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高峰
(广东行政职业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800)
魏晋南北朝时期我国文学理论开始正式走向自觉并取得了里程碑式的发展。与此相应的是文体学理论的勃然兴起。文体理论作为文章学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在此时期受到了高度关注,几乎代表性文论家和文论著作均有涉猎。文论家们所讨论的文体众多,其中大部分为应用文体。此时的应用文体理论主要集中在文体功能、文体分类、文体风格、文体流变等方面。
魏晋时期,以曹丕、刘勰等为代表的文论家将文章及其实用价值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诚如张少康先生所言,曹丕的这一论断打破了传统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文章价值观念,将立言提到了比立德、立功更重要的地位。且从此番表述中可以看出,曹丕这里所讲的文章更多的是侧重于对治国理政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应用类文章。所谓“经国之大业”的具体内容也并非是指传统儒家之礼义,而是指实际的治国理论与见解。[1]可见其对应用文之重视。这一点从曹丕对文体的总结分类中也可看出。曹丕将文章分为四科八类,其中将同属应用文的三科六类皆排列于前,将属于纯文学的诗赋一科列于最后,这种先后次序的安排应该不是没有考量的。后来刘勰进一步指明了应用类文章的重要作用和地位。他在《文心雕龙·章表》篇中直接说:“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明确了章、表、奏、议这四类公文在国政治理中的核心位置。
除了高度肯定应用文的作用和地位,此一时期的文论家亦非常突出强调应用文体的实用性特征。陆机在其《文赋》的结尾从广阔的视角对文章的功用作了一个全面的总结,他说:“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使无阂,通亿载而为津……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认为文章是一切事理之载体,可通古今、济文武、宣教化、润万物,正是这涵容万事万物的普适性价值,使其能够传播久远、历久弥新。这可以说是对文章现实功用的高度肯定和全面概括。后来刘勰则将文章的实用性表达得更为直接和具体,他说:“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2]突出强调了文章在治国理政方面的重要作用。需要强调的是,这些文论家所说的文章是泛指包括应用文和纯文学在内的各类文体的,也即是说在这些文论家眼中所有文体均有其现实功用,但从其对文体功用的具体表述来看,很显然是更侧重于应用文体的。
总体来看,此时期的文论家不仅在理论上大大提升了应用文体的现实地位,且突出强调了其实用性特征。这是对应用文体本质特征和价值取向的深刻认识,为后来的应用文体写作实践和理论发展确立了基本方向,甚至对后世整体文学观念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我们从后来唐宋古文理论对文章实用性的倡导中可以看到这种影响的明显痕迹。
魏晋南北朝时期,我国文章学理论开始摆脱儒家经学附庸进而走向自觉。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开始对于文章本身给予更多的关注,对于文章写作技巧、创作风格、构思过程等内部问题展开了较多探讨,并取得了极其重要的理论成果。在这一背景下,文论家的文体分类意识也自然地随之增强。这一时期较有份量的文论家都有过文体分类的实践。
首先对文体进行归纳分类的是曹丕。他在《典论·论文》中将文章归纳为四科八类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这四科八类中,除“诗赋”一科为纯文学之外,其余三科六类皆为应用文体。虽说曹丕的侧重点是在论析各类文体之风格特点,但其将各类文体归纳为八种主要类型,又把其中文体特点相似的类型进一步归为一科,这就使得文体类型研究从汉代的个别研究开始迈向了整体综合性研究。在曹丕分类的基础上,陆机进一步将文体分为十类,即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其中除诗赋外的八类为应用文体。其分类标准和依据依然主要是各文体的风格特点。譬如他说:“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畅朗。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均是基于各文体的风格特点来归类的。后至萧统则文体分类愈加细密。《文选》把各类文体分为三十九种,其中的大部分为应用文体。