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场域新闻生产的戏剧化嬗变及其风险反思

2022-03-18 09:46
关键词:戏剧化场域社交

张 海 艳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新闻是信息,也是一种文化形式。从文化角度取径,传播仪式理论提出:新闻具有戏剧性,即新闻不仅仅是信息传播活动,更是一种戏剧化实践。对此,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解释:新闻是描绘戏剧性力量的行动舞台,受众作为演出的旁观者常加入到传播中,通过新闻活动,人们体认、共享情感、文化、生活方式,达成社会共识,建构群体联结(1)田秋生:《作为文化的新闻及其研究路径:基于迈克尔·舒德森和詹姆斯·W.凯瑞新闻观的探讨》,《新闻大学》,2015年第4期。。需要指出的是,传播仪式观将新闻视为戏剧,并不是放弃真实性、推崇艺术虚构性,而是旨在强调新闻这一载体所具有的共享价值和共同体建构意义。从这一维度审视新闻生产,可以发现,伴随技术不断迭代,新闻戏剧化日益突出,且快速发生嬗变。传统媒体时代,新闻戏剧化生产多侧重于故事性元素的发现与挖掘。在新技术转捩至移动互联网时代后,以微信、微博等为代表的社交平台,既是人们接收信息的重要入口,也是媒体新闻生产的重要场域。在社交媒体新闻生产实践中,以前传统媒体的受众不再是单一接收者,转而成为传播场域的积极参与者、评论者、分享者,甚至成为新闻信息的生产者;他们保持随时在线式在场,重视人际互动体验,并积极参与群体围观。缘于此,基于用户需求的生产成为社交媒体共识行为。从传统受众到新型用户,其身份和权能的变化,置重了新闻生产的戏剧化使用,并逐渐嬗变出新逻辑、新策略。本文尝试融合新闻、叙事与戏剧理论,考察、分析社交媒体场域新闻生产的戏剧化嬗变及其伦理风险,并就其改进之道略陈己见。

一、社交媒体场域新闻戏剧化生产的逻辑转变

结合新闻学、叙事学、戏剧学等视域来看,媒体新闻生产中的戏剧性核心元素,可整体概括为“故事”与“述说”两类。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最早同时论及戏剧与媒介,他指出,戏剧包括六个维度:人物、情节、思想(人物内心斗争)、场景(戏景)、措辞(对话)和音乐(2)王铭:《亚里士多德戏剧思想探析》,《戏剧之家》, 2008年第1期。。其中,措辞、音乐是媒介,场景是方式,情节、思想、人物是对象。在他看来,可以根据不同媒介、方式、对象区分不同艺术类型:悲剧、喜剧等(3)赵玉:《论文化产品的跨媒介符号生产》,《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玛丽亚·格拉贝(Maria Grabe)结合新闻分析,进一步把情节、思想称为戏剧故事元素,把场景、措辞、音乐称为叙述技巧装置(4)Grabe, Maria Elizabeth & Zhou,Shuhua.News as Aristotelian Drama:The Case of 60 Minutes.Mass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vol.6,no.3,2003.。格拉贝的叙述分析,契合于叙事学中的述说研究。布鲁纳(Edward Bruner)在谈及“叙事”时指出,叙事学蕴含着三个维度:故事(story)、论述(discourse)、述说(telling)(5)Turner,Victor W,et al.The Anthropology of Experience.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6,p.139-140.。故事研究,即时序、视角、人物功能等普遍结构探查;论述研究,侧重于文本结构之外的权力运作与意蕴建构分析;述说研究,关切受众对象,更多指向互动性社会沟通过程与实践考察。在多数叙事学研究视野中,故事、论述是常见关注,自布鲁纳等学者开始,述说面向才逐渐被予以重视。

由此观之,从传统媒体场域到社交媒体场域,缘于新技术交互特性与受众交往性新特征,新闻戏剧化生产愈发凸显,与此同时,新闻戏剧化实践也正历经生产逻辑的不同转向:从作为“故事”的叙事嬗变至作为“述说”的叙事。具体而言,在传统媒体尤其是电视媒体新闻中,矛盾、冲突、悬念等戏剧化情节手法已经开始出现。只是,这一时期的戏剧性并不密集,且更多被视为故事架构的可用技巧。因之,“故事”是传统媒体新闻戏剧化生产的核心逻辑。进入新时代后,社交媒体迅速提升了用户的参与性、能动性,此时的用户更类似于主动型“观众”,主动转发,主动分享,主动评论,主动围观。伴随此,新闻生产的交流性、体验性、互动性等社会表演面向愈加明显,也因之,社交媒体场域内的新闻戏剧性,不再只停留于故事架构,而开始呈现重共享与重沟通的“述说”特征。

