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展开向度及其逻辑演进

2022-03-18 10:09潘智璇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总体性主客体卢卡奇

潘智璇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面对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的危机,青年卢卡奇发问“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复兴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总体性辩证法复兴的现代化是紧密相关的。”[1](P2)重新研究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青年卢卡奇思想的真实意蕴,对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创新与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作为方法论本质的总体性打碎物化意识

“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2](P49)卢卡奇将历史辩证法视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历史主客体的相互关系是历史辩证法的存在根基,将历史主客体看作统一整体的思维范式就是总体性原则。历史辩证法与卢卡奇的物化意识理论具有内在关联。

1.历史辩证法是历史范畴内的总体性

卢卡奇讨论历史辩证法时始终立足总体性原则,将历史作为总体性原则存在与效用的唯一场域,如果“排斥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就不会有总体性原则的存在”。[3]通过分析历史概念,一方面廓清历史与自然的界限,将辩证法严格限定在社会领域;另一方面弥合历史主客体的关系,突出历史辩证法同一主客体的总体性特质。卢卡奇构建的历史主客体关系的辩证法,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不同于恩格斯与黑格尔的“第三条道路”的重构与阐释。

自然辩证法是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独创性贡献。恩格斯认为,辩证法首先是关于普遍联系的科学,这一点在古希腊哲学“原始的、素朴的、但实质上是正确的世界观”那里得到了体现。与朴素世界观相对应的是朴素辩证法。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不等于朴素辩证法,即使在字面意思上二者都给人以强调辩证法存在的现实根基的印象。卢卡奇指出恩格斯“对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连提都没有提到,更不要说把它置于与它相称的方法论的中心地位了”。[4](P4)诚然,在突出辩证法的自然基础方面,恩格斯与费尔巴哈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卢卡奇注意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催生的现代自然科学已经在进行着“辩证综合”,在西方繁荣的“科学盛世”的背后自然科学俨然成为了融入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结构。自然科学一旦成为资产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就意味着其丧失了革命性的辩证法本质。卢卡奇因此把历史辩证法首先建立在对自然辩证法的否定之上。

近代哲学逐渐脱离了宗教与神学的束缚,提出了不同于先前哲学问题的任务,“不再把世界视为独立于认识主体而产生的(例如由上帝创造的)什么东西,而主要地把它把握为自己的产物。”[2](P181)可事实上,生活中仍存在不被理性消解的内容,人类似乎被束缚于自己亲手创造的“第二自然”中。黑格尔首次把处理“二律背反”问题的场域置于社会历史领域,领有出“实体即主体”道路。卢卡奇看到了黑格尔“主体即实体”背后所蕴含的关于历史的总体性原则。黑格尔哲学没有找到真正的历史主体,仍陷于主客体直观二元论的困境。卢卡奇强调辩证法在历史主客体总体性关系的建构中得到确证;辩证法来源于历史过程本身,是阶段性的历史所体现出的必然显现形式。

2.历史辩证法何以能够打碎物化意识

历史辩证法的具体性关联现实的批判。总体性原则意味着整体对局部具有统摄作用,所以历史辩证法的总体性原则是一种具体的总体性。具体事件构成有机联系的历史总体,只有透过整体视角才可以把握历史的生成变化。具体性与总体性同属于历史辩证法的同质属性。历史辩证法的具体性展示出资本主义社会不过是总体历史的特殊阶段。只有将具体的历史时代与不同的社会阶段置于历史总体中进行宏观考察,才有可能克服物化意识的僵化性。

历史辩证法的中介性唤醒理论的自觉。借助具体的总体性,历史辩证法使主体看到现实生活是被中介的存在。具体性由此带出中介性。一旦缺失中介性就会“在这种立场上,由这种中介创造出来的对象性采取直接性的形式。资本主义社会中不仅是被创造出来的客体,连着主体关于对象的意识都采取了直接性形式。中介性关联着对资本主义社会具体性的反思与革命性的建构的双重向度,要实现前者向后者的完美跳跃,卢卡奇认为必须借助理论这块跳板。

