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缪荃孙与传世珍籍《宋会要辑稿》的整理与刊印

2015-03-17 03:15关永礼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永乐

关永礼

(民进中央《民主》杂志社,北京100035)

清乾隆朝纂修《四库全书》,从号称“遗书渊薮”的《永乐大典》中辑出佚书385种,4 946卷。嘉庆十三年(1808年)十月,嘉庆帝下诏于文颖馆编修《全唐文》,奉旨编校的馆臣具名者有正总裁官3人、副总裁官7人、总阅官5人、提调官3人、提调兼总纂官3人、总纂官6人、纂修官21人、协修官及收掌官20人。徐松为提调兼总纂官之一[1]。开馆编修《全唐文》,馆臣除辑录唐代佚文之外,又从《永乐大典》中纂出佚书遗篇甚伙,其中以徐松所辑《宋会要辑稿》享名最著。张忱石《永乐大典史话》认为:“嘉庆间修《全唐文》和道光时重修一统志,也利用过《永乐大典》,翰林院的一些对古代文化典籍有兴趣的人,都做过辑佚工作,其中以徐松最有远见,魄力也大,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他辑出的《宋会要》有五百卷,《宋中兴礼书》、《续中兴礼书》有一百五十卷,像这些上百卷的大书,四库馆臣都没有能办成,却由徐松完成了。”[2]

徐松(1781-1848),字星伯。原籍浙江上虞,自幼随宦京师,遂入籍顺天府大兴。嘉庆五年(1800年)中举,嘉庆十年(1805年)会试以二甲第一名中进士,授编修,入值南书房。“大学士董诰心重其渊雅有俊才,一切应奉文字率委之。会诏与纂辑唐文,因遍视四库,读未见书,并采辑《永乐大典》之能成卷帙者。”[3]464在馆期间,他从《永乐大典》中辑佚之书颇多。会要,是中国史籍重要体裁之一,与纪传、编年、纪事本末并重,也与四体之外的帝王实录、起居注、日历、政典宪章、玉牒以至私家著述的典、志、考、录、略、记相辅并行。会要的编纂形式为摭拾一代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邦交等各朝典章制度的沿革变迁,依据时次先后,分门别类荟萃于一书。其所记内容常为正史所不载,因此可与多种史籍参稽互证,共相发明,历来被治史者所珍视[4]136。会要体始于唐德宗时代,苏冕、苏弁兄弟利用家藏典籍,编次高祖至德宗朝之事,撰成《会要》40卷。宣宗时,诏令崔铉撰次德宗以来至宣宗大中七年(853年),以续苏氏《会要》,名《续会要》40卷。宋朝开国,王溥受命续修宣宗以后之事,止于唐末,成《唐会要》一百卷[5]。嗣后,宋人编纂当朝会要,寝成风尚。据《玉海》、《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和各本纪记载,宋代修纂的会要,前后成书10余种,总计在2 000卷以上。其中《庆历国朝会要》(又称《三朝国朝会要》)150卷、《元丰增修五朝会要》(又称《国朝会要》、《六朝国朝会要》)300卷、《政和重修会要》110卷、《乾道续四朝会要》(又称《续会要》)300卷、《乾道中兴会要》200卷、《淳熙会要》368卷、《嘉泰孝宗会要》200卷、《庆元光宗会要》100卷、《嘉泰会要》325又改正115卷、《淳祐宁宗会要》150卷、《嘉定国朝会要》(又称《总类国朝会要》)588卷、《国朝会要总类》(一作《十三朝会要》)588卷。宋代所修会要,止于宁宗时期,理宗以下未见著录,因朝政窳败、政局不稳所致。各会要除李心传编纂的《十三朝会要》之外,均无刻本,间或有写本散出民间[6]。