总体而言,在社交媒体场域中,重社会沟通的“述说”元素已上升为新闻戏剧化生产的关键逻辑。在社交媒体新闻生产实践中,沉浸、互动、感受等人际交往意义被重现发现,共情、共观、共感成为重要叙事基点。由此,媒体新闻的情感性、交往性、视觉性等面向崛起,并获得重要位置。此种戏剧化生产趋势与特征,既打破了情节的核心地位,又置重了即时、快速更新、全方位、情感化等叙述性元素。这意味着冲突、悬念等戏剧化内容元素渐被收缩,重沟通、重述说的戏剧化形式已被放置于显著地位。媒介生产戏剧化意义的丰富、铺展,一方面预示着新闻戏剧实践从“故事文本”到“社会沟通”的阶段性演变,另一方面凸显出新闻戏剧技艺从“情节为主”至“述说前置”的关键性转化。简而言之,在社交场域的新闻生产实践中,戏剧化叙事形式愈加广泛展现并持续深化。社交媒体场域中的新闻实践行动可视为叙事主体与阅听观众的共构、塑形,在此种意义上,新闻生产已不仅仅是展演实践,更是沟通意义实现,即展演者与观阅者之间的共在感创造。

二、社交媒体场域新闻戏剧化生产的策略转变

新闻戏剧化叙事的“述说”逻辑凸显,也直接促进了生产策略的全新转变。原本“故事”逻辑下,新闻戏剧生产以情节铺展、矛盾设置、冲突呈现等内容结构策略为主;在“述说”逻辑下,言语、场景等沟通性策略逐渐上升至主导地位。言语、场景等策略与社交媒体紧密契合,并延展出全新特征:共情化叙述修辞与共在场观景体验并举。

首先,从言语作为述说因素来看,共情化叙述修辞是典型策略。关于言语,亚里士多德提出,即用词表达意义。肯尼斯·伯克认为,共同言语是形成修辞认同的重要方面(6)孙文辉:《戏剧哲学:人类的群体艺术》,湖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6页。。意义理解,一般指向认知过程,不仅可通过理性叙说实现,还可通过共通情感达成。情感化语言是社会沟通的重要密码,乔纳森·特纳(Jonathan Turner)一语中的式点明:“人类的认知、行为及社会组织的任何一方面几乎都受到情感的驱动。”(7)乔纳森·H.特纳:《人类情感:社会学的理论》,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13页。面对新技术不断迭代的趋势,瓦尔·乔根森(Karin Wahl-Jorgensen)发现,伴随数字新闻业的到来,公共话语开启了更多情感表达和个人化表达空间(8)Witschge,Tamara ,et al.The SAGE Handbook of Digital Journalism.SAGE Publication,2016,p.128-129.。社交媒体场域中,情感宣泄、情绪传播已是现象级存在,也因此,具有沟通性的情感述说成为新闻戏剧化的重要策略,并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展现,即“程度副词+情感词+标点符号”的综合使用与表情符号的独创使用。

“程度副词+情感词+标点符号”的综合使用,正逐渐成为社交媒体情感表达的程式化特征。情感词是文本情感极性的重要体现。程度副词与否定词作为特定修饰词,常与情感词一起使用,对情感倾向产生加强或者置否的效果,如“很喜欢”“轻微痛”等,一般是对原有情感倾向予以增强或减弱;如“不喜欢”“不高兴”等,往往让原有情感词语的极性与强度发生反向变化。此外,问号、感叹号等标点符号,也具有表达情感极性的效果:感叹号多与震惊、惊讶、愤怒等情绪有关,问号多与疑惑、质问、不解等情绪连接。程度副词、情感词、标点符号联动的情感叙述,已大量出现在社交媒体新闻文本中,典型如“暖心”“震惊”“超燃”“哭了”“点赞”“怀念”等常见述说,多叠加出现“!!!”“???”。本质上,“程度副词+情感词+标点符号”的三位一体方式,直抒胸臆、直陈其感,可在移情功能下开启用户共感通道,并在个体耦合、粘连后催生集体情感,因之,社交媒体文本的情感共鸣与互动叙事也得以顺然实现。