历史辩证法的革命性推动实践生成。革命性是历史辩证法蕴含的目的论特质。正因历史是在主体不断“扬弃”显像存在的过程中被推向更高阶段。无产阶级成为历史主体包含有必然性与可能性的双重向度:从必然性来讲,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苦难的群体,具有坚定的革命意志与革命决心。从可能性来讲,“无产阶级革命的前提就是唤起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并将意识革命转化为现实革命”,[5](P8)无产阶级意识对无产阶级的塑造先从改变无产阶级自身的精神世界开始,进而改变与主体关联的客观世界与客体对象。

3.历史辩证法对物化意识的“扬弃”

历史辩证法打碎物化意识的直接现实性。打碎物化意识首先在于察觉物化意识结构对人本身的背弃。历史辩证法实质是深入批判物化意识的认识活动。卢卡奇认为同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工人身上尚未枯萎的灵魂帮助其确立起与无产阶级立场相适应的历史辩证法。历史辩证法展示出的历史内在结构,在批判经验事实中否定物化意识,转向自觉意识阶段。

历史辩证法崭露自觉意识的中介现实性。自觉意识一端关联着物化意识,呈现出脱离物化意识趋势;另一端连接着成熟形态的阶级意识,孕育着无产阶级意识雏形。作为物化意识向无产阶级意识的过渡性形态,自觉意识具备不同于物化意识与阶级意识的特质:中介现实性。中介现实性要求无产阶级重新认识自身生活境遇,借助中介性的思维方式重新审视自身与对象世界的关系所以自觉意识产生作为“扬弃”物化意识的中间环节,既是对现实批判的深化,也拉开了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序幕;既是对生活直接现实性的反思,也是将生活还原为客观现实性的必要基础。

历史辩证法蕴含生活世界的客观现实性。历史辩证法的总体性强调:一旦分裂或僵化历史主客体的关系,看到的不过是直接现实性的物化世界。所以,历史辩证法作为无产阶级意识,本身就是一种实践。这一环节实质上预设了从观念到现实、从理论到实践的转变,是历史辩证法起点与结果、目的与过程统一的内在要求。生活世界的直接现实性转变为生活世界的客观现实性,关键在于对人与人之间关系本质的把握,赋予人与人关系以实质性的内容。

二、作为认识论原则的总体性生成阶级意识

以总体性为原则的认识论本质是关于历史领域的认知。总体性认识的研究范畴以历史的本质即人的社会性关系为主线,包含着共时态与历时态双重视角下的历史总观。历史不仅是总体性认识的范畴,同时也是总体性的阶级意识生成的唯一场域。

1.总体性的认识是关于历史领域的认知

历史规律性的重要体现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生成与发展历程。共时态视角中的历史是相对于局部领域的结构整体。共时态维度的历史解读主要从社会构成要素与组织结构入手。“作为认识论原则,总体性是具体的总体性,它力求在最高的思维形式中再现事物的整体联系,同时又保留个体之特殊性的存在。”[6]总体性较之于具体性更具优先性:离开整体的历史,不仅无法理解具体的历史阶段与特殊历史事实,也会陷入对历史局部领域与结构整体关系的非理性认知。所以卢卡奇一再强调,只有把抽象与孤立的事实置于整体性的历史场域中考察,才能获得对客观现实的真正认知。

历时态视角中的历史是相对于有限领域的全程总体。从历时态视角研究总体性的历史,是基于历史动态生成的前提,考察社会的发展与演进。历时态维度的总体性引导我们把当前现实批判的具体行动置于建构未来世界的宏观目标。对历时态形态的历史理解,不是单纯的阶段的划分问题,背后实际蕴含着哲学态度与阶级立场的选择。在这里,卢卡奇指出机会主义者的根本错误在于抛却了历史的动态辩证运动,一旦离开了总体性原则的根基,也就只能停留于资本主义社会营造的虚假表象之中。

共时态与历时态的双重维度显示出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来源于历史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只有当进行设定的主体本身是一个总体时,对象的总体性才能加以设定。”[8]卢卡奇更突出总体性中的主体因素。只有首先将主体自身作为一个总体因素来对待,才能开展对客体的整体性考察。具体的、现实的历史主体之间结成的社会性关系蕴含着历史的本质,其性质的不同决定着不同时代主体的质的根本差异。

