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颖 张海洲 陆 林,*
(1.安徽师范大学地理与旅游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2.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广东广州 510275)
旅游是为了获得不同于日常生活的体验,研究者们对旅游体验的研究范式尚存争议(Crouch,1994;Ryan,1997;Urry et al.,2011)。体验是直接的认识,既是与生命整体相关联的个人经历的再构造,也与对象密切关联(狄尔泰,2003)。显然自然科学规律无法充分理解体验的发生,如果忽略体验的个别性,直接应用理论或模型去验证旅游体验现象,那仅仅是外在地采取“与我们经验相协调的最简单的规律”(维特根斯坦,2009)。即使采取一种经验的研究,对旅游体验的把握仍然不甚充分,例如下文介绍的手段-目的链(Means-End Chain,MEC)方法——一种近些年被应用于旅游体验领域的质性研究方法。
MEC 方法由营销学领域的研究者Gutman(1982)提出,用来研究消费者如何通过具象的属性(attributes),获得期望的结果(consequences)或益处(benefits),最终满足抽象层面的价值取向(values)。属性指产品或服务的特征,其差异是消费选择的基础,结果是消费者直接的需要和动机,而价值代表消费者的目标状态,是消费体验的内在动力(Thyne,2001)。Gutman(1982)采用属性-结果-价值(Attributes-Consequences-Values,ACV)链表征存储在记忆中的感知的基本组成部分。MEC 方法概念化了消费者如何通过选择产品属性满足个人利益并解决价值需求的心理过程,在营销研究中为突出产品属性差异、挖掘与传递产品价值内涵提供了指导,在管理实践中也为多个级别(属性层、结果层、价值层)的决策提供了一个有用的认知结构(Pitts et al.,1991)。
源于营销学领域的MEC 方法旨在建立消费者由体验对象/情境(商品)的某些特性(means),到获得价值追求(end)的框架(Gutman,1997),近年来逐渐被应用于旅游体验研究(Klenosky,2002;Walker et al.,2014;Lin et al.,2017;Pezeshki et al.,2019;Wu et al.,2020)。其开放的阶梯式访谈(laddering interview)方法与相应的数据分析手段能够循序渐进地引出并展现体验对象外在属性与体验主体内在生活世界之间具有层次结构的联系。但Reynolds 等(2008)指出MEC 方法缺少明确的理论基础,其应用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学理上的价值很容易被质疑。在这一困境下,研究者们经常将MEC 方法放置在心理学框架中,将其贴近一种反映动机的认知结构,也因此放大了MEC 方法的潜在风险——越进入ACV 链的抽象层次就越容易“言过其实”(Cohen et al.,2008)。我们仍可以对MEC方法提出一些疑问:主体关注的元素可列举吗?是否有限?主体的价值取向一定决定行动与选择吗?如何处理突出的动机和隐匿的动机?不显著的属性和结果就不重要吗?感性选择是否可辨别?研究者在访谈中又是否存在引导或暗示?
遗憾的是,在旅游体验的经验研究中,即使悬置了已有的理论和假设,但在方法的假设中(常常贴近精神科学的认知结构)丧失了回归“体验本身”的机会,表面上获得了更原始的个人经验描述,实际上研究者和研究对象共同参与了一场“扮演”。研究者应用方法或模型都有其独特的视角,无法声称能够完全“正确地”解释人为什么及如何去行动,但在经验研究中可以对其进行调整和补充,以减少“扮演”的成分,增进有价值的见解和直达体验发生的洞见。
MEC 方法包含阶梯式访谈、内容分析、蕴含矩阵(implication matrix)和阶层价值图(hierarchical value map)的绘制一整套操作手段(Gutman,1982)。第一步,在访谈中,通过开放式询问引导具体实物至抽象的概念,以生产意义的阶梯,例如:“你觉得重要的是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为什么觉得重要/想要……?”等等(Grunert et al.,1995);第二步,抽取访谈文本中的意义,对属性、结果、价值分别进行编码;第三步,计算各属性、结果、价值之间的连接次数,绘制蕴含矩阵;第四步,根据属性、结果、价值元素间的总体连接情况选定临界值,筛选并保留出现次数超过临界值的连接,自下而上绘制阶层价值图,在图中意义和价值被细化分类,被有序直观(intuition)地展现。图1 呈现了旅游者在原住民社区旅游时,从具体外在属性联系到抽象内在价值的心理过程,箭头粗细代表这种连接出现的频率,在阶层价值图中可以直观到3 条主要的ACV 链——自我导向的景观-幸福、关系导向的互动-幸福、他者导向的理解-充实,在图1中由从左到右的3个虚线方框表示。