南宋末年,元兵南侵,牧马江南,偏安一隅的南宋灭亡。江山易主,历朝会要、实录、国史等图籍被北运大都(今北京),入贮国史院,元朝诏修宋、辽、金三史,对《宋会要》多所取资。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年),明军北伐,攻取大都,收元朝图籍南迁金陵(今南京),输归枢藏,《宋会要》亦在其内。永乐年间,纂修《永乐大典》,当时尚有《国朝会要》、《续会要》、《政和会要》、《乾道会要》、《中兴会要》、《光宗会要》、《宁宗会要》等七种存世,可知当时已散佚十之三[7]223-224。《宋会要》被依韵抄入《永乐大典》,散缀各韵之中。至正统六年(1441年),编定《文渊阁书目》时,《宋会要》仅存残本203册。万历年间重编《内阁藏书目录》,《宋会要》未见著录,推究其因,有宣德年间焚于宫中大火说,也有典藏不善流佚说[4]139。

徐松入《全唐文》馆后,利用可以调用《永乐大典》的机会,以搜集《全唐文》资料为名,签注《永乐大典》中引用《宋会要》之文,命抄胥全部抄录,得五六百卷,是为辑本。嘉庆十六年(1811年),徐松出任湖南学政。嘉庆十七年(1812年),被御史参劾而革职籍家,远戍新疆。对此,诸书记载疏略,未言获谴因由。如《清史稿·徐松传》:“简湖南学政,坐事戌伊犁。”[8]《清史列传·徐松传》:“十六年,督学湖南,因事戍伊犁。”[9]5991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赵文恪公事略》记云:“湖南学政某以矜愎失士心,欲附公自固,列公诸子优等。公仍奏劾之,遂遣戍。”[10]所云“学政某”,即指徐松。针对史籍对徐松科场案记述语焉不详,陈垣先生深入开掘,并查看军机处存档,得初彭龄等拟参奏与徐松亲供等史料,撰成《记徐松遣戍事》,根据赵慎畛原折所参,析徐松罪状为九款:“一乘轿进棂星门,二重价发卖诗文,三优等生员缴钱,四加增红案陋规,五滥取佾生索费,六家丁凌辱士子,七卖给熟食索钱,八强取弓箭发卖,九出题割裂经文。”从中渔利银476两。因此,初彭龄等拟奏:“徐松前已请旨革职,应请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嘉庆帝硃批,“刑部议奏”。徐松自供云:“我蒙皇上恩典,简放学政,不知检束,出题割裂文义,违例滥准佾生,不派教官监场,又失察家人书役轿夫藉端需索,已无可辞咎,况又冒昧令优等生员出钱刊刷考卷,并将自己书籍散卖,实属辜负天恩,只求将我从重治罪!所具亲供是实。”[11]徐松由此被流放,前后8年。时任伊犁将军松筠素仰徐松学问赅博,延请徐松重修志书《西陲总统事略》,从此徐松兼治西北史地,为张穆、李文田、何秋涛诸家究心西北与朔漠历史地理的先导,且开近代东方学之先河[4]141。嘉庆二十五年(1820 年)秋,《西陲总统事略》撰成,松筠缮进新登基即位的道光帝垂览,钦定赐名《新疆识略》,《清实录》十二月颁旨:“以纂辑《新疆识略》,赏已革翰林院编修徐松内阁中书。”[12]道光元年(1821 年),徐松特旨赦还,起用为内阁中书,转礼部主事,洊升郎中,迁补御史,授陕西榆林府知府。其后,游宦播迁,数十年间无暇将《宋会要》辑本加以厘订整理,编次成帙,纂为定本。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三月一日,徐松赍志抱憾而殁。当年徐松供职《全唐文》馆,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宋会要》并非朝命,试想,如果当年识力极高的徐松不措意于此,及时辑出《宋会要》五六百卷,其后《永乐大典》散佚日甚,再欲求之于天壤间而不可得,徐松于此虽假公以行,也堪称功德无量之举。世传《宋会要辑稿》徐松堪称第一功。难怪徐松的博综文献为时流所推,龚自珍曾赠诗称其:“笥河寂寂覃溪死,此席今时定属公。”笥河,指朱筠;覃溪,即翁方纲,均为隶籍北京大兴的学术名家,龚氏以徐松接武连踵前贤大加推许[9]5591。

