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红燕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近几年,中国的女性文学研究或更广泛的性别文学研究界似乎显得有些沉寂,没有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初兴期尤其是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的热闹景象。进一步来看,这实际只是表面上呈现出来的现象,与其说是归于沉寂,毋宁说是走向沉静,实为静水深流下的潜行。每年立项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都有相关方面的课题中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每两年一次的年会也在持续召开;每次会议都要求与会者提交尚未发表过的新论文才能获得参加会议的资格,大家的参会热情依旧很高。而且,更为重要且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文学研究界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新成果以论文和著作形式,在一些重要的期刊和出版社发表或出版,相关研究并未停滞,而是显现出了更深更广的格局,近日读到的青年学者马峰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就是一例。该著作于2020年7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共35 万字,从多方面丰富了我国的女性文学研究,它可以说是一个独具特色的研究成果。
判断一部研究著作是否具有较高的价值,研究对象自身的新颖与独特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我们知道,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并非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它已有不短的研究历史,学界业已形成了世界华文文学主要由东南亚华文文学和北美洲、欧洲、大洋洲等华文文学两大板块来构成的判断①参见乔以钢,林丹娅主编:《女性文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05页。,并且取得了不少相应的研究成果。作为世界华文文学两大板块之一的东南亚板块,具体包括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越南、柬埔寨、缅甸、文莱和老挝等十个国家的华文文学。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领域,杨振昆的《东南亚华文文学论》(重庆大学出版社,1994 年版)、王列耀的《隔海之望:东南亚华人文学中的望与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庄钟庆主编的《东南亚华文新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等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综合研究论著。就东南亚华文女作家研究而言,已有新加坡华文女作家兼学者的胡月宝的《新华女性小说研究》(新加坡新华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6 年版),杨启平的《当代大陆与马华女性小说论》(中国台北新锐文创,2012年版)以及刘征的《“华人到处有花踪”:近30 年来马华女性小说创作论》(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等专著和论文。这些都是关于东南亚多个国家的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具体成果,它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东南亚华文女作家的创作风采,但是对东南亚这一区域内跨越国界的华文女作家的比较研究总体而言仍然有所不足。实际上,以新、马地区为代表的华文女作家已逐渐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创作新势力。正如有人所言:“从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开始,新马两地涌现出大量的华文女性作家,掀起了一股华人女性写作热潮,这彻底改变了以往华文文坛几乎为清一色男性作家垄断的格局。”①林金平:《论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新马华文女性文学》,广州: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我们认为,针对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实际状况,学界需要切实提高对该区域女性作家群体研究的关注度,研究者还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和工夫来推动这项工作。
