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力
(1.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2.楚雄师范学院 语言文化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文学创作是极其复杂的精神劳动,是作家艺术素养、思想意识以及生命历程的综合体现。作者的思想变化与外界的声音会对作家的再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许多作家都对旧作进行了改写,有成功的佐证也有失败的范例,无论成功或失败,它都是研究者不能漠视的文学现象。我们发掘改写的价值及规律,能知晓作者的创作历程,并对现当代文学经典化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从 1957 年 11 月至1978 年4 月,《红旗谱》三易其版,成为一代中国人心中的红色经典。对于其版本间的异动,梁斌持肯定态度——“修改是为了提高,好的、闪光的地方,要展开来写。缺乏生活的地方,写也写不好,要逐渐压缩。删去繁文缛节,才会使好的章节更加突出。和主题、人物、故事游离的东西,一定把它删去,文章就是提炼、升华了。这样,一遍、二遍、三遍地修改下去,文章渐次起着蜕变,新陈代谢。每修改一次,使它褪去一层腐皮,生长出新肌,文章会更显得新鲜。”①转引自郭文静:《〈红旗谱〉新旧版本的比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梁斌认同改写的文学价值与艺术体验,这也是一部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必要环节。
现有直接或间接针对《红旗谱》版本(中文)问题的研究共计十余篇,其中硕士论文三篇。研究的主要问题有版本谱系的确立、版本修改的动因及文本与历史的关系等,涉及对版本学、文学、修辞学、阐释学和文本发生学等学科的综合应用。郭文静、张立、田英宣三位学者对《红旗谱》的版本谱系问题展开研究,针对《红旗谱》究竟有几个版本、初版本的确切时间的问题,他们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②参见郭文静:《〈红旗谱〉新旧版本的比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③参见张立:《〈红旗谱〉的老版本》,《中国商报》2007年7月5日,第011版。④参见田英宣:《〈红旗谱〉老版本证疑》,《沈阳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对此,龙瑶为《红旗谱》确定了版本谱系,她认为《红旗谱》应有四个版本,经过润色、艺术提高和政治导向等因素的影响后,产生了版本异动。1978年第四版的改动是不成功的,初版本则最具真实情感的。①龙瑶:《〈红旗谱〉版本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晓珂将以上学者的研究结果汇总,经过史料比对,《红旗谱》初版时间得以确定;她还发现《红旗谱》的手稿除梁斌的笔迹之外,还存有另笔手稿,而关于手稿的研究几乎是空白。②参见晓珂:《〈红旗谱〉的版本体系、文本改写和手稿样态》,《文艺报》2014年4月23日,第007版。聂晓珊对《红旗谱》各版本的“阶级冲突话语”“抗日救亡话语”“革命爱情话语”背后的修辞重构带来的政治影响进行分析,探索作者的修改诉求。③参见聂晓珊:《〈红旗谱〉不同版本政治话语的修辞重构研究》,福州: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罗先海、金宏宇把“十七年”长篇小说纳入版本视阈,《红旗谱》位列其中。他们从版本学角度对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认为文学是流变的、多角度的,文学史的叙述应当建立在对文本全面考量的基础上,文学史对一部作品的定位应遵循更严密的逻辑。④参见罗先海,金宏宇:《版本视阈下的“十七年”长篇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2期。从动因来看,王福湘认为梁斌想要调和表现与掩饰的矛盾,既要表现革命斗争,又要批判左倾盲动。所以,他加进批评盲动思想行为的议论文字,改写小魏逃跑的情节,并在界定保定二师学潮性质、宗旨的词句中,给学潮主要人物添加坚决抗日的话语⑤参见王福湘:《几部经典文本的修改与当代文学的版本问题》,《海南师院学报》1998年第2期。。董健则认为1978 年修改版意图加强“革命性”,削弱了原作的真实性和完整性⑥转引自胡星亮:《现代意识·启蒙理性·人文精神——董健先生的学术理想与追求》,《文学评论》2009 年第3期。。张羽发现《红旗谱》的审稿意见中指出的三个弱点,对作者的修改有较大影响,进一步凸显了文本应具有的“革命性”⑦参见张羽:《〈红旗谱〉审读意见》,《编辑之友》1985年第1期。。黄发有研究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与“红色经典”的关系后,认为出版社对文本修改同样起到干预作用,中青社版“红色经典”的政治性优于文学性。⑧参见黄发有:《中国青年出版社与“红色经典”》,《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4期。