表情符号作为原创述说方式,业已成为情感沟通的常见策略。作为互联网新述说言语,表情符号具有类人际交往属性,自带情感基因。在社交媒体新闻文本中,它灵活穿插运用,并以充分的情感属性拼贴于标题、正文等任何位置。表情符号从1.0时代的微笑符号“:-)”至2.0时代的社交软件自带emoji表情,再发展到3.0时期的网民自创表情包,其已从叙事边缘漂移到显著地带。表情符号是新型、异质性言说元素,能简洁、形象表达各种情绪。作为身体缺席的线上虚拟在场表征,它还能承载具身化意义。新闻生产通过表情符号策略,不仅拓展形象化交流方式,更以情感意义赋予实现社会沟通。表情符号往往与情感文字符号叠加使用,它们作为新型同一修辞观,可在公众间快速实现意义共通,建构情感联结。

其次,从场景作为述说因子来谈,共在场的观景体验是另一典型策略。场景可视为表现媒介或者空间铺陈方式,具有叙述作用和沟通效果。亚里士多德指出,场景即是戏景,是叙事实现的重要方式(9)王铭:《亚里士多德戏剧思想探析》,《戏剧之家》, 2008年第1期。。肯尼斯·伯克指出,不同场景规范不同行动者的叙述方式(10)马丁·艾思林:《戏剧剖析》,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3-4页。。由此来看,场景既是一种空间性述说,又规范着其他叙述声音。社交场域新闻生产的视觉转向,给予了场景叙述更多的能动性、主导性。现场直播、九宫格图片、短视频等,正崛起为新闻述说显性因子,并渐与文字并重,甚至有超越趋势。有学者指出,人类祖先从认识空间和自己开始认识世界,空间能指与身体部位是人类形成认知的两个主要基础(11)林宝珠:《隐喻的意识形态力》,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6页。。社交媒体新闻生产中的场景策略,正是以空间和身体为叙述元素,并呈现隐喻效果。

空间述说策略,一般表现为现场场景的全方位捕捉。社交媒体通过空间策略可形成述说语境,并建构类剧场体验。语境从来不是沉默的陪衬,而是具备生产性的重要话语要素,可直接参与到意义互联与建构中(12)林成文:《图像、情感与视觉修辞:论“画如修辞”和“情感范型”对当下视觉文化研究的启发》,《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在传统新闻叙事中,场景更多是作为地理符号而存在的。到了新技术场域后,社交媒体常把场景推为焦点展示,并以它搭建述说沟通的空间化语境。此时,空间俨然上升为重要视觉述说符号,对个体既产生规训意义,又营造共享体验。空间策略多通过两个方面形成类剧场效果:第一,全景捕捉是最典型方式。全景再现可展示类剧场俯视效果,并快速延展集体共感,如:灾难新闻通过狼藉惨烈的宏观聚焦,意在形成慌乱、恐惧等人类一致感受和体验;正面报道通过雄伟壮阔的空间陈述,能涵盖成功、拼搏或向“好”、向“上”等共享意义。第二,色调的冷暖使用,也是场景架构空间剧场效果的重要技巧。例如,一些灾难新闻的影像中,灰暗主色调系笼罩的现场空间,呈现出困顿、悲凄的危机来袭之象,给人类似灾难大片的观感,并唤起共享性的悲剧情绪体验;同时,此类新闻中往往叠加点睛的亮色、暖色,以期实现温暖、胜利与希望等积极情感共享。如此来看,空间策略的类剧场化效果可实现共观感生成与共同性经验接受。

身体叙述策略,多表现为身体部位的标出、凸显与可见。刘涛提出,对身体部位予以视觉“标出”,是典型的修辞实践(13)刘涛:《图绘“西医的观念”:晚清西医东渐的视觉修辞实践:兼论观念史研究的视觉修辞方法》,《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11期。。身体标出的可见性操作,是社交媒体戏剧化的又一显著面向。通过此策略,社交媒体可实现以身体达沟通、以身体建认同的述说目的。在传统新闻叙事中,人物作为故事化重要元素,虽常被提及,但其表现更偏重于动作展示和性格塑造,此时的身体是笼统的,抑或是缺失的。在视觉化凸显的社交媒体叙事中,人物身体成为独特的述说符号,身体被放大、置重并可见。就身体的可见性而言,社交媒体一般通过具体部位凸显和范式展示两种办法实现。一方面,作为凸显述说方式,新闻中身体的出场多为具体部位,媒介通过特写捕捉予以放大,制造受伤的身体、坚强的身体,抑或伟岸的身体,并以这些身体体验勾连悲伤、痛苦、伟大、美好等共通文化意义。另一方面,作为述说意象,新闻中某些原型身体“造型”,具有范式理解效果。社交媒体使用身体范式造型,意在实现共享意义赋予。在社交媒体新闻文本中,“力量”型范式的使用比例最高。“力量”又称“英雄对角线”,即人的一条腿弯曲、另外一条腿与其背部构成延伸的斜线。作为典型的英雄主义符号,它可以顺利勾连出人们的崇敬感与使命感,并形成集体文化沟通与联结。