在东南亚诸国中,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南洋,其中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三国的华人都有较完整的社会结构。马峰的著作就是以这三国的华文文学为研究对象,从马六甲华文文化圈切入,集中探讨其中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据笔者了解,这是关于该论析对象的第一部具有系统性的比较研究著作。学者马忠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创新研究》一文中,从对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薄弱领域的充实填补、学术观点的创新性以及出色的文本细读功夫几个方面,对马峰和他的这本书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和较高的评价:“马峰在东南亚地区长期从事汉语教学与华文文学研究,具有真切的在地体验与自觉的本土意识,掌握丰富扎实的第一手资料。他的专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的最大特点,就是能真正独立思考、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该书的出版无疑是‘东南亚华文女性文学’这一薄弱研究领域的填补与深化,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②马忠:《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创新研究》,2020年10月27日,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https:// wenyi/2020-10/27/content_34313229.htm,2022年2月17日。
对研究对象的系统性探讨是该书的一个突出特点。从全书的结构来看,各个部分可谓各得其所。绪论主要交代了选题缘起、论题研究综述、研究方法和研究架构。正文主体共分七章,第一章是从世界华文文学→东南亚华文文学→“马六甲海峡华文文化圈”的视野出发,对东南亚华文文学黄金三角所属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予以总体观照,阐明了对这一文化圈的文化现象和问题进行研究的重要意义。第二章则在提出女性写作理论与实践视角的基础上确定研究的具体对象,对三个国家女作家创作的小说概貌进行分国别介绍,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建构东南亚华文女作家小说发展史的用心和努力。第三章至第五章是对三个国家华文女作家小说内容(包括主题、题材)的解读和阐释,分为“女性的自我省思”“女性的人文关怀”和“女性的社会视野”。第六章采用叙事学的理论和方法,结合具体文本的叙事方式和技巧,从形式上对女作家的小说创作进行分析。第七章余论则对所研究的论题目前存在的不足之处进行反思,并对研究对象进一步发展的方向提出中肯而又具有积极性的建言。最后是长达近70 页的参考文献、附录和索引部分。
联系我国关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愿景,在推进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的新形势下,对东南亚区域的华侨华人、华文文学以及华文文化进行和开展具有深度的研究显得尤为必要。作家余光中曾以“众圆同心”谈论东南亚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传统的密切关联,他说:“心是指中国,不仅仅是地理的,而且是历史文化的。很多华人当年被迫去南洋求生活,今日在各地求提升。当年他们是离开中国这个核心,可以说是离心。可每个离开中国的人都怀念故乡,始终使用中国文字,这又是向心”。①曹安娜:《东南亚华文文学透视:余光中、骆明、庄钟庆访谈》,《东方论坛》2002年第4期。他认为东南亚、中国内地和港台地区是华文写作的重要区域。换言之,除中国内地及港台地区的文学之外,东南亚华文文学也是向心于中国历史及文化的重要一环。由此而论,《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对研究对象的系统性探讨并不止于单一的纯文学文本层面,作者还有意识地融汇了当地华侨华人的族群生态研究以及文化互动研究,这对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与交流共享不无裨益。
新论题的研究通常面临的主要困难在于可借鉴的资料相对匮乏,由于前人的相关研究不多,因而需要研究者自己去进行查阅、获取与思考。在这一点上,《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的作者可以说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本专著是他一个阶段工作、学习和经历的一种融合和体现,正如他本人在《后记》中所言,该书是自己远赴东南亚八年工作、游学的“催生品”。作者积极利用身在三国的从教、游学机会,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并且开展了南洋当代华文文学的田野调查,即对三个国家的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华文女作家进行访谈,由此获赠这些女作家的部分稀有作品,占有和掌握了数量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从而使得相关的探讨和研究能够建立在真实、详尽和坚实的基础之上。这种关于资料占有的翔实和丰赡的特点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有明显的体现,“参考文献”中所列举的文献就有三类:论著方面——英文专著有29 种,马来文、印尼文专著有5种,中文译著有43种,中文专著有225种;作家作品方面——综合文集有31 种,马华女作家作品有91 部、新华女作家作品有72 部、印华女作家作品有24 部;文章方面——期刊论文有91 篇,学位论文37 篇,杂志、报刊及其他文章有47篇。
