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四川总领李结任职时间考是

邱志诚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三载：“（绍熙）二年二月五日，四川总领李结言：‘利州绍兴监见管工匠一百八十七人，除招刺到监兵子弟及旧收刺军匠三十六人外，其余皆是诸处配到贷命之人，昼则重役，夜则锁鋜，无有出期。乞下铸钱司：日后遇有配到人兵，将在监执役年远者逐旋填替，发还元本州军……本监军匠最系重役而衣粮未能裹足，乞各除旧请外更与添支米二斗。’”[1]3361据此，李结出任四川总领必在绍熙二年（1191）二月以前且绍熙二年二月初仍在任。职官七三又载：因言官劾其“为县为郡为监司，皆刻剥害民之事”，绍熙元年九月二十八日“诏新任湖北运副李结差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1]4017-4018结合上一条记载，可知其初任四川总领的时间必在绍熙元年九月以后。但周必大文集所收《跋李（结）次山〈霅溪渔社图〉》却记云：“君方以尚书郎奉使全蜀，凡六十一郡之官吏，数十万之将士，莫不敛板受约束，衔枚听号令。犹念旧社不置，万里遣书，与图偕来，督践前约……姑题卷轴归之。绍熙元年三月三日，适逢丁巳，青原野夫周必大。”[2]卷18，166 据此，绍熙元年三月前李结已出任四川总领。《宋会要辑稿》两处记载凿枘相合，似不可能有误；而周跋署款缀有干支，绍熙元年三月三日确为丁巳，似亦无误之可能。因此，已有研究或从前者，认为李结任职在绍熙二年或绍熙元年至二年①；或从后者，认为其任职在绍熙元年②。笔者以前对此百思无果，去年承英国爱丁堡大学邱子臧小姐提供收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李结《西塞渔社图》高清电子图版，以卷末赵雄、阎苍舒、尤袤、王蔺诸跋按之，问题方迎刃而解。遂撰成此文，以为芹献之义云尔。

一、李结出任四川总领的时间

李结，字次山，先世河阳（治今河南孟州市）人[2]卷18，166，后居湖州。所作《西塞渔社图》③描绘了南宋时代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庄园景象，卷末跋文作者除周必大外，其余范成大、洪迈、赵雄、阎苍舒、尤袤、王藺、董其昌、沈德潜、叶恭绰等亦皆文章巨公、显宦名士。其赵雄跋（图1）云：“绍熙嗣之诏，以次山为尚书郎，出总蜀计。予适叨守潼川……居无何，予以请祠得归，方增治衡宇于内江之阴……俄而次山书来言曰：‘万里孤官，岂人之情。有词吁天，蒙恩报可。今移节湖右，出峡有日，将归老于西塞山下矣。’”文中“熙”字残损模糊，收藏馆方释读为“（绍）兴（嗣）”，仔细辨认可断其误，则李结四川总领任命出自光宗诏旨。赵雄以宁武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判潼川府（治今四川三台县）在淳熙十六年（1189）闰五月十七日④（光宗即位于该年二月一日），期间与李结颇有公务往来：“潼川盐策之□□，计府至多，月课不登，郡邑俱病。次山则蠲其苛取，而舒其期会，潼川于是复为乐国，予益知次山之能。”又李结四川总领一职前任是赵彦逾，《玉海》载“绍熙元年五月甲戌，置《绍熙会计录》……从户侍赵彦逾之请也”[3]、《宋会要辑稿》载“绍熙元年正月二十七日，宰执进呈右谏议大夫何澹札子，乞置《绍熙会计录》……令何澹同赵彦逾依已得指挥稽考以闻”[1]5804可证。赵彦逾本年正月既已在朝廷担任户部侍郎，则至晚上年底已与李结交接离任。换言之，李结淳熙十六年下半年必已出任四川总领一职。再参以周必大跋“属者奉祠归庐陵（周氏淳熙十六年五月被劾罢相，七月回到家乡吉州庐陵县[2]卷首，33）……而君方以尚书郎奉使全蜀”[2]卷18，166 语，可确知李结至晚在淳熙十六年下半年七月已出任四川总领，具体时间很可能就在七月份或稍早。无论如何，李结在淳熙十六年二月至七月之间获任四川总领是绝无可疑的。

