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琪涵
叠词是汉语中常见的修辞手法,在日常生活及文学作品中运用广泛。“叠词手段有显著的描绘表达作用,用来绘声描色、拟物状景、叙事写人,可以使表达更加生动、形象、真切”[1]。而在英语中,“叠词虽然偶尔也用于诗歌,但并非作为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仅仅只是为了强调”[2]。所以如何将唐诗中的叠词翻译得准确得当,是译界的难题之一。本文主要基于许渊冲教授的“三美原则”,探讨唐诗叠词英译的翻译策略,分析叠词英译之美。
唐诗是中华民族最珍贵的文化遗产之一,也是世界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唐诗顶峰莫过于盛唐诗,盛唐诗人中尤以“诗仙”李白最为杰出;其诗歌影响深远,极具浪漫主义特征,用词生动,富有想象力,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
唐朝诗人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叠词以渲染诗歌气氛,使诗文更加具体形象,同时,运用叠词还会使诗歌作品更具节奏感。据统计,在《唐诗三百首》中有69篇诗运用叠词,共计126处。由于唐诗意境深远,形式高度凝练,文体合辙押韵,诗人们在构思时需要耗费诸多时间精力,而翻译过程更属不易。尤其涉及唐诗中的叠词,“叠词作为情感的表达,给读者留下了许多想象和联想的审美空间,给中国诗歌平添了许多意味悠长的神韵”[3],因此唐诗叠词翻译需要注意其翻译方法,尽可能还原诗文原作中的意向美、音韵美、表达美。
诗歌类文学作品通常讲究语言凝练、音调优美、内容集中度高,相比于其他题材类文本翻译难度明显加大,且翻译过程中势必会造成原意的缺失,因而目前中外学者针对诗歌是否可译这一问题,仍持辩证态度。
关于诗歌是否可译,一直众说纷纭。意大利埃科宣称“译者都是背信弃义的人。”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也表示,“所谓‘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东西。”还有许多人认为诗歌可以翻译,如英国诗人T.S.艾略特曾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时感慨:“虽然语言构成了障碍,但诗歌本身却为人们提供去努力克服障碍的理由。欣赏属于另外一种语言的诗歌,就是欣赏一种对这种语言的人民的理解……要是诗没有收到外国诗的哺育,每一个国家和每一种语言的诗都会衰亡和消失。”
过去国内学者们的聚焦点主要在于诗歌译文的“忠实”层面,认为诗歌翻译很难在“不逾矩”的前提下进行创造性翻译。以闻一多先生为例,他曾断言:“它(汉诗)的好处太玄妙,太精微了,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4]160-162但目前国内翻译界的主流思想基本赞同,诗歌虽难译,但并非完全不可译。比如诗人树才曾说:“这许多译文就好像是给一首诗增加了不同的副歌,翻译就意味着丰富的可能性。”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院长郑体武也说过:“诗歌不可译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诗歌必须翻译。翻译的目的是促成不同文化、语言之间的交流”[5]。
虽然目前国内翻译大家们在翻译过程中秉承的翻译原则各不相同,同一文本有诸多译本更是常态,但这些译本中还是以许渊冲教授的翻译最为大众接受。“许渊冲先生是汉语古诗英译的顶级专家,他所翻译的中国古诗甚至被国外学者赞誉为英美文学里的一座高峰”[6]。
许渊冲教授提出,在翻译过程中应秉承“三美原则”。该理论最早可追溯至鲁迅先生在《自文学至文章》中所提到的:“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7]1-5。当时鲁迅先生谈论的是写文章的标准,而后许渊冲教授将这个理论运用到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作品中。在他看来,“三美”的重要性并不是三足鼎分的:这三原则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最后是“形美”;换句话说,押韵的“音美”和整齐的“形美”是必需条件,而“意美”却既是必需条件,又是充分条件[8]74。
《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李白诗选》于2007年12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共收录112首李白原诗及许渊冲教授的译文,其中有18首诗运用到叠词,这些诗文都颇具文学价值及艺术研究价值。
在翻译李白诗歌中的叠词时,许渊冲教授始终秉承“三美原则”,根据原文意境的不同,采用灵活的翻译方法。据笔者统计,这些翻译方法大致可以归为五类,在后文中将会一一对其阐述,并分别选取含有叠词的诗歌原文及译文进行分析,部分例子还选取了其他译者的文本进行比较。
叠词叠译法是指将汉语诗中的叠词对应翻译为两个重叠的英语单词。采取该种翻译方法的前提条件是,两个重复的英语单词能够准确表达原作含义的同时,也能传达出与原文相同的表达效果。例如李白的代表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原文: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许渊冲译:From dark,dark cloud comes rain;
On pale,pale waves mists plane.
赵彦春译:It threatens rain tho'the sky's blue;
Mist rises while water expands.
