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静
(黄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签名收藏家》是英国作家扎迪·史密斯的小说。史密斯作为出生在英国的牙买加移民后裔,具有牙买加黑人、英国白人两种血统。结合切身体会,史密斯创作了大量探讨移民族裔生活环境、多种族共存以及多文化融合等移民问题的作品,是当代英国移民文学领域最具影响力的新锐女作家,受到欧美文坛学者及文学评论家们的广泛关注。近年来,国内学者对其关注日益增多,但对其作品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有待进一步深入。多数学者的研究重心在史密斯的处女作《白牙》上,对其另一部代表作《签名收藏家》关注则较少。截至2021年,检索中国知网关于《签名收藏家》的研究成果,相关学术论文仅有十余篇,多数为硕士学位论文,且研究内容和视角都集中在小说主题探讨、结构分析及身份认同等有限的几个方面。其实,在获得荣誉方面,《签名收藏家》相较《白牙》不遑多让。凭借该部小说,史密斯夺得了《犹太季刊》颁发的温盖特奖,并进入《星期日时报》青年作家奖和柑橘奖的决选阶段,进而巩固了自己在英国文坛的重要地位。在创作技巧上,《签名收藏家》进行了更大胆的尝试,创新性地运用电影“运镜”手法以及绘图,并加入了大量的中国文化书写,在对多元文化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上无疑更进一步。
《签名收藏家》的主人公亚历克斯·李·坦德姆是一个住在伦敦郊区“乐悠山”的二代移民,父亲李金·坦德姆是中国人,母亲萨拉·霍夫曼是犹太人。亚历克斯12岁的时候,父亲李金带他去伦敦市区看一场摔跤比赛。在这一天,亚历克斯第一次接触到签名收藏,但同时永远地失去了父亲。长大后,亚历克斯成为一名签名收藏家。为了获得女明星凯蒂的签名,亚历克斯持续13年坚持写信给凯蒂。当他终于如愿以偿时,朋友们却怀疑这个签名是他伪造的。为了验证签名真伪,亚历克斯冲动之下前往纽约,最终因缘际会将凯蒂带回伦敦。纽约之行既是亚历克斯的追梦之旅,也是亚历克斯最终确定自己文化身份的心理历程。扎迪·史密斯借鉴中国禅宗《十牛图》,以“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等十个阶段对应亚历克斯寻找凯蒂并帮其获得自由的情节,探讨了在种族、民族、宗教和阶级边界越来越模糊的情况下获得准确身份定位的困难。为了突出这个主题,小说运用了大量的中国元素,引用《五灯会元》和《高僧传》等大量禅宗公案,对“阴阳”及中医也着墨颇多。但由于作者对中国文化认识的局限性,作品建立在对中国社会的集体想象和虚构的基础之上。史密斯把她对中国的文学想象和虚构的叙事融为一体,对华人的描写、对中医的叙述以及对中国文化的着墨都折射出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对中国文化的“他者”视角,展现了一系列“他者”视觉下的中国刻板印象和文学想象。同时,对中国禅宗文化书写和推崇表明作者对中国文化有自己的思考和期待。
文学中的异国形象往往是作者根据自身的文化传统进行的重组、重写,掺杂着本民族的情感与观念,是一种文化构想物。法国当代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巴柔将文学作品中塑造的异国形象称为“他者”,将作者本人作为异国形象塑造者的身份称为“自我”,并指出其具有的双层递进功能,即通过塑造的他者形象表达作者对异国文化的理解,进而通过对他者形象趋向否定性的观察和评论,达到表达“自我”观点的目的。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导下,中国长久以来被视为“他者”形象。英国现代小说开创者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的作品对中国的描写就严重失真,在小说中丑化甚至妖魔化中国元素,当代英国小说家对中国文化的印象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响。扎迪·史密斯虽然反对种族主义,一直为少数族裔问题发声,但是长期沉浸在西方话语体系中,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主流社会意识的影响。此外,史密斯对中国并没有亲身体验和经历,所以她笔下的中国元素是对中国形象固化印象和文学想象的糅合。
