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连凤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如何推进哲学思想持续而系统的创新,进而使其确切把握、积极介入并切实推动社会现实发展,是当前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探讨的重要课题。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和现实关系的批判,为我们破解这一课题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值得深入探讨。而且,马克思关于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和现实关系的批判标志着马克思探讨思想与现实关系之理路的实践论转向,为我们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演进逻辑和变革实质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有必要深化对这一批判的研究。
解构抽象思想的霸权,确立思想力与行动力相统一的原则,是马克思批判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和现实关系的深层指向。针对思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给予了三重批判,对我们走出哲学研究偏离实际、创新乏力之现实困境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
前提批判是马克思理论批判的一大特色,也是其批判深刻、有力的一大原因。马克思首先揭穿了青年黑格尔派探讨思想与现实关系的抽象思想前提。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批评现代德国的批判“完全拘泥于所批判的材料”[1]197,即受限于黑格尔哲学。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现代德国的批判”谈论的所有问题都是在“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产生的。不仅是它的回答,而且连它所提出的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神秘主义。”[1]514这清晰、深刻地阐明了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哲学的依赖关系。结合马克思的相关论述,我们认为这种依赖关系表现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核心范畴的依赖。在马克思看来,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的哲学核心范畴,究其根本,都来自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只不过他们各自抓住的是“绝对精神”的不同组成部分,如施特劳斯抓住的是“实体”,布鲁诺·鲍威尔抓住的是“自我意识”,这两个范畴都属于“未加伪造”的黑格尔哲学范畴。而费尔巴哈的“人”“类”、施蒂纳的“唯一者”是“绝对精神”的变形,是黑格尔哲学范畴的“世俗化”。这种“亲缘”关系决定了“以经营绝对精神为生”的青年黑格尔派只能部分地改造黑格尔哲学,也决定了他们之间的论战不过是黑格尔哲学内部的“概念战”。正因如此,马克思毫不留情地批评布鲁诺·鲍威尔在把费尔巴哈和施蒂纳对立起来时,“完全重复了黑格尔关于斯宾诺莎和费希特所说的话”[2]101;而施蒂纳关于精神创造精神自身的系列探讨,使用的完全是“正统黑格尔派的词句”[2]157。
二是思想观点的依赖。对黑格尔哲学范畴的依赖暗含对黑格尔哲学某些思想观点的认同和沿袭。马克思在批判鲍威尔时指出:“我们在圣布鲁诺那里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对黑格尔的经常的依赖。”[2]95这种“经常的依赖”表现为对黑格尔的观点、见解的多处抄袭或重复。例如,《基督教真相》一书中关于“自我意识”的论述,就是在逐字逐句地重述黑格尔的观点,因为“这些说法甚至在语言上都同黑格尔的观点毫无区别”[1]198;关于唯物主义的物质概念与现实自然之间关系的逻辑分析,同黑格尔的“具有创造力的范畴预先存在”的观点“一字不差”[2]101。同样,马克思在施蒂纳关于历史的探讨中,也发现了其对黑格尔哲学的抄袭。如,施蒂纳关于历史的和非历史的结构的思想,黑格尔在谈到谢林时就已经说过;他用古代哲学史代替古代历史,而且完全是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想象出来的哲学史;他所理解的宗教改革史也仅仅是黑格尔所描述的;他关于教阶制的分析几乎是逐字逐句地重复黑格尔的东西。由此,马克思得出结论:施蒂纳历史态度的“特殊性”和“唯一性”表现为“利己主义者变成了黑格尔的‘笨拙的’抄袭者。”[2]183不过,马克思同时深刻指出,鲍威尔和施蒂纳对他们所抄袭的东西一点也不了解。
