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贝贝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顾随先生是现当代著名的诗人、词人、学者以及评论家。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受传统教育的浸润,学养深厚;同时,又经历了五四运动新思想的洗礼,具有现代化的学术眼界,能够从新角度看旧问题。著名的学者叶嘉莹、周汝昌、吴小如和郭预衡等都曾师从顾随先生,《顾随讲〈文选〉》一书是根据顾随的学生叶嘉莹和刘在昭的听课笔记整理出来的,以《文选》中单独篇章的讲述为主,收录了先生关于《文选》及《文选》中具体作家作品的真知灼见。此书中的一些篇章,对于研究《文选》的选录标准具有重要意义。萧统不录《答繁钦书》的可探讨之处在于,对这篇文章表达嘉赏态度的不仅只有顾随先生,还有很多大家及学者都对这篇文章进行了点评并毫不掩饰喜爱、欣赏之情:朱进国评此篇:“言词华茂构思巧,描述歌舞第一声。”①朱进国:《秦汉魏晋南北朝书信赏析》,北京:阳光出版社,2013年,第106页。;郭预衡评:“《答繁钦书》描写美人的舞乐,辞极绮丽,近于辞赋,即在曹丕的文章中,也是别具一格的。”②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页。;罗宗强在《因缘居存稿》中言:“曹丕《答繁钦书》虽未用典,而华彩秀出,音韵铿锵。”③罗宗强:《因缘居存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02页。;章培恒和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中评:“《答繁钦书》中记一歌女貌美声丽,其状摹情态之功,便比宋玉《神女赋》显得更为高超”④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2-263页。但萧统的《文选》却并未收录此文。本文以顾随先生关于《文选》不录《答繁钦书》的论述为立论基础,探析《文选》的选录标准。顾随认为:《文选》不录《答繁钦书》是因为萧统的文人气所致,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的文章是萧统所青睐的,文章有情操且具有文人的敏感性也是萧统重要的选录标准。
顾随喜爱魏文帝曹丕,对曹丕的评价甚高,他认为“魏文帝天才不太高,而修养超过魏武、陈王。真正第一个为文学而文学的开山宗师是魏文帝。”①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3页。因而顾随认为“昭明之不选《答繁钦书》,盖昭明有一点儿头巾气。”②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3页。顾随颇欣赏纯文学,因而青睐纯是为美而写的《答繁钦书》,所以,他认为萧统有“头巾气”。即文人气太重,换言之就是受儒家影响极深,难免有些被框住,少了些灵活变通。而这种文人气,正是萧统为《文选》选录作品的重要标准。
萧统自小受儒家思想文化的浸染和熏陶。《昭明太子传》曰:“太子生而聪慧,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③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5页。萧统从启蒙时期就遍读儒家经典,温柔敦厚的儒家传统思想在他的内心根深蒂固,正因这些经典的浸染,萧统形成了仁孝的性情,所以,当他出居东宫的时候才常常思恋不乐。如《梁史》记载:“(普通)七年十一月,贵嫔有疾,太子还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带。及薨,步从丧还宫,至殡,水浆不入口,每哭辄恸绝。高祖遣中书舍人顾协宣旨曰:‘毁不灭性,圣人之制。《礼》,不胜丧比于不孝。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可即强进饮食。’太子奉敕,乃进数合。……虽屡奉敕劝逼,日止一溢,不尝菜果之味。体素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每入朝,士庶见者莫不下泣。”④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7页。昭明太子仁孝,和母亲丁贵嫔的关系甚是亲厚,贵嫔患疾,他尽心服侍,至母丧而悲痛欲绝、不思饮食。萧统自幼读《五经》等儒家经典,圣人的训导已经成为他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常用来规诫自己的言行。其父萧衍用《礼》来敦促他,让他能够遵循圣人之制,不要自毁自戕。萧统遂奉敕开始进食,后来又怕萧衍挂心,强逼自己进食,身体仍然清减一半。《论语·八佾》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⑤孙钦善:《论语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5页。萧统虽哀伤,但没有不听劝导而自毁,这正是儒家哀而不伤思想的体现。