图1 阶层价值图示例
MEC 方法通过深度访谈深入消费者的心理进程,以消费体验为中心,将主体内在价值与消费对象的外部因素关联起来,直接说明对消费者重要的商品要素及相应的内在深层动机与原因(Veludo-de-Oliveira et al.,2006)。图2 展示了MEC 方法所反映的认知心理模型——主体在产品和特定情境之下,感知到能够获得的结果的差异,并将之与意愿价值匹配,输出产品选择集合。
图2 手段-目的链的认知心理模型
Klenosky等(1993)保留商品选择的视角,将MEC方法正式引入旅游研究中,提供了将旅游地具体的属性、功能、游客需求和个人价值取向等具象或抽象的元素联系起来的逻辑框架和方法论,探索游客的目的地决策行为。旅游研究者逐渐将反映价值导向的认知结构的MEC 方法延伸到刻画旅游者行为的知觉图像上(Mitchell et al.,2005;Lee,2010;Brieu et al.,2013;Walker et al.,2014;Lin et al.,2019),近些年也有聚焦地方意义和个人意义的讨论(Wu et al.,2020;Bapiri,2021)。另外一些研究者采用MEC 方法探讨其他主体如居民对旅游发展的态度(Nunkoo,2009),也出现了一些将MEC方法与社会网络分析、Kano模型、CIT关键事件技术等方法融合的新手段(Lin et al.,2019;Lin et al.,2018;Lin et al.,2017)。
如果将体验看作有目的的行为(planned behavior),种种行为态度等联系旅游中具体的物和主体内心需求价值的内容都在旅游体验的涵盖范围之下,就可以利用秉持“目标合理行动”(戈顿,2018)假设的MEC 方法进行探讨,即人们总是按照内化于情境的某些目标来选择适合的手段,而追求这一目标又是为了获得个人价值(这里价值并不是固有的性质,而是人有意识地对世界采取的一种态度和赋予认识对象意义的能力与意志),那些对于主体期望有价值的对象才会成为目标对象。MEC 方法将行动归因为事件背后的动机,标榜主体理性的结构化认知模式显然缺少对非理性和直觉的考量,且目标越明确、越容易理解,可获得的个人意义就愈匮乏,很容易跨越在旅游体验中重要的具有个人意义甚至影响生活世界的“火花”,引导受访者“演绎理性”,由一般观念推断所谓特定情景下的“正确”选项,却缺失对内在生命激荡状态的深入探寻。但是目的可能与结果相背离,游客在旅游体验中也不会一直保持“理性”,意识体验却可以在瞬间内生产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的意义,因此MEC方法的一些局限性在走出商品决策,进入体验研究后变得更为突出。
首先,阶梯式访谈一旦上升到高度抽象的价值层面就再难获得足够丰富的描述;其次,在旅游环境下,受访者很难反思,过于个人化的问题也会使对话难以继续(Reynolds et al.,1988);最后,在后续的数据分析中,无论是蕴含矩阵还是阶层价值图,都忽视了洞见体验(lived experience)的瞬间,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会因为频数过低而被忽略,如本文作者在鲁迅纪念馆访谈游客时,受访者提到某些时刻会经历“被击中”或“顿悟”的感受,就像在西藏转山时经历危机又转危为安的那种情绪宣泄的感觉一样,大部分旅游者很少产生或能够内在反思,并向研究者陈述这样唤醒生命冲动的体验和经历,在阶梯式访谈“就事论事”的追问中很难获取这样重要的体验描述。
MEC 方法引导了一种固定的认知结构,即从属性、结果到价值,这容易诱导受访者给出一个合理推断的结果(Nunkoo,2009)。理论上消费者被视为解决问题的人,但由价值逆推到属性,研究者忽视了在实际提问中由具象开始激活的现实思考。在研究者的表达中,是否应该暗示“价值至上”的判断,还是忠于游客直接的感受,紧密围绕具象的元素并在此基础上发散?这一问题在使用硬阶梯(hard laddering)方法进行结合问卷的半结构化访谈时尤其明显,在研究者追问以触及更加抽象的层次时,受访者会不经意间思考“应该”选择什么来进行理性的判断,最后只能由研究者反复说明此时询问的是受访者自身的感受。