徐松作古后,徐氏后人家道中落,将徐松毕生所藏的图籍、稿本等斥卖罄尽,辗转流入书肆。同治年间,被慧眼识真的缪荃孙从京城琉璃厂翰文斋主人韩心源处购得。缪荃孙(1844-1919)字炎之,号筱珊,一作小山,晚号艺风,江苏江阴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在史学、目录、校雠、考据、金石等领域均有建树。光绪二年(1876年)进士,先后参与创办三江师范学堂(南京大学、东南大学等校前身)、江南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前身之一)、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被誉为中国近代教育和图书馆事业的先驱与奠基人。缪氏《琉璃厂书肆后记》记云:“再西则翰文斋,主人韩心源,受徐苍厓之传,先得益都李南涧藏书,再得内城李勤伯藏书,琳琅满目,自摆摊至开铺,自小铺拓广厦,不过数年,已与至大之书铺鼎立;余之宋元本,大半韩为搜得,即《宋会要》,亦得之于此肆。”[13]缪荃孙对前辈学人徐松关注有加,特撰《徐星伯先生事辑》,其中提到:“先生学识宏通,撰著精博,负重望者三十年。所居在顺治门大街,厅事前古槐一株,夭矫空际,颜之曰荫绿轩,读书处曰治朴学斋,朝野名流,相见恨晚,而身后遗书,散佚殆尽。”[14]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没有缪荃孙把流落民间的徐氏《宋会要》辑本收购,那么《宋会要》辑本或将从此湮灭无闻,后世也无缘对其整理出版,缪荃孙不愧为抢救《宋会要辑稿》的第二位功臣。

《宋会要》辑本收归缪氏后,10余年中间有校笺。因学人游幕,公私冗事丛脞,仅从中抄出《宁宗会要》一卷。同治十三年(1874年),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期间,缪荃孙执贽称弟子,协助张之洞编撰《书目答问》,承学之士视之为津筏,几于家置一编,师生之情日笃。光绪十年(1884年),张之洞署理两广总督,不久实授。在粤5年,重文兴教,颇有政绩。光绪十三年(1887年)六月,张之洞上奏《创建广雅书院折》,次年七月广雅书院落成。十月,张之洞上奏《开设书局刊布经籍折》,创办了广雅书局,专事校勘、刻印古籍,出版《广雅丛书》,嘉惠士林,颇得时人好评。当时,缪荃孙供职京师,被遥聘为广雅书局采访、总校,月致修金,从此缪荃孙与广雅书局结下不解之缘[15]。缪荃孙受张之洞之召往游粤东,把《宋会要》辑本让归广雅书局,并推荐青年学者屠寄校勘此书。他与屠寄厘订辑本,仅成“职官”一门。