图1 《西塞渔社图》赵雄跋

二、李结罢任及离任返乡的时间节点

绍熙元年（1190）五月二日，赵雄因所荐举之官贪腐受到责降[1]4016，遂请祠致仕，回到家乡资中，即其跋文所谓“予以请祠得归”事。数月后，赵雄收到李结致信，信中提到自己因离家乡太远，已向皇帝申请，并获命“移节湖右”（即前揭《宋会要辑稿》所记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之命）。李结对这一任命非常高兴，他认为如此则“出峡有日，将归老于西塞山下矣”——可见李结写信时正准备去湖北赴任，尚未收到罢领宫观的诏书——因此在离开四川之前特命人持书携画向曾担任过宰相的赵雄求跋。赵雄很欣赏李结，称誉他“才术敏强，所至辨治，号一时能吏”，于是欣然命笔。其作跋时间是“绍熙庚戌日南至”即绍熙元年十一月十七日，据此知其时李结仍在四川总领任上。

据前揭，绍熙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稍前，李结已收到湖北运副新任命，按宋代《职制令》规定“诸之官者……川、广、福建路限六十日（本路待阙者减半），余路三十日”[4]，则其接任者杨辅最晚十一月底必已至莅任。换言之，本年底李结已可离蜀，但春节在即，此时启程必致节日期间哀度于客旅孤舟之中，因此李结推迟至春节之后即绍熙二年正月初才动身——自荆州还蜀的阎苍舒亦作此想，二人归途遂在绍熙二年正月底交于长江风浪之上。此据阎苍舒跋（图2）得知：“次山自总领蜀计归吴，予自荆州还蜀，始识面。相与倾倒，如平生欢，出此图相示，索‘西塞渔社’及‘西塞山’七大字。舟中摇兀，勉强书之……绍熙二年正月二十五日太原阎苍舒书。”阎氏有“书画帅”之称，李结自然出图向他求跋、索字。既然绍熙二年（1191）正月李结已在归舟之中，何以《宋会要辑稿》会记载绍熙二年二月五日李结乞请将新配到人兵与利州绍兴监现管工匠“逐旋填替，发还元本州军”一事？显然其为李结离任之前的上奏，《宋会要辑稿》所记为收到公文的时间。另外，饶宗颐以阎苍舒有“索‘西塞渔社’及‘西塞山’七大字”语，遂认为《西塞渔社图》“卷前应有阎氏所书此七大字，今已不可见……则今所存此卷，一非旧观矣”[5]，此属误判。盖李结本欲在其居处湖州霅溪建造园林，尝自述云：“所居之侧有数散花洲，若经营得之，结茅其上，以待宾客，遂为渔社壮观也。西塞前荷花丛中有一湖，方圆可百顷，其员如镜”、“西塞大费买山钱，若加数年，恐可盖数椽茆屋，为容身计”⑤，《西塞渔社图》即其蓝图也。因此，李结向阎苍舒求“西塞渔社”“西塞山”七大字，应非书卷首，而是另纸书写拟为所造园林牌匾之用者。

图2 《西塞渔社图》阎苍舒跋

尤袤跋（图3）云：“渔社主人以尚书郎万里使蜀，洗手奉法，一毫不以自污。归装枵然，止朝天石一二块，真不负朝家委任之意。出示《渔社图》及赵、周、范三老跋语，欲余附名其间……予生甲辰与公同岁。”署款系时“绍熙辛亥暮春中澣”即绍熙二年（1191）三月中旬，尤袤时知太平州（治今安徽当涂县）[1]2532，[6]。李结既与尤袤同岁，则其生于徽宗宣和六年（1124），此年业已68 岁。“尚书郎”为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长二郎中、员外郎的总称，据杨冠卿编《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渔社李度支帖”[7]74-75、周必大《朝奉大夫致仕李君迎墓表》[2]卷75，689，可知其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则辛更儒《〈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考释》一文“李结之度支郎中任必在其任尚书郎之前”[7]75云云显属错误。