综上,已有的研究主要是版本间的内容异同对比与逻辑梳理,对版本变迁的因素则主要从作家个人因素、政治因素以及读者意见方面展开论述。但是,笔者认为改写是作家的主观行为,梁斌对《红旗谱》的改写是自我与历史观的重现,作者将个体上升到群体、妥协扭转为抗争的家国一体观融入改写过程,试图在小说中呈现家国共同体的样貌,究其根本,这才是《红旗谱》文本的重要改写机制。儿时的记忆与经历促成了《红旗谱》的人物设置和情节走向,尽管受到较多外部因素的影响,作品改写的根本动因依旧是扎根于作者内心的家国一体观。以下从《红旗谱》对家国共同体的构建角度来探讨其改写机制。
传统的中国农村是乡土社会,农民作为一种身份是社会结构中最重要的一环。自鸦片战争后,西方的生产方式和价值观念逐渐渗透进民众的生活,对中国的经济体制、社会制度、治理结构及文化观念等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是在社会急剧变迁的特殊时期,农民阶级相对稳定的身份认同也发生了较大变化。《红旗谱》作为反映“漫长黑暗统治年代,老一代的革命农民向反动势力冲锋陷阵的悲壮历史”的文学作品,不仅表现了农民个体的英雄主义,也展示了无产阶级的意识觉醒与行动联合。
费孝通认为,在“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中,个人以自我为中心,其所建立的社会关系网络由个人延伸出去,按距离的远近来划分亲密疏离。家庭是个体社会关系网络的核心,建立在农耕基础上的伦理观念,使得中国人始终把家庭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在“以阶级斗争为主题思想”①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人民文学》1959年第6期。的指导下,个体、阶级与家庭就形成了个体主义与家庭本位之间的一种张力,这在《红旗谱》的改写中有较好的体现。
在“典型的阶级斗争叙事一般要围绕着阶级矛盾的尖锐化、阶级冲突的激烈性来设计情节”②罗执廷,朱寿桐:《〈红旗谱〉:本原历史与阶级话语的龃龉》,《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3期。这一叙事原则下,“脯红鸟事件”明显是“非典型的”,梁斌通过“鸟儿事件”来相对温和地反映阶级矛盾。冯老兰想霸占鸟儿却不得,打发李德才前去沟通,朱大贵的话“他不是俺坟上的祖宗”被改为“他不是俺朱家老坟上的祖宗”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131页;1978年,第111页。,这里梁斌有意强调了“家”或“家族”的观念。从“我家”的小家庭转换成“朱家”大家族,将个人矛盾向两个家族转化。“脯红鸟”被赋予更多的社会意义,家族矛盾也为后文的阶级斗争做了铺垫。还有由家庭本位向个人主义转化的体现。如李德才说:“钱再多,是你家的,不是俺家的。”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93页。改为“钱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138页;1978年,第119页。初版中李德才说钱是朱大贵家的,不是朱大贵自己的,也不是李德才的,更不可能是其他人的,这里的“你家”与“俺家”是对等的关系。修订版中,“俺家的”改为“我的”,缩小了家的外延,直接指向个体李德才,两个家庭之间的矛盾变成了家庭对个体的矛盾。李德才只是地主阶级的“代理人”,梁斌弱化了他与农民阶级的矛盾,因为李德才本质上还是无产阶级。
依据人物设置和故事情节的需要,梁斌将家庭(家族)与个体关系进行双向调整、相互转化,起到强化或削弱阶级矛盾的作用。他留给农民阶级的叙述空间是充足的,对于一部红色经典小说而言,它保证了农民形象的树立与完善,无产阶级的抗争意识在一张一合中萌芽,彼此联合后迸发出更大的力量。
中国传统家庭本位的伦理观在《红旗谱》的改写中有回归的倾向。农民阶级是抗争的代名词⑥参见周贤润:《从阶级认同到消费认同:农民(工)身份认同的代际转向》,《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他们从失败的教训中意识到依靠自身的力量不可能战胜地主恶霸,只有团结整个阶级才能有机会与之抗衡。通过改写,作者从一个侧面强化了这一主题。