萧统的文人气亦是受其父萧衍的影响而形成。萧衍曾是萧子良文学集团“竟陵八友”的成员之一,他文韬武略,是梁朝的开国皇帝。萧衍崇佛,被称为“菩萨皇帝”,曾三次舍身佛寺,都被大臣用重金赎回,在被叛军围困的时候还在吃斋念佛。政权初立之时,国家需要休养生息,此时政治秩序就需要儒家道德伦理来维护支撑。天监十五年诏曰:“观时设教,王政所先,兼而利之,寔惟务本,移风致治,咸由此作。”⑥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55页。所以,萧衍在制定文化政策方面以及自身的著述都是遵照儒家的传统和教义的。正如萧衍本传中记载:“(萧衍)加以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玄儒。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并且“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馆,置五经博士。”⑦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6页。他置《五经》博士、立孔子庙等措施,都是为了坚固国家的基础教育。另外,萧衍一生的著述也是以儒学为主,如《毛诗答问》《春秋答问》《中庸讲疏》《孔子正言》等,而且他还主持编撰了六百卷《通史》。作为“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成为皇帝后仍然爱好文学,萧氏父子亦是梁代文坛的风向标。萧衍“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⑧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6页。且“兴文学,修郊祀,治五礼,定六律”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7页。,于文学用功犹勤。作为统治阶级,编纂总集并非是单纯的文学行为,是有其政治目的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页。萧统之所以主持编纂《文选》,首先是想集文章之精华;其次是承其父萧衍之意;再者萧统于朝政也甚勤勉,储君身份亦使他形成了化成天下的责任和意识。
萧统的太子身份使他更能够严于律己,勤谨地遵守儒家文质彬彬的君子规范。“仁”是当时人和史书对萧统最多的评价,所以,他为《文选》选录作品的时候,一个统领的精神方向就是符合“风雅之道”。例如他选录“颂”这个文体,就是因为颂是用来“美圣王之德”的,而“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则属于具体内容和形式上的标准和要求。曹丕和萧统有很多相似之处,曹氏父子是建安文坛的领军人物,影响着当时文坛的文风;萧氏父子是梁代文坛的掌舵者,对梁代文坛风气的塑造亦起着决定性作用。实行仁德之政对于萧衍来说可能只是一种政治手段,因为观其建立梁的过程,仁德所起的作用是微小的,仁政是天下大定之后的治国途径。而萧统从小就被作为储君来培养,加之处于政权稳固的时代,又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因而他对儒家思想是发自内心地接受和信仰,所以,他对于身份相似的曹丕也是带着同种标准去看待的,选录的文章也必须符合“雅正”的标准。萧统编《文选》不选录曹丕的《答繁钦书》,确实是因为他身上所具有的“文人气”促使他以儒家正统的雅正风格来作为衡量选录文章标尺的因素。
顾随更欣赏曹丕纯文学类的作品,他认为“魏文帝《答繁钦书》,纯是为美而写的。”②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59页。“魏文帝有《答繁钦书》,《文选》未选,写歌舞较繁钦之来书更佳。”③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但顾随亦承认“魏文帝《答繁钦书》,较露骨耳,盖昭明没看懂。”④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4页。虽然主要是对《答繁钦书》的肯定,但是也指出了《文选》不录魏文帝此篇书信的重要原因:“露骨”。这篇文章的风格和萧统“丽而不浮,典而不野”⑤陆费逵总勘:《四部备要》,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9页。的文学主张和选录标准是不相符的。同时,顾随也提出《文选》中选录傅毅的《舞赋》,读来让人感觉到上古舞能振奋人的精神,所以,萧统并非是没看懂曹丕的《答繁钦书》,而是因为他选录文学作品的时候最看重的还是精神层面的雅正和庄重。沈德潜的《古诗源》曰:“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⑥沈德潜编选;司马翰校点:《古诗源》,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72页。《文选》共选录曹丕诗作5首:《芙蓉池作一首》《乐府二首》《杂诗二首》,书3 首:《与朝歌令吴质书一首》《又与吴质书一首》《与锺大理书一首》,论1 篇:《典论·论文》。萧统选录曹丕的诗作,正是他具有文人气的那部分,这里的文人气,正和萧统《文选序》中的“沈思”和“翰藻”是相应和的。