三是问题的依赖。思想观点总是关于某个问题的思想观点,因而总是依托一定的问题,由此引申出青年黑格尔派在探讨的问题上对黑格尔哲学的依赖。就探讨的问题本身来看,青年黑格尔派谈到的“全部问题”都是在黑格尔体系基础上产生的。有的问题直接取自黑格尔哲学,如宗教问题;有的问题则是黑格尔体系中暗含但没有被明示的问题,如关于上帝的自我认识。而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旧世界的问题:一方面,正像切什考夫斯基批评的那样,黑格尔哲学只是一种事后思考,只能反思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无法预知未来。这一点从黑格尔对哲学本身的研究中也可以得到证明。就像赫斯所说,黑格尔哲学是现在和过去的哲学,而不是将来的哲学。另一方面,黑格尔哲学与旧世界是统一的。如柯尔施所言,黑格尔哲学是资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理论表达和意识形态,而资本主义世界在马克思眼中已经属于旧世界。就解决问题的方式来看,青年黑格尔派自始至终都囿于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框架与视野。例如,马克思批判鲍威尔在解决思辨矛盾时仍然是在思辨的基地上施展伎俩。对黑格尔思辨哲学问题的依赖性,使青年黑格尔派提出的问题及其回答都具有神秘主义特征。在《形态》中,“神秘”一词绝对是个高频词,出现了50多次,如“神秘的差别”“神秘的朦胧”“神秘的对立”“神秘的联系”“神秘的科学”“神秘色彩”“神秘外壳”等。从“神秘”一词出现的具体语境来看,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针对青年黑格尔派理论的某个问题的。
四是方法的依赖。这一点主要表现为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方法的迷恋、抄袭或模仿。如施蒂纳对人的发展阶段的历史虚构,对“人”“我”“唯一者”等范畴的逻辑建构,对人道自由主义、社会自由主义、政治自由主义三者之间逻辑关系“神圣的虚构”,都表现出对黑格尔的思辨方法的“虔诚的模仿”。在《形态》中,根据对意识与生活关系的不同理解,马克思总结了两种考察历史的方法:一种是把意识看作现实的人的意识,从现实的个人出发的考察方法。马克思推崇这种方法,认为它更符合现实生活;另一种是把意识人格化为有生命的个人,从意识出发的考察方法。这种方法把历史把握为精神的生成史、发展史,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达到极致。施蒂纳对思辨方法的“虔诚的模仿”源于对这一历史考察方法的迷恋。实质上,青年黑格尔派的整个理论研究都是以这一方法为基础的。当然,青年黑格尔派并没有真正领悟黑格尔思辨方法的“奥秘”与“精髓”,无论多么“虔诚的模仿”,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拙劣的模仿”,因为这一方法中最精华的东西即辩证法被抛弃了。青年黑格尔派不但没有达到黑格尔哲学的高度,反而在许多方面低于黑格尔哲学的水平。
上述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哲学的依赖关系,与其对黑格尔哲学的整体认知与评价有很大关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认识是“黑格尔的哲学是最后的哲学”。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老年黑格尔派把写作哲学史当成主要工作,坚持“现实的就是合理的”理念,对现实的政治斗争采取回避态度。青年黑格尔派虽然看起来不像老年黑格尔派那么极端保守,但他们在“自己的头脑里和在他们的术语中”还是把自己看作黑格尔的忠实信徒。在黑格尔哲学中,思想与现实的关系是颠倒的。作为忠实信徒,青年黑格尔派延续了这种“颠倒”之误。
黑格尔哲学中的现实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具有如下规定性:第一,现实是合乎理性的存在。“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3]43这一论断,最鲜明地表达了现实的合理性特征。第二,现实是必然而非偶然的存在。黑格尔把现实看作本质与实存的统一,强调现实不是定在,不是偶然之物。偶然之物没有价值,不配享有现实的美名。第三,现实与概念具有同一性。黑格尔批判了那种把现实与看得见、摸得着的外在的感性存在等同的通常看法,认为真正的现实是理念即概念性存在,只有理性思维才能把握。这种理性现实观直接影响到黑格尔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理解。柯尔施曾指出,黑格尔“不是把哲学嵌入世界之中,更多地是把世界嵌入哲学之中”[4]51。套用此表述,也可以说,黑格尔不是把思想嵌入现实之中,更多地是把现实嵌入思想之中。这种“嵌入”关系意味着一切现实都被纳入思想的逻辑范畴,一切思想的逻辑范畴都被视为真实的存在。这就是思想的现实化与现实的思想化。对此,在《形态》中,马克思已经进行了揭示和批判:“不仅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个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1]510黑格尔不仅把整个现实的物质世界逻辑化为思想世界,而且把思想世界上升到绝对的统治地位,认为思想、观念和概念是决定性的本原,规定和支配着整个现实世界,现实的人的一切都受其统治。鲍威尔、施蒂纳等黑格尔的门徒接受了这一观点。