游客体验的心理过程是否一定存在固定的属性-功能结果-心理结果-价值的链式?其内部的灵活性和复杂性其实远超ACV 链能够呈现给我们的(Cohen et al.,2008)。很难确定ACV 链是否可以被证实,相反对其证伪却相对容易,在应用硬阶梯方法时可以看出,一些受访者在勾选结果层次的答案时很困扰,但是在接受访谈时可以直接从属性深入到价值,并不涉及个人结果。因此MEC 方法需要包容更为丰富的个人体验意义。
此外,研究者在接收信息和处理数据的过程中,难免加入自己的思维和表达,有信息被扭曲或不忠实地生产信息的风险。受访者一方在“为什么”的“合理”追问下也更有可能展示权力和对研究者的“凝视”,比如在鲁迅故里的调查中,一位受访者向研究者陈述在西藏转山的经历,施展了话语的权力并欣然于听众激动的眼神和语气。
以上问题来源于心理认知机制的前提假设,我们已经明确因果行为非必然,理性推断不现实,个人化的体验不必追求普遍的规律,偶然成分不可被忽略。因此在研究旅游体验时至少需要反思的是——如何减少因为研究者对动机的判断,对合理结果的引导,以及对数量主次的判断而遮蔽的原初体验的发生。现象学的思想关注对心理主义的批判,为了从对比中获得启发,接下来本文将介绍现象学方法。
认识到游客个人体验的独特性与丰富性之后,旅游研究者开始引入从意识体验视角出发的现象学方法(Ryan,2000)。现象学关注人的意识体验,在体验中进行的概念化及这些概念化的成见如何影响人的认识(Marton,1986;Donohoe,2017;Van Manen,2016)。其主要任务是揭示具有意向性结构的意识体验内容、意识体验构成的生活世界,以及生活世界如何影响意识体验的发生,试图以还原的态度反思认识,在“转向实事本身”的口号下要求比传统经验主义更充分如实地倾听现象(Li,2000)。
胡塞尔在《观念1》中明确了现象学的核心是作为一种方法(施皮格伯格,1995)。利用现象学方法研究体验的价值首先来源于先验现象学的本体论思想,即意识一定有对象,呈现出意向对象-意识活动的结构,也即意识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结构(胡塞尔,1997)。在明确可以通过意识去理解和知晓现象后,现象学讨论的“本质”是人的意向性对对象的把握,即对象显现于主体的方式或特质,这样的本体论思想不会二元对立地将主客分离(Moran,2000),既否定了主观无对象的“空想”,也否定了既在的“事实”。因此可以在将体验依照生活世界的信念进行加工,进而上升为“明确清晰”的认知、概念、理论之前,直接把握“活生生的体验”(lived experience)(Van Manen,2016)。
以意识的意向性为出发点的认识论,是一种对纯粹意识的直观,要求回到体验的发生,使之从结构中自明(Todres et al.,2014)。因此,现象学还原的思想保证研究者以悬搁(epoche/bracket)的态度反思认识,更充分如实地倾听现象。例如,在访谈中与研究对象的意识接近,描述意识是如何发生的,并进入受访者更广阔的生活世界,在瞬间的意识中整体把握体验,在丰富的意义中把握游客意图(意向性)的上升情况等。这一过程中研究者必须悬搁观念和成见等预先的设想,遏制生活世界对其意识的支配,从而保证意识能以原初被给予的方式显现给研究者(Dahlberg et al.,2008)。
现象学方法意图达成3 个基本任务:一是利用现象学的描述直观把握现象的诸要素和结构,并对意向行为的构造功能进行分析;二是“本质直观”个别现象在不同程度上所共有的基本构型或本质,这一结构的相似性反映现象学的普遍本质;三是进行范畴上的直观,即通过想象停止或缺省某些成分后判断现象结构是否发生变化来确定现象的本质,以区分本质上不同的现象。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普遍本质与一般本质指的都不是关于体验的既在的事实真理,而是意识体验的显现。完整的现象学方法还需要理解现象显现的方式和在意识中的构成,并解释现象的意义(施皮格伯格,1995)。
作为人文主义范式的重要思想来源(艾肯特等,2016),现象学区别于传统的实证经验主义,通过将人看作有自主意识的能动体及意义的创造者,关注人的主观能动性,重申体验的重要性(Moran,2000)。研究者运用现象学方法必须抛弃成见和假设,以整体意向性的认识直观纯粹意识。这样的方法尤其适合对个人体验进行有见地的综合探究,遗憾的是,在旅游体验研究中运用现象学方法仍存在一些缺陷和问题。