昭明不录《答繁钦书》,应当是此篇文章有萧统认为“浮”和“野”的部分。首先,从形式方面来看,繁钦的来信《与魏文帝笺》更加符合书信的格式规范。书信开头点明时间,并谦恭谢罪,书信的结尾亦表明了作此篇书信的缘由并再次谦恭谢罪。萧统自己写给人的书信也是按照中规中矩的格式,且收敛锋芒,语气谦恭柔和,温柔敦厚,有君子之致。如《答湘东王求文集及〈文苑英华〉书》,书信以“得疏”开头,以“某启”做结束语,严格遵照书信的格式,通篇亦显示出对收信者的尊重。我们再观曹丕的这篇《答繁钦书》,开头便言:“披书欢笑,不能自胜,奇才妙伎,何其善也。”⑦夏传才,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7页。这里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却失了书信体应有的寒暄和客套的形式,而这些形式恰是儒家文质彬彬君子风格的体现。因此,《答繁钦书》较随意的格式可能是不被《文选》选录的原因之一。
当然,格式问题只是浅层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此篇书信的文风和内容不符合“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标准。此篇书信文字优美、构思精巧,多四字骈语。如描写情景,运笔飘逸利落:“曲极数弹,欢情未逞,白日西逝,清风赴闱,罗帏徒祛,玄烛方微。”①夏传才,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8页。行文技巧亦运用得当,层层铺叙、渲染,展示出一个形象优美、清歌妙舞的奇才妙伎的形象:“乃令从官,引内世女,须臾而至,厥状甚美,素颜玄发,皓齿丹唇。详而问之,云善歌舞,于是振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众倡腾游,群宾失席。”②夏传才,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8页。歌舞一起,众宾客就失了往日的矜持和风度,全然沉醉于美人的清歌曼舞中。曹丕描写美人妙舞清歌,运用对比烘托之法,读之如美人在目前翩然起舞,使后人能与曹魏皇室一起欣赏这场视听的盛宴。正是曹丕华丽的文辞描写,才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视听感受,让人能够带动感官、驰骋想象,孙锁之歌舞美妙绝伦更在文辞之外。顾随认为此篇书信写歌舞较繁钦之来信更佳,确实如此,读《与魏文帝笺》可知车子声音之清激悲壮:“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韵。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曲折沉浮,寻变入节。”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52-1853页。这些描写也以四字骈语为主,但风格慷慨悲壮,与曹丕的华美辞藻大相径庭。从两篇文章的描写来看,似乎孙锁之容貌和乐音胜过车子,可见从文章之美来看,《答繁钦书》更胜一筹。可“魏文帝写声、色偏于享乐、阴柔”④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4页。,这便是《文选》不录《答繁钦书》的最重要的原因。
《梁书》萧统本传言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候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引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候惭而止。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太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⑤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8页。可见,丝竹女乐并非萧统所好。《论语·卫灵公》曰:“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⑥孙钦善:《论语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51-352页。