《签名收藏家》中对华人的外貌描写是典型的“他者”视觉下的华人刻板印象,对其行为举止的揶揄也是对18世纪后“中国憎恶”的西方意识形态的承袭。因此,对有华人血统的主人公亚历克斯的外貌描写是:“小腹松软,面色灰黄,臀部像个女人。他的新眼镜放大了他双眼的弧度——他看上去难道不是更像中国人吗?”[9]2小说把他的眼睛描述为“附眼”[9]47,重点强调其具有中国人的特征——面色灰黄,眼睛狭长;对亚历克斯父亲李金的描述是身高“不到五英寸六英寸”[9]10,“小手”[9]13,“有点显小的手掌”[9]24,“一头黑直发,直发太容易湿了”[9]12,概括起来就是身材矮小、黑直发。在“他者”视角下,黑直发相较于卷发处于劣势,因为“太容易湿了”。对北京姑娘的描述则是:“眼睛上贴着单眼皮胶带,看起来和他的内双眼皮很相似。她戴着顶圆锥形苦力帽,穿了身旗袍”[9]63。作品中北京姑娘的形象与现实大相径庭,穿旗袍戴斗笠的着装在现实的中国实属罕见,小说中这种形象的呈现显然是作者对中国刻板印象和文学想象的结果。苦力帽是一种圆锥形斗笠状帽子,狭长的单眼皮和圆锥形苦力帽的形象应该来自著名的虚构人物傅满洲(FuManchu)。傅满洲是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笔下最有名的人物形象之一,该形象在西方深入人心,成为西方当年甚嚣尘上的“黄祸论”的拟人化形象代表。拥有黄色的皮肤、狭长的眯眯眼、瘦削的脸庞、八字胡、大门牙和圆锥形竹帽,穿着清朝服饰的傅满洲伴随着之后几十年的系列文学及影视作品,慢慢深入西方人的心中,逐渐成为对华人的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对史密斯的华人形象塑造有深刻的影响。虽然作者竭力挣脱并抨击种族偏见,对中国文化也有一定的期待,但作品不可避免受到长期浸润的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塑造的人物形象仍存在一定局限。
对中国礼仪文化的刻画,《签名收藏家》依然没有摆脱“他者”视角,而仍然是对他者形象的否定。亚历克斯的父亲李金改变了自己的中国姓氏,连代表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的鞠躬都羞于让儿子看到;中医黄大夫穿着不伦不类,明明行着中医之术,却穿着落魄嘻哈;因为同宗同祖而被亚历克斯主动亲近的邻居安妮塔·张一心要找南非裔男朋友。中国人物角色在西方环境下的“卑躬屈膝”“刻意迎合”显然带有作者下意识的否定意味,折射了“自我”对“他者”认知视角的俯视姿态。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下,中国文化被肤浅地固定成一个不为主流环境认可的边缘文化。
中医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但西方国家民众对其做到真实了解的并不多。《签名收藏家》中对中医形象的描写,展现了扎迪·史密斯糅合西方这种普遍印象的文化想象。李金曾经找中医黄大夫治疗头疼,黄大夫认为病因是亚历克斯封住了李金的“气门”,这种论断在西医大夫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在最终知道自己有绝症的情况下,李金依然不愿相信中医的诊断结论和治疗方法,再也没有找过中医看病,这亦是“他者”视觉下对中国文化的一种间接否定。“气门”这种近似迷信的概念与李金嗤之以鼻的态度、李金的死亡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负面效应,让读者产生中医基本等同于巫术的错觉。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内涵丰富,但小说中对黄大夫用春茶治疗亚历克斯的描述将中药和春茶混为一谈[9]62,体现了作者对中国文化了解不深,仅限于文化想象;同时,对春茶色香味的夸张贬低,体现了典型的西方文化“他者”视角。