早期Boorstin(1962)和MacCannel(1973)已经将现象学的视野引入旅游研究,关注个人生活世界的因素对旅游体验的影响。Cohen(1979)强调“旅游者的精神中心(spiritual centre)代表了个人的终极意义,能决定旅游体验的模式”,暗含了现象学中生活世界的思想,描述了固定的游客体验模式,但没能充分把握现象学思想的深刻内涵并严格遵循其立场(张骁鸣,2016;赵刘,2020)。之后很多旅游体验的现象学研究,同样也很难进入现象学的实质领域。在整体上把握现象学的要义,尝试利用现象学方法探索旅游体验,必须充分觉察当下意识发生或个人变化的可能,否则很容易受困于细枝末节。
如果旅游体验的现象学研究刻意执着于“本质直观”思想与体验现象的“一般本质结构和普遍意义”(Wassler et al.,2017;Ingram,2002),研究的目的仅仅聚焦于旅游体验的本质,或者说旅游体验对游客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失去了与一般定性研究方法的根本区别。类似的研究实际上只是将现象学作为一种操作方法(Li,2000;Dann et al.,1996),没有仔细考虑人意识的发生性,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现象学方法揭示体验主体整个经验世界的前向条件与后向意义的能力。逐渐地,也有一些研究者开始关注到先验现象学的生活世界主题,如Li(2000)和Shim 等(2014)将文化地理学中的地理意识、地方性与游客意识体验的意向性联系起来,提出生活世界塑造的地理空间。谢彦君等(2006)将现象学中“生活世界”的概念引入了国内的旅游体验研究领域。James 等(2017)提出经验的成分在电影旅游体验中的作用,指出体验不会随着离开旅游地而告别生活世界。还有一些运用现象学方法的研究在更广的范畴上讨论旅游者在体验中反映的意义和价值追求(Wilson et al.,2013;Chiu et al.,2019;Komppula et al.,2013)。解 释 现 象 学(Hermeneutic Phenomenology,HP)、描述现象学(Descriptive Phenomenology,DP)等更注重体验意义和实证操作的方法也开始在旅游研究中获得应用。
除此之外,当研究者尝试有意识地进入游客广阔的生活世界,意图获得新奇的洞见,以强烈的共鸣标志“现象学的点头(phenomenological nod)”(Van Manen,2016)时,研究很难获得广泛的认同和推广,如讨论游客在危险氛围中感受到的脆弱性(Wassler et al.,2020),在巨大差异中触发存在的变革体验(transformative tourism)现象(Kirillova et al.,2017)等。现象学如何把握体验现象“本质”与生活世界-体验流-意义之间的平衡依然困扰着研究者,偏向任何一端的现象学研究都是片面的,其形而上抑或思辨的成分会转而成为弱点。
Giorgi(2009)在现象学心理学领域提出忠实于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描述现象学(DP)方法,力图直观主体原初的意识体验。研究者通过悬搁自身,引导研究对象进行深层的描述,使体验按照原初被给予的方式显现,寻求“形态学上的本质(morphological essence)”。其目的是获得深刻的理解,而不是揭示现象(Jackson et al.,2018)。DP 方法显然着眼于现象学在认识和应用上的现实困难,要求研究者最大限度地忠于主体原初体验,仅在描述中洞见主体生活世界并获取丰富的个人意义,这一理解对旅游体验的研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Wassler et al.,2017)。DP 常被用于对个人而言具有独特意义的旅游体验,如旅游中女性性风险行为(Berdychevsky et al.,2015),旅游中巨大差异环境触发的高峰体验(Kirillova et al.,2017)和旅游者被当地人凝视的“为他的存在”体验(Wassler et al.,2019)等。
DP 在实际操作上更进了一步,在现象学、心理学领域有可参考的先例(Giorgi,2009;2010;2012;Giorgi et al.,2017),其方法对旅游研究者相对友好。操作DP 方法首先要求研究者能够悬搁——防止自身生活世界中的各种成见概念、价值判断等影响认识,理想的情况是开放视域,以全新的视野进入对话并完全融入受访者的世界,描述旅游者的体验。另外需要研究者在阅读资料时保持整体感(sense of whole)的直观,不断回顾和梳理结构,对意义整体保持感知,并运用直观覆盖意义单元,识别日常语言中的含义。在研究实践中具体体现于以下过程:
第一,在收集数据时,DP方法要求受访者经历了所研究的相关体验,并且仍保留鲜明生动的记忆(Englander,2012;Kirillova,2018)。访谈的对话需要避免研究者的主观引导,请受访者回忆一个或多个瞬间,如“描述您……的体验。”“那是怎样的?”“可以详细描述您刚提到的……吗?”“您刚说……,可以举个例子吗?”“那对您意味着什么?”,等等。访谈中注意在意义浓度高的地方及时停顿,唤醒更多关于体验的细节,为后期资料处理时划分意义单元做准备。描述现象学对样本数量没有严格的标准,只要求能够充分描述体验,数据的“饱和并不是发现结构上的重复,而是体验(lived experience)可以被洞见的瞬间”(Van Manen,2016)。
第二,在资料分析阶段,首先研究者需要保持整体感地阅读所有文本,洞察并标注意义的集中点和转折点,以此划分意义单元(meaning unit)。与传统内容分析不同,意义单元的提取没有主题、范畴等层级,并不带入体验现象的结构(Wassler et al.,2017)。同样的,整体感要求研究者不只专注于先前摘录陈述的书面内容,还要关注没有明确陈述的隐含的背景含义。其后需要将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以避免在语言意义的“固定”或类似概念化的过程中发生共情。提取意义单元后,研究者通常会在众多单元中寻找一定程度的不变性,确定描述一种经验的可概括性水平,而并不是为了显示出完全的普遍特征。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从经验转向直观,在直观中获得明见性,“从直观重新上升到普遍必然性的情况下,肯定陈述才作为对本质的肯定陈述而被获得”(马里翁,2009)。最后根据意义单元,以抽取掉单元后体验的结构是否“崩塌”的范畴直观方法检验个人体验图式,呈现具有开放性的生动描述。整个过程能否流畅而又迸发创造性的新观点,取决于研究者运用现象学方法的水平,尤其是直观的洞见力。
DP方法尽可能以多样繁杂的描述丰富体验图式及其详细情况,尤其重要的是在关于研究对象经历的“高峰体验”或“惊奇”时刻的相关描述中洞见本质,刻画当下体验发生和游客的生活世界内容,在研究讨论中提供有价值但在结构上相对模糊的个人意义和新颖的观点。DP方法尽管呼吁回到胡塞尔现象学的纯粹领域,但是在尝试给现实应用中跛脚的现象学架起支架的时候也增加了危险的陷阱,许多应用DP方法的实证研究实际上与胡塞尔现象学的立场相悖,研究最终呈现所谓体验的本质结构,在较为笼统的描述分析或一个体验的普遍结构中,对中心趋势的追求褪去了现象学的生命力(Berdychevsky et al.,2015;James,2017)。在DP方法的应用中,很难看到当下意识发生或个人变化的可能,容易忽视对生活世界构造着的视域意识的呈现。
另外对研究者和受访者而言,操作DP 方法仍有较大的挑战。首先,研究者必须深刻理解现象学的立场和要求,将个人的主观因素降至最小(Chan et al.,2013)。在访谈和资料处理上,研究者很难一直保持悬搁自身成见和直观文本意义,不预设任何概念和理论框架地忠实于体验描述(Moran,2000)。其次,DP方法缺少层次性的研究路径,收集的资料往往内容繁杂,研究对象的意向性和体验的意识结构模糊难辨,研究中很难保持整体感地去直观、进入体验主体的生活世界。最后,逻辑概念的起源必定是直观的(胡塞尔,1998),DP方法不鼓励文献综述、框架假设先行于数据收集和分析(Hamill et al.,2010;Chan et al.,2013),研究者能否对现象保持高度敏感和直觉,对意义整体和逻辑架构都充分把握,仍有疑问。对受访者而言,访谈问题太分散、不具体,访谈的具体情境以及自身的感受力、内向反省能力和表达能力都限制了其做出意义丰富的描述,在实际访谈中很难充分挖掘原初意识体验并洞见生活世界。
忠实于胡塞尔现象学的DP方法强调对个人意义的充分挖掘,也为旅游研究者提供了较为友好的操作手段,尽管仍面临与一般现象学方法相似的困境——单单用现象学的描述难以理解现象显现的方式,以及在意识中的构成这一生成性的过程,在实际操作上也存在现实的困难和新的问题(Van Manen,2016),但不可否认的是描述现象学可以提升旅游体验研究。回到MEC 方法,现象学的精神和策略如何给MEC方法以支持?