综合来看,社交媒体作为展演者,更强调述说方式。随之,情感传播、在场围观、身体体验等成为显性表达。社交媒体戏剧化生产,既以情感言语形成集体感染力,又以空间、身体等场景策略架构类剧场式体验。言语、场景策略的交替、融合,往往在铺陈有“情”又有“景”的“戏剧”后,还可快速建构“身临其境”的观感体验与“感同身受”的共情认同。

三、社交媒体场域新闻戏剧化生产的嬗变风险

在社交媒体场域中,新闻文本戏剧化生产的“述说”转向,既有现场观照、个体关注、沟通置重等正面意义,也存在情感过度化、场景过密化、公众沟通低效化等问题。

首先,情感包裹下的言语述说,存在过度使用风险。情感亲近新闻业,这已成为社交媒体场域的重要生态。情感与新闻不再是不可融合、不可调和的矛盾存在。袁光锋认为,传统新闻客观性理念排斥新闻业加入情感,近年来,社交技术改变了新闻的生产与消费方式,情感成为记者加强自身生产力的重要因子,在将情感纳入自身视野后,新闻业获得了更好、更坚实的基础(14)袁光锋:《情感何以亲近新闻业:情感与新闻客观性关系新论》,《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7年第10期。。尽管如此,这并不是说,情感话语可以无限度地接近新闻业。社交媒体场域新闻生产的戏剧化嬗变,快速而密集地置重了情感维度,虽然这会有效实现文本与公众的连接,增进公众彼此之间的理解,但同时,情感过度化渲染导致的异化现象也时有发生,如:夸张的煽情话语,肤浅的抚慰话语,虚空的祝福话语等。这些情感话语大多空洞,且又远离新闻本质,它们的泛滥使用和不断扩散,容易引发公众对媒体求真、求实等基本职责的批评与否定。

在情感过度化风险中,“心灵鸡汤”文体引发的问题最典型。作为源于中医原理的隐喻,“心灵鸡汤”文体广受追捧,并成为社交媒体戏剧化述说的常用策略。“心灵鸡汤”意指这样一种叙事风格:文本以抒情感慨为主要特点,却拙于理性剖析、乏于事实呈现(15)黄月琴:《“心灵鸡汤”与灾难叙事的情感规驯:传媒的社交网络实践批判》,《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年第5期。。鸡汤体,是社交媒体过度追求情感话语使用的结果。这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当数很多媒体社交账号曾反复刊发的“晚安”文本,其言语述说多为感叹号配合“祈祷”“祝愿”“安好”等空洞抒情词汇,并以第一、第二人称“我们”“你们”句式联合显现,有时再加之以无实质信息内容的精美图片。这些叙述元素往往共构出浓重的煽情文风,如此,新闻文本会被异化为“鸡汤体”。以“鸡汤体”为代表的情感过度化文本,在传播中已经造成显著负面影响:一方面,同情、移情叙事过多,公众热情被无谓消耗,公众情感阈值不断提高,非理性话语和情感失控成为常见现象;另一方面,公众情感过度被操纵并被预设生产,情感成为公众阅读时的机体反应,但同时一旦脱离新闻文本场,步入现实生活空间,公众却又易出现冷漠、麻木的异化状态。反复抒情、过度抒情等类似叙事行为,本质上既会降低事实传播效果,还易让公众习惯性、非理智性地阅读新闻。这些负向表现长期累积,最终会导致新闻生产难度不断增加。