小说对黄大夫外貌嗓音的描写是瘦削、嗓音尖细。嗓音尖细是阳刚不足的表现,与对李金“母气太盛”[9]12的描写不谋而合,也符合反派角色傅满洲的人物形象特征。在作品中,中医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被描述为令人觉得害怕甚至恐惧。主人公的父亲李金本人也是医生,在他头痛的时候,对中医的治疗有这样的描写:“他以前经常告诉自己的病人,缓解头痛很有用的一招就是把你的疼痛的区域想象成一个黏土或者橡皮泥捏成的球,你不断揉搓这个球,它就会变细,变成一条线,这样就能彻底摧毁疼痛了。这是骗人的。”[9]10这段文字显然是作者在“他者”视觉下对中医文化的虚构想象。在对中国文化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作者对中医的描述严重失真,惯用的活血化瘀的按摩手法反被歪曲成迷信行为,同时还加上“这是骗人的”评论,与真正的中医相差甚远。这进一步反映了在西方主流社会意识下,中国形象是在刻板印象影响下结合人物设定的需要想象而成。
小说中对中国元素笔墨最多的是下半卷“亚历克斯——李·坦德姆的禅宗”,其中用《十牛图》的十幅图为每一章节命名,借此隐喻亚历克斯寻找偶像凯蒂所经历的十个阶段。禅宗文化在西方的流行,与“我是谁”等身份认同问题有关,因为“对于在精神与物质、意识与潜意识方面一向有着重大分裂的一种文化,这里有一个可以提供深切而又清晰的完整之感的世界观,存在其中。因此之故,中国的人本主义与禅的自然主义深深地吸引着我们”[2]36。
中国禅学在西方受欢迎,在于“它没有被视为律法的圣典,没有一成不变的教规,没有武断独断的教条……使许多现代人对它有一种洒脱自在的感觉。”[2]6禅的实践目标对处在种族矛盾尖锐、身份认同混乱迷茫中的西方人来说有更多的实用意义,它的终极目标是“一种高度的自知及由之而来的心灵清静”[2]6。这也正是扎迪·史密斯小说中一直探讨的主题。
在《签名收藏家》中,亚历克斯的华裔身份受到犹太族裔的压制,犹太族裔又被排斥在主流社会文化之外,而以签名收藏为代表的主流社会追名逐利,让人丢失自我。亚历克斯想坚守初衷,因此处处受到压制,陷入身份迷茫的困境、苦闷和烦躁中。扎迪·史密斯让亚历克斯主动寻求自己的文化身份,亚历克斯则通过“寻牛”,即寻找凯蒂实现梦想、找回本真,并且来到“见迹”阶段。离开“犹太小镇”乐悠山寻找凯蒂的过程,是亚历克斯抛开华裔身份直面主流文化考验的开始;遇到凯蒂后,意味着亚历克斯“见牛”后的考验开始。“得牛”“牧牛”“骑牛回家”对应的是亚历克斯带回凯蒂的同时取得了事业的成果,但直到他“忘牛存人”“人牛俱忘”,放弃唾手可得的巨额财产,达到禅宗“返本还源”“入廛垂手”的境界,亚历克斯才接受了犹太教的仪式,完成了非犹太性到犹太性的转变,实现了内心的平静,破除了身份迷茫的困境。
《十牛图》有高度的象征意义,表明亚历克斯除了实现梦想外,也试图于佛教禅宗代表的东方文化中找回完整的自我。由此可见,在种族、民族、宗教和阶级界限日益难以把握的现代社会,少数族裔移民不可避免地遭遇身份困境。在外界现实困境无法破局的情况下,作者寄希望于从东方文化中获取智慧,实现内心圆融。
《签名收藏家》中蕴含丰富的中国元素,反映出作家对中国文化的强烈兴趣。但由于缺乏对中国现实和中国文化的深入了解,作者只能凭借西方“他者”视觉下中国形象的刻板印象,融合自身对东方文化的文学想象,塑造出一系列体现中国元素的人物形象,因此作品中对中国文化的描述失真。在我国综合实力大幅度提高的今天,“他者”视觉下的中国形象的刻板印象仍然根深蒂固,这一现象值得深思,负面刻板印象的形成轨迹可以为重塑中国形象提供参考。负面影视形象傅满洲在西方深入人心,而代表西方文化符号的超人、蜘蛛侠等西方英雄形象也在中国家喻户晓,反映出成功的影视人物形象的巨大影响力。因此,有效塑造典型正面中国形象迫在眉睫,文化艺术创作者也应以传递正面中国形象、传播优秀中国文化为己任。小说看似记叙的是亚历克斯对自己血统带来的身份疑惑,实则探讨的是以中国文化、犹太文化为代表的各种移民文化之间的冲突与碰撞。在身份追寻过程中,主人公面对身份的选择、取舍都反映出不同文化的排他性。当外部不同文化相互对立时,人物内心是困惑迷茫的,对自我身份的界定也是撕裂的。只有当不同文化多元共存、相互交融时,人物才能实现内心的安宁圆融。尊重和允许不同文化的存在,给文化自然融合的机会,才是解决移民文化融合与身份认同的方法。正如亚历克斯的遭遇一样,在种族、民族、宗教和阶级界限日益难以把握的现代社会,少数族裔移民不可避免地遭遇身份困境。一味追求单一文化的认同反而无法破局,像亚历克斯那样接受华裔身份、犹太裔身份、签名收藏家身份的统一,接受多文化共存,保持初心,不分彼此,才是解决文化融合、民族共存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