不过,与老年黑格尔派肯定思想统治现实的合法性、合理性不同,青年黑格尔派否定思想统治现实的合法性或合理性,并由此强烈反抗并希望停止思想、观念、概念对现实的统治。施蒂纳甚至把黑格尔意义上的思想的统治形容为思想的“最极端的强暴行为”“最高暴政和专制”。他明确指出:“现实、物质世界与思想是完全相适应的……这一切给黑格尔体系……加上了最客观的名称。然而这恰恰只是思想的最极端的强暴行为,思想的最高暴政和专制,精神的胜利,随之是哲学的胜利。”[5]80按照施蒂纳的逻辑分析,无论是精神的胜利还是哲学的胜利,都意味着思想、观念、概念最终发展成为“圣物”,现实的人“将被迫按照这些概念法规生活”[5]105,失去自主性和独立性。因此,思想、观念和概念等意识产物是现实的人的真正枷锁和一切不幸的根源。这实际上揭示了黑格尔哲学思想或文化的霸权。罗伯特·C.塔克甚至由此把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理解为具有侵略性的“极权主义”或“扩张主义”。德国哲学的批判家们都认识到了思想对人的统治和奴役。他们之间的区别仅在于两点:一是提出的解放人的方法的不同,如费尔巴哈提出用“符合人的本质”的新思想“代替”统治人的旧思想,鲍威尔主张“批判地”对待当前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施蒂纳则建议从头脑中彻底“抛弃”那些统治人的思想。二是对当时统治现实的具体思想观念的认定不同。青年黑格尔派认为,在当时的德国,宗教观念对现实发挥着“文化领导权”功能。所以,整个德国的哲学批判都聚焦于宗教观念批判,并确信这种批判是“使世界消除一切灾难的绝对救世主”[1]514。但是马克思早就明确指出,对宗教的批判只是对苦难尘世批判的“胚芽”,仅仅依靠或停留于宗教批判并不能真正消除现实世界的苦难。这表明青年黑格尔派的纯粹理论批判的方式并不能彻底解决现实的矛盾。那么,青年黑格尔派为什么对宗教观念批判这种纯粹理论批判的力量充满“绝对”的自信?马克思又依据什么坚决否定这种批判力量的绝对性?这里所涉及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意识及其产物的独立性、第一性问题。青年黑格尔派相信思想世界统治现实世界,颠倒思想与现实的关系,其中一个根本原因是把精神、意识看作人的本质,并由此把意识及其产物思想当成具有独立化外观、第一性的东西。施蒂纳从思想的、精神的方面考察历史,把迄今为止的历史仅仅理解为“精神的人的历史”,就是建立在这种逻辑预设之上。马克思则通过破解“意识之谜”否定了这种逻辑预设的真理性,解构了思想的独立性、第一性,进而论证了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与现实关系的错误所在。这一解构的逻辑展开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从意识产生的条件来看,意识一开始就与物质生产实践纠缠在一起,意识是物质生产实践的产物。在考察历史关系时,马克思写道:“只有现在,在我们已经考察了原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之后,我们才发现:人还具有‘意识’。”[1]533这里所说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分别指人类的物质生活的生产、需要的生产、社会关系的生产、生命的生产。考察这四类生产活动“之后”才发现人“还”具有意识,充分说明意识的产生与发展都是以这些物质性生产活动为基础的。这也表明意识不是超历史的、非历史的,青年黑格尔派所谓的超时空的永恒不变的思想是不存在的。
第二,从生产意识的主体来看,现实的人是自己的意识的生产者。马克思特别强调,现实的人不同于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其现实性的突出表现是他们从事一定的生产活动并受一定的社会生产条件的制约。这意在表明,生产意识的主体首先是作为实践主体存在的。意识是现实的人的意识,但现实的人不是因为有意识才成为人。马克思明确指出,“这些个人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不在于他们有思想,而在于他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1]519这就否定了唯心主义把意识看作有生命的个人、看作人的本质的谬论,也否定了思想对理解人的本质的优先性。
