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现代汉语书面语的理论主张及创作实践

2022-03-18 07:16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书面语白话语体

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书面语”是“用文字记载下来供人阅读的语言,在口语的基础上形成,使‘听、说’的语言符号系统变成‘看’的语言符号系统,在文字产生之后才出现,词汇丰富,表达更为准确”[1]12。“现代汉语书面语”可简单定义为“在现代汉民族口语的基础上形成的用汉字记载下来供人们阅读的语言”。一般认为书面语体主要包括事务语体、政论语体、艺术语体、科学语体等语文体式。①

白话文运动之前,文言文一直是汉民族的正式书面语。“直到五四运动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这才从根本上动摇了文言的统治地位”[2]2。冯胜利指出,“文言文废弃伊始,汉语的机制就开始了她‘机体再生’的历程”[3],也就是说文言文的废弃,意味着汉语开始了新的现代书面语代替旧的书面语的历程。对于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形成与发展,人们经常提及的是五四前后的陈独秀、胡适、傅斯年、鲁迅、周作人等人的突出贡献。但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形成与发展,仅仅这批文人学者的推动是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需要把这种新的书面表达形式从个人、团体扩大为社会思潮,乃至演变为国家意志。这其中,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论争、文艺大众化运动都是现代汉语书面语得以确立的重要环节。革命文学论争和文艺大众化运动虽然主要是文学问题,但实际上涉及到大众文艺的载体,因此本质上是语言文字问题。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瞿秋白不但在文艺创作和翻译外国作品方面成就斐然,而且对这些文艺的载体——语言文字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薛荣指出:“瞿秋白的语言文字学思想对现代汉语的发展和文字改革,乃至中国新文化建设都有着深远的影响。”[4]实际上,瞿秋白的理论探索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形成与发展也起着重要作用。

一、瞿秋白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理论主张

瞿秋白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认识是建立在他对当时白话文使用现状的深入观察基础之上的,同时也是建立在他个人创作实践基础之上的。

(一)瞿秋白所反对的

1.反对脱离汉语表达习惯的欧化汉语

1919 年五四运动前后,由胡适、陈独秀等人掀起的白话文运动实质上就是针对文言文书面语的改革运动。有识之士都意识到必须废止文言文,用新的白话文来表达新思想,做到“言文一致”。可是白话文作为新的汉语的书面语,如何既能精确表达思想又能达到口语和书面语一致,还需要摸索。这些先驱们深感汉语书面语表达不够精密,需要向西方语言学习,正如胡明扬所说,在这样的气氛中,“首先是在外译中,特别是英译汉的作品中,大批原先不见于汉语书面语的词语和句式频频出现了,不久也在我国作家的自创作品中出现了。这就是所谓‘欧化现象’。”[5]1

瞿秋白坚决反对文学作品中脱离汉语表达习惯的欧化汉语。1923 年12 月,瞿秋白以陶畏巨的笔名在《新青年》季刊第2 期发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指出“小说里的‘引语’至少要贴切说话的人,何况简直不成‘话’”[6]312。瞿秋白以当时一篇小说中的对话为例:

或者——“本来,为这件,我和他们大伤情感。”

瞿秋白批评“为这件”三个字,中国人,尤其是说白话的人,不会这样说话。之所以出现这样奇怪别扭的表达,是因为这是翻译过来的。

对于那些欧化的非口头用语,瞿秋白在1932年的《英雄的言语》中称之为“不是活人说的话,也不是死人说过的话,而是非驴非马的骡子话”[6]434。他讽刺夹杂着英文如“她是需要中国Russianized,而不是Americanized”之类的“绅商的小老婆的话”;嘲笑夹杂着诸如“动摇死灭的一步前进”之类不知所云的新造词语的“革命骡子的话”[6]432-434。

2.反对“五四式新文言”和“时文的文言”

除了反对违背汉语固有表达习惯的欧化语言,瞿秋白还强烈反对口语性不强的“新式文言”,特别是“五四式的新文言”。瞿秋白口中的“五四式的新文言”,是指那些“中国文言文法、欧洲文法、日本文法和现代白话以及古代白话杂凑起来的一种文字,根本是口头上读不出来的文字”[7]16。对这种夹杂着文言、外来词语、外来语法、混杂着现代白话和古白话的人们口头从来不说的生搬硬造的言语,他称之为“骡子话”。