图3 《西塞渔社图》尤袤跋

王蔺跋（图4）云：“次山自四蜀总计奉祠东下，舟过江上，不远数十里肯来访余。余方杜门扫轨，得次山来，相对话旧，衰病顿醒。次山复出图与诸公题跋，求践前约。余虽未得重为西塞游，然不可辞也。”王跋系时于“绍煕二年（1191）五月既望”。据上文尤袤跋知李结三月中旬已东行至太平州，何以两个月后反而到了西距太平州约150 多公里的无为军庐江县（治今安徽庐江县）王蔺家中？当是其在尤袤处了解王蔺年初罢政家居的消息，于是调头西行前往拜访并求题跋。此可见李结的返乡之旅确为游览、访友的“旅程”，即使走回头路也在所不惜，并无急于归家的迫切心情。

图4 《西塞渔社图》王蔺跋

三、结语

综上，李结初任四川总领的时间在淳熙十六年（1189）光宗即位后（此又可确证赵彦逾离川入朝任户部侍郎必在此年），不久向周必大求跋；绍熙元年（1190）九月底前获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命，即向赵雄求跋；旋被弹劾，九月底罢任领祠禄；年底与下任杨辅交接离任，次年春节后方启程返乡；正月下旬舟途中与自荆州还蜀的阎苍舒相遇，向其求跋、索字；三月中旬归至太平州，向尤袤求跋；五月中旬西返吉州庐江县往访王蔺，向其求跋。一言蔽之，李结四川总领任职时间为淳熙十六年至绍熙元年。

庆元三年（1197），周必大有云：“今（李结父李迎）诸子惟如皋（幼子李绮，曾知如皋县）在”[2]卷75，689，则李结此年已卒矣——雅好绘事、葆有一个诗意栖居之梦的李结的人生走到了终点。除《西塞渔社图》外，李氏另有画作两幅，“其一泛舟湖山之下，小女奴坐船头吹笛；其一跨驴渡小桥，入深谷”[8]，范成大为其各题一绝以状之。或即因此三画，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补遗》乃许其“工山林人物”[9]。

注释：

①如唐圭璋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3册第1516 页；雷家圣：《聚敛谋国：南宋总领所研究》附表二《四川总领与宣抚使、制置使年表》，台北：台湾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3 年，第187 页。

②如饶宗颐：《李结〈霅溪渔社图〉及其题识有关问题研究》，《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13 卷《艺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291页；傅熹年：《访美所见中国古代名画札记》，《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傅熹年卷）》，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 年，第162 页。按：傅先生据周必大跋“以尚书郎奉使全蜀”语认为李结所任为四川都转运使，误。

③此画作者又有北宋王诜一说，系明清时人为增画身价而谬指，徐复观、傅熹年先生早已论定。参见徐复观：《张大千〈大风堂名迹〉第四集王诜〈西塞渔社图〉的作者问题》，《徐复观全集（论艺术）》，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年，第104-110 页；傅熹年：《访美所见中国古代名画札记》，《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傅熹年卷）》，第159 页。又，饶宗颐认为收藏馆方所定名《西塞渔社图》不确，依周必大跋“宜称《霅溪渔社图》”（《李结〈霅溪渔社图〉及其题识有关问题研究》，《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13 卷《艺术》，第286 页），实际上周跋仅云“（李结）字次山，卜筑霅溪，又号渔社”，无法推知；而周氏文集《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之目为编刻者所加，原作无之（见《西塞渔社图》卷末），亦不能为据。且阎苍舒跋（图3）有李结“出此图相示，索‘西塞渔社’及‘西塞山’七大字”之语，显然李氏画作定名《西塞渔社图》无误。

④《宋史》卷36《光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696 页。按：原文为“改判资州”，“资州”为“潼川府”之误。据《宋会要辑稿》职官五四之二六知：“绍熙元年六月二十四日诏：‘宁武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判（同）[潼]川府、降益川郡国开（‘国开’二字衍）公赵雄充醴泉观使，在外任便居住（从其请也）。’”（第3590 页）——就是说至次年六月赵雄都在判潼川府任上。且据赵跋自述“予适叨守潼川……居无何，予以请祠得归”（图2），其自判潼川府任请祠致仕，无判资州事，与《宋会要辑稿》合。⑤辛更儒：《〈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考释》，《文献》2010 年第1 期，第74 页。按：四库本《客亭类稿》已将卷首《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删去，辛文系据收藏于国家图书馆的宋刻残本释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