第三,从意识的客观内容来看,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1]525,这表明社会存在是社会意识的内容之源,社会意识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不管这种反映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都决定于一定的社会存在。这一点也适用于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他们的思想就来源于他们的社会存在,是其社会存在的反映和表达。马克思认为,即使是人们头脑中产生的“模糊幻象”,也是人们现实生活过程的反映或“必然升华物”[1]525。这样,马克思就解构了哲学、道德、宗教、神学等思想形态的独立性,也否定了其对物质世界的事实与逻辑上的先在性。当然,青年黑格尔派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第四,从表达意识的语言来看,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归根结底产生于生产物质生活的需要。马克思特别分析了“哲学语言的秘密”:“哲学家们只要把自己的语言还原为它从中抽象出来的普通语言,就可以认清他们的语言是被歪曲了的现实世界的语言,就可以懂得,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2]525否定哲学语言具备变成独立的王国或独立的力量的可能性,也就对哲学语言的独立性给予了否定。
总之,通过本体论批判,追溯意识产生的物质条件,揭示意识活动的现实主体,剖析社会意识内容的客观来源,阐明哲学、宗教等具体意识形式或意识形态的物质基础,还原哲学语言和核心范畴的现实生活根基,马克思赋予思想与现实的辩证关系以唯物主义基础,解构了思想、观念、概念等各种不同的意识产物和宗教、哲学、道德等各种理论形式的独立性、第一性。由此得出,思想并不是第一性的东西,并不具有独立性的外观,它总是建立在一定的现实存在的基础之上。以此反观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观和现实观,会发现思想、现实及其二者关系全部遭到思辨的歪曲、颠倒,最终使思想远离了现实。马克思形象地把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者》这本“圣书”比喻为“好像是按照朗福德的方法所煮出来的一碗淡而无味的杂碎汤”。之所以“淡而无味”,恰恰是因为没有一点现实的内容。离开现实内容,思想就没有了根与魂,因而会令人感到空泛无味、华而不实。
青年黑格尔派为什么会颠倒思想与现实的关系?为什么要制造思想独立化的假象?为什么始终摆脱不了思想霸权的统治?迷失于抽象思想霸权又会给实践带来什么样的消极影响?根据马克思的分析,这些问题的产生既有认识方面的局限,更有意识形态的考量。
从认识方面来看,青年黑格尔派混淆了思想与现实的界限。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把关于现实问题的词句等同于现实问题本身。马克思在批判鲍威尔时指出,“黑格尔用以反映——以歪曲的形式反映——现实冲突的那种抽象的和神秘的词句,在这个‘批判的’头脑看来就是现实冲突本身。”[2]93在鲍威尔那里,一切真正现实的存在都非实有,真正的实有只是反映“非实有”的抽象词句。他不仅把这些抽象词句实体化,而且“错误地把思想、观念、现存世界在思想上的独立化了的表现当作这个现存世界的基础”[2]93。施蒂纳也把现实的思想表达当作现实本身。用马克思的话说,在施蒂纳那里,事物与表达事物的词句、思想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有区别也只是毫无意义的“细微的区别”。这说明青年黑格尔派既不理解现实,也不理解表达现实的概念。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制造出“概念的神话”。这一神话“总是说明人对他们存在的基本条件,那种他们无力摆脱其后果的条件不理解。这种对对象本身的不理解,在思想上就表现为超验的力量以神话的形式构造现实,构造对象之间的关系、人同对象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的变化。”[6]68-69
从意识形态方面来看,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思想属于马克思所批判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对此,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意识与存在、思想与现实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顺应”了统治阶级利益的需要。当然,在青年黑格尔派那里,这种“顺应”并不是“有意为之”,更多地是思想自身的内在逻辑造成的。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与现实的关系,相信思想对现实的统治,是沿袭了思辨哲学的传统,特别是受到了黑格尔哲学的影响。而黑格尔哲学乃至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都是对现实政治的“适应”,受制并服务于现实资产阶级的统治。作为统治阶级,资产阶级需要借助理论、思想的力量,获取、维护并巩固自己对现实的统治。一般说来,普遍性是合法性、合理性的必要条件。试图获得统治地位的阶级只有把自己的特殊利益提升为普遍利益,把特殊的东西描绘为普遍的东西,再把普遍的东西美化为占统治地位的东西,才能取得整个社会的认同,从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合理性,达到实现自己阶级利益的目的。换句话说,只有把自己特殊的阶级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即制造共同利益的幻想,并使这种幻想的共同利益获得普遍利益的形式和意义而合法化,才能在社会上取得统治地位。由此,表达这一阶级统治的思想也必然成为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为此,需要借助“意识形态家”的“欺骗”和“分工”,使这些思想独立化、客观化、普遍化,扮演“历史最高统治者”的角色。
