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曾祥芹先生的《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

任 文 香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2021年3月15日上午，笔者随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离退休职工管理处等领导，到郑州看望病重的曾先生。曾先生穿着红色的家居服坐在轮椅上，见到我们一行人，第一句就是惜叹“以后为河南师范大学做学术贡献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接下来尽全力地说了病重以来最长的持续5分31秒的话，语调虽不再铿锵，但言辞一如既往条理清晰、思维一如既往敏捷，呼吸却已经非常急促。其中“我要自己评价的话，如果有人要继承我的学术，最核心的，我的学术精华是‘一语双文’论，代表了我的1300多万字学术成果……”。

2021年3月21日，曾先生驾鹤西去。这段时间，每次想到先生的这段话，都督促我对先生的著述进行重新研读，以深刻理解和精准把握先生的学术精髓：为什么“三栖学者”曾先生的自我评价认为其学术精华和最核心的是他在语文教育学研究领域提出的“一语双文”论？本文据此试析曾先生的实用文章学研究与“一语双文”论的渊源。

一、何为“一语双文”论？

“一语双文”论内容宏富，曾先生创作于1998年7月、发表于《长沙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的《“一语双文”论——关于语文学科内容体系的新构想》对此有较为详尽的阐述。

曾先生在文中明确指出：“我所说的一语双文是指言语作品的两种文体(文章和文学)。”在曾先生看来，简化文字和繁体文字是在文字符号层面的区分，方块文字和拼音文字是文字的两种书写体区分，文言文和语体文是汉语发展史上的两种语体区分，这些都是一个层次上的分类。而他所说的“一语双文”，既包括“语言形态的一分为二：口语和书语”，更应涵盖“文字作品的一分为二：文章和文学”。

曾先生划分“一语双文”的范畴，目的不在于基本概念的辨析，而在于对语文教育的纠偏。在他看来，语文教育以研习蕴含主观思想和情感、反映事物现象和本质的文字作品为主要内容；而这些精神产品既包括不容虚构、旨在实用的文章，也包括可以虚构、旨在审美的文学；并且，中学语文课本中，实用文章甚至占有更大的比例。从这个基本前提出发，曾先生呼吁语文教育应当更加重视文章之学。这应当是曾先生提出“一语双文”论的理论指向。

二、实用文章学研究孕育于语文教学的实践

“一语双文”论的提出，存在着较长时间的学术前路。追溯曾先生的学术历程，不能不关注其公开发表的实用文章学研究领域的第一篇极具里程碑意义的学术论文《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语文教学科学化刍议》(以下简称《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

《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创作于1977年，发表在《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被选载于《20世纪后期中国语文教育论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与被曾先生称为“现代文章学事业的开创者”(1)曾祥芹：《曾祥芹文选·实用文章学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06页。的中国文章学研究会首任会长、首都师范大学张寿康教授的《文章学古今谈》(发表在《语文战线》1980年第8期)，“堪称改革开放之初最早飘扬在狭义文章学领域的旗帜”(2)任文香，张天明：《曾祥芹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19页。。

这篇为“狭义文章学”研究发声的旗帜性文章，实则孕育于曾先生多年语文教学实践。

(一)从语文教学实际出发，提出研究文章学的问题

曾祥芹先生本科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自1958年到1980年，他在豫北偏远贫困的内黄县一中度过了22年的中学语文教学生涯。这段青春经历，使得曾先生不仅积累了丰富的中学语文教学经验，也发现了语文教育中存在的许多偏差。作为一位有思想的教育工作者，他于教学之余，针对教学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开始语文教学的研究探索。

在这期间，曾祥芹通过不懈努力，写出《教案成文、板书成纲、讲授成体》和《一题连作好》等论文，多次在全县上语文教改观摩课，在新乡地区教改经验交流会上作典型发言。通过经验积累、探索研究和成果显现，曾先生逐渐成为一位被同事称为兼具“善思的脑瓜子、善说的嘴巴子、善写的笔杆子、聪慧的耳根子、明察的眼珠子”的“语文名师”(3)任文香：《不当平庸教书匠，要做出色教育家：曾祥芹先生的成长历程及其专业成就》，《山东图书馆学刊》，2017年第5期。。当时，曾祥芹主管语文教研组，代理过全校教导主任，“全程教师”的体验，使他敏锐醒悟到“从小学低年级集中识字以后，直到初中、高中学段，语文教学主要是文章教学”(4)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由此清理和反思大学所学的语文知识，只有语言学、文艺学知识，偏偏文章学知识空缺。考虑中学语文课主要承担着培养学生读写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的能力，于是自补独著《普通文章训练》三大本——《记叙文训练》《说明文训练》《议论文训练》，各本均有基础理论、课内外例文、典型例析、练习题四个单元，共12万多字。虽未出版，却印成小册子，不仅发给学生用，而且在濮阳等地的语文师资培训班上做讲义用，努力实践着“不当平庸教书匠，要做出色教育家”的宏愿。

(二)社会文字交往主要是实用文章读写

曾祥芹在《曾祥芹文选》(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的前言《俯首甘为“拓荒牛”——我的治学道路》里，对他在教书之外因擅长多种实用文章的写作而招来的应接不暇的“文差”这样描述：

那时，我还不是党员，却经常受命为校党支部写总结，为县委、县政府写报告，为宣传部写政论，为文教局写典型调查，为泥塑阶级教育展览馆写解说词，为红色沙区的老贫农和老干部写家史、村史、革命史，为英雄模范写通讯、传记，还为蒙冤的学生家长写起诉书，为热恋的青年人写情书，清明节写悼词，国庆节写颂词……甚至领导主持会议的开场白也要“找小曾”……