其次,商业化、视觉化主导下的场景述说,存在视觉过密风险。在对沉浸体验与公众卷入的无限追求中,社交媒体文本已呈现出对“好看”或“可怕”场景的过度追求,对此,凯文·迈克尔·德卢卡(Kevin Michael Deluca)概括为“影像事件(image events)”,即媒体对视觉画面过分追求并因此获利(16)Deluca, K. M.Image Politics: The New Rhetoric of Environmental Activism.The Guilford Press,1999,p.101-102.。即是说,现场场景过密化生产,源于社交媒体的商业化和视觉化特质。社交媒体文本对现场的过度呈现主要表现为:全方位场景的过密展示与频繁叙事。现场具有直观性、冲击性的视觉吸引效果,也具有弥补文字抽象描述的优势,因此,在社交场域中,媒体文本的视觉呈现常竭尽所有技术话语,以高空俯拍、道具特写、符号捕捉等方式,力图高频并重复展现全景叙事。这些技术符码的过度使用、反复调动,虽然具有一定的传播沟通效果,但也负向效果突出。事无巨细、重复出现的现场,根本上都为指向观者的“切身感受”——激动、惊惧、恐慌甚至绝望等,感受虽在一出出场景“大片”中得以呈现,却也只是感受,而不是升华的精神交流与沟通,在此间,公众自然也无有效认知形成。例如,在灾难新闻中,现场直播、全面性回溯现场、细节性现场摄入等密集性呈现,易促发过度化聚焦与过悲性沉浸等叙述问题,因为在社交媒体的视觉悲剧中,只有悲惨,而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净化”。另外,过度美化现场、过密展示现场,会在损伤现场真实性的同时,又使得公众情感常被过激化处理,长此以往,社交媒体文本容易变成“商业美化场”,而不是事件“真实现场”。

再次,过度情感卷入与过密现场代入的戏剧方式,最终易导致公众沟通性不足、公众行动力有限等风险。戏剧化的正面意义不仅仅在于公众唤醒,更在于公众感染后的行动意义,即激发观者体验,并促使他们采取行动。就当下来看,社交媒体戏剧化生产的公众问题主要表现为两个面向:一方面,公众在社交媒体文本中的行为聚集,多由情感主导,常呈现出“乌合之众”困境。媒体情感的过度展现,会促发公众新闻理解的非理性化、负面化倾向。同时,媒体现场的过密呈现,又让公众各种情绪快速发酵、迅速堆积并激化。如此一来,有限的公众反思与行动表达言论,也常被淹没于群体情感声音中。整体看,长此以往的情绪聚集,容易误导社会沟通朝着情感过度负面面向深陷而不可自拔。另一方面,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公众在新闻卷入后的行动意义并不突出,他们更多停留于在线情感趋同表达与负向情感共识达成,线下行动几乎止步并处于缺失状态。因新闻文本而聚焦的公众虚拟联盟,多在短时间内迅速瓦解,散落的公众会很快重新转移至其他热点中,社交网络作为一堵无形之墙,隔离了线上场景与线下现实生活。大多数公众作为远离新闻地的非在地人群,在一次性卷入后,其线下真实生活依然远离新闻实践,如此来看,新闻戏剧化中的公众连接易处于游离与疏远状态之中。

总体来说,现场过度与情感过密的社交媒体文本,虽具有用户贴近性,却也是对用户的迎合甚至误导。在情感化、视觉化方式的裹挟下,新闻生产易陷入文本异化泥沼,同时,蕴藏其中的叙事风险又进一步影响着公众,让公众步入单一情感认知与一味现场围观的迷失之境。

四、社交媒体场域新闻戏剧化生产的风险规避

情感言语、现场场景的勃发,是社交媒体戏剧化生产的重要转向。如上所述,此种转向不可避免生发出情感过度透支、现场无限放大、有效沟通不足等新伦理风险。这些风险根本上源于社交媒体生产观的价值偏向,即公众被动卷入。公众被动卷入,意指社交媒体过度将视觉生产和情感叙事作为戏剧化的主要武器,而没有意识到公众不仅仅以情感、视觉方式阅读新闻、接受新闻,他们还常对理性述说、社会责任叙事保有较高追求。这即是说,戏剧化叙事不可忽视理性价值与社会责任价值。为此,一方面,在宏观意义上,面对社交场域的戏剧乱象,媒体需要将社会责任、公众服务、情感需求综合考虑,建构新型公共服务观。另一方面,在微观意义上,社交媒体应巧妙处理情感述说与理性述说的关系,发展疏离叙事,适度抽离公众沉浸,让公众保有主动性。