2.总体性的历史是阶级意识生成的场域

历史范畴中的社会结构是生成阶级意识的客体条件。“阶级意识是基于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而产生的理性的适当的反映。”[9]“它们的存在及其继续发展才完全是以近代生产过程的发展为基础的。”[2](P118)阶级意识的发生必须以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为现实基础。卢卡奇首先对社会历史进行了类型学研究,指出影响前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因素主要为政治因素与宗教因素二者的交互作用。这一状况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发生改变。“资本主义的出现,把重点从自然生长状态转移到经济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上来。”[8](P133)为了进行商品生产,整个社会被有效组织起来。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成分简化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阵营,阶级本身就是“最接近的、特定的历史的现实”。阶级划分为阶级意识的出现提供了客观可能性。

历史范畴中现实的人是生成阶级意识的主体条件。如果说社会结构的客体条件决定了阶级意识能否产生,那么主体因素的参与决定了阶级意识的存在类型与本质规定。资产阶级企图从事物发展的阶段性把握总体性的历史态势,因此资产阶级意识是一种虚假意识,其无法在主观意识中预设出一个符合历史内在规律的目标。无产阶级可以通过自身的精神力量达到无产阶级意识。生成阶级意识的主体因素更重要的是主体对自身与现实的认识。“无产阶级即使在它处于虚假意识和实质性的错误中时,也总是渴望、向往着真理。”[7]工人本身虽然是可以买卖交换的商品,以至于其“灵魂”枯萎和畸变(只要他不是有意识的反抗);但也因此又使他人的灵魂的本质没有成为商品。

对无产阶级而言,无产阶级意识的生成内在地是一个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过程。无产阶级的行动首先是无产阶级自身的世界观、历史观和方法论的重塑。同时,卢卡奇也已然认识到确立无产阶级意识的艰巨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意识不仅要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作斗争,而且要克服自身的“心理的阶级意识”。[8]

3.总体性是无产阶级意识的本质规定性

无产阶级意识在历史主客体的互动关系中生成与发展,蕴含着主客体同一关系的总体性是无产阶级意识的根本规定性。其总体性本质主要体现在总体性的认识主体与总体性的认识内容两个方面。认识主体方面,无产阶级意识是历史主体的集体意识而非个人意识。无产阶级意识来源于工人群体对自身社会生产地位的反思。无产阶级意识的统一性与其组织性是紧密关联的。只有达到意识领域的正确且统一,才可能具备工人革命的基础。与个体工人的主观心理感知区别,无产阶级意识作为总体的无产阶级的集体认知,是工人意识的统一状态。单个工人意识只是对于自身境遇的反思,局限于个体的经验世界。认识内容方面,无产阶级意识是历史内容的反思认识而非事实经验认识。基于自身在社会生产中的特殊地位,无产阶级通过中介思维将社会历史把握为一个有机总体。因此无产阶级对历史内容的反思能看到隐藏在特殊历史阶段背后的主客体同一的总体性趋势。所以无产阶级意识本身要求无产阶级“必须把握住现实的脉动,既要成为历史的剧中人,又要成为历史的创作者”。[9]无产阶级意识不仅是关于历史的理论认知,同时也是无产阶级对待革命实践道路的态度;无产阶级意识与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本质上是同一的。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意识一旦确立,资本主义社会世界的对象性的关系就会敞开,真正生活就将开始向我们照面。因此卢卡奇强调无产阶级意识确立关键在于无产阶级意识结构的转变问题,也就是逐渐厘清目标与过程,理论与实践之间关系问题的过程。

三、作为本体论表征的总体性滞留实践前夜

认识论和方法论始终关联着对象存在的根基问题。所以卢卡奇以总体思维范式的转化尝试重构马克思主义本体论。由于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关键范畴的形而上学的理解,导致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的理解并未真正进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

1.卢卡奇的本体论是历史主客体同一的关系本体论

关系本体论的确立包含着卢卡奇对待自然与历史关系的态度。卢卡奇认为理性的人的生存状态才是辩证法的现实反映。卢卡奇本体论的意蕴在于突出主体意识的力量,强调存在者意义。由此观之,卢卡奇视域中“自然是一个社会范畴”。其实卢卡奇这一思想已经非常靠近马克思,因为马克思从未在抽象的维度即离开历史主体的维度上使用“自然”的概念。但卢卡奇没有能够完整理解马克思看待自然客体的态度,忽视了“自然的历史”。