早在1923 年,瞿秋白(署名陶畏巨)就提醒大家部分白话文有发展为“新式文言”的趋势。他说:“可是我们应当承认近年来散文和小诗都与小说不同,已经开始锻炼中国之现代的文言。譬如朱自清先生的《毁灭》……”[6]312

1931 年10 月瞿秋白(署名笑峰)在《乱弹》中批评绅商阶级不白的白话,因为带着等级的“气味”,“他们连自己大吹大擂鼓吹的所谓白话,都会变成一种新文言,写出许多新式的诗古文词。”[6]350

瞿秋白(署名史铁儿)1932 年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一文中描画了这种新式文言,如梁启超式的文言(简单地用“的吗了呢”代替“之乎者也”)、“直译式”的文章(满是囫囵吞枣式的外国文法)。他分析这种新式文言的根源,“《说文》和《康熙字典》,东文术语词汇和英文句法分析练习簿,——就是这种新式文言的来源的主体。”[6]462-469

1932 年6 月瞿秋白(笔名宋阳)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中指出中国资产阶级不能进行彻底的文学革命,是因为他们造成了一种所谓白话的新文言,他说:“现在,绅士之中有一部分欧化了,他们创造了一种欧化的新文言。”[7]13

瞿秋白曾严厉批评新诗中文言色彩浓厚的非平民语言。在1931 年12 月《新鲜活死人的诗》中,瞿秋白尖锐地指出,“中国诗人在所谓欧化的诗里面,用着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把外国诗的格律、节奏、韵脚的方法和文言腔调生吞活剥的混合起来,结果就成了一种不成腔调的腔调,他称之为“新鲜活死人的腔调”[6]394。

相较于周作人对文言的态度,瞿秋白要激烈得多。周作人认为文言的致命伤在于“思想自思想,文字自文字,写出来的时候中间须经过一道转译的手续,因此不能把想要说的话直捷的恰好的达出”[8-9],而瞿秋白则是彻底地反对使用文言,厌恶半文不白的书面语。他明确地提出工农群众没必要去研究“之”“其”“但””“资”“亦”“者”“此”“润”等等的文言汉字和所谓白话的句法[7]529-530。

瞿秋白把古文和当时诸如报刊上的电报、时评、广告、新闻、公文的语言等看作“时文的文言”,称之为“鬼话”,并把当时用这种文言写成的新闻、公文称之为“符咒”。[6]394

1932 年在《英雄的言语》中说:“这种符咒就是所谓古文文言,这是绅商的言语文字。”瞿秋白很尖锐地讽刺写着这些话语的阶层,认为他们“对着民众他是大人老爷,对着洋大人,他却是西崽”,“西崽念古文,洋大人是懂不了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因此,必须另外有一种言语。这就是用中国的文言,扣着欧洲的文法,制造出一种西崽之间的‘切口’。这可以叫做时文的文言。”[6]432-433

瞿秋白观察到社会上存在不同文体的用语各不相同的现象:有的还带有古文的文言性质(四六电报等等),有的是梁启超式的文言(法律,公文等等),有的是五四式的白话,有的是旧小说式的白话。瞿秋白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中说:“中国的汉字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混蛋的野蛮的文字了,再加上这样复杂的,互相之间显然有分别的许多种文法,这叫三万万几千万的汉族民众怎么能够真正识字读书!?这差不多是绝对不可能的事。”[7]15他反对这样复杂的、不同语体间相互迥异的用语和文法,认为这些妨碍了民众识字读书。

3.反对听不懂的“哑巴言语”

瞿秋白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语言是口语与书面语高度一致。他清楚地意识到,在中国,口语与书面语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撇开文字的因素,他认识到核心的问题是汉语已有的书面语大多数是用来看的(目治)而不是用来听的(耳治),识字者大多只能看懂但是读出来却听不懂。

瞿秋白(署名董龙)1931 年9 月在《北斗》月刊创刊号发表《哑巴文学》,指出了汉语书面语(文学语言)存在的问题是只能够给看得懂的人消遣,无法让人听懂。他指出:“任何一个先进国家的文字和言语,固然都有相当的区别,但是书本上写着的文字,读出来是可以懂得的。只有在中国,‘国语的文学’口号叫了十二年,而这些‘国语文学’的作品,却极大多数是可以看而不可以读的。”[6]359瞿秋白认识到当时的新式小说只能看不能听也不能读,这种貌似白话实则脱离口语的语言,不是文学的言语,瞿秋白称之为“哑巴的言语”[6]359-360。