首先,宏观上,塑造多元又平衡的公共服务观,是具有指导性的风险化解之策。有学者指出,社交媒体具有多重角色与功能,即形象管理、关联交流、公共服务(17)贾瑞雪,李卫东:《基于社交网络演化的政府形象认知传播机制:以上海“12·31”外滩拥挤踩踏事件为个案》,《公共管理学报》,2018年第2期。。在社交技术空间中,以用户为核心,已成为媒体生产的主要出发点,随之,情感化、视觉化等述说沟通策略上升为典型特征。在这样的叙事嬗变中,媒体与公众、公众与公众间的关联交流日益增多,媒体自身形象管理也在强化、凸显。整体来说,社交媒体在生产的戏剧化转变中,已经非常重视关联交流与形象管理,并常通过自身人格化处理、情感言语、场景共感等方式完成。与此同时,在社交媒体生产过程中,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公共服务实践却多处于边缘地带,而这恰是媒体深度联结公众、促成公众有效互动的重要力量。为此,打造融合情感、交流与社会责任的新型公共服务观,变得尤为重要。社交媒体构建新型公共服务观,关键路径在于重构专业主义。重构专业主义,塑造公共服务观,并不是完全回归传统专业主义理念,而是在专业主义基础上,注重融合情感因素,强化责任元素,添加服务理念,创新形象管理。总体而言,新型公共服务观既是社交媒体专业角色、沟通角色、责任角色、服务角色的多元联动,又是这些角色的平衡协调。

其次,微观上,培育疏离叙事技巧,调动观众主动参与,是具有尝试性的创新之策。面对新闻戏剧化风险,为改变公众被动卷入,具体到述说形式来考量,情感适当抽离成为有效规避的关键之处。戏剧理论中以间离效应为核心的疏离叙事,恰为此提供了答案。疏离叙事来自德国社会批评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该理论主要针对传统戏剧过度卷入情感的消极后果而提出。布莱希特观察发现,中国京剧有时会安排演员朝向观众说话,或安排类旁白的角色穿插剧中,此种叙事具有疏离化效果。随后,他提出,在戏剧表演中,可运用特定的叙事技巧,不时提醒观众“第三者”与“戏外人”的身份,经过如此抽离后,戏剧能有效建构观众对主题的批判与反省(18)齐伟先:《媒体灾难叙事的社会意义建构:日本福岛核灾的戏剧分析》,《思与言》,2013年第1期。。疏离叙事并不是完全无情感判断或绝对脱离。相反,它恰恰是邀请观众互动或者直接参与到戏剧中,观众与戏剧本身的互动、联结因“打断”叙事而增多,观众主动性反思精神也可以在此过程中形成并发挥作用,这最终会有助于公众完成对戏剧所呈现社会问题的独立思考与价值判断。与传统戏剧情感机制相异的是,疏离叙事将观众以移情卷入再判断的理解范式置换为以理性形成认知后再做情感判断。

为规避情感过度、公众被动卷入等问题,社交媒体戏剧化生产,可从疏离叙事理论中汲取养分。即是说,社交媒体应以文本与受众的彼此互动为行动向度,发展疏离叙事,保证公众的适度情感抽离与理性交流,也只有如此,公众卷入才可能是真正有效且富有主动性的。为实现新闻疏离叙事,社交媒体需要从两方面改变:一方面,在戏剧化表现中,社交媒体需要避免过度、过密使用“我们”式的直接情绪言语,同时谨慎把握情感的使用界限,以充满温度的外视角方式展开述说,在个体遭遇、人物经历中自然激荡情感因素与心灵感触。另一方面,社交媒体应增加用户的参与实践,可以通过在线话题讨论邀请用户参与,实行观点碰撞;也可以在新闻戏剧化叙述中,广泛加入用户生产文本;还可以在述说时,把@用户的言语形式作为高频方式,加大使用比例。这些疏离叙事方式,在唤醒公众情感沟通的同时,还可激发公众理性互动与主动卷入。疏离叙事虽不是最有效之策,却对媒体戏剧化生产具有反思效果与延展意义。社交媒体疏离叙事技巧的培育,既能帮助其自身规避情感困境和商业异化,还有利于公众形成全面综合的认知、判断与反思,这些都将长远有益于传播生态保持健康有序的局面。

社交媒体崛起后,新闻作为戏剧化实践的意义更加密集、凸显。总体而言,在新技术场域中,社交媒体的戏剧化生产逻辑从故事架构嬗变为社会沟通,冲突、矛盾等内容结构策略也被言语、场景等述说策略替代。这种变化,既有以共情、共感促成社会共识与公众联结的正面意义,也同时潜藏、孕育着情感泛滥、场景异化等伦理风险。如何扬其长、避其短,增其利、去其弊,需要更加全面、深入地省思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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