而《答繁钦书》中的歌女之乐:“商风振条,春鹰度吟,飞雾成霜,斯可谓声协钟石,气应风律,网罗韶濩,囊括郑卫”⑦夏传才,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8页。,在曹丕的文章中,歌女孙锁之声“囊括郑卫”,这与儒家思想相背离。更何况曹丕的《答繁钦书》纯是表达享乐和美,曹丕还在文章的最后表达了“吾练色知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⑧夏传才,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98页。的想法,这种思想和萧统的思想更是大相径庭,相较之下,曹丕的这篇《答繁钦书》更符合《玉台新咏》绮靡艳丽的风格。萧统虽不喜歌舞女乐,但在编《文选》的时候为了顾及文学和文体的多样性,仍然会选录有关歌舞声乐的篇章,如《与魏文帝笺》和《舞赋》,所选文章内容及精神大都符合雅正的风格,不浮不野,令人读之精神振奋、情感升华。
顾随认为“魏文帝感情热烈而又有情操,且是用极冷静的理智驾驭(支配、管理)极热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节奏。此需要天才,也需要修养。功深养到,学养功深。”①顾随:《顾随讲〈文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2页。并且,他认为魏文帝具备了成为文学家、思想家的条件即敏锐的感觉、热烈的情感、发达的理智。《文选》选录的《与吴质书》就体现出了曹丕的这种天才特质。顾随认为,曹丕的这篇书信整齐、凝练,有弹性、生气和生命力,并且有情操,即不仅有情感而且具有节制情感不使之泛滥的纪律,这也是《文选》选录《与吴质书》的原因所在。我们把《与吴质书》和《答繁钦书》进行比对,萧统不录《答繁钦书》的原因就更加显而易见了。相比《答繁钦书》有“浮”和“野”的部分,曹丕给吴质的这篇书信则体现出了他情感深沉但又有节制的特点,更符合萧统对儒家“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解读。这里不妨把萧统的这种选录标准概括为既具有文人的敏感性,又具有节制的真情实感。
在《与吴质书》中,曹丕怀念友人感情真挚。因徐干、陈琳、应玚和刘桢相继去世,作者内心的伤痛无法言喻,所以,这篇与吴质的书信中,全然没有给繁钦的书信中描写声乐时的享乐和阴柔,更多的是表达深沉悲哀的凝重情感和对生命的敏感及反思,同时极具文采之美。文章兼具庄重情感和斐然的文采,这是得到萧统青睐而录入《文选》的重要原因。
这篇书信的文采美主要体现在作者运用了很多为人熟知的典故,如:“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928页。这里运用了《诗经·豳风·东山》中士兵思念家乡的典故;又如“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929页。“箕山”是许由和巢父的隐居之所,这里含作者想退隐之意;再如“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930页。伯牙决弦和仲尼覆醢的典故传达出作者痛失知音的悲伤。这一系列典故的运用体现出文章典雅的特色,使其颇具文采。《答繁钦书》亦文采斐然,全篇多四字短句,语言整齐凝练,亦善用典故,用古时善清歌妙舞的“绛树”和“宋臈”来衬托孙锁歌技之高超绝妙,甚至能“乱神祇”“变庶务”。一个歌女的声音被神化了,虽然能通过这种衬托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孙锁声音之美妙,但未免有失庄重,有争先使气之嫌。而《与吴质书》整篇如行云流水,没有滞涩之感,作者行文时语言也运用得巧妙,简单的文字能够传达出深厚的情感。如:“思、痛、零落、伤心、追思、痛惜”,言简而意丰,但字句中的惋惜之情十分明显,更大的痛是意在言外的。另外,《与吴质书》结构有层次,内容层层递进,情感也一层层的更加浓厚,最后升华为对生命价值的关怀。这篇书信既有感逝之情,又间杂叙事和说理,且通过梳理列举逝去友人的文章风格来悼念友人,这是曹丕独特且饱含深情的悼念方式。因为文学和文章在他心里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他认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16页。曹丕在施政方面也有一系列的文化措施,如“夏四月,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⑥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4页。且“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馀篇,号曰皇览。”⑦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8页。著述和文章都是曹丕颇为看重的,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好友的文章进行品评和梳理,这是对他们身后事最庄重的交代。这次曹丕抒情更加有深意,不似《答繁钦书》中的就事而论,只写一歌女之曼舞清音,没有真情的发散,未免流于浮浅;而这篇《与吴质书》更加有内涵,既有深沉的情感构思,又有斐然的文采,确实更符合萧统“文质彬彬”的君子之致。