MEC 方法与现象学类似的是体现了主体认识中“主观-相对特征”的“价值关联”作用,意向对象在意向活动中以贴近主体生活世界的方式显现。这种相关性是对象的“先天的”差异,即更高范畴的“类”,与主体生活世界的视域意识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这也决定了不同“类”的对象(意向对象),会以不同的方式于不同意识主体显现(意向活动)。MEC 方法中,“结果”发挥了类似的回缚作用,将直接意向对象与个人的生活世界联系起来,反映属性层面的差异的同时,还原主体如何寻求个人价值。为了使理论的讨论具有经验的支点并方便引入经验研究的实践,本文作者结合在鲁迅故里的调查,论述具体的提升策略,此次调查运用融合DP 的MEC 方法进行实地调研和资料处理,试图原本地了解文学旅游体验,刻画独特而又丰富的个人体验。
MEC 方法依据的基本假设是目标导向的行动,具有明显的认知层-操作层-动机层的心理学认知结构(Pieters et al.,2008),这种结构存在刺激和反应的先后,动机在心理学中相对稳定常在。而现象学的意识对象和意向性同时发生,没有对象也就不会有意向性,在认识结构上意向关系是先验的。在这一层面上,MEC方法的出发点与现象学有根本的不同,但是其心理主义的认识论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正是现象学认识到的并尝试解决的。现象学至少能够在认识论上指导MEC 方法关注“在意图中”,并把握认识的相关性。现象学中体验主体的一种意图(意向性),连接本原被给予的意向对象与意向活动(生活世界影响的对象怎样被给予),ACV 链两端分别对应属性的差异和个人价值,然而在实际应用中并不对等,研究对象在记忆中或主观意识中激活的思维可能扭曲或溢出了相关知识(Cohen et al.,2008),这意味着在访谈中要先模糊提问,在获得整体体验的关键节点之后再实施阶梯式访谈。并且在后续的操作中注重对意义单元的整体把握,尤其关注在意识结构(意向对象-意向活动)之下的意识体验的发生,等级划分和元素计数相对次要。
在“1.2 关于MEC 方法的疑问”一节中已经提到,研究者很难单独利用阶梯式访谈,在知识层面上以“关注什么”的目标合理追问获取丰富的个人意义。游客体验的“火花”在长期经验的浸润之中才有可能绽放,也因此必须在其本身丰富的经验世界中挖掘。可以设想研究者在模糊、宽松、广泛的个人描述中发现关键的“意义洞”,再利用隐藏的阶梯策略挖掘游客当下的体验,铺设阶梯拾级而上。对“意义洞”的追问往往是顺水推舟的,如在鲁迅纪念馆提问令受访者印象深刻的要素是什么,受访者在回答“世态炎凉”之后直接说出了“我没有想到鲁迅小时候家庭条件这么好,但人生之中又带着太多反差,家道中落、选择走异路学洋务,忍受奚落、排挤、异样的眼光,还有跟随母亲周瑞看到了四角高墙之外的世界,看到了农村的贫困与困顿,这些反差给人的转变和影响是很大的,所以他能对人之间、阶层之间的差异有深刻的认识,这对他的思想,他想表达的主题和他的文风都有很大的影响,他会有更多样的认识问题的角度,比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于酒之关系》中说到,‘长的朝代总是好人多,短的朝代总是坏人多,是受当朝史和历朝史的主观影响’。还有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说,‘出逃的麻雀不是堕落就是死亡’。而鲁迅又处在什么样的时代?他是怎么看待当时那个时代的,我在来到生他养他的这个绍兴城之前并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的陈述。这段陈述中已经包含了ACV 链的成分,在“倍感世态炎凉”的潜在意义洞中可以挖掘至少“解说/童年经历-了解作家的文笔、思想、性格-自我认同和成就感/文化包容与理解”的链式。这比追问“为什么关注”“意味着什么”更加有效和可靠,受访者的思路与表达也更加自由、流畅,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以“为什么”的刨根问底诱发“虚假的”阶梯,从而潜入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并获得丰富的意义。