这是一首记梦诗,诗人梦游仙境名山,只见山势险峻,高耸入云。诗人构思缜密,诗文想象力丰富,令读者拍案称奇。节选的两句诗原意是乌云密布像要下一场大雨,水中波浪不断拍打产生了蒙蒙水烟。“青青”在原诗中意为“黑沉沉的”,“澹澹”描写波浪起伏动荡的画面。
许 教 授 将 青 青 译 为“dark,dark”,重 复“dark”,强调乌云颜色之深,云层之厚;“澹澹”一词译为“pale,pale”,在英语中译为“苍白的”,同时该词与后文“plane”呼应,勾勒出一幅优美的画卷:原本平静的水面因灰白色的浪花不断拍打形成了蒙蒙烟雾,让读者侧面感受到波涛汹涌的画面意境。“from”和“on”这两个词直接点明两句诗文中所含意象的位置空间关系,可以让读者在脑海中形成立体的意象美;且这两句诗歌译文,词性及字数都对仗工整,形式优美,诗尾采用相同韵脚/eɪn/,兼顾音韵美。
反观赵彦春译本,他首先引入“It”作为主语,但是经笔者反复查阅该译本全文,确认译者并未明确写明主语,如果仅为押韵而作,不仅会指代不明,而且易对读者产生困扰。其次他将“青青”一词直接译为“blue”(天蓝色),与诗文原义略有出入,无法展示黑云密布的景象;下一句译文采取直译——水面膨胀升起了雾,“澹澹”直接翻译为“expand”,该词意为“扩张”,水面暴涨与产生水雾二者关联性稍有牵强,失去了诗歌原文的朦胧意境。唐诗英译讲究“既要译其神(内容或意境),又要传其形(形式或韵律)。即既要重神似,又要重形似,形、神兼备,不能得‘意’而忘‘形’”[9]。相比之下,赵彦春版译文显然不如许渊冲版译文优美生动。
解释译法,顾名思义,是指针对原诗中部分无法直接翻译的叠词,译者会采取解释的方法进行翻译。该种译法受限较小,可以让译者本人有较大的发挥空间。比如《送友人》:
原文: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许渊冲译:We wave and you start on your way,
Your horse still neighs:“Adieu!Adieu!”
庞德译:Who bow over their clasped hands at a distance.
Our horses neigh to each other as we are departing.
该诗是一首情深意长的送别诗,诗文未见“送别”二字,作者通过刻画送别环境的描写,渲染忧伤的气氛,向读者传达出依依不舍之情。原文节选自诗文尾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诗人与友人挥手告别,但是内心的忧伤并未赘述,只写了“萧萧班马鸣”作结,两匹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不舍,发出萧萧长鸣,不忍离去,一切尽在不言中。“萧萧”意为马的长鸣声,传达凄冷之感。杜甫在《兵车行》中也运用过类似的叠词: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由于“萧萧”一词在英文中并无直接对应词,若只是拟声为“neigh”,强调动作状态,则会失去原诗叠词带来的音韵美感,以及隐藏在马鸣后的哀伤意境。此外,庞德将原诗“挥手”译为“bow over their clasped hands”,抱拳作揖,该动作虽然是中国传统礼节性动作,但用在此处已超出诗人原意,属于过度翻译。相比之下,许渊冲译本忠实原文,且加入引语,用拟人手法,解释马鸣叫的内容,将其意译为“Adieu!Adieu!”,意为“再会,再会”,重复使用该词起强调作用,在体现原诗意境美的基础上,再现了音韵美,让读者仿佛亲耳听到马儿哀哀长鸣之声,感受到诗人不忍离别之意。
此译法在许译《唐诗三百首》中比较常见,当在英语中无法找到对应叠词翻译时,可以借助介词,如in/on/by/after,此时可采取相同的词在下文中调换位置,如tear on tear,形成首尾回环,对其进行翻译。相比于叠译法,借助介词译法可在强调的同时,凸显形容对象的延续感。例如《北风行》描写雪景的诗句:
原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许渊冲译:The snowflakes from north mountains,big as pillows white,
Fall flake on flake upon Yellow Emperor's Height.
这首诗通过描写一名北方妇女盼夫君归家,最终只迎来丈夫战死,满腔悲愤,揭露了战争的罪恶,以及诗人对人民痛苦生活的同情。这两句诗主要描写雪景,诗人想象力丰富,运用夸张手法,将雪花夸张为有竹席般大小,一片一片随北风飘落在轩辕台,侧面表现燕山雪势之大,燕山地处之寒冷。许教授巧用介词,用“flake on flake”翻译“一片又一片”,强调雪花连绵不断坠落的动态画面感与节奏感,同时保留了原诗的形式美,让读者感受到燕山深冬时节的幽冷寂寥。如果直接用“each flake”则会将强调重点转移到下雪这一事情上,失去原文的意境,无法使译文读者和中文读者一样产生情感共鸣。类似的用法可以参考妥默思·康默尔在The River of Life的诗文:
Time's course to slower speeding,
When one by one our friends have gone
And left our bosoms bleeding?