不仅小说不能只能看而不能听不能读,瞿秋白认为诗歌也不可以只能看,不能读出来。在《新鲜活死人的诗》中,瞿秋白指出所谓的白话诗,仍是混杂着文言、欧美外国诗的格律节奏方法的“新鲜活死人”的腔调,这些都是读不出来的腔调。[6]395

(二)瞿秋白所主张的

1.创建一个大众能“耳治”听得懂的新语体

瞿秋白指出五四式的白话和文言一样,读出来都是听不懂的,非看着汉字不可。他批评这种“哑巴的言语”只能用于“目治”(看得懂)而不能实现“耳治”(听得懂)。瞿秋白主张创造一种能听得懂的新式白话,这种白话里可以有新名词,可以有新句法,用这种白话写出的作品在朗诵之中能听得懂,这才是“通顺的中国现代文写的作品”[6]360。

瞿秋白谈的“目治”与“耳治”问题,实际上就是口语与文学语言(书面语)的距离问题,是书面语未能与口语保持一致的问题。瞿秋白一方面是要使文学语言平民化,另一方面是要使这种语言深入到平民中去。1932 年瞿秋白(署名史铁儿)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中提出要采用离口头文学很近的故事小说、歌曲小调、歌剧、话剧、连环图画等文艺形式,并且一切作品都能够成为口头朗诵、选唱、演讲的底稿,“我们要写的是体裁朴素的东西——和口头文学离得很近的作品。”[6]471文体与语体密不可分,针对普洛大众文化水平低、识字率低的特点,瞿秋白提出要采用的诸如故事小说、歌曲小调、歌剧、话剧、连环图画等体裁的文艺作品,从语体角度看,都是俗常体,是与口语最为接近的书面语。它们的共同特点是贴近生活实际,大众能听得懂。

对翻译作品的语言,瞿秋白同样主张要“听得懂”。在针对复旦大学教授、北新书局编辑赵景深的错误观点(“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瞿秋白在1931 年发表的《苦力的翻译》一文中说:“这样的翻译错是不错,但是不顺,苦力也不需要他。因为他的‘中国话’不是中国活人嘴里讲的话,不是活人耳朵里听得懂的话。难道翻译不能够又顺又不错吗?”[6]380

1931 年12 月《论翻译——给鲁迅的信》中,瞿秋白主张各种内容的书面的白话文,都应该以听得懂为前提,即使有时因为文章内容的原因而不是语言本身。他认为真正的白话就是真正通顺的现代中国文,而这里所说的白话,包括从一般人的普通谈话直到大学教授演讲口头上说的白话。“写在纸上的说话(文字),就应当是这一种白话,不过组织得比较紧凑,比较整齐罢了。”[6]508-509

瞿秋白强调书面语要符合白话文的文法,不能随意“创造新的”,要顾及普通群众说话的习惯。瞿秋白1932 年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再次明确提出,普洛大众文艺要用现代话来写,要用读出来可以听得懂的话来写。

2.真正的用俗话写一切文章,形成“现代的中国普通话”

在瞿秋白的心目中,对于大众文艺(其实就是书面语)“用什么话写”的问题,答案是很清楚的:第一,绝对不是用文言来写。第二,不能够用五四式的白话写。包括梁启超式的文言(不用“之乎者也”,而用“的吗了呢”)、“直译式”的文章(其中的“外国字眼和外国文法并没有消化,而是囫囵吞枣的”)。第三,不能用章回体的白话来写。“那简直是文言白话混合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白话,显然不是现代中国人的话。[6]462-469

瞿秋白指出五四式的白话仍旧是士大夫的专利,和以前的文言一样。这两大类的所谓白话,都不能作为大众文艺的载体,因为制造的新词语,创造的新文法,都不是以口头上的俗话做来源的主体,而是以文言做来源的主体,没有“运用汉文的,欧美日本文的字眼,使他们尽量的容纳而消化”。他主张真正的用俗话写一切文章,形成现代的“中国普通话”。在1932 年的《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中他指出:“普通俗话的发展,必须无产阶级的文化运动来领导,就是要把这种言语做主体,用它来写一切文章。”他认为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把自己嘴里的话写出来。这种口头的俗话同样有深浅,同样有书面的和口头的分别。他提出的标准是:“当读给工人听的时候,他们可以懂得。”他对用口头俗语有坚定的自信,“无产阶级在这里有一个坚定的自信力:他们口头上所讲的话,一定可以用来写文章,而且可以写成很好的文章,可以谈科学,可以表现艺术,可以日益进步而创造出‘可爱的中国话’。”[6]462-469