他的分类依据和标准除了文体风格特点外,还考虑了各文体的适用范围。譬如他说:“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3]然此一时期对于文体之分类最为精密的当属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用了大量篇幅论述文体,将主要文体分为三十四种,三十四种之内又旁涉相关文体数十种,合计论及文体达六七十种之多。其中应用文体占据了三十四种主要文体中的二十五种。其对应用文体的分类依据有三,一是适用范围,二是性质特点,三是写作要求。且为了保证分类的缜密,他还将性质特点相似的文体放在一起加以比较分析,详细阐明其异同之处。譬如他将“章”“表”这两个文体放在一起,先从适用范围上说明两者的相同之处,“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后又指明两者的具体区别,“章以造阙……表以致策”。功用上的相似,决定了两者在写作特点和写作要求上亦有相同之处,即均应“以文为本”,均要做到“言必贞明,义则弘伟。肃恭节文,条理首尾”。而适用范围上的具体区别又使得两者在写作要求上又各有偏重,“章式炳贲,志在典谟,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这种建立在比较分析基础上的归纳分类,相较于此前的文体分类显然更加理据清晰,逻辑严密。
然不可否认此时期的文体分类整体而言亦存在归纳不当、界定不清、种类冗繁等不足,且这种情况到了后来的唐宋以至明清时期愈加突出。这一点也多为后世学者所诟病。但正如郭绍虞先生所说,时人对于文体之分类乃是筚路蓝缕之举,且是切合当时的文体发展之实际所为,不免有其时代性,因此我们对古人不必过于苛责。[4]相反,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这种文体分类的尝试对于应用写作理论发展的开拓性意义。
在对文体进行归纳分类的同时,此时的文论家同样关注到了各文体的渊源及发展演变过程,以史学眼光对各种文体的渊源流变作了追根溯源的梳理工作。关于文章的渊源,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是各文体均源于五经。譬如刘勰讲:“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2]北朝颜之推亦有类似观点:“夫文章者,原出五经。”[4]将文章渊源皆归五经,当是受自两汉兴起的宗经思想影响,显然有失偏颇。但在具体到每种文体流变过程的考察时,此时的文论家们却表现出了严谨的史学思维。在此方面较有代表性的文论家有挚虞、萧统、刘勰等,其主要观点分别集中于《文章流别论》《文选序》《文心雕龙》等论著中。其中《文章流别论》为文章分类总集,专注于文体分类汇编,兼论各文体创作之得失,但由于该书早佚,其总体风貌已不可知;《文选》是一部按文体类别编撰的诗文总集,其中既涵盖了诗、赋等纯文学作品,亦囊括了诏、诰、表、奏等应用文章。萧统在《文选序》中述及文章之起源发展过程之余,亦有对文体源流的阐述,但除了对诗、赋两种文体流变过程所述相对详细之外,对其他应用文体的表述则甚为简略。有的是列出创制该体的代表性作家,再概述性地指明其体制源头,有的只指出其发源,未述及作家及流变。就目前留存的文献来看,对应用文体流变用墨最多,论述最全,探究最细的,仍然要推《文心雕龙》。它在论及每种文体的同时,几乎对所有文体的渊源流变都尽可能地予以梳理、描述。以书体为例,先追溯其源流至战国以前,且明确其使用主体为“君臣同书”;再讲至秦汉各种体制确立,“书”的名称及其使用主体都发生了变化,臣子对君主之上书不再称“书”,而始称“表奏”,在诸王国内也称“奏书”;最后讲至后汉,“书”之名称进一步细分,上书三公府称“奏记”,上书郡将称“奉笺”。不仅梳理了文种名称的流变过程,且对文种变化的原因及各文种使用主体的变化情况都作了阐释和说明。
对文体流变的探究,体现了其时文论家强烈的文体史学意识和富有见地的理论史学眼光。这种探索不仅有益于厘清当时的文体发展脉络,为其时的文体创作提供理论指导,且对后世文体史学的诞生与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启发意义。
应用文体理论是整个文体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随着文体学的发生、发展而演变,在整个文体学发展的大背景下,自汉至魏晋到唐、宋、明、清以至现当代,有着一条清晰的演进脉络。它是各个历史时期应用写作实践的理论总结,同时对当时及其后的写作实践作出了重要的理论指导。魏晋南北朝时期是这条脉络上的一个耀眼的闪光点,此时期的理论发展奠定了应用文体的现实地位,明确了其文体功能,凸显了其文体特征,梳理了其演变历程,为此后应用文体理论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后应用文体的文种演化、写作规范、审美取向乃至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