朱老巩大闹柳树林,被调虎离山之计气得口吐鲜血,最终身亡。严老祥在朱老巩的尸体面前放声痛哭,修改版中增加了“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们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我们受苦人将子子孙孙战斗在千里堤上!”⑦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15页。这段话突出朱老巩是为了全村人的利益而牺牲的,代表着整个被地主阶级盘剥的受苦人阶级。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间的矛盾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结束,反而激励着他们世世代代与地主阶级战斗到底。
朱大贵被冯老兰强抓去当兵,朱家与严家试图营救,却不得不屈服于冯老兰。既然无力改变结果,朱老忠就转变思路,顺水推舟:
1.忠大伯说:“大贵!……是为咱穷人有个捋枪杆的,将来为咱穷人出力,你就安心去吧!”①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96页。
2.忠大伯说:“大贵!……是为咱有个捋枪杆的,将来为咱穷人出力,你就安心服业地干去吧!干好了再回来见我。”②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141页。
3.忠大伯说:“大贵!……是为咱有个捋枪杆的,将来为咱受苦人出力,你就安心服业地干去吧!干好了再回来见我。”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123页。
朱老忠的言外之意是“穷人”阶层能打翻身仗。第三版和第四版在改写的时候,又将“穷人”改为“受苦人”。这是因为“穷人”可作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的二元划分,而“受苦人”的内涵更为丰富,不仅体现在经济收入低、劳力被剥削,更重要的是他们承受着来自地主阶级的无尽的精神压力。梁斌在改写的过程中,也有意将日常生活用语转化为“阶级话语”,进而强调了农民的阶级认同。
贾湘农的思想观念对运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运涛把和贾湘农之间的事告诉朱老忠,并想获取朱老忠的建议:
1.朱老忠畅亮的笑着说:“共产党?……打倒资本家和地主,穷苦人翻起身来……你要是扑到这个靠山,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107页。
2.朱老忠畅亮地笑了,说:“共产党?……打倒资本家和地主,工人和农民翻起身来……你要是扑到这个靠山,咱受苦人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136页。
第三版中只加了一句“可好,如今也到了咱的脚下”;第四版中将“穷苦人”改为“工人和农民”,一方面与“资本家和地主”相对应,另一方面,阶级立场的话语体系使阶级斗争的指向更加明确,工人阶级要反抗资产阶级的压榨,农民阶级要推翻地主阶级的统治,“受苦人”的概念扩大至深受资本家压榨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未来才能“有前程”。梁斌借此传递了一个理念: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才能真正联合起来,“受苦人”的命运才能被改变。
从朱老巩的死,到“反割头税运动”中江涛的动员讲话,再到朱老忠和运涛的对话以及其他关于“受苦人”的9 次改动,都反映了梁斌的改写具有阶级斗争的历史观。即个体在历史中是渺小的,家庭、家族是孱弱的,只有依靠共产党这座“靠山”,广大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联合起来,才能推翻封建帝制,改变历史的轨迹,解放“受苦人”。
“弱者的武器”是由美国政治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詹姆斯·斯科特提出的,他通过对马来西亚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偷盗、装傻卖呆、诽谤、纵火及暗中破坏等的探究,揭示出农民与榨取者之间持续不断的斗争的社会学根源。他认为,农民以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行自卫性的消耗战,用坚定、强韧的努力对抗无法抗拒的不平等,以避免公开反抗的集体风险。