“建安七子”几乎零落殆尽,曹丕自己也具有了飘零之感,文坛知音相继逝去,他的归所好像消失了,有种无所依托的孤独感。曹丕在《与吴质书》中的追忆情真意切:“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929页。这种情感引发了他对生命的思考,加上本身就具有对外物的敏锐感知,这使曹丕的文章拥有了坚实的根基,具有思想的深度、慷慨悲凉的情感,这即是建安风骨的核心内涵。“建安文人感慨生命短暂的主要原因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忧虑个人价值不能及时实现。”②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214页。文人的敏感让曹丕更加焦虑生命的逝去:“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930页。文帝是天才,所以敏感早熟,也因为他所处的时代和身边人以及自身的遭际,让他产生了悲怆之感,但是曹丕又能操纵自己的感情,能够有所控制,做到“哀而不伤”。建安文人“他们真正的终极关怀,只能建立在伦理价值生命观上,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立思想,是他们真正的归依。这使得他们的时代成为注重行动、奋发有为的时代。”④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215页。这正和萧统的思想相吻合。梁代宫体盛行,文风多浮艳绮靡,而萧统却是一个有仁德的储君,彬彬君子,正如《梁书》萧统本传中所言:萧统“平断法狱,多所全宥,天下皆称仁。”⑤姚思廉撰:《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7页。“太子孝谨天至,每入朝,未五鼓便守城门开。东宫虽燕居内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台。宿被召当入,危坐达旦。”⑥姚思廉撰:《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9页。他与所处时代是不太相容的,但他在整理典籍、回溯前代的时候,却找到了契合之处,即萧统在《与吴质书》中找到了自己所认同和赞赏的精神。而《答繁钦书》却截然相反,以纵情娱乐为主要基调。首先,曹丕作为帝王耗费笔墨抬高一歌女声乐之作用。正如葛晓音在《八代诗史》中提到的:“曹丕认为悲歌新声足以倾吐心声,感动人意:‘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善哉行》)他还称赞美女的歌舞能‘网罗韶濩,囊括郑卫’不但把雅郑混为一谈,而且把女乐的感染力夸张到‘上乱灵祗,下变庶务’、‘讽喻教化’、‘润色鸿业’(《答繁钦书》)的地步。所以黄初年间,柴玉、左延年才会‘因新声被宠’(《晋书·乐志》)。”⑦葛晓音:《八代诗史》,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6页。曹丕不仅是引领风潮的文坛领导者之一,更是一国之君,他这种混淆“雅郑”的言论当然不被萧统所认可。其次,全篇就事而言、就人而论,没有丰富的含蕴和情感的升华。最后,“纳之闲房”一句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是收录进《文选》。因而,萧统把那些具有建安风骨的文章录入选集,对那些与梁朝绮靡之风类似的文章则避而不录,这也是他录《与朝歌令吴质书》而不录《答繁钦书》的深层原因。
总之,《文选》所收录的作品内容丰富、种类多样,它是一部具有极高文学价值的文学总集,仅通过一篇或几篇文章的解析并不能完全涵盖和透视《文选》的选录标准。但当进入《文选》的每一篇,都能够发现萧统其人以及所处时代的影子,因此,从萧统的经历和文学主张入手并结合具体的篇目,我们便能够更直观具体地发现萧统的选录标准。首先,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正是萧统从小受儒家经典的耳濡目染,使他身上具有文人气,这是他为《文选》选录文章的决定性因素;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是他对文章美的追求,也是他文人气的影响所致;其次,他对文章所体现出的文人的敏感性和情操也很重视,这也成了他的选录标准之一。另外,把曹丕被《文选》选录的作品和未被选录的作品进行比对,也可以使以上的选录标准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