《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除了注重“参考文献”的翔实性,还讲究和重视信息检索的便捷度与科学性,为此作者以女作家的姓名或笔名作为关键词,专门制作和设置了相应的附录及索引。“附录”以国别为单位,分别对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在小说创作方面具有一定影响的华文女作家作了简介,具体包括马来西亚的30 位女作家:爱薇、艾斯、柏一、陈蝶、晨砚、戴小华、朵拉、扶风、贺淑芳、黄兼博、黄玮霜、黄叶时、鞠药如、李忆莙、黎紫书、梁靖芬、林艾霖、林春美、融融、商晚筠、孙彦庄、唐珉、唐彭、温玉华、萧丽芬、叶蕾、英仪、煜煜、芸亦尘、曾沛;新加坡的27 位女作家:艾禺、安琪、陈华淑、方桂香、高凡、镐娇、胡月宝、君盈绿、李玉如、林秋霞、林子、孟紫、巧巧、青青草、蓉子、思静、石君、孙爱玲、唐晓岚、肖晓雨、馨竹、尤今、尤琴、郁金香、王文献、张惠雯、张曦娜;印度尼西亚的18 位女作家:碧玲、冰湖、符慧平、凡梅、何淑慧、莲心、雯飞、苏淑英、吴秀吟、茜茜丽亚、夏之云、小白鸽、晓彤、谢梦涵、妍瑾、袁霓、曾三清、张颖。“索引”则列出了女作家们在这本著作中出现的具体页码,这既遵循了学术专著出版的国际惯例,又为后来的学习者和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使该书在世界华文文学区域文学史方面的价值得以突显,表明它完全可以当作后来者学习和研究的一本工具书和参考教材来进行使用。
《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的主要着力点是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三国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意图为“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在故土与本土的交汇中,思考其女性书写、创作主题、叙事技巧的取舍流变。同时,对相关理论方法进行梳理,寻找研究的突破与创新,主要选取相对薄弱之处进行重点阐述。”①马峰:《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第10页。我们知道,跨民族、跨语言和跨文化的多重文化身份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特殊性的表征,海外女作家的写作一般会受到异质文化语境、族裔文化身份和性别差异等的渗透性影响,因此,该书的作者主要运用比较文学、女性主义和主题学等相关理论方法,从宏观上来把握和挖掘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三国华文女作家小说创作的异质美。而在具体章节的文本分析中,他又运用了一些更为具体的研究理论和方法进行细致的分析和描述。比如:第四章谈到“女性的人文关怀”时采用的是关怀理论;第五章“女性的社会视野”又采用了社会学及生态学研究方法;专注于形式分析的第六章“女性的叙事维度”则采用了叙事学的理论与方法,将经典叙事学与后经典叙事学相结合,对这些华文女作家的具体文本进行阐释,借助叙事理论及其本体规定性使小说样式的研究得以具体落实。
第三章至第六章是全书的重点部分,无论是属于外部研究的女性的自我省思、女性的人文关怀及女性的社会视野,还是属于内部研究的女性的叙事维度,都建立在对华文女作家小说文本的细读以及探讨、阐释的基础之上。包括女性自我省思中的个体诉说、群体代言、姐妹情谊和两性和谐;女性人文关怀中的伦理关怀、生存关怀、精神关怀和文化关怀;女性社会视野中华文教育的伤痕与反思、华族身份的离散与认同、族群境遇的婚恋与交往和国家忧患的历史与政治;女性叙事维度中的女性叙事话语、叙事空间、复调叙事和叙事流变。可以说,在马峰的历时审视与细致爬梳的过程中,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华文女作家的众多小说文本不仅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而且于他的笔端还得到了适宜又合理的阐释和分析。
进一步来讲,研究方法的多样性还十分有助于创作现象和问题的深入讨论。依据具体研究方法对作家文本进行多元考察后,马峰指出:“以女性的群体创作而言,她们在小说的主题挖掘及表现上都倾注较大心力,然而对叙事手法的运用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主题与叙事的‘相隔’严重削减了文本成色,只有‘相融’才能彼此深化助益,这一症结的化解将决定其未来的发展前景。”②马峰:《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小说的叙事流变》,《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这可谓是作者经由一番实事求是的考察与探究后得出的意见,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真诚、坦率和期待。事实上,南洋三国的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也并非没有亮点和惊喜可言。就表现内容与叙事艺术的融合程度而论,以黎紫书为代表的马华新生代女作家已显示出巨大潜力,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被评为“《亚洲周刊》2010 年度十大好书”,荣获“第十一届花踪文学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十年磨一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流俗地》被评为“《亚洲周刊》2020 年度十大好书”“《中华读书报》2021 年度十大好书”等。