光绪十五年(1889年),张之洞移节湖广。广雅书局人事迁错,张之洞本想遥控其事,特意安排屠寄留粤支撑书局,与缪荃孙函牍征询,商办校勘、刊印诸事宜。《艺风堂友朋信札》中收有多封屠寄与缪荃孙磋商《宋会要》校勘刊刷的信件,如信中提到:“《会要》已动手,诚如先生言,甚难之中自有乐趣,寄必力成此书,以报南皮知己之德。”[16]474“寄处抄胥四人,长年写《会要》不停手,大约明年草本可成。草本既成,乃可按门补辑也。但局中无藏书,将来补辑应用各书,屡开单请当事者购买,殊不以为意也。”[16]477“《会要》卷目及版样已收到,前数日已着富文照《御览》格式刊,底本格较来格少行耳,未知可否?承指授条例,谨当遵办。”[16]487光绪十六年(1890 年),屠寄离粤赴鄂,计划锓版行世的《宋会要》终成虚愿。辑本为广雅书局提调王秉恩隐匿。辛亥革命以后,王秉恩避居沪上,生计日窘,1915年将《宋会要》辑本以银圆2 900元售与湖州藏书家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刘氏嘉业堂弆藏宏富,有“东南璆琳”之誉。全盛时贮有古籍12 000余部,16万册,号称60万卷。购得《宋会要》辑本后,刘承干先后延请刘富曾、费有容重加整理,历时10年之久。因辑本原稿部类不明,先后杂厕,刘富曾等大加删并,直接剪裁,又以《宋史》诸志、《文献通考》、《玉海》等书加以增补,改益旧文,增添新事,另成刘氏清本,共460卷。对此,柴德赓评曰:“如此,今本宋会要即有二本之别。相比之下,徐本原稿纵有误文误字,毕竟为《大典》原文,后人尚可据以推定原来之次序;而刘氏清本总类子目离合无端,杂引他书不注所本,至有窃改之嫌,故只能供读原稿者比勘之用,实在不足据为典要了。再者,刘氏之本分类隶事中,颇多失检,且发现有少数篇幅,确系《永乐大典》原文,见于清本而复检原稿遍觅不得者,是必刘氏剪裁后无意中随手弃去,幸已录入清本,故学者以为实有将二本印行合并之必要。”[7]223-2241931 年,经董康之介,嘉业堂将《宋会要》辑本以银圆4 000元之价售与北平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1933年,北平图书馆向嘉业堂商借刘氏清本,比勘徐氏辑本后,决定舍刘氏清本影印徐氏辑本,延请陈垣、傅增湘等名家成立编印《宋会要》委员会,绵历三载,于1936年影印行世,名为《宋会要辑稿》,共线装200册。1957年,中华书局将《宋会要辑稿》缩印成平装8大册,为通行本。对此,陈智超评论说:“通行的《宋会要辑稿》与宋会要原本已有很大不同。第一,从内容上看,《辑稿》已较原本为少。一、自宋末至明初,历经变乱,原本恐已不全……二、修《永乐大典》时,将整部会要分入各韵,难保没有遗漏。三、徐松自《永乐大典》中辑《宋会要》时,《大典》已经散失一千余册,并非全帙。四、书手从《大典》中抄录时,又有遗漏……五、在刘富曾整理徐松辑本过程中,辑本又有遗落……第二,从形式上看,辑本已非原本的本来面目。原本《宋会要》,各本分类稍有不同,分门更有差异。辑本合为一本,门类全部打通。第三,经过多次转抄,脱、衍、误、倒之处,触目皆是。尽管《宋会要辑稿》有上述种种问题,但它仍然是现存宋代史料中最原始、最丰富、最集中的一部,因而也是史料价值最高的一部。”[17]

《宋会要》千百年来数易其手,辗转传抄,反复掇录,殊多残阙,前后经3次治丝理棼:《永乐大典》将其散缀各韵之中,原书顺序已被打乱;徐松辑本又经缪荃孙、屠寄初步整理;再经刘富曾等剪裁分合,去取无当,缀拾成文,厘订卷数,分为17门类,已与《宋会要》原貌相去甚远。汲取前人经验教训,陈智超、王云海从北京图书馆找到《宋会要辑稿》遗文和广雅书局稿本的一部分,又在浙江图书馆找到460册、800余万字的刘氏清本,利用中华书局版《永乐大典》残本以及杨氏《连筠簃丛书》本《永乐大典目录》,转变思路,重加探研,参照《唐会要》、《五代会要》、《宋史·食货志》等文献,对《宋会要》辑文重加编排,力图最大限度地恢复其在《永乐大典》中的卷数和顺序,陈智超撰有多篇论文,1995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解开〈宋会要〉之谜》是他研究《宋会要》的成果之一。

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刘琳等人点校整理的1 200万字的《宋会要辑稿》(全16册),供学界研究利用。回首《宋会要辑稿》的成书历程,徐松、缪荃孙二位前辈学人之功不可泯也。

[1]陈尚君.述《全唐文》成书经过[M]//陈尚君.唐代文学丛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64-65.

[2]张忱石.永乐大典史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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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枫.隋唐历史文献集释[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103-104.

[6]张志哲.中国史籍概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453-457.

[7]柴德赓.史籍举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8]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413.

[9]清史列传[M].王锺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10]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M].长沙:岳麓书社,1986:703.

[11]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记徐松遣戍事[M].北京:中华书局,1982:92-103.

[12]清实录[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34631-34632.

[13]缪荃孙.琉璃厂书肆后记[M]//孙殿起.琉璃厂小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103.

[14]缪荃孙.徐星伯先生事辑[M]//缪荃孙.缪荃孙全集:诗文(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40.

[15]李绪柏.清代广东朴学研究[M].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2001:120.

[16]缪荃孙,等.艺风堂友朋信札[M].顾廷龙,校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7]陈高华,陈智超.中国古代史史料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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