第二,青年黑格尔派“以纯思想批判代替反对现存制度的实际斗争”,不但丝毫没有触动现存制度,反而是对现存制度及整个现实世界的一种辩护。按照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逻辑,既然思想统治现实,那么只要改变表达现实世界的思想,现实世界就一定会随着改变。深入分析会发现,这种理解实际上隐含着两重分裂。
一是思想与现实的分裂。无论是以鲍威尔和施蒂纳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还是以马克思为代表的历史唯物主义者,都把“理论视为现实的自我认识”[6]66。但是,青年黑格尔派把这种“自我认识”等同于现实本身,进而使现实思想化、思想现实化,并最终使思想成为现实之上、之外的统治力量。这样做的一个消极后果就是把对现实的观念、思想、概念等“现实的影子”的斗争等同于对现实本身的斗争,从而不能真正改变现实。马克思指出,这种斗争实质上是用另一种意识取代当前的意识。这“另一种”意识,在费尔巴哈那里是“人”的意识,在鲍威尔那里是“批判”的意识,在施蒂纳那里则是“利己”的意识。从根本上说,就是通过一种新的解释来承认现存的东西,而“绝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1]516。对青年黑格尔派来说,任何东西都不要丢掉,任何现实事物都不触碰。由此,通过编造新的词句不时发出煽动性声音的青年黑格尔派却是最保守的。
与之相反,马克思辩证看待思想与现实的统一性。根据他的理解,思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多重的。针对论敌,至少有三种关系是马克思多次强调的,我们暂且将之概括为构成关系、反映关系和基础关系。简要地说,构成关系强调思想是现实的一部分,反映关系把思想看作对现实的反映,基础关系则把现实理解为思想的根基。后两种关系可以说是一体两面,密不可分。由此,马克思“总是把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当作具体的现实而不是空洞的幻想来对待的”[4]35。例如,马克思在1843年致费尔巴哈的信中强调:“谢林的哲学就是哲学掩盖下的普鲁士政治。”[7]12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思想的批判也是间接地批判德国的现实。
二是理论与实践的分裂。思想与现实的分裂必然带来理论与实践的分裂。打着思想统治现实这面大旗的青年黑格尔派,必然采取理论的方式解决现实的矛盾。这里所说的“理论的方式”相对于实践的方式,主要是指理论批判或精神批判的方式。马克思批判德国的批判家们“只承认一个现实的需要——进行理论批判的需要”[7]15。被马克思冠以“批判的批判”之名的青年黑格尔派所需要的理论批判,更多地指向对理论的批判,对现实的批判也表现为对现实的理论表达的批判。鲍威尔、施蒂纳等青年黑格尔分子执着于思想、观念、概念等意识产物的批判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把批判视为唯一的反抗现实的斗争工具,并无限夸大批判的作用。鲍威尔甚至认为,不仅“人是靠批判的行为才被创造的”,而且“人是靠批判的行为才获得解放的”[2]105。对他而言,“批判”作为把理论运用于现实的活动,可以消灭思想、词句和概念等意识产物,也可以改变、消灭现实。这也许就是他所谓的“真正理论的恐怖统治”的意义所在。但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真正理论的恐怖统治”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思想、观念等“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1]544当然,马克思并没有完全否定批判之意,他们自己的理论也以批判见长,这从其著作标题或副标题大多带有“批判”二字就可以看出来。马克思只是不满意青年黑格尔派仅仅停留于理论批判,而没有进一步深入实践批判。只有理论批判与实践批判相统一,理论才能真正发挥改变现实的功能。革命本身就是实践批判的重要形式,甚至可以说是最高形式。对当时的无产阶级来说,革命是绝对必要的:革命是他们彻底推翻统治阶级的唯一办法,而且“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东西,才能胜任重建社会的工作。”[1]543