王安忆在为《流俗地》写的《序》中说到,“马来西亚华语写作,先天负荷了重大命题,民族与国家,母国与母语,他乡与故乡,政治与经济,宗教信仰,民情风俗,几乎处处裂隙,一步一个雷。在这里,我指的《流俗地》,所有的冲突归于常态,不是说消弭对立,也不是和解的意思,‘五一三’事件,谈即变色,但是有一个覆盖性的存在笼罩全局。以‘宿命’论,太过抽象,相反,样样件件其来有自,发生于具体的处境。放大了看,或许与上述的历史宏伟叙事有关,可是,到了‘流俗地’却降为人世间。我想,书名大约正起自于此。”①黎紫书:《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页。王安忆对黎紫书的小说怀有很多期待,在2021年6月26日的《流俗地》网络新书发布会上,她还谈到了阅读过程的顺畅与故事的饱满完整,说:“这个长篇,不仅是对海外的作者,对马来西亚作者,对我们大陆作者,都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她那么诚实地写作,对叙事的逻辑、现实、生活的状态的描写都是那么诚恳,而且有趣味,很感动。”②王安忆,陈思和,翟业军,黎紫书:《一个盲女与一座马来小城的故事:黎紫书<流俗地>新书发布会》,《新京报·文化云客厅》2021年6月26日。从王安忆、陈思和、王德威等多位名家的强力推荐中可见,黎紫书无疑是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乃至东南亚华文女作家中的一个新生力量与杰出代表。
综上所述,一部研究著作要做到尽善尽美是不容易甚至不可能的。以我们的阅读体会而言,该书对研究对象中的女性性别蕴含在某些地方似乎挖掘得还不够深入。仔细想来,这固然存在着作者所认为的“三国女作家大都不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更遑论女性主义(或旗帜更加鲜明的女权主义)书写层面”③马峰:《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第352页。的原因,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关于创作对象的深入解读需要对理论武器予以恰当掌握和使用,在这一点上,作者对女性主义理论要义把握的某些侧面尚需继续加以斟酌。如谈到女性的社会视野时,作者认为与男性作家相比,海外华文女作家创作表现出对历史政治的敏感度较弱的共同特征,这个判断建立在作者对她们的文学创作实践的认识和理解基础上,是无可厚非的。作者接下来对这一状况和特征的成因作了分析,认为原因之一是“女作家具有天生的‘阴性书写’倾向”④马峰:《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第257页。。在这里,“阴性书写”的具体内涵我们可以暂时不论,对“天生的”说法却大可质疑。早在1949 年,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就着重提出并阐明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成的”,这一观点正蕴含着后来的社会性别理论观念意识。即女性成为次于主体的“他者”的第二性地位主要不是由于女性自身的原因,而是人类社会在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的并且是被动的。后来,美国的盖尔·卢宾以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和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理论中的互相重叠的著述为起点,探寻“使一个女性变成受压迫的女人的关系是什么”⑤王政,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研究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3页。的问题,并提出这是一种“性/社会性别制度”:“这套制度是一个社会将生物的性转化为人类活动的产品的一整套组织安排,这些转变的性需求在这套组织安排中得到满足”⑥王政,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研究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4页。。这些都说明了几千年来社会性别文化历史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或许才是女作家(包括南洋华文女作家)写作与政治历史较为疏离的真正原因。
我们还想说,瑕不掩瑜,《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华文女作家小说比较研究》确实为研究者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椰风蕉林的南洋气息从书中扑面而来。我们由此而知在遥远的南洋,有那么多华文女作家在进行文学书写与表达,这在全球化时代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尤其显得可贵。总之,这本书是马峰博士十年磨一剑的用心之作,作者的治学态度恭敬而严谨,前景是非常广阔的。在中国大陆的女性文学研究界,女学者的数量居多,男性学者屈指可数(老一辈有阎纯德、陈骏涛,中年学者有林树明,年轻一代的是王侃、毕新伟等),现在马峰也加入到了这个队列之中。以马峰的治学态度,再加上他年龄和性别方面的优势,我们相信他在这一研究领域定会取得更加丰硕的成果。