在本诗中诗人也是用“one by one”表达一个一个朋友离去,让人心中充满伤悲,如果直接用“all friends”就会失去原有的连贯性,叙述所有朋友都已逝世的结果,无法表现出好友陆续离世带给诗人接二连三的打击。
省略译法,是指不翻译原诗句含有的叠词。当叠词在诗歌中并无含义,或含义不大,省略不译也不会对原文内容造成影响时,可使用该种翻译方法。该译法对译者要求度极高,需译者在完全把握原文主旨后方才可译,稍有不慎则会造成译文与原文意思出入。详见《灞陵行送别》:
原文: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许渊冲译:We part at the Pavilion Old,
The river flows its water cold.
本诗是一首送别诗,诗人于灞陵亭惜别友人,灞陵水势浩大。“诗人抒发情感往往不是情感的直接流露,也不是思想的直接灌输,而是言在此意在彼、借景抒情、咏物言志”[10]。这两句中诗人运用比兴手法,“灞水流浩浩”是实写,以浩浩流水比喻诗人对友人的万般不舍。“浩浩”指的是水势浩大。
翻译该诗文时,许渊冲教授牢牢把握原诗文重点,将“灞陵亭”直接翻译为“Pavilion Old”(老亭),诗人于破败老亭送别友人,更添凄凉之意。“翻译策略不仅要考虑译者的自身目的,而且需要考虑读者以及原文的特点”[11],如果直接译出地点灞陵,虽然忠实原文,却会破坏译文形式,且该细节对于外国译者通读译文毫无帮助。此外,许渊冲并没有将“水流浩浩”直译为“water prevails exceedingly”,而是根据诗文原意境,将它译为“water cold”(江面凄冷),以“江水寒冷”侧面反映诗人送别时内心的忧伤。同时两词组译法都采取形容词后置,押尾韵/əʊld/,形式对仗工整,读起来朗朗上口,让读者感受到一幅在破败老亭惜别友人、江面寒冷的悲凉画面,意境深远。
拟声词译法是指在英语中寻找对应模仿该类声音的词用以翻译原唐诗中的叠词拟声词。该种译法可以在保留原诗音韵美的基础上,展现原诗文的意蕴美。比如《乌夜啼》: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许渊冲译:'Neath yellow clouds the crows fly home by city wall,
They caw amid the leaves in tree tops at nightfall.
全诗首联描绘了一幅秋林晚鸦图:夕阳西下,乌鸦们从远方天空飞回巢穴,发出哑哑乌啼。“乌欲栖”点明鸦群此时状态——将栖未栖,叫声也是一天中最喧哗嘈杂之时,哪怕是普通人听了亦会觉得烦躁焦虑,更何况满腹幽怨的闺中妇人?黄昏时分,乌鸦尚且知道回家,远方的丈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短短两句即交代时间、地点、环境,以及征人思妇的满腔愁绪。
在西方诗歌中,乌鸦也通常和凄境、痛苦搭配,如美国诗人爱伦坡的长诗《乌鸦》,在暴风雨之夜,一只乌鸦向痛失心上人的青年反复吟诵“Nevermore”,让诗人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中,最终对眼前的生活绝望。
许渊冲教授在翻译时考虑到音韵美,在拟声词选择上,将“哑哑”直译为“caw”而不是“twitter”;且在准确传达原诗的基础上,选择行内韵/ɔ/,使译文保持音韵优美。此外他在诗文末尾增译了“at nightfall”,在时间线上紧承“yellow clouds”,增强译文的紧凑感与画面动态感,在描绘出傍晚时分群鸦归家飞上枝头哑哑嘶叫的画面的同时,在心理层面与美学层面上向外国读者传递出与原作同等的美感。
叠词在汉语中,尤其是在唐诗中被大量运用,而在英语中为避免重复,通常习惯省略重复的词语,两种语言习惯的差异造成翻译叠词难度加大。然而世界上并不存在两种完全能转化的语言,诗歌之间的相互翻译注定会损失部分原意,不能因此就选择不译,翻译的过程也是两种甚至多种语言互相交流、互相提升的过程。同时译者在翻译时应牢牢把握唐诗原作品的核心思想内涵,尽可能将“三美原则”用于翻译作品,灵活采用叠词叠译法、解释译法、借助介词译法、省略译法、拟声词译法等翻译方法,结合原文语境,在保留原作思想内涵的基础上,再现原诗的意向美、音韵美、表达美,让世界感受到中国传统诗歌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