《红旗谱》中曾多次出现农民运用“弱者的武器”来反抗地主阶级压迫的情形。在初版中,广大民众在欺压下多选择逃避或妥协,他们没有坚强的领导核心,也没有强大的组织与之抗衡。经过修改,梁斌为受众勾画了一幅农民阶级反抗压迫、争取革命胜利的壮丽诗篇,完成了作者对阶级斗争性质的理解与重释。
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虽然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但因封建割据和军阀混战,底层民众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改观,工人和农民依然处于剥削和压榨之下。无论政权如何更替,权力如何转换,底层民众似乎总摆脱不了自身悲惨的“命运”。梁斌经过改写,将农民心中的“宿命论”淡化,转向积极的“革命”观,让他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启改变命运的革命道路。
如作品中叙述朱老忠从关外回来后,严志和家暂时负责朱家四口人的生活,朱老忠的新思想影响了严家的孩子。运涛“觉得‘命运’给的人们太残忍了”①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69-70页。后被改为“运涛觉得老辈人们的生活太痛苦了”②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89页。。仅一字之差,仍遵循了初版对于“命运”的妥协态度。此时“命运”被“物化”,像接力棒一样在世代农民手中传递。而在第四版中,梁斌把这句话直接改为“老辈人们的生活太痛苦了”,客观陈述他们的“命运”。生活状况的极度惨淡为农民阶级将要展开的“命运”抗争做好了铺垫。
又如运涛被抓后,大家谋划将春兰与大贵结合起来。此时,大贵已从部队逃离。第四版中增加了一大段,在“不用问,问他也不说……反正他们办的都是咱穷人的事”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226页。中新增“……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要想打倒冯老兰,是万万不能的。运涛那时候,我后悔咱没有找到这个门路,如今江涛可是共产党的人,咱们不能放过了,说干就是干!”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294页;1978年,第288页。之前,面对冯老兰抗争无门,此时有了共产党的领导,冯老兰就一定能被打倒。所以,大贵被抓去当兵,朱老忠焦躁又无可奈何时,说道:
1.好,咱就是这个脾气,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逆来,顺受……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96页。
2.好!目前事情既然落在咱的头上,也无别的办法了。也许坏事成了好事……⑥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122页。
“逆来,顺受”显示了农民阶级对于“命运”安排的妥协,再将之改为“也许坏事成了好事”并鼓励大贵去当兵,这是朱老忠从一种接受“逆来顺受”的安排转化为对未来可期的行动实证。
江涛从济南探监回到严知孝家中,与严家人汇报运涛的情况:……严萍看他老是不说话,就问江涛在想什么心事,独自一人保持静默,难道不闷得慌吗?下文即是两个版本的对话内容:
1.江涛说:“静默就是休息。”
严萍说:“你还不如说,静默就是幸福。”
江涛说:“能够静默下来,当然是幸福。……不过有时,有一种力量,不让你静默下来。”(不过有时,有一种逆流冲动着你,不让你静默下来⑦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251页。引者注:其他内容与初版相同,唯独修改了此处。)
严萍说:“我不行,……什么力量不让你静默?”
江涛说:“命运!”
严萍说:“嘿,又说起命运来。什么命运?”
江涛说:“祖辈几代的。祖父的命运……我的……”
严萍说:“嘿,你的又是什么命运?”
江涛说:“我也不知道。”说了这句话,他再也不说什么,定着黑眼珠,静默起来。①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188页。
2.江涛说:“静默就是休息。”
严萍说:“你还不如说,静默就是思想。”
江涛说:“能够静默下来,当然是好。……不过有时,有一种逆流冲动着你,不让你静默下来。”
严萍说:“我就不行,……什么力量不让你静默?”
江涛说:“革命!”
严萍说:“又想到革命来。想到什么问题?”