在马克思那里,理论不是现实的全部,更不是实践。因此,理论批判不能涵盖整个现实批判,更不能代替实践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最大错误就是把理论批判视为真正的、唯一的、最高的批判,从而以理论批判代替了实践批判。但是,离开实践,纯粹的理论批判本身没有触动思想、意识的力量,更不具备征服、改变现实的力量。例如,针对施蒂纳关于青年在转变成人过程中征服世界的谬论,马克思批判地指出:“他所摧毁的只是‘青年’头颅中的‘祖国’等等思想所具有的幻想的怪影般的形象;他根本还没有触及这些思想”[2]128。脱离实践,即使他触及思想,也不能实现什么,因为“思想要得到实现,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1]320抛开实践,绝对相信思想的力量,使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带有空谈特征,从马克思对他们的一些称谓中就可以看出,如“观念的制造商”“片面的空谈家”“理论家”“哲学宣讲者”“意识形态家”等。这种空谈特征使他们的“批判成了否定一切的空洞的概念游戏”[8]90。
第三,迷惑、误导工人群众放弃反抗资产阶级统治的革命行动。这也是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与现实关系必然导致的消极实践效应。青年黑格尔派割裂思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绝对相信思想的力量,片面强调理论的批判,所以不关注、不重视作为实践主体的工人群众的力量,甚至迷惑、误导他们放弃革命行动。比如,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批判教导工人们说,只要他们在思想上征服了资本这个范畴,他们也就消除了现实的资本。”[1]274在《形态》中,马克思从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的理论逻辑出发,分析了他们对于如何消除无产阶级的苦难而可能给出的方案。例如,费尔巴哈预设了存在与本质同一,如果无产者的“存在”环境与其“本质”规定不统一,只能说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幸”,要“平心静气”地接受。施蒂纳的方案是或者安心接受,或者用幻想的方式反抗。布鲁诺则认为这种不幸之所以产生,在于无产者们没有意识到它是“源于自己精神的精神”[1]550。这些方案,或是把无产者所遭受的苦难当作由先天本质决定的必然存在,或将其看作无产阶级精神构造的虚幻的存在。前者具有宿命论色彩,后者具有观念论特征,二者都有使无产阶级放弃反抗资产阶级统治的革命行动的危害。这说明青年黑格尔派不懂得革命性的实践与实践性的革命的意义。
总之,对青年黑格尔派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看似“革命”的理论由于缺少实践环节,最终达至的不过是关于革命对象之合法性的辩护;本是极力批判、否定的对象最终却变成了顶礼膜拜的对象;叫嚣借助“革命性”的批判推翻现存一切的批判者最后却沦为“任何东西都不要丢掉”的最大的保守分子。马克思形象地称他们“自以为是狼、也被人们看成是狼的绵羊”。按照马克思思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逻辑,要彻底克服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局限,解构抽象思想的霸权,必须用现实的行动力改变德国“可悲”的现实状况,也就是用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
透过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颠倒理论与现实关系给予的三重批判,反思当前我国国内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可以发现我们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抽象思想霸权”现象和理论与现实相脱节的问题。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颠倒思想与现实关系的批判,对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等问题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实现系统创新,必须主动跳出囿于思想的“自我循环”或“内循环”的有限创新模式。囿于思想的“自我循环”或“内循环”是“抽象思想霸权”现象的典型表现,也是当前哲学创新乏力的主要瓶颈。所谓思想的“自我循环”或“内循环”,是指对思想尤其是“他者”①思想的过度依赖与迷恋,即仅从纯粹的思想出发进行哲学的学术命题或议题的创设、学术范畴或话语的创新和学术体系的转换,而不是从社会现实本身中凝练、概括、提升出来。这种不是在社会现实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哲学理论虽然也有“新”意,但其创新力特别是原创性是十分有限的。更重要的是,这种从与“他者”思想对话中生成的“新”理论,由于割裂了思想逻辑与现实逻辑的关系,对“我们”身处其中的具体现实的解释力、批判力、规范力也是非常有限的。这不仅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初衷、本性相违背,也不利于建立起我们自己的理论自信。马克思哲学的批判力之所以强大、彻底,令对手感到害怕,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核心哲学概念,如感性活动、实践、现实的个人、分工、生产等植根于具体的社会现实。