作为革命原则的辩证法不仅属于方法论的范畴,同时也反映着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根基的问题。卢卡奇强调客体的生成发展依赖于主体的自我意识,突出无产阶级意识对革命运动的决定性作用。但由于过分强调意识的无限性,其本体论思想退回黑格尔绝对精神的立场。这一点鲜明地体现在卢卡奇阶级意识理论中。卢卡奇告诉我们,工人身上蕴含的革命灵魂是无产阶级意识生成的决定因素;但他无法为这种精神力量找到现实基础。这种思潮的历史观基础则依旧是唯心主义。[10]

2.卢卡奇的本体论包含对三个关键范畴的错误理解

否认自然界存在的客观性而高扬人的主体性。“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割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1](P21)沿着这一思路,卢卡奇以辩证法为核心界限,把“对自然的看法”与“对社会历史的看法”当作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这亦是以往哲学静态直观思维的一个通病。要切中生活世界的现实性,把握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必须采取形而上学哲学思辨方式,这也是在认识对象选择方面卢卡奇一再强调自然与历史差异的原因。卢卡奇忽视了社会存在本体论中的唯物主义转向是以自然本体论的唯物主义立场为前提的。忽视实践活动的现实性而强调理论的实践性。卢卡奇强调马克思主义中的黑格尔因素,在其哲学中预设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阶级意识,希望借助理论的力量实现改造世界的目标。卢卡奇指出,阶级意识不仅是关于实践的理论,更是一种理论的实践。工人阶级一旦确立起阶级意识,就能在其指导下开展革命运动,这一理解无疑是黑格式的,卢卡奇所描述的阶级意识统一于理论与实践、思维与存在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从外化的客体返回主体的完整运动。

遮蔽内在意识的有限性而突出精神的无限性。现实的人首先是以自然属性为基础的生物存在,其次才受制于主体之间结成的社会性关系的历史主体。所以作为意识载体的人,其本身的生存状态具有一定有限性,其意识在能动性上也具有相应局限性。黑格尔哲学的主体是绝对精神,主体意识在与世界照面中改变自身的抽象性,并且确证自身力量的主体可以祛除自身的异化状态,实现对对象的“领有”和“剥离”。卢卡奇的阶级意识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并无实质区别,本质都是自我运动的意识在精神领域实现主客体无限制的同一状态。这是由于卢卡奇忽视了马克思提到的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所固有的生存局限,从而“将有限的人抬高为神的复制品”;[12]由于无法正视人的有限性产生的非理想化状态,便把问题的解决全部推诿到现实的历史过程之中。

3.卢卡奇的本体论最终囿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

卢卡奇提出问题方面他几乎已经走到了黑格尔哲学的边缘。卢卡奇试图通过置换主体与重新设定主体运动场域实现对黑格尔本体论的超越。一是在主体置换上,卢卡奇将绝对精神转化为无产阶级。历史以具体的现实性作为生成依据。对于何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历史动力的问题,卢卡奇沿着马克思的道路,指出无产阶级才是真正的历史主体。但他却将无产阶级力量的来源归结为阶级意识。二是在主体运动场域的选择上,卢卡奇将绝对精神外化场域转换到资本主义社会大生产条件下,把对象异化视为资本主义独有的物化现象。卢卡奇这里引入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但由于对商品拜物教思想理解缺失了“资本”的关键逻辑中介,就为其本体论思想的建构留下罅隙。

“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伟大之处首先在于……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1](P335)因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并不是完全没有物质的内容。即使卢卡奇已经认识到了实践对于改造世界的重要功能;但是他将思辨活动本身视为实践,因此只能将社会历史在场问题归结为自我意识发展问题。“‘自我意识’的一端便以一种激进的费希特主义的方式发展起来并扩张开来的。”[13](P129)不过卢卡奇的思想即使与黑格尔哲学同源,但就目的论而言,二者是截然不同的:黑格尔哲学强调矛盾关系的同一方面,从而为其论证国家、市民社会与个体统一的理论基础;而卢卡奇的哲学突出矛盾关系的对抗方面,将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解决寄希望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由此可见,黑格尔哲学体现的是和解思想,本体论必然为论证同一性建立;而卢卡奇的哲学主题反映的是消除异化的革命手段,本体论旨在实现历史主客体同一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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