瞿秋白认为虽然俗话里的字眼单调贫乏,然而平民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语正在一天天地丰富起来,他主张创造平民的诗的言语,并且坚信平民自己能够创造出平民的诗的言语。[6]394-396

3.绝对用白话做本位来正确地翻译一切东西

晚清以来,翻译国外的著作是中国社会极为重视、极为重要的工作。翻译作品作为书面语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翻译呢?

对于翻译语言,赵景深主张“宁可错些不要不顺”;鲁迅主张“宁信而不顺”,“现在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顺”;瞿秋白则提出“绝对用白话做本位来正确地翻译一切东西”的原则。

1931 年12 月,在《论翻译——给鲁迅的信》中,瞿秋白强调翻译要使用“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白话”,而“所谓绝对的白话,就是朗诵起来可以懂得的”[6]505-506。在这篇文章中,瞿秋白认为书面上的白话文,如果出现“不顺”的情况,是因为没有就着白话原有的规律,在创造新词语新句法的时候,没有顾及口头说话习惯。瞿秋白主张翻译应当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确的介绍给中国读者,且这样的直译应该用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的白话来写。[6]508-509

1932 年6 月在《再论翻译——答鲁迅》一文中,瞿秋白再次提出,翻译的语言的核心问题应该是“能否帮助现代中国文的发展”,如果不是用的现代中国文,还在用文言,或“西崽式的半文言”,或“严又陵那样的古文腔调”,那即使译文顺畅,那也“和中国现在活着的三万万几千万的活人两不相干”。

瞿秋白认为鲁迅说的“宁信而不顺”“现在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顺”,是“没有着重的注意到绝对的白话本位的原则”。瞿秋白提出,翻译的时候一方面和原文的意思完全相同(“信”),另一方面又要使这些句子是中国人嘴里可以说出来的(“顺”),认为翻译时“信”与“顺”不应当对立。[6]515-525

瞿秋白对翻译抱有很高的期待,期待翻译文学能帮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不过瞿秋白这里有一个矛盾的论述,他一方面认为必须要使用工农的言语,另一方面又认为“中国的言语简直没有完全脱离所谓‘姿势语’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谈话几乎还离不开‘手势戏’。自然,一切表现细腻的分别和复杂的关系的形容词,动词,前置词,几乎没有”。他实际想表达的,是以口头俗语为基础,以翻译补充新的词语,新的句法句式,从而创造出中国现代的新的言语——新的书面语。而他所说的绝对的白话,就是朗诵起来能听得懂的新语体。

瞿秋白在1932 年的《欧化文艺》明确指出:“革命文艺的作品,必须用完全的白话,必须用完全的现代中国文的文法去翻译。”[6]492-496

4.大胆创造精密、清楚、丰富的新的言语

瞿秋白主张以白话为本位,反对文言半文言,并不是排斥新词、新语、新句法,而是要求这些新的表现手法,要达到“能够说得出来”的条件,并且这种新的表现方法能够容纳到广大的群众生活里去。瞿秋白1932 年6 月在《再论翻译——答鲁迅》中说,在翻译甚至于自己写文章的时候,应当大胆地运用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创造新的表现方法,就必须顾到口头上“能够说得出来”的条件。他认为虽然一些新的词语和句法,因为口语中原本没有,群众最初会听不惯,但是,如果这些词语和句法能够在口头上说得出来,那就有可能使群众逐渐地接受。他说:“我不但不反对新的表现方法,而且要求这种新的表现方法能够容纳到广大的群众生活里去。”[6]515-525

瞿秋白与鲁迅都主张要“借着翻译输入新的表现法”。鲁迅认为要“装进异样的句法,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就是说新的现代汉语书面语应该容纳古代的、方言的、外国的各种合理成分。而瞿秋白认为这还不够,他认为“不但要采取异样的句法等等,而且要注意到怎么样才能够‘据为己有’”。当翻译的时候,要做到活人嘴里能够说得出来。瞿秋白提出大胆运用新的表现手法,“就是竭力使新的字眼、新的句法,都得到真实的生命,要叫这些新的表现法能够容纳到活的言语里去。”[6]515-525

