而有内涵,与现代人追求自然舒适的审美相吻合(图2)。
图1 织锦颜色常见搭配
图2 织锦颜色新搭配
艺术总是由新的形式融入新的元素,呈现出新的表现面孔,特别是随着现代媒介的介入与传播技术的发展,使民间艺术从狭小的审美空间扩展到广泛的全球性空间,这促使土家织锦从形式到内容也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迁[5],以寻求一种最好的传承方式。土家织锦新拓展的主要动因是:国家内外经济政策的调整导致湘西土家族地区社会经济的转型和外来经济文化的转型。这种转型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新的社会文化价值标准在不断改变,织锦的实用性不仅限于铺盖,而是根据市场消费者的需求,将传统织锦图案元素大胆采用“打散”“重组”“拼接”等表现方式,整体或局部地用于服装、围巾、背包、围裙等设计中,土家族织锦品类更加丰富多样,除服饰外,还开发出了家纺用品、装饰壁饰、靠枕、睡枕、窗帘、餐垫以及衍生出其他多元化文化的创意产品,将土家族织锦引进了现代家居生活。
(2)织锦图案设计者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不再限于土家妇女,不再是土家姑娘人品价值的标记,增加了专业的美术设计师与工艺师,成为了新图案的设计者。图案的设计者与织锦的织造者开始分离[6],主要原因是织锦传承人美学知识储备不够,缺少创新设计能力。当今市场传统的图案又不能满足消费者新的审美需求。
(3)在老式斜腰织机的基础上,开发出了大型平式织机,它不仅可以织出与传统织锦同样精美的斜纹结构织锦,而且可以织出幅宽可达2 m以上的巨幅作品,如人民大会堂湖南厅的《巴陵胜景——岳阳楼》大型土家织锦壁画。
如今土家人对美的追求从物质层面逐渐上升到精神层面,现代土家织锦艺术也结合市场需求与多元文化的融合,运用范围也在不断延伸,例如武陵源乖幺妹土家织锦生产基地的作品已经应用在皮具、服装面料、环境设计、家居设计等领域(图3)。在意大利米兰举办的第114届意大利MipelE时尚皮具箱包展览会上,张家界土家织锦吸引了与会嘉宾,这是张家界土家织锦首次参加国际性知名品牌箱包展。这加强了土家织锦的传承和发展,加大了产品的开发和推介力度,使这一特色文化产品更多地走出国门。土家织锦还在意大利服装周开了专场T台秀,通过国际时尚模特展示土家织锦,引起不小的轰动,今天的西兰卡普作为土家族特有的工艺品,已经从民族化渐渐地走向了国际化[7]。传统技艺要传承,就必须追求创新。织锦现在已经出口到国外,并且融合国际元素,传统融合现代,赋予了产品更多的灵气。
图3 织锦元素应用于箱包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与信息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民族民间艺术也处于不断地交融变化之中,使得土家族织锦艺术与其他文化的相融互生已成为不可避免,与其他文化的对话构通、融合互补也成为可能。运用辨证法原理探讨土家织锦艺术本土化(民族)与世界之间的“和而不同”,又从整体的视觉来审视土家织锦艺术的变迁,土家织锦艺术正处在不断调整、发展、适应的动态过程之中,受众范围在扩大,呈现多元多层次的拓展方向,不再局限于精神与心理相承的同族,而是扩展至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精神诉求、心理意识有异质化特性的艺术接受者。艺术的接受主体是一个动态的传递者,一方面对原生态质朴、奔放的民间艺术有着一种期待,另一方面接受新的美学理论观点,以开放的姿态与原有不同视界的创新产生互动与碰撞。譬如《绝版张家界》巨幅土家织锦壁挂作品、《致敬逆行者》全国首家抗疫题材的织锦作品、《武陵小康》巨幅作品等,这类作品的构思设计以写实的表现形式,通过色块与透视的现代构成原理组成,没有了土家织锦传统连续重复构成的影子,完全是利用现代装饰画的艺术语言,作品以大幅规格为主,画面构图宏大,工艺精美,色彩和谐。还运用独创巨幅成型无缝拼接法,使作品更显气势雄伟壮观,富有艺术感染力,它在色彩及织造方面也取得了较大的突破,是土家织锦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壮举,也是织锦艺术求新求变、摆脱传统桎梏获得重大突破的艺术作品,充分展示了土家族对党的歌颂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人们既从作品中获得感官上的满足,又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这两者是一个整体领域中的辩证关系,土家织锦在精神意识上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认同与文化心态的转换,走出了自我的局限性。武陵源的乖幺妹(土家织锦传承人)说,她也曾尝试将现代针织工艺里的花色纱、缎染纱、合捻纱用于织锦中,并尝试使用纯丝来织造产品,织造出的成品质地柔软、垂性优良,颇受消费者青睐。如今土家织锦的装饰风格是在传统的几何纹、云气纹、牡丹、串枝莲、松竹梅等纹样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的构成元素,将各种动和静的纹样巧妙结合,再经电脑设计软件进行接板、分色挑织而成[8]。
土家织锦以其独特的审美实践能力为社会的发展提供了技术与精神的支持,除了满足自我的需求之外,还能够间接或直接地巩固伦理,提高个人的社会地位,最终推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在当代美学与艺术全球化快速发展下,如何将民族艺术精髓引入文化现代化与全球化进程,这是中国文化艺术创新发展的重要任务之一,当代国际艺术理论界也视中国艺术为美学与艺术理论建构的重要参照。因此,为了更好地传承中国民族民间艺术,就要加强对传统审美的不断思考,营造一种既能适应时代又不缺失自我的辩证审美标准。不断发展完善土家族独具特色的织锦艺术形式,构建一种新的独特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审美与文化追求,让欣赏者受到感染,带入一种精彩绝伦的视觉境界。
土家织锦艺术要与其他艺术求和谐共生,不仅要坚守自己的淳朴自然的民族个性与精神祈求,还要博采众长,不断发展完善土家族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使坚守与发展形成一种辩证关系,在现实生活中让人们能接受新文化的熏陶,并且因美而产生一种内心世界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