只有来自社会现实的概念以及由这些概念构成的理论才能够切中社会现实,因而彰显出其他理论无法超越的巨大批判力。当然,马克思哲学并不拒斥对“他者”尤其是“先辈”思想的借鉴,因为“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传给它而它便由此出发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为前提。”[9]612马克思哲学反对的是把这些思想材料看作独立于社会现实甚至对社会现实具有至上权力的观点和做法。当代哲学要实现系统创新、持续创新,也必须克服这种认识局限。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切中社会现实,必须建构整体、有机的社会现实观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研究方法。按照马克思哲学的观点,首先,社会现实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而不是像青年黑格尔派那样用思想建构起来的抽象存在。其次,社会现实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包括经济、政治、道德、科学、哲学、生态等多种要素。正如西方学者阿塔利所言,马克思是“第一个把世界作为政治、经济、科学和哲学的整体来理解的人”[10]11。认识社会现象的本质,就是把握这些要素之间必然的、内在的联系。为此,需要全面而充分地占有各相关学科的材料。具体来说,不仅要占有哲学学科的材料,还要尽可能广泛地占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化学、生态学、生物学等各个具体学科的材料。因此,“普遍全面性”是马克思把握社会现实方法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这种“普遍全面性”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跨学科”,而是对“所有学科的整合”。也因如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研究呈现出如下特点:全面性而非片面性,具体性而非抽象性,立体化而非平面化,整体性而非碎片化,本质性而非表层性。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家恰恰缺少这种研究方法,因此他们不能像马克思那样深入社会现实内部,切中社会现实的内在矛盾与发展规律。这启示我们,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跳出哲学思想封闭的“内循环”,把握社会现实,必须自觉加强以现实问题为中心的哲学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整合。也就是说,哲学研究不能停留于跨学科的对话,还要在开放、深层对话的基础上实现多学科研究成果的整合。这既是哲学把握社会现实的重要切入点,也是其理论创新的重要生长点。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实现思想力与行动力的统一,必须加强哲学思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实践中介环节的建构。在青年黑格尔派那里,思想力和行动力是分裂的,即思想批判和现实批判是相互脱节且软弱无力的。造成这种分裂或脱节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缺少实践的中介环节,特别是缺少以实践为中介的思想与现实的贯通、互动。这也是其始终无法摆脱直观态度的根本原因。在马克思实践哲学的视域中,无论是社会现实还是反映社会现实的哲学思想,都是在人类具体的实践中生成和发展的。实践既是规范、推动社会现实和哲学思想演进的重要力量,也是检验二者是否统一的最终标准。如青年黑格尔派那样,缺少以实践为中介的思想与现实的互动,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思想“内循环”,其所激发出来的思想的创造力、解释力、批判力和影响力都是十分有限的。哲学发展史已经证明,不扎根于实践的哲学思想根本不可能深刻把握社会现实,当然也就不可能具有强大的行动力。没有行动力的思想则是无力的。不能走向实践,进而无法以之为中介把哲学与现实勾连起来,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抓不住现实本质的根本原因。要走出当前哲学研究偏离现实、思想统治现实的困境,首要选择不是从传统或西方“思想”中获取哲学研究的议题或主题,而是自觉建构以实践为中介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互动关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实现思想力与行动力的有机统一。
[注 释]
①此处所说的对“他者”思想的过度依赖和迷恋,主要是指对西方哲学思想的依赖和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