江涛说:“祖辈几代的。祖父的命运……我的……没有一个暴风雨般的革命运动,不能改变这受压迫的道路。”
严萍说:“你说得不错”
江涛再也不说什么,定着黑眼珠静默起来。②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188页。
从“幸福”到“革命”,从“一种力量”到“一种逆流”,就是从“命运”到“革命”的转换。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安心休息,连静默时都在想能为革命作出什么贡献。从“力量”到“逆流”有时空错觉之感,即顺力的推动转换为逆力的阻挡。如何才能冲破这种逆流,只有依靠“革命”,才能改变当前受压迫的现状,也才能改变压在祖祖辈辈身上的“命运”。
农民已经形成“弱者”的身份认同,但是只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就能找到明确的斗争方向。正如梁斌借江涛之口所说的:“革命可以改变被压迫人们的命运!”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244页。
“弱者的武器”是农民的特殊反抗机制,也是一种理性行为,他们通过暂时的妥协以规避可能出现的反抗风险,并想获得更多的利益或从其他方面得到补偿。《红旗谱》中的农民反抗在作者的改写下呈现出一些变化,有从弱者的反抗中逐渐变为积极抗争、合力革命的趋向。
如在“二师学潮”期间,张嘉庆与小魏有这样一段对话:
1.(小魏)睁圆眼睛,瞅着屋顶,有一刻钟的工夫,自言自语:“哎呀!士兵们已经透露了消息呀,当局决心用武力解决二师学潮,早走,走得脱。晚走,就走不脱了!”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394页。
2.(小魏)睁圆眼睛,瞅着屋顶,有一刻钟工夫,这时,他下定决心:“到农村去,开展农民的抗日运动!”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492页。
在学生运动被武力镇压的关键时刻,小魏的内心活动从消极、被动的逃跑转变为主动到农村开展抗日运动,显示出革命者勇于战斗、不怕牺牲的英雄主义。严志和跳河未果,初版中,他的出发点是退回家庭,对儿子被捕表现出愤怒与沉默;而在第四版中,严志和认为两个儿子为了抗日事业而斗争却被抓进监牢,天理何在?如果连“合法”抗日的人都被惩罚,那么,中华民族就真的要灭亡了。第一版中,运涛和江涛的阶级地位和斗争方向不甚明了,作家经过改写,使二者具有了共同的敌人:日本侵略者。所以,无论运涛和江涛的行为如何都不应该被抓,因为他们是为了民族存亡而斗争。
另举一例。严志和和朱老忠到学校寻找江涛,看到校园里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又看到士兵们拿着带血的学生衣物叫卖,更是难以忍受:
朱老忠着实气愤,心里冷得战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①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423页。
朱老忠着实气愤,心里冷得战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心里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们,等着吧!”②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第452页。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518页。
朱老忠见了着实气愤,心里冷得颤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心里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们,等着吧!有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512页。
在四个不同版本中,我们看到朱老忠对日本士兵行为态度的转变过程:第一版朱老忠只是走了过去,没有过多的心理描述;而在第二、三版中,作者增加了对心理的描写;在第四版中加入“有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可以看出作者对人物心理状态的描写更加细致了,朱老忠态度的转变意味着农民不再是一味地妥协,而是表现了奋起抗争的信心和决心。
可见,在“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的宏大叙事背景下,梁斌通过对个体人物的改写甚至重塑,使人物的身份认同历经了“个体——家庭(家族)——阶级”的路径,反映出农民阶级的社会行动逐渐从盲目无序向理性有序转变。