瞿秋白鼓励他心目中真正的“欧化”。在1932 年《欧化文艺》中,瞿秋白说真正的“欧化”是要创造广大群众的新的文字和言语,创造广大群众的新的文艺形式。[6]492-496瞿秋白认为中国的言语非常贫乏,创造新的言语是非常重大的任务。他认为翻译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造出许多新的词语、新的句法、丰富的词汇和细腻的精密的正确的表达。因此,“对于翻译,就不能够不要求: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语介绍给大众。”“翻译——除出能够介绍原本的内容给中国读者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6]505-506

1932 年6 月的《再论翻译——答鲁迅》中,瞿秋白进一步明确提出了真正使中国言语丰富起来的方法,认为只要口头上能够说得出来,并且能够增加白话文的精密、清楚、丰富的程度,那么那些新的词语、新的句法可以来自文言,可以来自外国。他说:“我们在翻译的时候,输入新的表现法,目的就在于要使中国现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丰富。我们可以运用文言的来源:文言的字根,成语,虚字眼等等,但是,必须要使这些字根,成语,虚字眼等等变成白话,口头上能够说得出来,而且的确能够增加白话文的精密,清楚,丰富的程度……同样,我们应当用这样的态度去采取外国文的字眼和句法。”[6]515-525

1932年瞿秋白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中还提出,必要的时候,还要用土话来写。他说:“有必要的时候,还应当用某些地方的土话来写,将来也许要建立特殊的广东文福建文等等。”

二、瞿秋白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创作实践

汪禄应、郭熙(2020)将瞿秋白1919 年的白话时评与同一年鲁迅发表的《暴君的臣民》等随感作比较,发现鲁迅的随感留有明显的文白夹杂痕迹,瞿秋白的时评已是“相当地道、相当漂亮的白话,差不多就是现在的现代汉语写作”;将鲁迅1926 年的《汉文学史纲要》与1924 年瞿秋白的《现代社会学》作比较,鲁迅的学术讨论纯用文言,瞿秋白则全用现代白话。他们指出除了通俗政治读物,瞿秋白留下的学术著作和学术论文也都是用一般读者读得懂、听得明白的现代白话写的。[10]

瞿秋白主张以白话为本位,善于吸收新的表现手法,新的句法,以达到精密的、清楚的、丰富的新的言语的理想,在他的译文中也有突出的体现。

1931 年12 月在《论翻译——给鲁迅的信》中,瞿秋白校对鲁迅译的《毁灭》,并将自己有建议的译文用编号依次列出。我们选择一段文字进行比较(前者为鲁迅译文,后者为瞿秋白译文)。

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有一种——“对于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渴望着一种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这个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比较两段译文,后者显然更贴近口语,更符合汉语本身的表达习惯。前者“他心上有一种对于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宾语中心语“渴望”前是一个介词短语,跟着介宾短语的又是复杂的多层定语,而且用了书面色彩浓烈的介词“对于”——这显然是远离口语的纯粹书面语;后者“他心上渴望着一种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虽然宾语中心语前也是有多层定语,但句子结构简单得多,句义也更加显豁。

他用自己的译文说明如何完整精确地翻译原文。例如:“这些受尽磨难的忠实的人,对于他是亲近的,比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更加亲近,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瞿秋白说“‘……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时,这在口头上说起来的时候,原文的口气和精神完全传达得出。”他特意与鲁迅的译文“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对比,指出鲁迅的译文有误,一是丢掉了“甚至于”这一个字眼,二是用了中国文言的文法,所以就不能够表现出那句话的神气。[6]510-512

从上面的举例可知,瞿秋白一是坚持白话本位,坚决不用文言文法,二是不惮于借鉴西方文法——汉语口语多流水句,少用多层定语,但是我们看到瞿秋白翻译的例(1)的多层定语就很自然。他说:“我的译文,除出按照中国白话的句法和修辞法,有些比起原文来是倒装的,或者主词,动词,宾词是重复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译的。”[6]510-512由此可见,瞿秋白并不是简单地使用口语为基础的白话,而是以能否口头说出来为标准,根据实际需要对词语增补、移位,以达到既“信”又“顺”的效果。