在明确了访谈中需要遵循现象学还原的原则之后,根据现象学中“回到实事本身”的洞见力的要求,研究人员需要及时直观ACV 链中关键的“意义洞”,运用现象学的提问有意识地深入受访者更广阔的经验与生活世界。阶梯式的访谈可以与现象学方法相互补充,关键的策略是当受访者面露难色时,要准确地把握提问的宽度和方向。访谈可以大致分为认识、了解属性、补充属性、扩展意义、展望日常生活、评价总结、对比检查与引导反思8 个基本阶段。本文以对绍兴鲁迅故里的游客的文学旅游体验调查为例,展示了融合DP的MEC方法的访谈提问组合(见表1)。
表1 融合DP的MEC方法的访谈提问组合示例
在与研究对象的接触中,采取融合DP 的MEC 方法的策略能够使受访者对自身如何看待“现实”世界运作的方式产生回望与反思,揭示意识体验在整个生活世界的经验中的发生(Ryan,2000)。受访者在回顾中“使意义自明”(舒茨,2017),反思意识本身。本文作者在鲁迅故里访谈一位法务工作者时,受访者在谈到自己工作后补充道:“我看到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说,他在广东目睹了青年分成了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感觉在自己的工作中也有这样的两种青年,我们是否还可以独立思考,真正地用好自身力量?”游客看到这句话是关键的意义洞,研究者寻迹进入了其生活世界,进而发现抽象递进的ACV 链条。受访者在没有研究者实质内容的引导下也可以对体验或认识的原初构成进行充分的回问和描述。
在资料分析阶段,融合DP 的MEC 方法要求研究者通览上一步获取的文本资料并转换为第三人称描述,由至少两名具有现象学方法操作经验的研究人员独立阅读资料,洞见意义单元,并在之后的非正式讨论中协商观点。最后利用阶层价值图和现象学描述呈现研究结果,回顾文献并架构理论。除此之外,表2展示了融合DP的MEC方法在资料分析和结果呈现阶段的操作程序。
表2 融合DP的MEC方法程序
对受访者陈述的现象学描述需要注意深入地挖掘当时的感受和在事件处理后的感受、生活世界的变化与积累等,并设计回访问题。因此在首次访谈的同时需要留意有回访价值的受访者,并适时回访,这对后续的讨论至关重要。意义单元的描述摘要,以及多样本之间整体的直观可以与回访内容相互补充,启发新的见解和讨论(见表3)。
表3 意义单元摘要和回访示例
表3 (续)
MEC 方法虽然能够在更抽象的层次上,以可操作性的阶梯式访谈、编码、绘制阶层价值图等手段,揭示旅游者个人体验的某些心理过程,但不可否认其中普遍存
在的问题。DP遵循现象学先验还原和本质直观的思想,研究者需保持悬搁和还原的态度。融合DP 的MEC 方法,目标仍是呈现属性-结果-价值链的认知结构图式,产出清晰的理论框架,但因现象学的参与,既丰富了现象学描述的文本,加强了对理论框架的解释力,也在研究者的洞见中呈现了整体的原初被给予的意识体验。这意味着利用由现象学提升的质性研究方法时,研究的结束反而开启一个异彩纷呈的画面,因为新颖的见解源源不断。