梁斌的童年经历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不竭的思想源泉,孩童时期的他心里就生发了个人命运与国家应该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想法。他说:“在旧社会,捐税奇重,有的地方水旱虫灾,碌碡不翻身,籽粒不收。全村的人只有在官府起了文书,全村大小,出门乞讨。”⑤梁斌:《一个小说家的自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第11页。这样的情节在《红旗谱》中就有所描述:“……人们不能依靠沙田过日子,就成帮结伙,拉起毛驴,架上牛车,带上媳妇孩子出门逃荒。这群饥饿的人们,在县衙门里磕头下跪,起了讨饭的文书,就在这大平原上游动起来”⑥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110页。。这是荒凉沉闷的农村景象,也是当时中国农村的整体面貌。
生命历程(life course)大体是指人的一生中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出现的,受到文化和社会变迁影响的年龄级角色和生命事件序列。它关注的是具体内容、时间(timing)的选择,以及构成个人发展路径的阶段或事件的先后顺序。⑦参见李强,邓建伟,晓筝:《社会变迁与个人发展:生命历程研究的范式与方法》,《社会学研究》1999 年第6期。生命历程理论认为,重要事件会在人生轨迹中形成转折点,并产生转折效应,个体因此会与国家和社会发生勾连。⑧参见曾迪洋:《生命历程理论视角下劳动力迁移对初婚年龄的影响》,《社会》2014年第5期。这种转折点或“生活转型期”一般包括“接受教育、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结婚或离婚、生养子女、为人父母、参加工作或辞职、居住地的迁徙、退休、毕业、药物康复等事件”①李强,邓建伟,晓筝:《社会变迁与个人发展:生命历程研究的范式与方法》,《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6期。。当然,生命历程并不是由相互割裂的生活事件构成的,特定事件就如同在长长的绳子上打的结,生活中的重大转折一旦发生,必然对个体产生持续的影响。文学创作也是一样,作家创作不可能脱离社会而进行,每个人都是社会化了的个体,个体在与社会的互动中产生社会关系;同时,这些社会关系对个体的自我认识和发展又会产生重要影响。梁斌曾说道:“自入团以来,‘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一棵荆棘。二师‘七·六’惨案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二棵荆棘。‘高蠡暴动’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棵荆棘。”②梁斌:《一个小说家的自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第84页。他个人的生活经历为《红旗谱》的创作积累了大量资料,包括时代背景、风俗习惯、民间话语、性格塑造和特定事件等,尤其是这三棵“荆棘”成了梁斌生命历程中的“转折点”,也决定了梁斌的未来走向——“自此以后,我下定决心,挥动笔杆做刀枪。含着一生的辛酸向敌人战斗。”③梁斌:《一个小说家的自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第84页。他的生命历程开始有了新的方向,希冀通过“笔杆子”发挥自己的作用,号召广大民众站起来反抗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尤其是“反割头税运动”“二师学潮”就自然成了《红旗谱》中的经典桥段。
中国自古有“家国天下”的理念,“一屋不扫,何扫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等,这些传统思想都将家庭视为治理国家的基础。在《红旗谱》中,对“大闹柳树林”的改写就能看出梁斌对家国共同体构建的初心。
1.大家暗下里议论:“看他们霸道成什么样子?想骑着穷人脖子拉屎?看不平就上手呀”④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6页。
2.“……有一个弯着腰的白胡子老头说:‘他们祖辈几代都是仇家,看样子朱老巩要报仇雪恨。’”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第9页。
3.“……看样子朱老巩要报仇了。”⑥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6年,第40页。4.“……有胆量的人,要为四十八村的人抱不平了!”⑦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8页。
在第二、三版中均新增了白胡子老头来点明冯、朱两家的世仇,朱老巩借此机会要替祖上出口恶气的情节,至此,矛盾的焦点依然是家族斗争。但是,到第四版中,梁斌将斗争扩大化,朱老巩此时代表四十八村的农民与地主阶级的代表冯兰池作斗争,为后文的阶级斗争扩大化留下了一个显著的“楔子”。