《再论翻译——答鲁迅》中,瞿秋白明确提出需要大批最通俗的各种书籍,这些书籍运用通俗的现代中国白话文,逐渐地解释科学艺术等新名词,逐渐运用新的词语、新的句法,循序渐进地使得一般读者可以进到更高的程度,可以懂得世界的科学艺术。瞿秋白主张用白话字根来翻译新事物新名词。比如他认为 “工钱”“租钱”之类的名词,比“工资”“地租”等类的字眼容易解释得多。[6]515-525

三、结语

从瞿秋白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看,瞿秋白最核心的主张是新的书面语体除了能让读者“看”得懂,更要能“读”出来,读出来了还要能“听”得懂,这种书面语必须以口头俗语为基础。为了达到新的书面语表达更精密、更清晰、更丰富的目的,可以适当容纳欧化新词语新句法。如果文言成分变成白话,口头上能说出来,也可以吸收一部分。他甚至想到可以适当吸收方言成分。

学界对瞿秋白的语言文字思想早有关注。汪禄应从汉语规划建设的角度,认为瞿秋白汉语现代化建设的主张是采用普通话来书写“一切东西”,在汉语书面语系统中,瞿秋白明确地将口语,尤其是民众口语置于基础性地位。[11]瞿秋白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有着深远的影响。例如,汪禄应认为,20 世纪20 年代末30年代初中国翻译界长达八年的“翻译标准”论战,使得瞿秋白和鲁迅成为日后的莫逆之交,伴随两人交往的深入,鲁迅对未来“中国语文”的认识不断接近瞿秋白。[12]288

回顾瞿秋白的思想,他主张革命的文学语言应来自工人农民口头的“俗话本位”,而不是“文言本位”的改良。他认为五四式白话文还没有做到足够的口语化,因而激烈地予以批判。当然,五四以来的文学成就绝不能仅用“五四式的半文言”来评价,从这方面说,瞿秋白有其偏激的一面。但不容否定,五四以来的书面语确实受到文言影响,尤其是一些古文功底深厚的作家知识分子,写出来的书面语离口语有很远的距离,甚至有向文言返潮的趋势,瞿秋白反对“半文言”绝非空穴来风。

周作人意识到白话文文体单调,语言结构不够复杂,不足以作为艺术学问的工具[13],主张“为便利计,现在中国需要一种国语,尽他能力的范围内,容纳古今中外的分子,成为言词充足,语法精密的言文,可以应现代的实用”[8-9]。鲁迅也主张新的白话文要吸收外国文法、文言中有用成分。相比之下,瞿秋白则主张一切的借入都必须以能够容纳到口语为前提。这看似失于偏颇,因为言语只要形成为书面表达,就一定会与口语有差异,且不说纯口语的文字并不能适合所有的表达场合,社会有不同的语体需求。但他真正要倡导的,是“要用现代话来写,要用读出来可以听得懂的话来写”,是大众能“耳治”听得懂。这一主张,即使放在今天,也是现代汉语书面语应该遵循的原则。

瞿秋白重视新词语的口语性,但瞿秋白的一些新译名今天的书面语并没有完全采用,而只在口语使用,如“价格-价钱、工资-工钱、地租-租钱、利润-利钱”(后者为瞿译),这显示出书面语的发展自有其内在的规律。他所说的“白话字根的优点”也有其局限性。因为随着国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势必要求书面语的进一步典雅化。

囿于时代的局限,瞿秋白混淆了文字与语言,提出了一些激进的诸如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激进主张。但他想表达的,实际是现代汉语书面语所用的词语、句法句式应该是活跃在普通人口头的活的语言,记录这些活的语言的文字应该是易学易写好认的,从这方面看,简化汉字何尝不是易学易写好认这一理想的另一种形式的实现。

今天,当我们审视日常使用的书面语时,我们发现,现代汉语书面语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瞿秋白心目中的“现代中国普通话”:这是一个以口语为基础,口语书面语基本一致,大众能“耳治”听得懂的新语体;这是一个吸收了大量西洋句法、大量外来新词,能表达任何精密思想的、清楚、丰富的新书面语;这是一个吸收了必要的文言的字根、成语、虚词的书面语。

注释:

①《语言学名词》收有“书卷语体”(written style)词条,与“谈话语体”相对。指“运用书面语言进行各种社会性交际中形成的语文体式。……可分为事务语体、政论语体、艺术语体、科学语体等。它们各自具有特定的功能和相应的语言材料,因而表现出各自的语体特征”。见参考文献【1】第1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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