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他认识到“社会文字交往主要是实用文章读写”(5)曾祥芹：《实用文章学研究·前言》，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页。，自写9本《文章学笔记》。由此可见，曾祥芹开展实用文章学研究的初心是从“语文教学实际出发，提出研究文章学的问题，希望能引起语文界、教育界和科学界的关注”(6)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同时，这篇为“狭义文章学”研究发声的旗帜性文章，实则又归旨于语文教育的需要。

三、建立文章学是实现语文教学科学化的根本条件之一

从教学经验和社会需要出发，提出语文教育要重视文章教学，大学教育要重视文章研究，这是曾先生实用文章学体系构建的开始。语文课程的多重作用和知识体系的跨学科性质，既显示它在九年义务教育中的重要地位，也表明需要多学科的共同参与和引领。随着研究的深入，曾先生意识到“建立文章学是实现语文教学科学化的根本条件之一”。

(一)语文教学的主要问题是“忽略了文章的本质”

曾先生从22年的基础语文教育实践中，发现语文教学虽历经几次较大的改革，取得了一些成功的经验，但依然有“把语文课教成政治课”“把语文课教成文学课”“把语文课教成语言课”的三种偏向需要注意，“三种偏向，究其根源，是忽略了文章的本质，没有抓住语文教学的主要矛盾”(7)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

那么，文章是什么？语文教学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研读《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发现曾先生在1980年对这些问题已经进行的至今看来依然深刻的研究，是基于语文教育的实践来建构文章学理论的雏形。

他认为，文学和文章的概念，历来都是一个内涵指向不断演变丰富的范畴。就文章而言，自古就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文章可以涵盖一般看来属于文学范畴的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等，狭义的文章则专指相对于文学范畴、没有艺术虚构的记叙、说明、议论等，以及新闻、传记、公文、论著等专业文章。在语文教学体系中，文章不同于口头语言，它是用文字组成篇章结构，以反映客观事物、表达思想感情、蕴含传达思想观念的书面语言。文章无疑立足于语言，属于语言现象，但又不能止步于语言，其中蕴含着许多非语言所能涵盖、需借助结构场景传达的立场、观点和思路等。只有表达一定思想、传达一定信息、包含一定内容的文字组织或篇章的书面语言，才能称为文章。文章也不同于文学，两者虽有重合也更有区分。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从语言到文字，再到文章、文学，文章尤其是区别于文学的实用文章，占有更大的比重，有着更为宽泛的现实需要。

而“语文教学中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不是文学教学，也不是语言文字教学，更不是思想政治教育，而是文章教学”。“‘文以载道’，语文课的思想教育宜潜移默化”，“语文课的文学教学必须服务于文章教学”，“语文课的语言教学必须从属于文章教学”。

因此，实用文章学的研究与建立势在必行而又完全可能，并将大有可为。

(二)语文教学法，要靠文章学指导

《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对语文课程的性质界定为：

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课程，应使学生初步学会运用祖国语言文字进行交流沟通，吸收古今中外优秀文化，提高思想文化修养，促进自身精神成长。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

所谓语言文字运用，实际上就是文章的研读、写作和应用。

曾先生认为，基于“‘中学语文课本’历来不是单纯文学，还有文章，甚至以文章为主”的客观实际，正如“思想政治教育要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语言教学要靠词汇学、语法学、修辞学指导；文学教学要靠文艺学指导”，“语文教学主要是文章教学，这个决定语文课性质的特殊的主要规律，只有靠文章学的指导才能解决”(8)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

文章学，简单地说就是研究一般文章的写读规律的一门学科，“不通文章学，语文教学法就失去了主要的科学依据，语文教学科学化就只能成为美丽的幻想”(9)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研读曾先生发表于1980年的《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惊叹于先生当时在文中对构建文章学以指导语文教育的思考，极具前瞻性，至今仍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指导意义。

曾祥芹提出“按文章规律办事，就应以文章读写为主线建立语文教学体系”(10)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与当今教育部规定的语文课程的教学任务“应使学生初步学会运用祖国语言文字进行交流沟通”基本吻合；

曾祥芹提出“按文章规律办事，就应以文章体裁为单元编排语文教学课本”(11)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与当今教育部在全国推行的语文统编教材的单元模块编写理念不谋而合；

曾祥芹提出“按文章规律办事，还要以多练精练为途径改进语文教学方法”(12)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与当今国家为学生减负、避免“题海战术”的精神十分契合……

有了实用文章学的指导，对提高语文教学效率的全部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的语文教学法研究是如虎添翼。由此可见，曾祥芹开展实用文章学研究的使命是：“建立科学的语文教学法的一项基本理论建设”，作为“语文教学科学化”的“一种新的甚至是主要推动力”(13)曾祥芹：《呼吁开展文章学的研究》，《安阳师专学报》，1980年第1期。。

综上，曾先生无论是提出狭义文章学的概念，还是建构实用文章学的理论体系，都是基于语文教学的实践和需要，都是与语文教育密切相关。曾先生的实用文章学研究孕育于语文教学，归旨于语文教育；不忘语文教学的初心，牢记语文教育的使命，毕生的学术精华的确凝聚于语文教育研究的“一语双文”论。正如曾先生所言：“我的科研本行是语文教育，新开的‘行当’是文章学和阅读学”，“从创新的主攻方向着眼”，“我侧重探索实用文章学和汉文阅读学，二者最终又落脚到语文教育学上来”(14)曾祥芹：《实用文章学研究·前言》，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7页。。

对于曾先生作为“三栖学者”的另一研究领域“汉文阅读学”与其语文教育研究领域的“一语双文”论的学术渊源，且待以后继续研读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