同样,运涛被关进牢狱之后严萍深受打击,江涛前来与她聊天,试图宽慰严萍。梁斌将严萍的话语“前途要紧哩”⑧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190页。改为“革命工作要紧”⑨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244页。,把个人的前途命运融入伟大的革命事业中,在这里儿女情长与个人前途都被革命工作取代了。
类似的还有严志和探监无果,失望而归。说“天哪,我再没有活路啦”⑩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424页。改为“天哪,不许人们抗日,我们的祖国要亡了”①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534页。,把个体的生命意义与祖国命运勾连到了一起。严志和想到两个孩子的遭遇,内心无比痛苦,在朱老忠的开导下幡然醒悟。初版中他把自己溺水轻生的行为当作梦境,两拳把梦魇擂醒了;在第四版中梦魇化为乌有,对孩子的忧虑上升为对共产党和中华民族的信心,使读者意识到他是看不到国家未来的希望才想要溺亡的。
在《红旗谱》改写中,梁斌逐步强化了阶级斗争主题,努力构建“个体—家庭(家族)—阶级—中华民族”的认同路径和斗争脉络,使作品的重心发生了转移:从个体间的矛盾上升为家族间的矛盾;从家族矛盾扩大到不同阶级间的斗争,进而转化为对国家及民族危亡的担忧。但是,改写不彻底与过度美化也暴露了作品本身的缺陷。
其一是概念混淆。“受苦人”“工人和农民”“穷人”等概念缺乏统一的界定,这对个体的身份认同容易产生迷惑,影响了读者感受和作品整体的艺术水平。其二是过度美化。小说是写实与虚构并存的文学形式,不是一味地“去粗取精”;革命英雄也未必完美无缺,革命群众也可能被反对势力“蛊惑”。举一例:1.几天以来,市党部动员了学生家属,哭着鼻子流着泪,站在学校墙外,要见亲人一面。说尽了温柔的话,撼动同学们的心。敌人的政治攻势发生了作用,有人通过士兵关系开了小差。②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395页。2.几天以来,市党部动员了学生的家属,哭着鼻子流着泪,站在学校墙外,要见亲人一面。说尽了温柔的话,想撼动同学们的心。可是,敌人的政治攻势不能发生作用。③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500页。在这里,作者把盲动冒险招致失败的责任推给青年学生,拿抗日救亡的大旗掩盖了国内革命的实质,力图给人以批判“左倾”盲动思想的印象。但这不是批判,而是用改写历史的方式来粉饰。④王福湘:《几部经典文本的修改与当代文学的版本问题》,《海南师院学报》1998年第2期。这就使得作品失去了可读性和趣味性。其三是媚俗倾向。在1978 年版中可举一例:严江涛和牧师对张嘉庆说:“哭什么?有闹CP的劲头儿,这算个啥?”⑤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第435页。改为“哭什么?有抗日的劲头儿,这算个啥?”⑥梁斌:《红旗谱》,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547页。这本是描写一对青年男女在眉目传情,梁斌将此温柔暧昧、情意满满的时刻改为战火纷飞的“抗日”战场,显得生硬,丧失了作品的艺术美感和浪漫情怀。还有初版本中,在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江涛,具有农民自身的弱点和缺陷,而在改版中,江涛却变成了十全十美的个人英雄,可见世俗的力量也能让作家的改写走入媚俗的怪圈。
另外,从改写内容来说,各个版本都留下了时代的印记,不同的时代潮流导致了不同版本的特性。《红旗谱》版本变迁的核心问题是对阶级斗争进行了改叙,初版描写了二三十年代至“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期的历史事实;在第三、四版的改写中则更多地体现了历史变化的趋势。初版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情感,而改版则多矫饰,有媚俗之感,抑制了文学作品的艺术高度。
综上所述,《红旗谱》的改写架构在梁斌对个体与阶级、宿命与抗争的反思基础上,改写后的作品传递着家国一体的革命历史观。在版本的变迁中,梁斌对阶级斗争进行了层层铺展,改写了人物命运,让群体精神改头换面,也揭示出作者对家国共同体构建的决心。当然,改写蕴含了作者对作品精雕细琢的初心,同时,也受到政治局势和读者意见等许多复杂因素的影响,所以,改动中也会出现改写不彻底或矫枉过正的问题,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从文本文学性的角度来看,初版本《红旗谱》是最真实、最具有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