手段-目的链(MEC)方法以一系列操作策略研究主体如何将产品属性与个人状况和价值取向相联系(Thyne,2001)。MEC的阶梯式访谈鼓励受访者以结构化的形式回顾更清晰的体验发生,阶层价值图与对ACV 链的讨论能提供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一般理论,揭示在游客体验中场所意义与具体属性的关联。例如,旅游者如何看待真实性这一问题可以理解为体验主体在直观中将体验对象的属性、结果上升至个人价值,说明游客对真实性的态度是其生活世界与直观体验对象之间碰撞的结果,揭示出一种新颖的“直观-存在真实性”现象。MEC方法在具体的经验研究中存在与其他质性研究方法类似的缺陷,本质上源于其理论出发点和假设。Reynolds等(2008)认为MEC方法可以被放入一些很有影响力的心理学理论中去获得学理上的支持,如个人建构理论、价值理论、属性理论和认知理论等,但是这种动机的取向强化了心理主义的妄诞,表面上建筑的体系更丰满、更高大,但却难免突显了其短处。
现象学方法与MEC 方法有相亲的地方:一是对所有认识的原初构成进行回问(但MEC 方法不具有还原的哲学态度,寻求普遍的体验类型结构,而现象学的“本质”是通过本质直观揭示的先验的意识结构);二是在纯粹主体性之中寻找客观认识的可能,考虑与外界对象相联系的体验的意识构成和发生(但MEC 方法容易在收集和分析数据时发生链的偏移,已经不是原初的体验了,而现象学时刻要求悬搁);三是考虑从主客体相遇的体验出发对此问题进行回答,打破主客对立(但MEC 方法寻着认知的轨迹,没有回到对认识本身的认识,对发生之处不能直接切入,而现象学强调只在意识发生的当下具有意向结构的相关性)。因而两者既相亲又背离,现象学作为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可以纠正和弥补MEC 方法的缺陷或问题,其他运用在人的体验上的方法也能够以此为参照。
融合DP 的MEC 方法以“变革性的设计”融合价值观念和策略(Greene et al.,1989),尽管这在现象学严格的哲学立场下充满了挑战,但不能否认在研究旅游体验时这一尝试的必要性。描述现象学忠实于体验的发生,提供关于细节的详尽描述,关注旅游者生活世界,能发现丰富的内容和新鲜的意义,加强对更广范畴上的个人特征与发展问题的探讨,进而考虑深层的个人体验和价值获取。改进后的MEC方法能获得比传统MEC方法更丰富深刻的描述,难能可贵的是研究者突出的直观洞见体验本质的能力,最终生产的理论徘徊在独立个案和普遍模型之间,这比单一地使用现象学方法或一般经验主义的质性研究方法更具有解释力和说明力。在不分立主客的前提下,该方法对于解释重视个体差异的深度体验,尤其是在体现内在的冲突和协商上具有独特的优势,可以更加清晰地揭示意识体验发生的层次性结构,帮助研究者深刻地理解具有丰富意义的旅游体验现象,并更容易在物质属性、文化内涵、核心价值的营造、植入和呈现等各个层面上直接应用于管理实践。
当研究个人意义突出,尤其是体验的过程会对生活世界产生深刻影响的旅游体验时,文献回顾、研究者主观推断和数据收集方法对经验研究的干扰则更为突出,不确定性和极富个性的内容要求一种可以现实推进“回到实事本身”的现象学方法,也可以弥补MEC 方法的一些较为常见的问题。同样的,现象学方法可以指导其他质性研究方法,在旅游体验实证研究中得到进一步尝试和检验,如应用于朝圣旅游、黑色旅游、性旅游、极限运动和冒险旅游等更为个性化和私人的体验现象,也能在红色旅游、文学艺术旅游、原住民旅游等研究中辅助预调研和补充,也不失为一种定量研究的量表开发手段。本文指出经验研究常因为方法论的心理主义倾向带来一些问题,提出凭借描述现象学提升方法的思路,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现象学进入案例研究的道路,同时重申以自觉的方法论意识对方法本身进行反思和讨论的重要性——研究者在经验研究中更要深入认识研究现象,尝试并锻炼直观的洞见力,在更为丰富的材料中产生更多洞见“实事本身”的可能,回到原初体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